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书宁
(中央民族大学 哲学与宗教学学院,北京 100081)
20世纪50年代关于人工智能的定义被正式提出和讨论以来,人工智能技术的研究范式经历了从“模拟人脑解决问题的能力”到“算法理论与社会应用的深度学习技术”的曲折转变。而机器作为人工智能技术的载体,因其形成独立化的商品生产形式逐渐替代人类劳动,但是人工智能机器所生产商品的价值是否如哈贝马斯所阐述:“以科学与技术为基础,而非以直接人类劳动为基础”[1]226,进一步说,马克思的劳动价值论是否不再适用于人工智能技术主导的劳动过程?对于上述问题的探讨应该回归到马克思资本逻辑的历史框架中对机器生产和对价值、具有历史性的物质财富(劳动)的相关论述中。
马克思对机器的探讨从横向时间轴上来观察,最早展现在《德意志意识形态》中对大工业发展带来的生产力提高和人类社会交往活动变革的历史情景下,即前资本主义社会生产方式的描述中。基于唯物史观的向度,马克思将机器的探讨置于人类历史、近代工业发展和社会交往交换的历史框架里。一方面“没有蒸汽机和珍妮走锭精纺机就不能消灭奴隶制”[2]527,机器的发明和应用代表了新的生产方式出现;另一方面,资本主义机器大工业生产带来了物质财富增加,机器作为生产工具追求低成本高效率的生产方式来延长工人必要劳动时间,资本获取超额剩余价值。在生产逻辑的框架下,马克思侧重于分析机器在资本主义生产方式中展现的工具性质。
从生产逻辑到资本逻辑的思想转向在《1857—1858年经济学手稿》《1861—1863年经济学手稿》和《资本论》中得以展现。正是通过资本主义大工业生产的分析中,马克思揭示了资本主义社会生产形式的二重性:资本主义机器生产是物质财富的积累过程,虽然对工人直接劳动的依赖性减少,但是其扩大再生产的过程实现的根基仍然是劳动。在这过程中,资本增殖最终目的是产生剩余价值,而非生产;生产物质财富也是手段,而非目标。资本主义生产的对象和价值的根本源泉代表“活劳动”,生产力在资本增殖的过程中成为最大化“吮吸”活劳动的工具。
机器在资本主义大工业生产过程中扮演着参与者的角色,为了拉大其创造的财富数目与剩余价值增长之间的差距。马克思认为资本主义机器工业化生产创造的社会生产力与“巨大的自然力”相结合,在历史中的建构性作用以异化的形式呈现:“生产过程的智力同体力劳动相分离,智力转化为资本支配劳动的权力,是在以机器为基础的大工业中完成的……科学、巨大的自然力、社会的群众性劳动都体现在机器体系中,并同机器体系一道构成‘主人’的权力。”[3]509资本主义社会生产力的发展实际上是以消耗直接劳动时间为前提;从社会的整体层面上来看,资本主义机器工业化生产替代工人劳动这一现象是取代工人的直接劳动,毋宁说是在工人劳动中获取剩余价值。人类劳动作为价值源泉的属性在这一资本增殖过程中反而变得日渐空洞与碎片化。
马克思依据资本主义工业机器生产的应用和发展轨迹,向我们展现了推动资本增殖的动力具有内在矛盾性,证明了“工业劳动过程的形式无法在技术层面上,仅仅依据高生产力水平的要求而得到充分理解”[4]390。莫伊舍·普殊同(Moishe Postone)对资本主义生产形式的二重性进行了区别于传统马克思主义对资本主义生产矛盾的解释。在他看来,马克思所讨论的社会一般生产能力、科学、技术和知识历史性的组织生产构成模式并不完全属于工人的劳动过程,因此在此范畴中商品的使用价值与抽象价值虽然无法等量齐观,但是二者在互动中不断被对方塑造。
普殊同所讨论的大工业化机器生产过程需要在资本主义劳动的视角下被理解:在资本主义工业化机器生产形式中,劳动的双重性隐藏于对物质财富和价值的区分。资本主义社会的物质财富不由劳动创造,相反如马克思所说“源于人与自然的互动,由有用劳动所中介”[5]81。马克思对自动化机器生产的探讨不仅体现了资本主义对工人自身和工作的破坏性,也体现了资本主义的骗局——大工业机器生产这一过程确实会缩短劳动时间,但是资本主义生产方式的结构性矛盾导致它在社会性的应用中提高工人劳动强度;甚至成为“资本的物质存在方式”,反而让工人成为它的“监督者”和“调节器”[6]67。更进一步说,在资本主义生产的历史性建构下,“社会劳动的使用价值的异化导致了它对生产者的损害”[4]408,因此它无法成为人类解放的基础。在这个意义上,普殊同对马克思劳动价值论作出的解释:“解放所要求的,不是实现,而是废除劳动的社会构建方式(资本主义社会生活的自动调节的基础)的产物”[4]274。本质上,这是一种对马克思社会批判方式的回归。
对于马克思以“分析价值—及其基础,即劳动—作为一种财富形式”[7]170-171为特征的历史特殊性的劳动价值论所构成的社会批判理论,西方马克思主义论者们都为探索更适用于现代社会的社会批判理论而对马克思的理论进行了不同程度的挑战和质疑。比如,哈贝马斯实际上承认了社会发展中人类劳动最终导向技术统治的自动化机器生产这一过程具有内在逻辑性;并且“将科技转化入机器将自动地导向一个具有自我意识的普遍主体的解放”[8]50-51,由此他将一种“技术性”的解放理论安置在对马克思社会批判理论的阐释中。
哈贝马斯早期通过赋予劳动以工具性质以构建批判理论,他试图以此质疑和反驳马克思赋予“劳动”以核心价值作用的社会批判理论,局限于传统“劳动”观念导致了哈贝马斯的批判理论与资本主义暧昧不清。但是另一方面,两种理论的对照也为我们厘清人工智能时代社会运行和建构需要何种意识形态方面的指导;智能化机器的社会应用和服务人类是否意味着人类从亚当的诅咒中得到解放和自由。
首先,马克思将“劳动”及其所构建的社会置于资本主义生产逻辑的框架中进行阐释。但是值得注意的是,这种生产方式虽然在前资本主义社会中作为社会生产的基础而存在,但它也是马克思政治经济批判的对象。他带着历史特殊性的“劳动”观念进行社会批判,因而他对资本逻辑中的机器自动化生产的分析不但阐释了资本主义生产方式“自动化”的原因——不完全被科学技术决定,而是其结构化的内在本质表达;而且这一理论所表达的担忧正像普殊同所论证的:“在马克思看来,工作和资本主义工业劳动分工的性质,都未必是任何财富生产方式的技术进步的产物。相反地,它们在资本主义扩大再生产过程中由劳动塑造。”[4]399可见,普殊同是在马克思的价值分析中考察劳动。
其次,反观哈贝马斯的早期批判理论,他直接将资本主义劳动的内涵,即超历史性和科学技术性,赋予了劳动本身。马克思和他的批判理论由此导致了两种不同结果,这种超历史性的观念本质上是将异化形式的资本主义劳动性质直接理解为人类劳动。我们用马克思的观点来看,哈贝马斯对这一观念的误解是被拜物教表象所迷惑的直接体现。正是这种分析框架,给予哈贝马斯将科学技术支配的自动化社会视为劳动发展最终结果的逻辑体系以表面合理性。
哈贝马斯仅仅是因为将劳动赋予了恒久的工具性质而造成了其批判理论对马克思理论的质疑无法站住脚吗?对此,普殊同进行了更具深度的解释:哈贝马斯在成熟时期的理论隐晦地将病理性的资本主义直接在共产主义社会剔除,他认为“资本主义对传统生活形式的瓦解误导了生活世界的合理性,只有在这一合理化消失处,才有社会主义”[9]343。虽然上述哈贝马斯的理解符合传统马克思主义的阐释,但是其内在逻辑——正如他对劳动工具性的理解,暗含着历史倒退性。
因为哈贝马斯将资本主义单向性地视作对理想化人类交往、合理的生产生活世界的破坏和摧毁力量,而社会主义社会对资本主义的超越性在他的逻辑框架中被泯灭。由此来看,哈贝马斯并没有理解马克思所说的“资本的垄断成了与这种一起并在这种垄断之下繁盛起来的生产方式的桎梏”[10]874。马克思对资本主义批判所提供的视角与哈贝马斯的直接性负面评价不同,它的主旨在于对资本主义机器自动化生产带来的劳动异化以及其所形成的社会结构中强制性政治统治的批判,而且这一批判内在蕴含着超越其批判对象的理论旨向。这也正是马克斯·韦伯(Max Weber)所说的,现代机器工业生产劳动即使毁灭也与废除私人资本主义没有根本联系。从这个角度而言,随着科学技术社会性应用,资本主义生产过程中机器生产力与创造的剩余价值之间的结构性矛盾具有不断增长的趋势,而马克思的劳动价值论正是以资本逻辑的结构性矛盾为基础,并对其扩张动力发展过程的批判。更进一步说,智能机器无法将人类从亚当的诅咒中解放出来,资本主义生产机器自动化提高社会生产力的同时并没有将人类劳动与机器生产脱离,反而在资本的座架下人类劳动被赋予了异化形式——工人劳动内容空洞化、时间碎片化。马克思的理论蕴含了此岸和彼岸两个世界的图像:科学技术与资本的社会性发展带来的高科技生产和创新性劳动分工过程;与之对应的则是超越资本主义之后,将含有必然性的社会。
透过马克思与哈贝马斯二者关于社会批判路径的具体分析,我们可以看到哈贝马斯的批判最终导向了“权力和金钱是操控媒介”[9]341这一形象化过程,并将现代社会的一个抽象形式不加区别的冠以最终结果。他的论证路径正是他致力于反驳马克思社会理论的主题。从侧面看,我们也可以认识到马克思劳动价值论为人工智能时代人类劳动与智能机器之间的问题提供了社会历史基础和合理解释。哈贝马斯认为技术统治劳动的社会是后资本主义社会摧毁工人劳动的必然性结果,错误地将马克思所说的:“随着大工业的发展,现实财富的创造较少地取决于劳动时间和以耗费的劳动量”[6]704描述生产力与物质财富之间的对立理解为机器生产商品的价值不再来源于工人直接劳动。因此,哈贝马斯补充了更“适合”后资本主义社会自动化机器生产(或者其他固定资本)的价值来源——“先进的技术知识”[1]227。哈贝马斯的局限性在重新审度马克思劳动价值论中得到了解释,高科技与机器融合进行生产商品或者资本主义的无孔不入性并不会导致合理化工具性劳动意义被泯灭。与此相同,人工智能化机器带来的关于“机器颠覆人类社会”“没有工作的世界”“马克思的劳动价值论已经不能指导当代社会发展”等诸如此类的迷惑性设想或言论都是虚假的意识形态作祟。
科学、技术和机器的融合,或者说当前人工智能机器或技术应用属于当前的社会阶段的产物,其时代烙印也是显而易见的。在当前社会阶段的历史发展中,科学技术“向着异化扬弃的发展和资本的扬弃必定是同处在一个历史过程之中”[11]194,智能机器的社会性和历史性在社会生产生活方式中得以展现,并且这些方式都寓于特定的社会关系中:智能机器的社会性应用逐渐将人类生活分化为某一个阶段性过程的理想化目标。站在马克思的劳动价值论的高度上,当前人工智能技术“改造”自然人日常生活的时间和空间、“预测”个人性格、情绪和行为表示这种“以高技术生产为基础的世俗生活形式”与前资本主义社会中被异化的生产生活相比较而言,前者是后者塑造和辩证发展的另一种形式,而且比后者更具有实质性的工具意义。
综上所述,马克思的分析框架中所展现的历史特定性给予了社会建构性以坚定的立场,而这一分析方式本身蕴含着浓厚的批判色彩。一方面,这种分析框架为资本主义社会的劳动异化作出了合理分析;另一方面,也让我们认识到无论是单纯从机器技术角度对工业生产的分析、还是脱离社会存在之外的超历史性的预设,在马克思的历史性逻辑面前纷纷不攻自破。最重要的是,无论何种分析框架下的当代社会理论,对马克思社会批判理论的重新思考都无法避而不谈。
通过上文的论证,无论从分析理论框架的角度还是从与哈贝马斯对马克思理论的批判角度来看,前资本主义社会大工业工厂使用自动化机器生产商品在社会层面上对工人的知识、经验和劳动需求降低,工人劳动和机器生产都在这一过程中为资本主义创造剩余价值;与此同时,资本主义生产结构化矛盾附带而来知识和能力的集合逐渐表现出与个人对立的异化形式。马克思将这种资本主义发展中具有社会属性的知识、能力的集合体纳入结构化生产形式中进行阐述,它们实质上属于社会辩证发展中的要素之一,并且它们所形成的劳动过程必须将人类劳动保留其中。也正是由此,哈贝马斯所持有的“科技工业资本主义的快速发展将会自动带来社会进步与人类解放”[8]50-51的观点并不能解释马克思的社会批判最终指向。那么马克思的劳动价值论如何解释人工智能机器生产商品的价值构成,亦即智能机器是否独立创造价值;在人工智能技术和机器融合日益密切,“能够控制技术的规则日益被技术本身的规则所改变”[12]29。这种看似机器失控、人机关系颠倒的历史进程中,马克思如何构建摆脱资本之梦后的自由王国。
马克思《资本论》中“资本”这一范畴不单用来把握商品流通过程、资本循环和增殖过程也用来构建现代社会批判。这些范畴的预设都是以批判的角度厘清资本主义社会特定生产形式及其发展轨迹。因此,对人工智能机器独立化生产的商品或者制造的新机器的价值来源辨析是探究人工智能机器社会性质的起点。
马克思将资本的循环过程用概念描述为“货币—商品—货币”。在马克思看来,更严格地说,在前资本主义社会生产形式中表现为“M—C—M′”,并且M与M′的区别仅体现在数量的增长[3]231。对这个公式的理解不能停留在财富积累层面上,它也涉及对价值增长的描述,且马克思把M到M′之间的数量区别定义为剩余价值。在资本主义自动化机器生产关系中,资本将商品中的价值以其增值后的结果展现。首先,我们由此可以认识到“M—C—M′”的商品流通过程的末端仍旧是货币,这表明资本的循环发展并没有停止。这一轨迹更确切的表述应该是:“M—C—M′—C—M′—C……”,也就是说自动化机器生产过程运动方向致力于数量上的增长而不是致力于达成外在目的。其次,这一循环的动力源泉,即价值,在前资本主义社会的自动化机器生产中异化为另一种手段,即物质财富价值。随着资本增殖,价值在社会生产中表现为物质财富递增的手段,而物质财富递增自身也被作为手段之一,而不是目的。由此,马克思所阐释的价值关系揭示了资本在不同阶段中以商品和货币的物质形式不固定地交换运动过程。
基于对价值观念的理解,我们能够认识到人工智能机器生产商品的价值构成本质上来说不过是对人类劳动价值的转移。人工智能机器在社会生产运动中即便其外在形式从直接加入固定资本的生产资料转变为深度学习技术指导机器操作生产,如“无人工厂”完成大量生产工作只需要少量的终端操作工人单纯消耗体力,人类劳动在直接生产过程中仍旧是无法替代的。因为无论人类劳动作为生产力(被异化为资本)的源泉,它的意义似乎被高科技技术渐渐侵蚀,但是工人直接劳动仍旧是价值的源泉。正如马克思所说:“工作和资本主义工业劳动分工的性质,都未必是任何财富生产方式的技术进步的产物。相反,他们表现了一个由增殖过程所塑造的劳动过程。”[3]544-545进一步说,人工智能机器生产持续提高生产力实际上是科学、技术和自然力转化为不变资本,提高了单位商品所蕴含的资本有机构成。在这个转化过程中智能机器生产提高了原本的劳动生产率、缩短了原本的劳动时间,使得单位商品含有的价值(货币的表现形式)随之降低。人工智能机器在后资本主义社会——体现了更高水平的生产力以及生产剩余价值的过程中的矛盾性的规则结构[4]402,在这一过程中,两种矛盾相互纠缠、辩证、对立并随着社会发展使得智能机器成为一种异化的社会性统治方式——“人们被他们自己的劳动以客观化的形式所统治……机器等成了活劳动的真正的主人”[3]983。智能机器生产的商品价值越来越以科学技术和社会一般知识为依托,因此这一生产过程无法摆脱人类直接劳动时间的耗费。
根据马克思的劳动价值论,我们可以认识到智能机器生产商品的价值在后资本主义社会生产关系与科学技术的矛盾中才能得以阐释。这一矛盾主要表现为创造物质财富与重新分配劳动时间的异化形式。在人机共存时代有关于资本主义的颠覆性技术的内在逻辑也能由此得到根本阐释:人工智能商品的“突破性”技术在日常生活中的表现总是以对现有物品和服务的微小变化展现的。原因在于资本家所声称的创新性商品的价值仍旧是手段——资本主义的再生产,而非目的。由此,在后资本主义社会生产方式框架中,人工智能技术和机器被当作颠覆当前人类状态、创造新文明的达摩克利斯之剑,毋宁说在结构化的资本逻辑中它们只能以确保世界不发生实际变化的方式改变世界。
马克思对资本主义大工业机器自动化生产的结构性矛盾的分析中,我们可以看到,“劳动”这一观念在马克思政治经济学批判中,属于一种相对独立、带有社会确认性的劳动中介。由劳动中介构成的资本逻辑在自动化机器生产中被马克思形容为:人们的劳动统治了人们自身。对于这一部分的理解,哈贝马斯显然陷入了误区,他虽然认识到科学技术与自然力的社会性应用带来的物质财富创造的巨大价值,但是他将资本主义机器生产创造的剩余价值与人类直接劳动创造的价值相混淆,并且将“解放是物质生产的线性发展的准自动的技术后果”[13]169这种观念不加阐释地放置在马克思的理论中。哈贝马斯的观点是一种由技术统治的社会解放观,科学技术应用在机器上的异化形式被他看作是社会解放发展的必然趋势。而马克思的辩证性社会理论体现出:科学技术与自然力投入机器使之自动化、智能化并成为特定社会生产方式既将自身价值融入其中,但又无法成为社会主体意识的自主决策者。随着社会实践的发展,自动化机器生产而产生的相对剩余价值也为这一发展逻辑提供了历史性的动力。从根本上说,高科技加深自动化的发展所展现的社会现象是:后资本主义社会生产方式的动力形式重构,只有在资本主义得到充分发展后才能具体展开。这一辩证分析方法也从侧面表明,资本逻辑的二重性特征,不仅仅在前资本主义社会,也可以用来辩证地理解或者分析其他阶段的社会历史。
一方面,后资本主义时代人工智能机器生产过程的要素被赋予了不同的意义。依据上文对商品生产流通过程中的价值要素分析,机器生产的目的蕴含着使用价值和价值,但是价值本身被异化成为手段时,使用价值仅被作为价值(此时是剩余价值)的担负者被生产出来。追溯马克思所说明的资本主义生产过程中价值和剩余价值的形成,我们可以认识到“相对剩余价值的生产使劳动的技术过程和社会组织发生彻底的革命”[3]325。这一商品流通过程带来的物质财富增加是由于智能机器在生产过程中的劳动生产效率高于社会平均劳动生产率,缩短了生产市场上同一种类商品的必要劳动时间;使用智能机器的资本家在同一劳动时间内无偿地占有了数量更多的剩余劳动,而资本家通过两种方式获得更多的相对剩余价值:其一是按照原先的社会平均劳动价值标准在市场中占有更大比例的商品份额而获利;其二是劳动生产率提高后平均每一商品凝结的价值递减,资本家在市场上以低于同类商品的价格出售从而获得超额利润收入。而资本主义获取剩余价值的源泉在于完全自动化机器生产大幅度代替工人直接劳动和操作技术。资本主义向劳动者所保证的更轻松的工作从而摆脱亚当的诅咒,实际上是美妙的谎言。因为资本主义获取无限性剩余价值的欲望只有把其自身从人类直接劳动中“释放”出来才能得到满足。
另一方面,人工智能技术并不意味着真正的自由王国触手可及。根据上述智能机器生产的商品在资本逻辑中由绝对剩余价值向相对剩余价值转化的劳动生产过程,展现了“劳动”从现象到本质上成为资本附属品的辩证性历史过程。而无论资本增殖伴随着机器提高生产力而完成扩张任务;还是人们被他们无意识构造形成的商品性劳动所统治,在马克思看来只有在资本主义得到充分发展的社会阶段才能实现。站在这个批判理论的高度上,我们才能理解人工智能机器蕴含的科学技术知识无论在当前还是在未来,以异化形式存在的生产形式并不具有解放潜力;但是它内在含有的生产潜能对社会、社会劳动中介、社会生产方式等领域的转变都起到推动作用。在人工智能时代,我们所追求的完全从物质或自然的支配(与资本形式彻底的无限性梦想不同)中完全解放出来,只能以克服资本主义社会生产关系的价值形式,使劳动从特定历史角色中释放的方式得以实现。
马克思将区分价值和财富形式与克服资本主义作为劳动价值论中批判论证的核心内容。在他的设想中,价值与财富尺度的转化以超越资本主义价值交换为社会基础:“一旦直接形式的劳动不再是财富的巨大源泉,劳动时间就不再是,而且必然不再是财富的尺度,因而交换价值也不再是使用价值的尺度”[14]197。真正的自由王国建立在集体解放的基础上,人们在社会劳动生产过程中逐步摆脱贫困和对立的形式,而采取何种生产方式由解放后的人类决定。
与哈贝马斯等西方马克思主义理论者所秉持的观点不同,马克思构建了资本主义劳动在具体劳动和抽象劳动属性之中的双重作用。他以人与科学技术、自然之间的社会性劳动中介为支撑点,为自动化机器及其生产的商品——既在资本主义社会中形成,又为社会实践提供发展动力,建构了资本主义生产生活的形式。在人工智能时代,人工智能机器在提高生产力水平、带来高度发达的社会劳动分工形式、提高资本的有机构成和推动社会生产方式变革方面都会起到至关重要的作用,但是这一历史性的辩证发展也会带来资本结构的重构;抽象劳动和具体劳动、价值和物质财富之间的矛盾证明它们本质上是资本主义纷繁复杂异化形态的结果,而自由解放是在克服资本主义的基础上才能得以实现。马克思对现代社会的批判路径并不是一味地怀旧,也不是废除现存的社会生产关系,而是伴随着科学技术的发展为超越资本主义提供更多可能性。马克思劳动价值论的主旨并不是哈贝马斯所理解的超历史性劳动理论;也不是单纯的关于资本主义剥削理论,从本质上说它从资本逻辑的结构性矛盾中建立了社会历史动力和其生产方式性质的基础,并对他们保持批判。这一路径在人工智能、数字经济等高科技引领生产力发展的现代社会中,仍旧保持着分析其矛盾根源和未来发展的特征,从而更有力地说明当下人们的欲望诉求以及如何改变塑造世界的方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