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建勋
我想,要是那年楚怀王不听所谓的谗言,继续重用屈原,老屈就不会写《离骚》了,问天问地,蹈江自杀。世间就多了一个称职的三闾大夫,少了一个千古称颂的诗人。
我再想,要是那年高力士不在唐玄宗跟前嚼舌根子,让李太白继续写“云想衣裳花想容,春风拂槛露华浓”的马屁诗,老李就不会东游西荡,捉月归天。世间就多了一个称职的翰林苑学士,又少了一个千古称颂的诗人。
还有很多很多。名单可以列得很长很长。长得十张A4纸也打印不下。小结如下,这些老屈们老李们本来可以成为一个个富足得体的宰相、尚书、侍郎、知府或知县,但命运跟他们开了个小玩笑,让他们跟朝廷友谊的小船说翻就翻了。于是,他们成了诗人、词人、画家。他们在仕途摔了跤,在艺术领域里大发光芒。
但我想说的是,他们真的对官场毫无眷念、铆着劲想做艺术家吗?应该说,这样的人也许有,比如林和靖,一直隐在西湖边的孤山,终身不仕,以梅为妻,以鹤作子,撇着嘴说:人生贵适志耳,志之所志,方为吾贵,然吾志之所适,非室家也,非功名富贵也,只觉青山绿水与我情相宜。
林和靖的这个话是抄的张翰的。即创造了莼鲈之思那个成语的那位:翰因见秋风起,乃思吴中菰菜、莼羹、鲈鱼脍,曰:“人生贵适志,何能羁宦数千里,以邀名爵乎?”遂命驾而归。
林和靖我摸不清底细,张翰我是知道的。八王要造反了,他觉得他的老板齐王不靠谱,提前腳底抹油。菰菜、莼羹也好,鲈鱼脍也好,全是遮眼法,其实是保命。不做官了,回吴中,还有菰菜、莼羹、鲈鱼脍吃,继续留在洛阳,那就只有一样东西吃了——亏。
张翰固然是耍滑头,但他是“贵适志”派的教主。“贵适志”是知识分子的自由主义。真正大倡“贵适志”其道,要到西风东渐的近代。有人说,这是知识分子的一次大觉醒,从“学成文武艺,货与帝王家”的修齐治平里走了出来。这样说的意思是,在近代之前,“贵适志”尚只是些个案,大抵只是心向往之。所以,那些老屈老李们铆着劲想做艺术家是个伪命题。不是他们想做艺术家,是不得不做艺术家。这情况有点像我们的打工作家,既然做不了公务员,又做不了生意,就吭哧吭哧写,一不小心还弄个二级作家啥的,印在名片上,相当于副教授,也蛮厉害。
这时候,应该引一首诗了,孟浩然的《过故人庄》:“故人具鸡黍,邀我至田家。绿树村边合,青山郭外斜。开轩面场圃,把酒话桑麻。待到重阳日,还来就菊花。”这是一首好田园诗。我们几乎认为孟浩然是一位“贵适志”派的高手,但真的如此吗?非也。
孟家有薄产,二十郎当岁隐居鹿门山,但隐了一年就受不住了,到处拜干爹,想做点小官,不得。40岁,到长安考试,不第,结了一个好朋友张说。张说邀他到家里玩,玄宗皇帝到了,躲到床底下。张说不敢隐瞒,皇帝叫孟出来说,你背一下你的代表作。他就念了那首《岁暮归南山》:北阙休上书,南山归敝庐。不才明主弃,多病故人疏。白发催年老,青阳逼岁除。永怀愁不寐,松月夜窗虚。皇帝一听恶心他:“靠,你就没考上,我怎么弃你了?你污蔑老子。滚!”
从此落拓江湖,直到八年后,张九龄任荆州长史的时候,招他做了一段时间幕府。他做不惯,溜了,后来背上长了毒痈——不管,大喝了一顿酒,死了。享年51岁。
要我说,孟浩然是古代占很大比重的一路艺术家的代表。一直到死,他们都想做一个富足而得体的官,但没得做,就做了艺术家。孟倒是做成了,然而没老屈老李名声大——蛮多的,是啥都没做成,没名没姓,一辈子文艺青年。其实何止古代?
绿树村边合,如何合得拢啊?
选自《今晚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