张 梧
(北京大学,北京 100871)
习近平总书记指出:“中华文明从来不用单一文化代替多元文化,而是由多元文化汇聚成共同文化,化解冲突,凝聚共识。”[1]6面对多元文化相互激荡、不断分化、众声喧哗的复杂文化图景,习近平文化思想正是中华文明包容性的当代典范,以马克思主义中国化时代化为主轴,扎根中华优秀传统文化的深厚土壤,广采人类文明时代精华的积极成果,实现了由多元文化汇聚成共同文化的综合创新,发挥了化解冲突、凝聚共识的文化整合功能。
现代社会的文化发展的结构性特征之一即是文化多元化发展,亦即各种形态的异质性文化在同一个社会空间内部同时并存、互相碰撞。从社会发展的外部条件来看,全球化的深入发展加剧了各种异质性文化的流动与碰撞;从社会发展的内部条件来看,社会转型的历史进程又凸显了各种异质性文化的矛盾与张力。具体而言,全球化的横向扩张加剧了本土文化与外来文化的冲突,而现代性的迅猛发展则催生出现代文化与传统文化的张力。在二者的交织作用下,文化分化乃至文化矛盾由此凸显。特别是在当代中国,文化分化呈现出“古今中西之争”的独特格局。
一方面,当代中国面临着传统与现代的文化矛盾。在中国改革开放的历史进程中,我国所面临的首要文化矛盾便是传统文化与现代文化之间的文化矛盾。传统文化与现代文化的复杂矛盾之所以在中国显得尤为突出,这是由中国社会本身的发展进程所决定的。与世界上其他发达国家相比,中国社会的特殊性在于,中国是在经历了漫长的传统社会的基础上进入社会主义现代化建设时期,其中缺少了资本主义现代性在中国的充分培育,这正是马克思所说的“跨越卡夫丁峡谷”的东方社会发展难题。在中国的跨越式发展道路上,一方面中国社会急切需要完成现代化建设,另一方面又不得不面对源远流长的传统文化资源及其所带来的巨大历史惯性。如果一味追求现代化而切断传统文化根脉,就很容易陷入到民族文化的虚无主义困境中及文化激进主义的非理性状态。反过来说,如果一味推崇传统文化而罔顾现代文化的发展方向,那么就很容易出现文化倒退现象,即传统文化在现代化进程中可能不再是可资利用的宝贵资源,反而成为现代化建设中的沉重包袱,沦为现代化的“文化阻滞力”。面对传统文化与现代文化的文化矛盾,当代中国应以时代要求为原则,以传统文化为资源,合理调动传统文化的积极因素,不断推动中华优秀传统文化的创造性转化与创新性发展。
另一方面,当代中国还面临着全球与本土的文化张力。中国的改革开放进程不仅是中国社会从传统向现代的转型过程,同时也是从封闭状态转向开放状态的转型过程。在中国融入全球化的历史进程中不可避免地将会遭遇到全球文化与民族文化的文化张力。更为重要的是,全球文化与本土文化的文化张力以时空压缩的方式在我国迸发,从而呈现出复杂态势。如果人们为了顺从全球化而盲目拥抱全球文化,甚至将全球文化视为放诸四海而皆准的唯一普遍的文化形态,那么就会在全球化浪潮中丧失“文化自我”而随波逐流。同样地,如果我国在全球化进程中简单拒斥外来文化和全球文化,以激进的方式推崇本土文化,那么就会陷入到文化孤立主义而与世界历史趋势相隔绝。面对全球文化与本土文化的文化张力,我国文化发展的重要任务是借助全球文化的交往机制与传播平台,使本土文化从特殊性上升为普遍性,亦即向世界证明当代中国文化的世界意义,为人类社会贡献中国智慧与中国方案。
我国社会转型以来的“古今中西之争”是社会主义文化建设中客观存在的事实,也是我国现代化建设的复杂性在文化领域的客观反映。由文化分化而导致的文化矛盾在一定程度上制约了我国文化建设。越是在文化分化日益显著的现代社会,文化整合越是必要。于是,我国文化的当代整合凸显成为民族复兴、强国建设中的重要课题。
第一,文化整合是实现文化健康发展的内在需要。回顾文化发展的历史,人们不难发现:对一个民族的文化发展而言,每一次文化整合都将带来民族文化的不断壮大。在中国的秦汉时期,儒法合流的文化整合使中国社会摆脱了秦朝二世而亡的政治悲剧;反过来看,汉武帝的“罢黜百家、独尊儒术”又导致了思想专制与文化禁锢的可悲局面。在魏晋南北朝时期,中国文化随着民族大融合而实现了农牧文化的整合,中原文化为游牧民族带来了先进的生活方式,而游牧文化也给中原文化注入了孔武有力的新鲜血液;反过来看,拒斥各民族文化融合的政权都相继退出了历史的舞台。在唐宋时期,万方来朝的文化整合开创了大唐盛世,儒佛交融的文化整合使得儒家文化进入了理学的新时期;反过来看,儒家理学一家独大的思想钳制又扼杀了中国文化健康发展的活力。在明清时期,中原农耕文化、蒙古草原文化、西域丝路文化、东北狩猎文化、东南海上文化这五大文化的有机整合使得中华文化超越了狭隘的中原中心主义而获得了蓬勃生机;反过来看,“片甲不许下海”的闭关锁国政策又使中国错失了与西方文明整合的机遇,从而陷入了落后挨打的千年变局。中国文化发展的正反两方面经验教训告诉人们,凡是故步自封,必将文化衰竭;只要文化包容,就必将发展壮大。从更深层次的角度看,文化整合之所以能够推进文化的发展,这是因为文化整合过程同时也是一次文化竞争的过程,更是一次文化筛选的过程。在多元文化彼此竞争的过程中,先进文化脱颖而出,落后文化自然淘汰。于是,经由这样的文化筛选,文化整合始终确保先进文化的前进方向,始终推动民族文化的吐故纳新,始终具有与时俱进的文化活力。
第二,文化整合是全球化时代保持文化自主和建立文化认同的必要前提。越是深度融入世界历史,越是迫切需要文化整合。对本土文化而言,与全球化同时席卷而来的还有纷至沓来的各种外来文化,不同文化之间激烈碰撞,同一空间内部的文化异质性程度迅速加剧。在此情形下,如果没有必要的文化整合,那么文化异质化就会进一步演变为文化碎片化乃至无序化,文化多元主义就会进一步演变为文化相对主义乃至虚无主义,最终的结果就是文化空心化。究其根本而言,文化空心化的“心”就是文化主体的自觉意识。也就是说,文化空心化的实质是文化主体性的丧失。反过来说,文化整合表征着文化主体性,亦即保持文化自主。如果没有“为我所用”的高度自觉,那么本土文化对外来文化的博采众长就会沦为外来文化对本土文化的全面覆盖。在此意义上,文化整合是一个国家在全球化时代保持文化自主的重要途径。此外,与文化整合主体意识密切相关的另一个问题是:在全球化的各种观念和思潮的相互交流、交锋和交融过程中,人们在全球文化交流过程中普遍感受到了“认同危机”,主体的自我身份在全球交往中日益模糊,所以人们始终在追问:我们是谁?这就涉及到全球化时代的文化认同问题。值得注意的是,全球化时代的文化认同问题既构成了文化整合的内在需求,同时也构成了文化整合的巨大挑战。有学者指出,“步入全球化之后,与权力中心相分离的权威空间进一步裂变为多重权威空间……这种多重权威空间的相互交织,意味着人们即使处于同一个区域,但在观念上也可能服从于不同组织的权威,或固守本民族的价值观,或推崇其他国家的价值观,这就对认同提出了挑战”[2]。所以,在全球化时代要想确立文化自主和文化认同,同样离不开文化整合。
第三,文化整合是推进社会各个领域协调发展的重要动力。现代社会不仅需要社会各个领域的高度分化,同样也需要在领域分离的基础上实现社会各个领域的有机互动。现代化理论研究的代表人物西里尔·E·布莱克指出:“从结构—功能主义的角度来理解,现代化的正常进程是先有社会的分化,然后通过整合来补偿由于分化而造成的秩序的脱节和混乱,逐步形成良性的循环,使社会获得现代化的能力(即是使传统性适应现代性要求的能力)。”[3]同高度一元化的传统社会不同,现代社会必然会出现一定的领域分离,然而领域分离并不意味着领域脱节,如果各个领域自行其是乃至互相冲突,就会不可避免地导致社会解体。为了避免社会解体,就要社会各个领域的协调发展;而社会各个领域的协调发展,又离不开文化整合的必要介入。这是因为,文化整合是促进社会各个领域协调发展的精神动力。与其他社会领域相比,文化领域具有一种值得关注的特殊性,即文化领域具有超越自我领域设定的超越性和总体性。也就是说,文化总会介入到其他社会领域并发挥其所独特的濡化功能。正因为如此,文化在社会再生产的过程中日益占据重要地位。形象地说,如果说整个社会有机体是一架有序运转的机器,那么社会各个领域犹如这个机器的构件,而文化则是带动各个构件相互配合的纽带,使各个构件彼此咬合,密切互动。
第四,文化整合是推动国家治理现代化的共识保障。国家治理现代化离不开一定的政治文化共识。这个政治文化共识既可以是国家政治发展的最高目标,亦即“目标共识”;也可以是维系国家政治秩序的最低限度,亦即政治底线。没有这样的政治文化共识,人们将会依凭各自的价值取向而各自为政,整个社会也就陷入价值观撕裂的困境而莫衷一是,整个国家的政治秩序也因此丧失必要的维系纽带而四分五裂,整个民族也就由此陷入动荡不安的局面。因此,有学者指出:“共识通常被视为政治的真正要义。因为政治至少在某种意义上是一种特殊的解决冲突的非暴力方式。”[4]在此意义上,对国家治理现代化而言,文化整合的使命就是为国家治理寻求“最大公约数”,为政治秩序配上心理秩序,为国家政治发展奠定人心基础,为民族发展提供强大的精神凝聚力。
第五,文化整合是构建社会共同体的必由之路。根据马克思的历史唯物主义理论,社会共同体是现代社会的必然走向。共同体理想集中体现了马克思主义的社会理想,共同体概念在马克思的经典文本中反复出现,共同体理论是马克思共产主义理论的重要组成部分。马克思所设想的未来共同体是实现人的全面而自由发展的共同家园,是社会公共利益与普遍利益的最终实现,是和而不同、求同存异的和谐局面,是共同富裕、公平正义的社会机体。在从市民社会转向现代共同体的过程中,文化整合成为建构社会共同体的重要方式。这是由市民社会与现代共同体在社会结构上的本质区别所决定的。在现代思想史上,包括马克思主义在内的各种思潮,正是敏锐捕捉到了高度原子化的市民社会的内在缺陷,转而追求共同体。市民社会与共同体存在着原则性差异:市民社会由原子化的个人组成,而共同体则由相互之间存在着有机联系的个人组成;市民社会的首要原则是自我利益,而共同体的首要原则是社会团结;市民社会将导向弱肉强食的自然状态,而共同体则导向彼此协作的公共空间。若要从市民社会转换为共同体,则离不开必要的文化整合。值得注意的是,美国正是因为缺乏必要的文化整合,由此陷入到“文化内战”的困境之中。在美国,随着身份政治的凸显,美国文化整合放弃了过去的“大熔炉”模式,转而采取“沙拉碗”模式,亦即放弃了文化整合而只凸显文化多元。结果是,当今美国社会在诸如同性恋婚姻、堕胎权等问题上陷入到了巨大的社会撕裂,以“新教福音多数派”为主的保守派和推崇社会多元的民主派之间互相攻讦,整个美国社会陷入社会价值观撕裂的困境之中。同时,美国民主派也从文化相对主义滑入文化虚无主义,而保守派也从文化保守主义陷入文化激进主义和民粹主义。由此可见,文化整合是构建社会共同体、规避文化内战与社会撕裂等风险的必由之路。
正因为文化整合具有上述重要功能,所以文化整合成为当代文化发展的必要工作,也是我国文化建设的题中应有之义。总的来说,全球文化的激烈碰撞,理论思潮的彼此拉锯,文化生产的个性凸显,社会团结的内在需要,政治稳定的文化诉求,文化矛盾的时空压缩,在这些因素的共同交织下,文化整合问题日益凸显为文化发展的重要问题。尤其对中国而言,由于我国的发展阶段既在横向上有全球范围内的共时性特征,又在纵向上有我国自身发展所特有的历时性特征,两种因素相互交汇,各种文化相互博弈、彼此碰撞。在此意义上,文化整合比以往任何一个时期都显得尤为重要。
对当代中国而言,文化共识是一笔宝贵的“无形资产”。对提升我国国民素质而言,文化共识通过对人们的不断浸润滋养而提供强大的精神动力,使人们在良好的社会文化生态中健全完整的人格以避免心灵的内在分裂;对推动我国社会发展而言,文化共识以润物无声的方式嵌入社会各个领域,使社会各个领域有机协调、齐头并进;对实现我国民族复兴而言,中华民族曾经历过无数次被侵略和蹂躏、无数次分裂和动荡,但之所以能够屹立不倒,关键就在于文化共识的不断传承,从而为民族生存奠定了强大而持久的发展韧性。在这方面,习近平文化思想广泛凝聚中国文化共识,充分发挥文化整合功能,在建设中华民族现代文明中破解“古今中西之争”。
长期以来,一谈到我国文化共识的构建问题,人们便会首先想到我国近代以来的各种整合方案,诸如“全盘西化”“中体西用”“中华文化复兴”“西体中用”“马克思主义儒家化”等方案。然而,这些文化整合方案在中国文化现代化的历史进程中相继失败。究其根源,则是因为这些文化整合方案都在方法论前提上存在着难以克服的内在缺陷。关于“全盘西化”和“中华文化复兴”这两种方案,前者旨在用西方文化改造中国社会,后者则一味强调中国传统文化的当代复活,但这两种方案的共同点在于拘泥于特定的文化形态而采取了文化封闭的态度,缺乏对异质性文化因素的有效包容,所以这两种方案与其说是文化整合,毋宁说是文化偏执。再来看“中体西用”“西体中用”和“马克思主义儒家化”等整合方案,这些方案看似都以某种文化为本位,也都采取了一定的文化包容态度,但是这三种方案都是相关文化内容的简单拼凑或话语对接,而没有立足中国社会的内在需求,并在此基础上进行各种异质性文化资源的有机融合。
习近平文化思想为当代中国文化整合提供了全新方案。文化整合并非是将各种异质文化无原则地加以随机组合,而是各种异质性文化根据社会发展的内在需求加以有机融合。这就意味着,人们在构建当代中国文化共识的整合过程中,必须区分出文化整合的主体内容与理论资源。也就是说,不能对所有的文化资源都加以等量齐观。如果对所有文化都等量齐观而加以整合,则是文化相对主义的文化整合思路,这只能加剧文化冲突。所以,人们在文化整合过程中必须思考,哪些文化是构建当代中国文化共识的核心内容,哪些文化是构建当代中国文化共识的必要资源。立足中国现代社会的发展需求,马克思主义应当成为当代中国文化共识的核心内容。
首先,马克思主义在当代中国纷繁复杂的文化思潮中占据了协调各种文化矛盾的枢纽性地位。要想构建当代中国文化共识,必须应对中国文化如何在“古今中西”相互交织的文化格局中实现文化整合这一问题。正是在这一点上,马克思主义凭借着其独有的理论特质而能化解“古今中西”的文化矛盾。从现代化的角度看,马克思主义一方面坚持现代化的社会发展方向,认为传统社会向现代社会的转变是历史发展的必然趋势;另一方面马克思主义又对西方现代性作出了极为深刻的理论批判,要求人们在“以物的依赖性为基础的”现代社会中迈向旨在实现人的全面而自由发展的“自由人联合体”。就此而言,马克思主义是反思现代性弊端的现代化理论。从全球化的角度看,马克思主义一方面强调“历史向世界历史的转变”是人类社会的客观趋势,人类解放事业必须在世界历史的高度才能实现;另一方面马克思主义又批判了以资本逻辑为基础的资本主义全球化,批判了西方中心主义、帝国主义、殖民主义等现象,密切关注落后国家在全球化时代的发展问题。正因为马克思主义在古今中西相互交织的复杂文化格局中居于枢纽性地位,所以马克思主义应当成为当代中国文化共识建构的核心内容。
其次,马克思主义深度融入中华民族伟大复兴的实践过程同时也就是马克思主义从外来文化内化为中华文化的过程。有人认为,马克思主义是西方外来思想,因而不能成为中华民族文化共识的根基。这种观点无疑是肤浅和有害的。事实上,马克思主义已经内化成为中华文明的内容,而且也是中华民族现代文明的魂脉。中国人选择马克思主义不是历史的偶然,而是历史的必然。人们之所以选择马克思主义为中华民族伟大复兴的思想武器,这是因为中华民族自古以来便向往和追求大同社会。自春秋战国时期孔子等人提出“大同社会”的构想以来,建立一个没有压迫和剥削、人人温饱和亲密和谐的社会,就一直是中国人梦寐以求的理想。如果说马克思主义的共产主义理想是基于对人类历史的科学把握,那么中华文明自古以来的大同理想便是一种朴素的价值追求。二者虽然在历史观上存在着一定的差异,然而在价值观层面上却是高度契合的。正是这种价值观的高度契合性,最终促使中国人在近代落后挨打的屈辱境遇中选择了社会主义,而非“反大同”的资本主义。也就是说,具有深厚传统的中华文化选择马克思主义,决不是文化断裂,恰恰相反,这是中国人几千年来对美好社会不懈追求的必然结果,更是近代中国摆脱“文明蒙尘”状态的自觉选择。在此意义上,十月革命的一声炮响,为马克思主义传入中国,为中国人民走向未来架起了一座桥梁。自此以后,马克思主义被逐步的中国化,最终成为中国文化的组成部分。中国马克思主义具有鲜明的民族特色和民族气派。
最后,马克思主义之所以能成为当代中国文化共识的核心内容,这不仅是由马克思主义在古今中西相互交织的文化格局中具有枢纽性作用所决定的,同时也是由马克思主义的开放性理论品质所决定的。如果一种文化没有包容精神,自然也就谈不上成为文化整合的主体。正是在这一点上,马克思主义具有广博的人类文明视野与鲜明的文化包容胸怀。马克思主义的实践性品格,使马克思主义在后来的发展过程中从不僵化保守,而是在面向实践过程中坚持实事求是的观点,聚焦我国社会改革开放与现代化建设中的实际问题,在不断面对实践中出现的新问题新情况的过程中,在马克思主义运用到现实社会的过程中,在实践与理论相互调适的过程中,不断地解放思想、与时俱进。在解放思想的过程中,马克思主义又采取了博采众长、为我所用的开放姿态与包容精神,不断吸纳各种文化中的积极因素,由此实现了马克思主义的与时俱进。总之,没有马克思主义的开放性理论品质,也就没有当代中国马克思主义鲜明的实践特色、民族特色和时代特色。
马克思主义是建构当代中国文化共识的核心内容,但这并不意味着当代中国文化共识仅有马克思主义这一枝独秀,恰恰相反,当代中国文化共识应当在马克思主义的基础上不断吸纳各种文化资源的有益成分,从而使当代中国马克思主义成为具有强大包容力和凝聚力的主流文化。在此过程中,中华优秀传统文化作为马克思主义中国化时代化的文化根脉而成为中国文化共识的历史资源;与此同时,人类文明与现代文化的有益成果也是构建中国文化共识的必要借鉴。
一方面,构建当代中国文化共识,必须在马克思主义的基础上吸纳中华优秀传统文化。无论是中华优秀传统文化,还是马克思主义学说,之所以具有如此强大的生命力,就在于两者都具有包容性和创新性,能够对一切外来文化加以吸收,取其精华,从而不断丰富和壮大自身固有的文化形态。而在这个过程中,传统就得到了发展和弘扬。传统并不是铁板一块的僵硬理论,而是永远处在活生生的变化、发展和生成之中的。中华文明本身就是一种包容性很强的思想体系。如果中华文明始终处于封闭僵化的状态中,而摒弃开放包容的文化姿态,那么很难想象这种古老文明竟然能够生生不息、从未断流地发展至今,甚至在现代社会中仍然具有一定的生命活力。在先秦时期,儒家曾吸收百家之学而使自己成为“世之显学”;宋明理学则是吸收来自印度的佛教思想,援佛入儒,从而实现了古典儒学的延续和发展;在近代,中华文化又引入了现代学科体系,摆脱了“经史子集”的陈旧分类。中华古典学术的“旧酒”正是在倒入现代学科体系的“新瓶”的过程中获得了新面貌,孕育出新文化。正因为中华优秀传统文化具备开放性与包容性,所以才能够在新的历史条件下,与马克思主义的先进文化进行深度结合。
另一方面,构建当代中国文化共识,必须在马克思主义的基础上包容人类现代文明的有益成果。正如在对待传统文化中不能采取全盘复古和虚无主义的态度一样,面对外来文化,当代中国也不能简单采取排外主义和全盘西化这两种极端的观点,而应当在“西风东渐”的过程中逐步走向“西风东鉴”,批判性地吸收外来文化的合理因素。当今时代已经是全球化深入发展的时代,文化共识的合理构建不能脱离全球化的发展趋势。许多国家和地区在融入全球化之后,由于文化认同和整合日益困难,而转向了自我封闭,在拒斥文化霸权主义和殖民主义的同时又陷入了文化孤立主义的困境,甚至采取与全球化趋势相对抗的激进姿态。事实上,游离于全球化进程之外的文化认同充其量只不过是一种特殊文化的顾影自怜,最终将丧失文明进步的活力。在开放环境中进行文化认同和整合,就要在不同文化的彼此竞争中,既要扬长避短,更要取长补短,最终在借鉴和吸收其他文化的过程中丰富自身文化,提升认同效果,实现动态整合。所以,今天已经能够平视世界的中国人,应当以更加理性平和的文化眼光和恢宏大气的文化胸怀去审视人类文化,也更好地审视自身文化,从而在丰富多彩的世界文化之林中合理定位中华文明。
总的来看,在中华文明、西方文明与马克思主义鼎足三分的文化格局中,马克思主义是会通中西方文明的平台,是融合不同文化的中介,因而在文化整合中占据基础性地位。在此方面,习近平文化思想以马克思主义为核心内容,以中华优秀传统文化为文化根脉,以人类文明有益成果为思想镜鉴,共同构建当代中国的文化共识,完成了这项具有深刻文明意蕴的文化创造工作。
在凝聚中国文化共识、破解“古今中西之争”方面,习近平文化思想提出了两个标识性概念:一是“第二个结合”,即马克思主义同中华优秀传统文化相结合,由此解决了古今之争;二是“全人类共同价值”,由此破解了中西之争。应当说,这两个标识性概念及其相关论述的系统展开,是习近平文化思想在马克思主义文化理论发展史上的重大原创性贡献。
关于传统与现代的文化张力,人们总是习惯于把传统与现代看成非此即彼的对立两极,而忽略了二者完全具有和谐共生的可能性。正如西方有学者指出,“虽然人类不能没有传统而生存,也不能做到对其所接受的传统心满意足地生存,但是传统既是持续性的,又是断裂的”[5]346。如果没有现代社会的前提性存在,那么人们就会依旧生活在传统世界之中,而不会越出传统社会的边界去反思传统文化。而对传统文化的反思,则是把传统文化作为对象来审视,即对传统文化的对象性思考。在此过程中,传统文化也就从原来的自在状态进一步转变为自觉状态。也就是说,如果没有现代社会的时代前提,传统文化就不可能具备面向现代的自我意识。既然现代社会构成了传统文化的时代语境,因此传统文化也必须要以现代社会为前提而展开反思。
不仅传统文化的自觉意识是基于现代社会的现实前提而被激发,而且更为重要的是,传统文化的积极意义也是在现代社会的自我展开中被激活。不可否认的是,传统文化与现代社会之间确实存在着一种张力关系。如果忽略了时代进步的内在要求而一味强调传统文化,那么文化传承就会沦为文化复辟,甚至传统文化会阻滞现代化的合理进步。但是,倘若忽略了传统文化的积极意义而一味凸显现代原则,那么现代社会就很难有反思并制约现代性弊端的文化力量。在此意义上,一方面,“复旧注定要失败;传统主义运动注定要失败,因为历史悠久的传统——连续存在到日前的传统——不可能完全消亡”[5]354;另一方面,传统本身也在现代社会中不断自我更新,以至于“从传统中解放出来的传统也属于我们文明的宝贵成就。它把奴隶和农奴改造成了公民;它解放了人类的想象和理智能力;它使人类有可能得以实现美好的生活”[5]348。因此,传统文化也以现代化为自身前提,因此中华优秀传统文化对于资本主义现代性的反思并不意味着对现代性的全盘否定乃至盲目拒斥。恰恰相反,一旦马克思主义与中华优秀传统文化有机结合,便能创造出超越并扬弃西方资本主义现代性的新型现代文明,即中国式现代化的文化形态。
破解传统与现代的文化矛盾,关键在于从动态发展视角理解文化。文化是一个动态发展的过程,而不是静止的现成产品。在此意义上,传统文化作为文化流变的轨迹,应当在创新中继承,发展传统文化才是传统文化的最佳继承方式,因此不能拘泥于传统文化。同时,人们也要认识到,现代文化同样也是文化发展的结果,不能割裂与传统文化的内在联系而凭空出现。在这方面,习近平文化思想为当代中国文化贡献了“第二个结合”的重大创新概念。习近平文化思想既坚持马克思主义的理论魂脉,又扎根中华优秀传统文化的文化根脉,通过二者的有机结合,不断促进中华优秀传统文化的创造性转化与创新性发展,以此解决传统文化与现代文化的文化矛盾。
马克思主义之所以同中华优秀传统文化相结合,首先因为二者存在着高度的契合性。例如,马克思主义与中华优秀传统文化都具有天下为公、人类大同的社会理想。从历史上看,中华民族是富有社会主义深厚传统的民族,我们历来讲求“天下一家”,主张民胞物与、天下大同,憧憬“大道之行,天下为公”的美好世界。天下为公的理念在宇宙观上体现为“民胞物与,万物一体”的仁者境界;在政治观上体现为“天下为主,不私一姓”的共治主张;在国际观上体现为“协和万邦,讲信修睦”的天下格局;在社会观上体现为“均平治世,富民厚生”的平等理念;在人生观上又体现为“天下兴亡,匹夫有责”的价值追求。正如习近平总书记所说:“马克思主义传入中国后,科学社会主义的主张受到中国人民热烈欢迎,并最终扎根中国大地、开花结果,决不是偶然的,而是同我国传承了几千年的优秀历史文化和广大人民日用而不觉的价值观念融通的。”[6]可见,马克思主义的共产主义理想与中华文化中天下为公、人类大同的理想社会相向而行;马克思主义的实践哲学与中华文化实事求是、知行合一的哲学观念相互贯通;马克思主义的世界历史理论与中华文化协和万邦、以和为贵的天下情怀相得益彰……总之,类似的契合之处还有很多。中华优秀传统文化与科学社会主义价值观高度契合,这正是“第二个结合”的重要前提。
更为重要的是,“‘结合’不是‘拼盘’,不是简单的‘物理反应’,而是深刻的‘化学反应’,造就了一个有机统一的新的文化生命体”[1]7。马克思主义基本原理同中华优秀传统文化相结合,不是话语的简单比附,而是深刻的文化创造。这种创造性就体现在,“第二个结合”立足中国社会的内在需求,解决中国面临的时代问题。从社会发展的内在需求出发进行文化整合,这是马克思有关文化问题的方法论原则在文化整合过程中的必然体现。根据马克思的实践观点,任何文化整合都应当建立在社会发展的现实基础上。“第二个结合”也是如此。正是在改革开放的道路开辟中,我国源远流长的小康理想与马克思主义发展生产力观点的结合,提出了“小康社会”理想;蕴含着中华文明的中庸智慧与马克思主义注重历史连续性的结合,开辟了我国改革的渐进式道路;我国穷则思变、与时偕行的改革精神与马克思主义实践观点的结合,熔铸出锐意进取的创新意识;中国文化包容性思维与马克思主义开放性特征的结合,实现了社会主义与市场经济的创造性结合。踏上民族复兴、强国建设的新征程,“第二个结合”也要植根于中国式现代化的历史进程中,实现马克思主义与中华优秀传统文化的有机结合,共同创造中国式现代化的文化形态,进而向世界宣告,“中国式现代化是赓续古老文明的现代化,而不是消灭古老文明的现代化;是从中华大地长出来的现代化,不是照搬照抄其他国家的现代化;是文明更新的结果,而不是文明断裂的产物”[1]9。我们既要用“第二个结合”引领中国式现代化,也要在中国式现代化的实践中自觉推进“第二个结合”。中国式现代化文化形态的形成之日,便是古今之争的破解之时。
再来看中西之争。破解中西之争,并不是用中国的文化霸权终结美国的文化霸权,也不是用中华文明中心论取代西方文明中心论,更不是放弃文化主体性而尾随西方文化,而是实现中西方文化的有机交融与创新,顺应人类多元文化共存共荣、交流融合、取长补短、相互促进的发展趋势。对此,习近平文化思想明确提出:“开放包容始终是文明发展的活力来源,也是文化自信的显著标志。中华文明的博大气象,就得益于中华文化自古以来开放的姿态、包容的胸怀。秉持开放包容,就是要更加积极主动地学习借鉴人类创造的一切优秀文明成果。”[1]11秉持开放包容,推进文明互鉴,共同淬炼全人类共同价值,这便是习近平文化思想破解中西之争的文化方案。
当前,我国文化建设迎来了破解中西之争的关键时期。从目前来看,中西方文化在软实力上仍然呈现出“西强中弱”的格局,但是西方文化的危机正在逐步显现,与此同时,中国文化的世界意义正在彰显。西方文化的危机,其根源在于资本主义的内在矛盾。从文化视角看,资本主义的内在矛盾在于颠倒了人与物的关系。原本,物的生产服务于人的需要。然而,在资本主义条件下,原本作为主体的人通过诸如劳动力商品化而沦为资本逻辑的内在环节。即使是资本家,也只不过是资本逻辑的人格化呈现。也就是说,即使是资本家,也只是受资本逻辑支配的人偶而已。在人与物的颠倒之后,随之而来的便是“物的繁荣”与“人的失落”同时并存,这成为西方现代性难以克服的根本缺陷之一,并且招致诸多文化批判和反思。西方现代文化的缺点,正是中国文化呈现世界意义的起点。对于西方文化的弊病,马克思主义的扬弃方案是把整个社会发展的主轴从“资本逻辑”转向“人的逻辑”,旨在实现人的全面自由解放;与此同时,中国文化既没有“以物为本”的传统,也没有“以神为本”的形态,而是更多地表现为“以人为本”的追求。在此意义上,融汇马克思主义与中华优秀传统文化的当代中国文化,既有超越物化困境的高远理想,也有扬弃资本逻辑的现实道路,因而具有世界意义。这意味着,中西方文化的软实力对比格局正在发生深刻调整,这正是我国实现中西方文化交融创新的重要机遇期。
在此文化格局下,西方现代性暴露缺陷之时,正是中国文化贡献智慧之处,中西方文明完全可以互补互鉴。费孝通先生曾指出:“西方所崇尚的物质文化可以解决许多问题,但有些问题是不能解决的,尤其是社会心理问题,在这个竞争的社会里,大家互相矛盾,互相仇恨,造成很多的社会问题。”[7]西方现代性的弊端充分表明,单纯依靠西方价值观,无法应对人类共同危机。要想应对人类共同危机,必须中西文明平等互鉴,共同淬炼全人类共同价值。例如,西方文化主张个体至上,这固然是现代性的基本原则之一,但若借鉴中华文化的共同体理念,则能化解个体与社会的紧张关系。西方文化强调契约精神与权利观念,这也是现代社会有序运转的内在要求,但若结合中华文化的伦理观念与责任意识,则能推动自我与他者的和谐共存。西方文化政治单位是民族国家,这也是现代国际政治秩序的重要基石,但若兼采中华文化的“天下”观念,则能均衡国家与国际之间的利益。这些都是中西文化的差异性,然而这些差异并不必然构成“文明的冲突”,恰恰相反,这些差异反而构成了“文明的互补”,不同文明之间完全可以交流互鉴、取长补短,不仅可以求同存异、和而不同,而且可以彼此融合,共同肇启人类文明新形态。
回望1840年以来的中国文化历程,我们当前正处于从“西风东渐”到“东西互鉴”的历史性转折点上。一个半世纪前,西方的坚船利炮打破了“天朝上国”的迷梦,掀起了三千年未有之大变局,开启了西方文化一百多年来的持续输出。这一度使得人们的文化信心受到打击,这种信心随着新中国的成立而苏醒,随着社会主义建设和改革开放的展开而生长,随着中华民族的走向复兴而日益自觉。与以往任何历史时期相比,当代中国人在文化心态上更能平视西方文明。与之相适应,当代中国人也更应该理性从容地开展中西对话,在充分汲取中外文明精华的基础上创造人类文明新形态。
习近平总书记指出:“无论是对内提升先进文化的凝聚力感召力,还是对外增强中华文明的传播力影响力,都离不开融通中外、贯通古今。经过长期努力,我们比以往任何一个时代都更有条件破解‘古今中西之争’,也比以往任何一个时代都更迫切需要一批熔铸古今、汇通中西的文化成果。”[1]11习近平文化思想便是破解“古今中西之争”的重要文化成果。在新的历史起点上,充分发挥习近平文化思想的文化整合作用,就是要坚持马克思主义中国化时代化,传承发展中华优秀传统文化,促进外来文化本土化,开辟中国式现代化的文化形态,建设中华民族现代文明,创造人类文明新形态,努力创造属于我们这个时代的新文化,为强国建设民族复兴注入不竭精神动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