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纪末的焰火

2024-05-01 16:41余静如
花城 2024年2期
关键词:阿吉阿泽焰火

余静如

“又有人在放焰火了。”阿泽对自己说。

“好盛大的焰火,”阿泽想,“但没有盛大到能与景区的焰火表演媲美。”

“那么,这一定是私人在放焰火了。”

“好久没看过放焰火了。”阿泽絮絮叨叨。

搬来郊区的新居后,夜里太安静。阿泽住在这栋高楼的第十五层,只听见风撞击自己的窗户,除此以外,极远处的高速路上,传来被空气过滤、变形之后的车辆迅速驶过的声音,轻微得就像是火柴头划过红磷涂层,“嚓”一声。阿泽自言自语的毛病就是在这时候复发的,好在这偌大的屋子里只有她一人。阿泽上一次为此困扰还是在高中时期,那时候坐在邻座的几个同学发现她的异常,他们报告给班主任,说她影响大家学习。班主任将她的座位调至最后一排,她一个人坐。很快,阿泽的状态变得更糟,她不时发出短促的怪叫,又在联考的考场里大声念出自己的解题过程。学校通知家长来领她回家,父母只是不断责备她,勒令她不许再犯,她嘴上答应,身体却不受控制。直到大舅舅获知这件事,叱令阿泽的父母带她去医院。大舅舅一直扮演着家族中类似族长的角色,虽然阿泽很难得才见到他一次,却认为他比自己的父亲更像父亲。大舅舅开车带阿泽去了市里最好的医院,那里的人都很有礼貌,他们对大舅舅很热情、很客气,对阿泽也投去关切的目光。阿泽还记得穿着白大褂的女医生眼神温柔:“自言自语其实没有什么不好,只要不影响他人就行啦!”

阿泽走到窗前,放眼望去,这里的视野出奇地好,尽管隔着二十多公里,也可以清晰地看见几座市中心的标志性建筑。阿泽想,环境对人的改变竟能即时生效。就在半个月以前,阿泽还住在那些建筑的附近,十平米的屋子,五千元一个月的租金,外面破烂得不行,里面现代化的设备倒是一应俱全,因为晒不到太阳,房东配备了通风系统和烘干机,因为底层潮湿,还加装了地暖。房东的品位不错,小小的十平方米里装修得很有科技感。银色的地砖亮闪闪,胶囊似的淋浴间,一切都小巧精致,仿佛特意为这个小得不能再小的屋子定做。阿泽起初对那间小屋感到新鲜,它让阿泽觉得自己误入了矮人种族聚集地,又让她联想到赛博朋克——High Tech,Low Life。这一切像是动漫里的画面,精致的小屋,破烂的外墙,幽深的弄堂,潦倒的邻居,蹲坐在旮旯角的流浪汉和乞丐,再往外走几步却是直耸云天的大楼,穿戴奢侈品的高级白领步履匆匆,他们在人群中穿行,用香水气味织出一张细密的网。只有年轻人才能体验的生活,因为年纪大的人禁受不住。审美塑造了一种幻觉,遮掩了现实缺陷,这一切对阿泽这样刚刚离校的年轻人来说有着巨大的吸引力,就像激荡的商业片主题曲,促人前进。阿泽在那里度过了三年时光,从一开始的兴奋逐渐转为精神紧绷、疲劳、压力加重、崩溃。阿泽去看了心理医生,被诊断为重度抑郁,阿泽觉得医生的结论未免太夸张,她明明在日常工作中应付自如。很快,阿泽不知道公司里的人事如何知晓了此事,将它报告给老板。公司决定不与阿泽续约。他们给了一笔小小的赔偿金,阿泽又在小屋里待了半年,重拾昔日考试的本领。最后,一次考编让阿泽解脱出来,她有了去处。阿泽去的是一个冷门单位,前后两份工作,报酬相差极大,阿泽不得不选择搬家,她沿着地铁线路一站一站地后退,一直退到最末一站之后的两公里。阿泽惊喜地发现,这里只需要三千多,便能租到一间有着大客厅的屋子。冬日的晴天,阳光能够透过大玻璃窗,铺满她的整个卧室。

阿泽想,就这样过吧。那遥远的几座不可企及的高楼,原先于她而言像一把巨人的直尺,在它的测量下,她微不足道恍若尘埃,现在它们只是远处的风景,夜空中淡淡的三两颗星星。

“每天的八点半到九点,总是这个时段。”阿泽望着窗外说。

阿泽喜欢看焰火,城市里是禁止放焰火的,阿泽所看见的焰火,释放在比她所处的郊区更加偏远的地方。阿泽在搬家那日便发现了它,因为距离远,阿泽起初以为自己听见的是某个闲人在楼顶吹响的一声口哨,紧接着它在空中炸开,也只是发出轻轻的闷响,犹如飞虫的身体在火中爆裂。阿泽走向阳台,眼睛里终于看见巨大的绚烂,上一次她实地欣赏这样的焰火,恐怕还是在二〇〇〇年。

阿泽之所以记得这样清楚,是因为那一年被人们叫作千禧年,也因为那一年是她人生之初的分水岭。那时候,阿泽七岁,正是上小学的年纪。像许多孩子一样,阿泽喜欢过新年。从新年的准备期开始,空气中充满幸福的味道,和父母去超市大采购,耳朵里充斥着欢闹的流行音乐,歌星们情绪高涨地唱着吉利话,高喊恭喜发财,阿泽在琳琅满目的小零食中迷了眼,平时舍不得买的贵价物,这时候提出来,父母都会一口答应。就连阿泽的父母自己也沉浸在消费的快感中,他们从皮夹子里掏出一张张红红绿绿的钞票,买下平日里家中不曾见过的拥有豪华包装的礼品。他们经过纤尘不染的自动玻璃门,进入品牌专卖店,年轻的导购小姐上前服务,热情地给他们推销新款服饰。过新年,所有人都要穿新衣,戴新帽。尤其是盛大的千禧年,那一年,是身在内陆的阿泽第一次吃到海鲜宴,龙虾、鲍鱼、巨大的海蟹,长长的武器般的蟹爪,阿泽和表哥阿吉一人掰下一只,在宴席里满场跑,追逐著打斗。那一年也是大家族最热闹的一年,阿泽认得了许多不曾见过的亲戚,他们往年都在外做生意,有些已经举家离开多年,此刻又在这里重聚,阿泽在大人的引导下,管这个叫一声叔叔,管那个叫一声舅舅,又有新认识的婶婶、舅妈、阿姨,她们都带着年纪相仿的远方表哥、表姐、表弟。一群孩子很快就聚成一团,蜂拥着,叫着闹着四处乱冲。那一年,阿泽的父母不知是忘记还是怎样,没有收走阿泽口袋里的压岁钱,阿泽每天默默清点,偷偷存下来两千块,放在深圳回来的表姐送给自己的米妮背包里,又把背包用围巾遮掩,挂在自己房间床头的衣架上。也是那一年,阿泽心思细腻地发现,不仅仅是自己的压岁钱增加,几位年纪相仿的表哥和表弟的零花钱也比往年更多,他们冲入小卖店或是街边的玩具摊,掏出红色大钞买电动玩具,买各式各样的包装绚丽的烟花,什么鱼雷啦,冲天炮啦,火箭弹啦,宇宙飞船啦,名字起得一个比一个夸张,或是小臂一般粗的像炸药似的大筒爆竹。阿泽只是买买跳跳糖,泡泡糖,水果味的橡皮擦,揣了满满一口袋,跟在男孩子们后面,边跑边掉。天还没黑,男孩们便耐不住玩起了烟花爆竹,阿泽喜欢看,又小心翼翼地提防着他们吓唬自己。

大年初一的夜晚,外祖母家的热闹还没有散,大人们喝酒划拳打牌聊天看电视,阿吉神秘地对阿泽说,到了八点半,记得出门去看看,外面有节目。阿泽坐在母亲怀里剥着蜜橘,旁边放着取暖器,电视屏幕上是中央一台,自顾自播着春节晚会,莺歌燕舞,欢声笑语,阿泽昏昏沉沉地忘记了表哥阿吉的话,直到快九点,才猛然听见外边的尖声长啸、爆炸声,她一跃而下,冲出门去,看见人们幸福地仰着脸,焰火在眼前像无数条金色小龙一样扭动着上升,在头顶的高空中炸开,绚丽下落,像外星人投向小镇的一把巨伞,又像不断变幻色彩的流星雨,撒向地球的五色石。

“我爸爸买的!”阿吉得意炫耀,“他花了几千块买烟花呢!明天还有,明天继续看!”阿泽听了,震惊且羡慕,阿吉的父亲和别家的大人们不同,总是舍得在这样一些和衣食住行无关的用处上花费,阿泽受到的教育可不允许她这样做。

那时候,阿泽和表哥阿吉,还有在场许许多多的大人、小孩们,似乎都认为生活理应越变越好,人总是在往高处走,社会也总是在进步,他们过往的短短的人生见证了这一点。千禧年,跨世纪的一年,大人们和孩子们都变成了跨世纪的一代。有人在这一代前面加了一个“新”字,跨世纪的新一代。热闹非凡的一年。

阿泽与幼年时相好的几个表兄弟姐妹已经多年没有再见面,与小时候一同看焰火的阿吉更是断了联系,阿吉比阿泽大两岁半,年纪最接近,小时候关系也最好,但二人家庭的命运却在千禧年之后一坠千丈,阿吉的父亲是一个国企小领导,因贪污入狱,阿泽的父亲则是因为玩股票而倾家荡产。之后大家族再未重聚,千禧年那样的春节也从未再有过。就连阿泽偷偷藏下的两千块,也因为见不得母亲愁苦,自己乖乖地拿出来做了学费。仓廪实而知礼节,反之家中也化作战场,阿泽的父母原先像是文雅的两个人,此时问候彼此的祖宗却也用上了十八般武艺。阿泽的童年猝然结束。当年要好的几个表兄弟姐妹,除了生于八十年代初的大表姐贞贞,人漂亮,又说得一口流利英文,早早在深圳闯出一片天地,购置了几处价值不菲的房产;二表哥阿泰勤恳踏实,大学学的是软件工程,毕业后在北京找到不错的工作,在大舅舅的帮助下定居。其他几位年纪小的表兄、表弟、表妹境遇都算不上好,四表哥阿吉毕业以后先后去了阿泰、贞贞所在的大都市,希望站稳脚跟的表哥表姐能拉自己一把,起初是其乐融融,阿泰和贞贞都在自己所在的公司为阿吉谋了一个基础的岗位。也不过一年,阿泽听母亲说,阿吉在工作上简直一无是处,既不会做事,也不会和人交往,让阿泰和贞贞在公司里相当为难。这些事情,阿泽的母亲自然是从几个姨妈那里听来的。阿吉和阿泰翻脸后,去了贞贞那儿,又和贞贞翻脸,最后回到家乡考上公务员,一个月拿三千多的工资,经人介绍,娶了一个本地女人,也是公务员,原本日子便安定下来,不料阿吉和妻子热衷于生孩子。结婚第二年生下一个女儿,过了两年开放二胎,二人赶忙又生下一个女儿,前几年开放了三胎,阿吉和妻子又积极造人,生下一个儿子。阿吉比阿泽只不过大两岁半,却已经有了三个孩子。有一次,阿泽的母亲谈起五姨妈,也就是阿吉的母亲,说她患上了焦虑症。阿泽奇怪,五姨妈怎会患上焦虑症?阿澤以为这种问题多出现在年轻人身上,阿泽多问了几句,母亲也说不清,只说姨妈现在瘦得可怜,平时节俭得要命,在网上买十元一条的裤子穿,有一回过年,几个姨妈约好去深圳——只有贞贞表姐的房子住得下这么多人,五姨妈百般推托,不肯跟随大部队,原来是只舍得买绿皮火车票,在路上颠簸一天一夜,只吃两个玉米。到了贞贞表姐家住下,别人都在穿衣打扮、玩麻将,只有她,不是在沙发一角坐着,就是满屋子找活干。原本无事可做,她非要这里擦一擦,那里抹一抹,忙得团团转,连续好几天不梳头,也不洗脸。阿泽闻言更是惊讶,她童年时五姨妈是有钱人,生活习惯与开销都跟一般人不同,哪怕现在,姨妈从银行退休,每月一万多的退休金也算很高了,何至于过这样的日子?“还不是贴到儿子身上去了,”阿泽母亲一语道破,“那个阿吉,可真是爱生孩子,一个接一个地生,只管生,不管养,三个孩子,哪一个不要花钱?全靠你姨妈那点退休金。”说到这个话题,阿泽沉默下来,她知道再说下去就要谈到自己,不过还是那些老话:“怎么还不谈恋爱?不结婚?孩子可以不多,但一定要有一个吧?”这些话,阿泽已经听得耳朵生了茧子。母亲劝阿泽也回乡考个公务员,既然在上海是做公务员,回家也一样是公务员,收入虽然不多,开销却也减少了,公务员好嫁人,只要不像阿吉那样生太多孩子,父母也是能帮得上的。人要靠努力,也要靠聪明和运气,谁能都像贞贞姐姐那样,聪明、漂亮,又有好运气呢?阿泽的母亲自作主张与阿吉联系,让阿吉给阿泽介绍对象。某一天,多年不曾联系的表哥阿吉,接连着给阿泽发来七八张男人照片,有蓝底证件照、生活照、美图软件修过的自拍照,通通都是提早步入中年的大油头,微微隆起的肚子,浮夸自信的微笑,阿泽心下一惊,是自己在阿吉眼中已经沦落至此,还是阿吉确实认为这便是良配?又或者,阿吉不过是在完成任务而已。表兄妹二人多年不曾联系,阿吉无意寒暄,仅仅发来这几张照片,竟一句话也不说。阿泽觉得自己被冒犯,想想又觉得好笑,便点开阿吉的头像,查看阿吉的朋友圈,里面不外乎是一些转发的国家政策、新闻,大概是阿吉的工作需要,阿泽不甘心地往下翻,冷不防一张糊满屎尿的尿不湿照片出现在眼前,配一行文字“小家伙真能拉”。阿泽皱了眉,脑袋连连后仰,关闭手机,仿佛那东西会冲出屏幕似的。阿吉,阿吉,当年那个调皮捣蛋的四表哥阿吉,如今已是有几分讨厌的陌生人。

阿泽早已打定主意,仍要过孩子般的生活。

阿泽搬入新居不久,便拿出过去几年的积蓄,大肆采购,原先那个十平米、封得严丝合缝的水泥笼子已经让她憋屈够了。现在她喜欢什么便买什么。窗帘不好看,还薄,不遮光,换一个新的;地板上有擦不掉的可疑污渍,通通铺上地毯;房东留下的烂沙发,扔,拍照与房东沟通赔偿事宜;邻居一家在过道上安铁门,放鞋柜,不能忍,打电话找物业,再打电话给消防。阿泽要过舒适的生活,不能受半点委屈。喜欢毛绒玩具,喜欢拼图,喜欢乐高,喜欢看漫画、玩游戏,买,通通都要买。小学时,母亲整理了阿泽的旧玩具,遥控汽车、电动猴子、芭比娃娃、钓鱼盘,在搬家时全送了表弟元则。元则比阿泽小七岁,是这一代家族中最小的孩子,曾备受宠爱,就连平日里使用的餐具都比旁人高级,阿泽喜爱的旧玩具,到了元则那里就如同废物一般,阿泽眼见着它们被糟蹋,却也不能拿回来。现在阿泽都照着一模一样地再买,网购平台无所不能,怀旧市场大有可为。中学时,母亲趁阿泽去上课,丢掉的全套少女漫画、热血漫画、幻想漫画,必须买回来,阿泽在二手平台上预订,找不到,就去买日文原版。游戏机必须要有,投影仪也要备上,拍立得要买,微单要买,手机要最新款,平板电脑也是一样。吃的方面也不能委屈,零食柜要有,冰箱里也塞得满满当当,都是阿泽曾经喜欢吃的。阿泽不做饭,厨房就装扮成小卖部的样子。卡通海报贴了一墙。

什么都有了,阿泽躺在自己的童话王国里,她记得小时候常常在卧室里幻想,满房间贴卡通海报,床板下面全装着自己爱吃、爱玩的东西。小孩的梦想可真简单呀,那时候觉得根本不可能实现的幻梦,长大后的阿泽轻轻松松就做到了。

阿泽还想做得更彻底一些。过了些日子,阿泽领养了一只猫,又领养了一只狗。猫是土猫,狗是土狗,它们就和阿泽小时候外祖母家里养的猫狗一样——一只白猫和一只黑狗。它们都曾在外流浪,又被人救助,因此性格温驯得不得了,彼此也相处得融洽。阿泽给它们各买了一个柔软的窝。一次半夜里起来,阿泽看见猫咪睡在狗窝里,和狗狗挤在一起,一黑一白两个抱成一团,像幅太极图。阿泽轻轻蹲下身子,感知小动物在黑夜里散发出的温度,听着它们均匀的呼吸。这和童年的某个夜晚相似的情景,莫名地让阿泽的泪水溢出眼眶。

除了工作时间,阿泽尽可能地不做任何与娱乐无关的事。逗猫、遛狗,看看漫画、吃吃零食,过了晚上八点半,阿泽端着热牛奶,起身来到窗边,远处焰火升起,像是流星在返回阔大渺茫的宇宙。这样的生活,阿泽很知足。每一天都燃放这样盛大的焰火,未免也太奢侈了些。阿泽绝不愿辜负眼前的美景与陌生人的好意,索性又网购了高脚凳、酒吧台,就摆在阳台上,正对着焰火方向。

阿泽总是看着窗外的远处,陷入遐想,她的遐想都和回忆有关,却不等同于回忆,阿泽明白,一个幼童的眼里,世界可以是简单的美好,那是不切实的幻想,是盲目的希望。可她仍无法控制沉溺于想象自己是一个五六岁的小女孩,穿着温暖鲜艳的冬衣,在雪地里看焰火,六角形的雪花薄薄一片化在眉间,丝丝凉意滚落进高高的毛衣领子里面,火药的味道被风稀释,从空气中的某处被吸进鼻子里,轻声咳嗽,周围是小伙伴们欢乐的尖叫,是年长者充满关爱的眼睛。

四年未见的二表哥阿泰给阿泽发来信息。

“这几日带着你侄子陪你大嫂来沪出差,空时可约饭。”

半晌,又发来一个酒店定位。

阿泽念中学以后,四表哥阿吉变得郁郁寡欢,二表哥阿泰转而成为和她联系最为密切的表兄,或许因为二人都曾在大舅舅家寄住过一段时间,阿泰喜欢摆出大人的模样,时常关心教导表妹阿泽。阿泰下面的几个表兄妹中,也只有阿泽愿意扮演听话的孩子。表兄妹二人年纪上差着五六岁,阿泽上大学时,阿泰已经在知名电商企业里找到一份不错的工作,那时候阿泰常常出差,到了上海便请表妹出来吃饭。阿泰的父母在九十年代双双下岗,之后便再未找到过像样的工作,家中境况一年不如一年。可阿泰是懂事争气的,他是亲戚、邻居们眼中“早当家”的穷人孩子。阿泰一直在苦读,中学时夜里常常到一两点才熄灯,为了住得离学校近一些,大舅舅让阿泰在高考前一年搬到了自己家里,由大舅母照顾他的饮食起居。一则为了支持阿泰,二则是期望阿泰能给阿昌带来好的影响。阿昌是大舅舅的儿子,那时候刚念高中,成天在學校里结交一些狐朋狗友,抽烟,打架,追女孩子,成绩太差,正常考大学无望,大舅舅只得让他去做艺术生,不料阿昌由此结交了一帮新朋友,又是异类,在大舅舅眼中,他们与妖魔鬼怪无异。阿泰平日里不苟言笑,大人们做事情,他会主动上去帮忙,见到父母以外的长辈,阿泰表现出过分的恭谨。这样的阿泰,是大舅舅眼中理想的儿子。那一年阿泰在大舅舅家中,获得了极为细致的照顾,早晚膳食营养搭配,放松时听音乐、吃点心水果,夜里睡觉,盖的是一等蚕丝被,又轻又暖。阿昌反倒被忽视了。或许,舅舅舅母是刻意如此,要让阿昌看见,只有谦卑恭顺、勤勉刻苦,才配获得父母的爱。大舅舅是家族中唯一一个自己创办企业的商人,名下有几家公司。他平时都在各地奔波,除了逢年过节等重要场合在家宴中出现,偶尔也会突然回来一趟,给小辈们捎来各式新奇礼物。阿泽的俄罗斯手工八音盒,阿泰的第一款蓝牙耳机,都是大舅舅在旅途中的挂念。大舅舅在家族中有着不可撼动的地位,并不只是因为他是家族中唯一一个有钱人,也在于他对下一代所有的孩子都很关心。阿泰、阿泽、阿吉在成长的不同时期,因为家庭以及种种原因,在物质或其他方面都接受过大舅舅的帮助。而这几个孩子之中,大舅舅格外中意阿泰,他曾在家宴中夸奖阿泰,称他是家族中最像自己的孩子。阿泽敏感地察觉到,阿泰虽不言不语,却深受感动,并把大舅舅作为自己模仿的对象。阿泰那些故作大人样儿的态度,对表弟表妹的关心,也正是源于他对大舅舅的学习。阿泰之后的人生可以算是顺利,他考上北方一所名牌大学,又被保送至日本留学,毕业后进入风头最盛的行业工作。大舅舅借给他一笔钱买房,他很快结婚生子,三年之后,他又贷款买了另一套房作为投资。阿泰曾有过一段春风得意的日子,在那期间,他历经半生贫穷的母亲总是衣着华丽,邀请亲戚朋友们去饭馆聚会,席间大家便会知晓,阿泰调动了,升职了,有猎头高价来挖他了,或者,阿泰又包了六千的红包给母亲,又给母亲报了去东南亚的国际旅行团。那会儿,家中的孩子只剩下元则,离考大学还有几年,正处在叛逆期,长辈们请阿泰对其进行开导。阿泰掏出十张红色大钞,让小表弟元则把一袋十公斤的面粉从街头搬到街尾。元则笑嘻嘻地抱起那袋面粉就走,不到三分钟脸便涨得通红,脚下趔趄。元则完不成任务,当然没有得到那一千块,这便是阿泰的教育方式。

此后,阿泽又在不同时期、不同地点见过阿泰四五次,尽管阿泰的工作仍一如既往地顺利,他的心理状态却有些微妙的变化。阿泰总是在鞭策表妹提升自己,事无巨细地询问表妹的大学生活,劝她有时间要多学一门外语,不要吝啬金钱,不要耽于男生女生们幼稚的琐事,教她如何躲开校园里无谓的争夺与争吵。点单时,阿泰会挑阿泽平时吃不到的贵价菜,摆满一桌子,自己却不怎么动筷子。“没有胃口,”他解释道,“是真的。以前没钱吃,现在吃了却觉得没味道。”阿泽反问阿泰,最想吃什么?阿泰想了很久,说,小时候外祖母在冬天里烧柴火,会在灰堆里埋一个鸡蛋,烘得烫烫的,鸡蛋白的表面焦香,蛋黄却还没有熟,咬一口金黄色的蛋液便流出来,弄得满手都是。

距离上一次和阿泰见面已经过去三年。能再一次见到阿泰,阿泽有些兴奋。她想要立刻前往阿泰所在的酒店,多年前她在阿泰的婚礼上见过他的妻子,但直到现在也没有见过阿泰的孩子,她只知道那是一个有着长睫毛大眼睛的小男孩。阿泽在家里东翻西找,想给未见过面的侄子带一份礼物,忽然想起什么,抓起手机给阿泰发了一条新信息:“阿泰哥哥,你要不要带大嫂和侄子来我住的地方看看?”

阿泽原先租的房子太小,因此从未邀请什么人进去坐过,但现在情况不同。阿泽站起身环顾四周,她喜欢自己现在居住的地方,它也足够容纳几个客人。阿泽用手机拍下几张照片发给阿泰。

“我有狗哦!还有猫!”阿泽像是童年时的小女孩那般炫耀,她知道阿泰和她一样喜欢动物。小时候在外祖母家,阿泽总是和几个兄弟姐妹争着要抱刚出生不久的小狗,外祖母的家庭影集里还贴着那张照片,贞贞、阿泰、阿吉、阿昌,各自抱着一只小狗,阿泽那时还小,自己被大人抱在手里,不被允许触碰小狗,却对照片中的场景记忆犹新。或许是因为嫉妒的关系吧,她一直盯着阿昌表哥手里抱着的一只奶嘟嘟的小花狗,只有他抱着那只花色最可爱的小狗,其他人都只是抱着小灰狗。那张照片里,除了阿泽,每个孩子都为了怀中的小狗笑得很开心。

阿泰打来语音电话,阿泽点开,还未说话,就听见对面一个孩子欢快的声音:“我要小猫!我要小狗!”那孩子不断重复道。

“你发个定位,我现在就过去。”阿泰说。

阿泽高兴又紧张,在屋子里走动,一会儿收拾拖鞋,一会儿翻找玩具,猛然惊醒,自己竟不知道这个侄子叫什么名字。现在问表哥肯定是不妥的,其实姨妈总是在家族群里说那孩子的事儿,可阿泽从未用过心。阿泽在手机聊天记录中翻找,意外地发现有一条大舅舅早上发的微信没有回。阿泽点开,那不过是一句家常问候,大舅舅现在年纪大了,早已退休,隔十天半个月便会给阿泽发几条微信。阿泽照例回道:“我很好呀。”顺便就问了一句,“阿泰哥哥的儿子叫什么名字?我给忘了。”阿泽加上一个哭笑不得的表情。

“大名叫和民,小名叫豆豆。”大舅舅很快回消息,“你们见面啦?”

“对,他们来出差了。”阿泽回过便丢开手机。

不到一个小时,阿泰带着他的儿子豆豆已经在阿泽的出租屋外。

“表嫂呢?”阿泽问。

“她在开会,我这次就是带着孩子来陪她出差的,顺便也玩几天。”阿泰回答。

“这么说,你们不急着走了?”阿泽更觉高兴,豆豆第一个换好鞋子冲进屋子里,小狗摇着尾巴冲上来迎接,热情地嗅着豆豆的小脚丫子。“哇哇哇。”豆豆兴奋地大叫。

“了不起了你,还养狗。”阿泰脸上露出久违的笑容,“它叫什么名字?”

“小黑。”阿泽回答。

“这么老土?”阿泰取笑道。

“你不记得了吗?以前外婆家里养过一只狗叫作小黑。”阿泽回答,又引着表哥和豆豆到客厅,指着一个高高的顶住天花板的木头猫爬架叫他们看。

“小猫咪!”豆豆抢先大叫起来。

“厉害厉害。”阿泰笑着叹了口气,“它又叫什么名字?不会叫小白吧?外婆家也养过一只猫叫小白。”

“对。”阿泽笑道,“就是同时期的那两只,它们俩关系最好了。”

豆豆一会儿抱抱小黑,一会儿又仰着头呼唤小白,很快又发现阿泽房子里无处不在的拼图和电动玩具,一时兴奋不已,不知道该先玩哪一个才好。阿泰朝缩在猫爬架顶端支架上的小白伸出食指,猫咪有些害怕,毛微微奓开,蓬松的尾巴低垂着,小幅度地左右摆动,最后伸出脚掌,轻轻触碰阿泰的手指。

“它拍了我一下!但它没有伸爪子!”阿泰为取得了猫咪的一点信任而感到胜利的喜悦。

阿泽在一旁看着阿泰,和上一次见面相比,阿泰的体态又更加迟缓、笨重了些,高举着手逗猫很快耗尽了他的力气,他微微喘了口气,转身向沙发走去,随后端坐下来,双手各自放在膝盖上。

“你怎么坐得这样正式?”阿泽笑道。

“有吗?”阿泰并不知道阿泽的意思。

“這样。”阿泽半蹲下去,学着阿泰的样子,双腿叉开,双手稳稳地扶住膝盖。

“哈哈哈哈。”阿泽和阿泰一起大笑起来,豆豆也被阿泽的古怪举动吸引,也学着半蹲下去,嘴里叽里咕噜地怪笑。“这是你表姑,”阿泰一把拉过豆豆,对儿子说,“你看姑姑是不是有点傻?”豆豆用眼睛瞄着阿泽,在父亲的怀里像一条扭动的鲇鱼,笑个不停。

“他最近两个月总算和我亲近了。”阿泰道,“一直以来工作太忙,每天到家时他早就睡了,出门时他又没起床。住在一起,他却不怎么见到爸爸。

“我原本是要请假半年的,工作强度太大了,实在坚持不住。当初和我一同进公司的那些人,留到现在的只剩两个……

“如果新开发的这个项目不能达到预期……最后公司只是批了我三个月的假。我很多年没有休假了,我从工作开始就没有休过假。可是休假以后也还是很累,休假以后就变成我带着豆豆了,”阿泰停顿了一下,看了豆豆一眼,“当然这也是好事,我们父子俩总算能培养培养感情。”

“这件事情我没有告诉家里,倒不是说我不想回去看我爸妈……”阿泰有些犹豫,“我总觉得我并没有多少时间,现在我的休假快要结束了,还有一周就结束。

“我很想自己一个人待几天,但时间怎样都不够用,看来是不可能了。”

阿泽听出阿泰的言外之意——请她不要将他休假的事情告诉家里。可她已经告诉大舅舅了,她心下有些不安,但随即便把这个念头抛开。

阿泽什么都没有问,阿泰却自顾自说了许多,其间甚至认真地询问阿泽,身边有没有人使用一款新出的手机应用,“那就是我们开发的”。阿泰说。不过当他看见阿泽摇头时,眼睛里没有流露出什么情绪。阿泽突然意识到,这一次阿泰与以往不同,他没有询问阿泽的工作、生活、情感状况,看起来也不准备向阿泽提出任何建议。谈及工作,阿泰身体里那种积极、进取的东西似乎已经燃烧殆尽了。取而代之的是,他的语言和神情传达出一种无力、无奈与无助。尽管从世俗的标准上看,阿泰正处于他的人生巅峰。他已经完成了周围的人对他所要求的一切,虽然亲戚们对他有了新的不满,他们认为阿泰有意要远离家乡和过去,但提起阿泰时,他们还是感到荣耀的。在他们眼里,阿泰至少不像阿泽——对父母和社会毫无责任心的自私的年轻人。

“我们去旅游吧?去你留学的日本,你肯定很怀念吧?你还可以当向导呢!我们约上贞贞姐姐,叫阿昌、元则一起?”阿泽提出建议,她看见阿泰的眼睛里一亮,更加受到鼓舞,“去吧!我一直想去,我们几个很久很久都不在一起玩了呢!小时候我们总是一起去爬山!那时候多开心!你记不记得我们遇见过一群羊,羊那种奇怪的动物,什么东西都想吃一口,你记不记得……”阿泽开始说起她和阿泰、阿昌跟着外祖母去乡下走亲戚的故事,越说越兴奋。他们三个一起在田埂上奔跑,偷了农民种的菜去喂羊,但那只头羊却只对阿泰的牛仔裤和阿泽的皮鞋感兴趣,流着口水啃个不停。无数的细节从回忆中奔涌出来,阿泽沉浸其中,自顾自地说个不停。

“阿泽……

“阿泽!”

阿泽感到一双大手正扶住自己的肩膀摇晃。阿泽眼前的绿地和羊群渐渐模糊起来,之后,一些重影在阿泽眼中乱晃,又过了片刻,画面清晰了一些,最后定格下来。阿泽看见阿泰的脸离自己很近,他皱着眉头,用半是探寻、半是关切的眼神看着自己。

“你是怎么了?”阿泰问道。

“怎么了?”

“你说了许多,我都听不懂了,也无法打断你。”阿泰道。

“你还好吧?”阿泰问。

阿泽只记得自己正说着童年时和表哥表姐一起玩耍的经历,但阿泰听见的似乎像是发烧的人在说胡话。

“你去看过医生吗?”阿泰问。

“啊,”阿泽有些意外,“是的。”

“放轻松就好。多睡觉。工作嘛,没有什么大不了的。”阿泰淡淡地說。

“是。”阿泽沉默片刻,再次提起旅行的话题。阿泰告诉阿泽,他当不了向导,因为他留学期间除了学校和宿舍,哪里也没有去过。

“那不是更好吗?”阿泽勉强笑道,“这样什么都是新鲜的了。”

阿泰只是摇摇头,否定一个根本不可行的计划。

阿泽环顾四周,像陌生人打量新环境似的看自己的屋子,忽然又高兴起来,自顾自地走到书架上抽出几本漫画,递到阿泰手里:“阿泰哥哥,《末日的恐龙一家》,你记得吧?以前暑假的时候,你总是租这个搞笑漫画的系列来看,我都是跟着你看的。我现在买到原版了!”

“当然记得!”阿泰微微露出笑容,阿泽用期待的眼神看着阿泰一页一页把书翻开。

“奇怪,”阿泰来回翻动着书页,“以前都没发现,这些人全都长得一模一样。”

“什么?”阿泽失望道。

“他们都长得一样,你没发现吗?你看——”阿泰随手翻开一页,伸到阿泽眼前。

阿泽不语。

这屋子里的三人之中,只有豆豆此刻是真正快乐的,他正在看一个叫《小螺丝钉冒险之旅》的系列动画片,阿泽的目光长久地停在电视屏幕上,她觉得这个让豆豆开怀大笑的动画片无论是色彩还是布局都太粗糙,配音也太糟糕了,情节上她更是看不懂。豆豆到底在笑什么,阿泽完全无法理解。阿泽突然觉得有点冷,她将目光转移到窗外,天色已经开始变暗,在夕阳落下的远方,云层分出一条淡红色的界限。

“不留下来吃晚饭吗?”看见阿泰起身要走,阿泽挽留道。

“不了,今天和豆豆妈妈约好了在她工作附近的餐厅吃饭。”

“那明天再来!”阿泽急切地说,“叫豆豆妈妈也来!”

不等阿泰回答,豆豆已经高声尖叫道:“我明天要来!我明天要来!”一个短短的下午,豆豆已经和小狗相处得很好,他说自己已经跟小黑约好,而且,他笃定地说,跟小白也约好了,明天小白便会从高高的架子上下来,和他一起玩。

“那明天再看吧。”阿泰终于又笑了笑,说。

大舅舅很关心阿泰的近况,他似乎想知道自己一手扶持的年轻人如今是否还令人满意,又是否仍和自己相像。在阿泰离开之后,大舅舅便给阿泽打去一个电话。虽然在阿泽听起来,大舅舅仍只是在说一些家常话,但他的情绪却不似往日那般平和。末了,大舅舅留下最后一句话,称自己这几天恰好就在相邻城市朋友开的疗养中心小住,明日或有空开车来与阿泽以及阿泰一家小聚。阿泽连声说好,手心发热,挂了电话,立刻与阿泰联系。阿泰仔细询问阿泽大舅舅的意图与安排,有些为难地表示自己或许没有时间。阿泽放下手机,一时不知道该如何向大舅舅回话。

大舅舅的心情却似乎不错,他在家族群里接连发了几条信息,都是转自一些自媒体公众号的文章,诸如“饭局上八大禁忌”“假如领导这样说,你就要小心了”“一个家族兴旺的关键”“做一个学会感恩的人”,等等。大舅舅原先会给阿泽单独发一些这样的信息,阿泽从未回复过。阿泽想,或许大舅也会给贞贞、阿泰、阿吉、阿昌他们发这些消息,不知道他们是否会回复?阿泽记得大舅曾因为自己不回复微信而特意打来电话,叮嘱阿泽好好看看他发的文章,学习为人处世的道理。那时候阿泽还在读大学,正是脱离了管束,最为自在的时候,阿泽起先还会敷衍大舅几句,往后便十分不耐烦,有一回甚至顶撞道:“那些老土的东西早就不适用了,现在这样做只会惹人笑话!”阿泽已经不记得当时大舅是如何回答的了,他一定是不高兴的,可是阿泽并不在乎,阿泽很快就忘记了这些事。不知为何,现在却又想起来,并随之想起更多从前从未在意过的事,阿泽记起贞贞姐姐曾在家族微信群中情绪失控,发送了一长串带着感叹号的文字,无具体指向地叫大家不要指挥她的生活,然后退出了群聊。那时候贞贞姐姐已经三十五岁,阿泽对她的失控感到奇怪,却也没有多想,毕竟没过多久,她又出现在微信群中,晒美食,发表情,抢红包,那些负面的情绪和文字仍刺眼地横亘在屏幕上,但没有人回复过,所有人都视而不见,包括回归后的贞贞自己。阿泽还记起,小学四五年级时,阿昌和阿吉是最好的一对表兄弟,他们比其他孩子更调皮也更大胆,他们排挤比他们大一点儿的阿泰,笑话他是穷人,用塑料蛇和爆竹吓唬阿泽,也不惧大人的呵斥,总是嬉皮笑脸应对一切。在中学时,阿昌便和阿吉疏远了,反而和阿泰形影不离,阿泰一度就像是阿昌的亲哥哥一般,在高考前甚至住进了阿昌家里,比阿昌更早进入大学的阿泰,每每也在寒暑假去辅导阿昌的功课,但数年之后,二人各自毕业,再见时忽然形同陌路。“好命的公子哥儿。”阿泽记起,有一段时间,阿泰曾这样形容过阿昌。

的确,认真算起来,贞贞、阿泰、阿吉、阿昌和阿泽,他们已经有许多许多年都没有再整整齐齐地聚会,更不用说和上一代的大人们聚在一起。但阿泽记得幼时那许多个温馨快乐的宴会,食物的热气,欢声笑语,孩子们的追逐,恍如昨日。尤其是阿泽自己,她感到自己和当初相比并没有多大变化,她明明仍然是那个阿泽,她觉得大舅舅也并没有什么变化,但除了他们俩以外,其他的一切都在改变。或许根本原因在于,阿泽永远想要做一个无忧无虑的小孩,大舅舅永远想要做拥有权威的一家之主。而其他人的生活,早已驶向不同的轨道。

那一晚的十二点,阿泰终于确认自己能够参加明日的家宴,他特意提到自己改签了机票。事实上,阿泰也很明白,如果没有他们一家,明日便不会有什么家宴。阿泽将微信内容转述给大舅舅,大舅舅很快回复说:“好”。

这是第一次,阿泽的家族成员在另一个城市举办家宴。虽然算起来人数并不多,但因为阿泰一家的参与,得以聚集了三代。大舅舅清晨六点便发信息告诉阿泽他准备出发,阿泽突然意识到,聚会的饭店尚未决定,这种事情向来不是由阿泽张罗的,她是家族中这一代最小的女孩,但表哥和大舅舅都催着她要地址。阿泽只好先让他们前往自己的住处,又慌乱地在手机应用里搜索附近的饭店,自阿泽搬到郊区后,最近的商场都离得较远,时间紧迫,阿泽只得随意找了一家叫作“福星楼”的饭馆,从网上的图片来看,它并不处于商区以内,而是一座独立在马路边的酒楼,外表看起来有些乡土气息的华丽,好在并不寒碜。阿泽打电话定了包间之后,便再次打扫起屋子,她将客厅里的一些小玩意的位置不断地更换,然后走到玄关处往里看,想象客人們来到这个家看到的样子。

大舅舅提前一个多小时到了,阿泽接到电话下去迎接,发现外面下起了小雨。大舅舅的车并不在楼下,阿泽便冒着雨跑到小区外边,仍不见大舅舅车的踪影。阿泽拨通电话,大舅舅在那一端也抱怨看不见阿泽,阿泽建议打开定位,才发现大舅舅开错了路,进了数百米之外的另一个小区,正在里面晕头转向。大舅舅却不承认自己走错,坚持说是按照阿泽的定位开来的。阿泽选择沉默,她发现大舅舅在这一点上和她工作中遇见的许多领导一样,她突然想起大舅舅也曾是个领导,于是她用自己学会的员工的方式对待他。阿泽靠着一棵树站定,稀疏的、小小的树冠给她遮挡住一些风雨,五分钟后,大舅舅的车出现在阿泽的视野,阿泽条件反射般感到高兴,她挥舞着双手,大舅舅的车窗缓缓落下,露出一张熟悉的笑脸。“雨天站在树下可不安全!”大舅舅责备道。阿泽小跑着指引大舅舅去停车,待到大舅舅从车上下来,他纷乱花白的头发使得阿泽心里一惊。她按捺住心中的疑惑,仍保持着笑容迎上去,大舅舅和阿泽一路小跑着进了公寓楼,阿泽发现大舅舅的鞋子已经湿透了。

“刚刚在那个小区外面下车办了点事。”大舅舅解释道。阿泽想不到大舅舅这种时候在陌生的小区外边能办什么事,但她并没有询问。至于大舅舅的白发,阿泽已经明白——他并非短时间内白了头,而是不再染发,算起来,大舅舅退休已经有了八年。

大舅舅看起来兴致不错,雨天并没有影响他的心情。他的旧皮包里什么都有,竟然还有一双袜子和一双薄底布鞋。他拒绝穿着湿袜子走进阿泽的房间,而是光着脚迅速地跑进厕所,那姿态和他一贯严肃的样子反差极大。片刻之后,他已经将换下来的袜子洗好,穿着自己带来的干净鞋袜走出来,仍旧满面笑容,带着歉意向阿泽询问在哪里可以晾晒。阿泽莫名有些心酸,一直作为家族中权威存在的大舅舅,明显地有了老态,这使得他像极了阿泽多年前逝世的祖父。家中的小狗一直追着大舅舅,阿泽本以为大舅舅会教训她几句,诸如养猫养狗费事、脏之类,不料大舅舅什么也没说,倒是和狗玩起了逗猫棒,惹得猫咪弓背发怒。

“以前妈妈养狗时,会先捉着它拜一拜祖宗。”

阿泽一愣,随即明白大舅舅说的是外祖母。阿泽记得那个古怪的仪式,每当家中新来一只小猫或小狗,外祖母便会抱着它来到受供奉的祖先灵位前,单手捉住小猫或小狗,绕着转三圈,阿泽还记得,曾有一只小狗因为长得太胖,外祖母不小心脱了手,让它摔在地上,它委屈地嗷嗷大叫,又被捉起来,重新进行一次仪式。外祖母的坚持使得这个怪诞的仪式变得有了意味。

“这样它就成为这个家的一分子了,永远守护这个家,永远不被抛弃。”外祖母说。

阿泰从早上起便一直没有回阿泽信息,阿泽再一次通知阿泰,一边对大舅舅解释说,很可能是堵车。大舅舅建议他们自己先去饭店,在那里等候,阿泽拿了两把大伞,再一次和大舅舅走进雨里,雨又大了些。到了饭店门口,大舅舅看着“福星楼”三个字的招牌,念了一遍又一遍。阿泽猛然记起,小时候外祖母家附近正有一座酒楼,也叫作福星楼。那时候那座酒楼是镇里有名的承办红白喜事的地方,阿泽被大人们带着去过很多次,对那里面喧闹嘈杂的环境,油污遍布的地面,行事鲁莽、满身烟火气的老板娘,横冲直撞的伙计,高声叫嚷的服务员,阿泽记忆犹新。

“这是你订的饭店?”大舅舅问,不等回答,又赞赏道,“订得好。”

阿泽和大舅舅一同坐在小包厢里。阿泽环顾四周,包厢里墙壁上挂着复制的书法作品和山水画,大舅舅逐一对它们进行了细致的点评。之后二人便无话说,阿泽问起大舅舅的儿子阿昌的近况。大舅舅脸上露出扫兴的样子,“家门不幸”,他说,阿泽便不再言语。自阿昌小时候,大舅舅便是对这个儿子不满意的。好在,阿昌经过许多叛逆,最后竟也无比稳当地走在寻常人的道路上,在大舅舅旧时熟人的公司里工作,娶了本地女孩,生下一个女儿。要说大舅舅会有什么不满意,大约仍是觉得儿子不上进、儿媳妇不孝顺之类吧。当初大舅舅为儿子一家全款买房,但在选址和装修上全然不顾新婚夫妇的意见,这矛盾竟也能延续数年,最后发展到水火不容的地步。大舅舅想添一个孙子,儿媳便以在市中心买一套新房相逼。大舅舅很少提及这些事,阿泽自然也是从母亲、舅母那里听来的。服务员上来倒了两杯茶,阿泽和大舅舅二人便对着两杯茶枯坐着。时间逼近十二点时,阿泽和大舅舅都警醒起来,不自觉关注着走廊里的动向,一有什么声音便觉得是阿泰一家来了。无奈过了十二点十分,阿泰一家也仍然没出现。大舅舅的面色开始变得不悦。阿泽再联系时,阿泰在电话里回复说早上有些工作耽搁了,现在正在赶来路上,叫阿泽和大舅舅先吃。服务员进来询问过几次什么时候上菜,大舅舅仍沉着面孔说再等一等,二人不觉又等到了十二点半。

“太不像话。”大舅舅终于说。

“是啊。”阿泽附和道。阿泽实在想不出阿泰有什么理由迟到半个小时,并且完全没有给出合理的解释,电话那边,阿泰听起来并不慌乱。这与印象中的阿泰大有不同——那个恭恭敬敬,谨小慎微,崇拜着大舅舅的少年阿泰。阿泽想,如果没有大舅舅当初生活上的照顾,阿泰未必能考上好大学;没有大舅舅借出的那一笔钱,阿泰未必能去留学;没有大舅舅的支持,阿泰也不能在毕业后很快买到第一套属于他自己的房子。阿泽同时意识到——大舅舅一定也是这样想的,那么阿泰也是,阿泰的妻子也是。年少时感激涕零,崇拜着大舅舅的阿泰是真的,现在这一个回避过去,不愿意面对施恩者的阿泰也是真的。阿泰并不是一个冷血无情的人,他曾经为自己获得的一切骄傲,并且努力地学习大舅舅,去关心和指导家族中更年幼的一代,但他现在似乎并不愿意这样做了,或许是因为他发现这一切并没有使他变得快乐——工作、房子、妻子、孩子——而他甚至不能承认这一点。

十二点三刻,阿泰一家终于姗姗来迟,阿泽观察着他们的神色,除了阿泰微笑着表示歉意,表嫂神色自若,豆豆则是一脸的不高兴。大舅舅再次展现出笑容,他走向豆豆将他一把抱起,随后从衣兜里掏出一个厚厚的红包塞在豆豆的手里。“原来大舅舅的鞋子湿了是去超市买红包和到提款机取钱的缘故。”阿泽想。表嫂言语推托了几句,便让豆豆接了红包。饭桌上的气氛总算有了些温馨。阿泽唤过服务员,让她们开始上菜。表嫂这才解释道,今天来得晚是豆豆不肯起床的缘故。阿泽看豆豆一脸不满,心想这个理由或许是真的。待到菜已上齐,众人举杯过后,大舅舅忽然对阿泰问道:“你平常工作时也这样吗?”

阿泽心知大舅舅是在责难,对于这样的迟到,阿泰到场之后仍未给出圆满的解释。正紧张时,却听见阿泰答非所问,说了一通南北菜式、健康饮食之类的话。大舅舅面带愠色,阿泽忙开启新的话题,向大家询问贞贞姐姐、阿吉、阿昌、元则他们的近况,结果,大家竟都不如阿泽知道的多。大舅舅认真听着,最后格外关切地问起元则的近况。家中这一代最小的男孩,如今也已经到了即将走入社会的年纪。阿泽听母亲说,元则的情况比阿吉还不如,毕业后一直宅在家里,先是要做游戏主播,后来又在拍些短视频,最近,已经开始准备去送外卖了。阿泽不明白,家族中最小的表弟元则,一直备受宠爱,姨妈一家用了所有积蓄为他挑选最好的小学、中学,一直到出国上大学,为何回来以后竟是这样的结果。阿泰打断阿泽,再度开始介绍南北菜式及营养学。大舅舅这一次被岔开话,却也不再坚持,众人的话题都转向了厨房和餐桌,席間大舅舅不断举杯,阿泽便也配合着说一些祝福的话。而豆豆一再抱怨饭菜不合胃口,表嫂时不时呵斥豆豆,阿泰嘴角带笑,却神思游离,仿佛只是在应付眼前的一切,又仿佛连应付的力气也所剩不多了。好不容易饭毕,阿泽再一次建议大家去家里坐坐。表嫂面色不大情愿,豆豆却一改方才饭桌上的臭脸,兴奋地大叫:“要去姑姑家!” 阿泽一下子和豆豆亲热起来。外边的雨已经停住,五人错落着沿着人行道缓缓地往回走。豆豆一手拉着妈妈,一手拉着阿泽,不断地向阿泽询问小狗和小猫的琐事。大舅舅便和阿泰一同走在了前面。阿泽观察着二人,大舅舅仍面带愠色,他似乎训斥了阿泰几句,但不一会儿,两人便笑起来。大舅舅伸出手,拍了拍阿泰的肩膀。高大的阿泰微微弓下身子,似乎担心大舅舅拍不到似的。

到了阿泽家中,大舅舅让出长沙发,让阿泰一家三口坐在一起,自己却在边缘的一张沙发凳上坐下。阿泽翻出一些新玩具,豆豆一时又乐得不知道玩什么才好,又要分出心思给猫狗,又叫喊着要父母来看,分享自己的快乐。表嫂见有阿泽顾着豆豆,便靠在沙发上刷手机,豆豆要她一起来看绘本,搭乐高,她嘴里答应,身子并不动。阿泰仍规规矩矩坐着,对任何事都没有表现出兴趣。大人们都安静着,屋子里却仍旧十分热闹,甚至吵闹,这都来自豆豆。阿泽疲于应付这个六岁的小男孩,忽地看到阿泰正对着自己打手势。阿泽顺着他的指引看去,大舅舅端坐在沙发凳上眯着眼睛,竟睡着了。阿泰让阿泽请大舅舅进屋去休息,阿泽唤醒大舅舅,大舅舅再三推辞,终于还是去了客房的床上歇息。因为大舅舅要来,阿泽特意在客房铺了新床单,换了新被套。半个小时后,大舅舅推开房门出来,整个人精神焕发。

“我休息得很好!”他向众人宣布,“我准备回去了。”

阿泽慌忙起身,劝大舅舅留下,当天往返实在太劳累。但大舅舅执意要走,阿泽见大舅舅神情并无不悦,便也不再阻拦。表嫂随即也表态要走,阿泰便起身附和。豆豆开始哭闹,不愿意离开。阿泰认真地呵斥一句,豆豆便不再出声,走到门口,又返身跑回屋里,从口袋里掏出一把猫粮撒在狗盆里。“小黑再见,小白再见。”他小声地说。

众人一路簇拥着大舅舅走到楼下,又围绕着大舅舅的车,大舅舅的心情明显地好起来,阿泽想,大舅舅也是容易被哄的。老人就像孩子一样容易生气,又容易开心,说到底,他们要的东西简单——不过是需要人们装装样子。大舅舅开着车窗,一度向外挥手,示意大家可以回去了,但阿泽、阿泰和表嫂仍高举着双手说着一路顺风,平安,大舅舅再见。豆豆稚嫩的童音混杂在大人们的声音里,更显得场面温馨热闹。

“走吧。”大舅舅的车已远去,表嫂忽地松出一口气,阿泰也卸下重负一般恢复了平静。

“本来打算去周边古镇转一圈的。”表嫂轻声道,“今年还是哪儿都没去。”表嫂像是不满,却也没有怨气,仿佛已经习惯生活原本便是如此。阿泰掏出手机打车,默默不语。豆豆忽然跑向妈妈,拽住妈妈的衣角。表嫂俯身下去,豆豆在妈妈的耳边不知叽叽咕咕地在说些什么。表嫂突然看向阿泽,扑哧一笑。“你自己去!”表嫂对豆豆发出命令。

淘气的豆豆一时变得腼腆起来,小步挪到阿泽跟前,忸怩着说:“姑姑,你上我们家去玩吧?”

阿泽看着豆豆,又看向阿泰和表嫂,随后蹲下身子,双手扶住豆豆的肩膀。“姑姑今天不去,改天去。”

“去吧,去吧!”豆豆央求道,“我喜欢和姑姑玩。”

阿泽又抬起头看看阿泰和表嫂,表嫂的眼睛里满是温柔,而阿泰此刻也微笑着。

“抱一抱姑姑吧,然后说再见。”表嫂说。

豆豆张开双臂,阿泽抱住他小小的、柔软的身体。

“姑姑再见。”豆豆说。

“豆豆再见。”阿泽说。

阿泽回到住处,豆豆并没有弄乱什么,看来表嫂平时对他教得很好。打开客卧的门,大舅舅已将被子铺平,连床单的四个角也扯得整整齐齐。家里恍若无人来过,阿泽却有些空落落的。阿泽走到阳台,远处的车辆像船舶一样在蜿蜒如长河的马路上驶过,随着灰蒙蒙的河流汇入远方的群星,夜空中又升起焰火。阿泽想,可惜,没能让大舅舅、阿泰、表嫂和豆豆多留一会儿,这样便能大家一同看到焰火。阿泽不喜欢长大后遭遇的一切,也不喜欢长大以后的自己。她想,如果一个人能拥有一个还过得去的家庭,永远停留在豆豆那个年纪就好了,用孩童的眼睛过滤一切,只看见温暖,只感受爱。

阿泽走出家门,她突然想要近距离地去看一看那焰火,她也想要知道,是什么人在无休无止地燃放焰火。阿泽脑子里生出许多可能,理智地去想,有经济实力在每天夜晚放焰火,恐怕不会是个人行为,或许是什么酒店、度假村之类的吧。但在这座经济发达的沿海城市里,一切皆有可能,毕竟有多少人蜗居在十平米的水泥笼子里,就有多少人因为拆迁而暴富。阿泽在工作环境中遇见过几个来自拆迁家庭的年轻人,他们甚至不知道该如何花钱。或许易地而处,阿泽便会拿这些钱买一屋子的焰火,每天夜里都放着玩。“焰火可不是容易买的,买它之前还得先买辆车。买车之前得有个车库,有车库之前自然得买个郊外别墅,不然去哪里放焰火呢?难道在公寓楼的楼顶上吗?”阿泽絮絮叨叨。“看来真的是拆迁户在放焰火了,”阿泽哧哧笑道,“用来庆祝他们消耗不完的财富。”

阿泽走入黑夜之中,一旦到了平地,阿泽便很难再看见焰火,几栋高楼阻挡了她的视线。好在阿泽仔细听,夜空中仍有微弱的声音,她辨认了自己阳台的朝向,循着焰火的方向前进。阿泽平日出门,惯用手机里的应用地图,现在它可帮不上忙,因为阿泽无法确定她的终点。况且地图会把她带到公路上去,一旦去到公路,阿泽便只能看见明晃晃的路灯,听着车流的声音,哪里还能找到焰火。阿泽打定主意要找到放焰火的地点,如果可以,她要以直线距离最快速度到那里。她穿过一个废弃的工地,那里几排黑黢黢的房子里零星地亮着几盏灯,阿泽害怕自己引起远处陌生人的注意,便关掉手机的手电功能。黑暗短暂地包围了阿泽,但很快她便发现,月光足够照亮一切。她在工地邊缘找到了生锈溃烂的半扇铁门,俯身从那底下钻了过去。阿泽的薄棉外套被划开一道口子,肩膀上的一大块布料脏兮兮地垂在胳膊上。一瞬间阿泽脑子里生出要被责罚的念头,随即自嘲地为了缓解紧张而耸耸肩。她想起来幼年时自己跟着表哥表姐干过不少这样的事,他们爬铁栅栏、翻围墙,想去一切荒凉禁忌的地方。“现在不会有大人为了一件破烂衣服骂我了,”阿泽笑道,“因为我就是大人。”阿泽进入一片杂草丛生的荒地,脚下不时踩着一些软乎的滑腻的东西。“没事的,”阿泽对自己说,“无非就是泥土,当然也可能偶尔会有狗屎,但那又怎么样。”“现在要小心的,只是不要摔倒。”阿泽顺手捡了一根树枝,在身前挥舞着,那是小时候阿吉和阿昌发明出来的方法,在走野路时,这样可以避免蜘蛛网缠在脑袋上。

阿泽认真地应付眼前的一切,青草、泥土、夜露的气息跟随着她,她不自觉地哼起歌来:“月亮走,我也走,我和月亮手拉手。”“我有一头小毛驴,我从来也不骑。”阿泽没来由地快乐,有些得意忘形,脚步也随着童谣踩出韵律。阿泽一直朝前走,经过几栋年久失修的破烂屋子,走上了一条乡间小路。“谁能想到啊,在这样的国际化都市,还能找到这样一条小路呢!”阿泽身心轻快、自由,抬头望,焰火仍在远方持续地上升、爆裂、华丽地下落着。阿泽仰头望着闪动的花火,突然涌上无限的气力,她加快脚步,以百米冲刺的速度朝前奔跑起来。她此刻心中诞生了一个预感,它在每一秒中都变得愈加强烈。是的,阿泽知道自己现在在哪儿,她跑上的正是那一条她熟悉的小路,那是一条通往家乡的田间小路,顺着它一直跑,阿泽很快会到达她的外祖母家。她愈来愈确定,那熟悉的焰火,正是在那一个千禧年,由即将入狱的阿吉表哥的父亲点燃的焰火。阿泽的心情激动起来,她忍不住喘息着大笑,冷空气灌进她的喉咙,又钻进她的肚子里,她减缓了脚步,双手按住微微疼痛的腹部。

“阿泽!”

“你又来晚了!阿泽!”

阿泽抬起头,看见表哥阿吉顽皮的笑脸。那是十岁的阿吉,他还有着椭圆形的脑袋,瓷白的皮肤,两颊因为冬日的寒风而微微泛红。

“你知道你错过了什么?”阿吉挤眉弄眼,两只手在身前夸张地挥舞,“巨龙升天!火凤凰跳舞!孔雀开屏!熊猫掰竹子!七颗龙珠聚成一团!哈雷彗星爆炸!”

阿泽知道阿吉又在胡说八道了。阿吉以骗人为乐,阿泽总是上当,但这一次只觉得好笑,阿泽疯狂地大笑,笑出眼泪。阿泽从口袋里掏出一块手帕,上面印有一只浅蓝色的小鲸鱼,那是阿泽小时候最爱的手帕,阿泽又在另一只口袋里掏了掏,掏出一个红包。

“阿泽!还骗我们说你没有钱!”阿昌从身后闪出来,“这回轮到你请客!不许耍赖!”

“阿泽请客啦!阿泽请客啦!”阿昌回身大喊。远处,熟悉的两个身影,少年时的阿泰和阿吉,正推推搡搡着一边打闹一边跑来。一个雪球朝着阿泽抢先飞来,阿泽被命中。大大小小几个孩子追逐、欢笑、尖叫。

远处,一条被积雪覆盖的小路上,一个陌生的过路女人正驻足看着这一幕。孩子们注意到这个异乡人,她脏兮兮的,像是在什么地方摔过跤,她的衣服破了一大片,邋遢地垂挂着,自己却好像毫不在意似的,只是望着他们笑。

“怪人!怪人!”孩子们笑着叫道,将手心里搓出的雪球,结结实实地向她砸去。

责任编辑 梁宝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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