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机普及以后,座机仍然存在了一段时间,作为一无所用的摆设被置于每家每户的客厅里,放在茶几、电视机柜或者鞋柜上。黄子平家也不例外,书架上放了一部老旧的电话,背后是排列整齐的成套精装版图书。小傅在电话机上盖了一块扎染手帕,以防落灰。
这天,黄子平坐在沙发上校对书稿,电话铃声突然响起,黄子平吃了一惊,半天才反应过来。他拿起听筒,电话那头是一个女人:“是黄子平家吗?我找黄子平。”
“您哪位?”
“我是梁斌妈妈。”
“梁斌妈妈?”
“梁斌啊。”
当这个名字不再作为定语,而是单独出现时,黄子平终于想了起来。“梁斌呀,”他说,“阿姨,不好意思啊,太长时间了。”
“想起来了就好。”梁斌妈妈说。
“有二十年了吧,梁斌他一切都好吧?”
“十四年,”梁斌妈妈纠正道,“梁斌不好,一直都住在医院里。”
“哦哦,生的什么病?问题不大吧?什么时候我们去医院看看……”
“晚了,晚了。”
“什么?梁斌他……”
“你想岔了,”梁斌妈妈说,“住在医院里是前些年的事情了,去年梁斌出院了,现在他住家里。”
“哦,那就好,那就好。”
“好也谈不上,”梁斌妈妈说,“要是真好,我也不会求你帮这个忙了,也不会打你家电话了。”
“有什么我能效劳的地方,阿姨您尽管说。”
“你不让我说,我也要说。”
总之,这个电话黄子平打得十分被动,先是没想起梁斌是谁,之后又有一系列誤判。现在好了,梁斌妈妈有事相求,终于开始言归正传。直到这时他才发现手上托着的书稿颇为沉重,于是将其放到书架上,抱着电话走回沙发。窝在精装书脊和电话机之间的皮线被拉出来老长,差点没把黄子平绊一个跟头。等到了沙发上,他又觉得完全没有必要将书稿放在书架上的,最合理的方式是带回沙发。
说出自己的请求之前,梁斌妈妈又铺垫了很多,黄子平由于心烦意乱听得不清不楚的。不过,有一个词引起了他的注意,被其捕获住,“精神科”。“啊,梁斌得的是精神病?”他说。
“他没得,”梁斌妈妈立刻否认,“他有病,住在医院的精神科里,但不是精神病。精神病是好不了的,我们家斌斌要是真得了这个病,又怎么会出院呢?”
黄子平无言以对。
梁斌妈妈请黄子平帮忙,联系白娅丽,让后者写一个证明,证明梁斌和白娅丽“好的时候”就已经有病了。黄子平又不懂了,他小心翼翼地问:“是已经有精神病了吗?”梁斌妈妈当即首肯,说:“写是要这么写,不这么写斌斌就不好去单位办提前退休。”也就是说让白娅丽出证明的目的,是梁斌要办退休,可办退休和证明梁斌得了精神病又有什么关系?
黄子平心里有个大问号,但没敢再问,只是说白娅丽现在人在美国,早出去了,他们已经很久没有联系了。
“在美国不怕,”梁斌妈妈说,“让她写个证明用航空信寄回来。”想了想她又说:“办的时候万一需要当事人到场,你就让白娅丽飞一趟,机票钱我们出。”
“阿姨,我联系不上她呀。”
“我们打听过了,来回也就七千块,这个钱我们还出得起。”
黄子平是文艺出版社的资深编辑,半年前已退居二线,不必每天去单位打卡了,实际上他的办公桌已经被拆掉。现在黄子平在家办公,白天小傅上班、童童上学,倒也清净。工作之余他会喝点小酒,或者看电视、上网,歪在沙发上睡个囫囵觉,十分自由自在。
接完梁斌妈妈的电话,黄子平趿着拖鞋去冰箱里取了啤酒,重新泡了一杯茶,心想,这事儿得好好琢磨琢磨。首先令他不解的是,自己怎么会不记得梁斌了呢?那可是一个活泼外向的人,当年他们相处融洽,几乎每天都泡在一起。他不仅今天没有想起来,十四年来都没有想到过他,真是咄咄怪事。九十年代的那段日子经常会在他的眼前浮现,故事、人物应有尽有,可就是没有梁斌。说没有他也不对,准确地说,梁斌的模样包括名字淹没在了整体氛围中,就像是电影中的群演,路人甲或者路人乙一样。现在不同了,黄子平将再次捕获的梁斌其人代入到往事中,又可以别出心裁地回味一番了。
梁斌是白娅丽在鼓楼英语角认识的,当时她二十六七岁,是一所大学的英语老师。梁老师每周一次去英语角,自然不是为了学英语,按白娅丽的话说,英语角就是梁老师的鱼塘,他跑去纯粹是为勾兑。梁老师的班上有的是女学生,可梁老师口味特殊,喜欢年纪大的,白娅丽恰好比梁老师大了三岁,于是便成了后者鱼塘中一条理想的美人鱼。而白娅丽去英语角的主要目的,的确是为了找人练口语,那会儿她已经计划出国了。
白娅丽大概是这么想的,在英语角如果能认识一个老外,不仅语言问题解决了,婚姻问题也可一并解决,而婚姻问题的解决,也让出国顺理成章。这是一个“一石三鸟”方案,其结果,她仅仅认识了梁老师。而认识梁老师后,白娅丽再也没有去过英语角。她不再去英语角,梁老师也不去了,后者成了前者的家教。可黄子平从来没有听过两人说英语,相反,梁老师的一口老南京话说得尤其地道,以至普通话都说不周全。黄子平不禁深深怀疑,关于英语角的事不过是他俩别有用心的杜撰。
白娅丽说梁老师功利,去英语角是为了钓鱼。梁老师说白娅丽的目的更不纯,不仅为了钓鱼,还想顺便练就纯正的美语。白娅丽说:“现在你的目的达到了。”梁老师反击:“你的目的还差得很远。”说这话时明显有忌妒的成分。最后白娅丽说:“老娘就是要去美国,嫁个美国佬,你能把我怎么样!”梁老师说:“我是不能把你怎么样,祝你成功!”
两人激烈而甜蜜地争吵时,黄子平不免顾影自怜。当时他谈了一次不成功的恋爱,正处于破罐子破摔的失恋期,白娅丽致电慰问,力邀他加入他们那一伙。黄子平去玩过一次,感觉不错,于是便每天晚上跟白娅丽出去玩了。
那伙人并不只有白娅丽和梁斌,确确实实是一大帮人,除了白娅丽都是男性,男性中除了梁斌其他人皆变动不居,不固定。总之会有四五个、七八个男的,最多的时候甚至有十几个,跟着白娅丽像一阵旋风似的刮过南京的商业街区、繁华夜市,下馆子、打保龄球、蹦迪、唱卡拉OK,甚至集体去洗头房捏脚,之后泡酒吧、吃夜宵,直至天色微明。后来黄子平叫上了老商,后者是他的发小,日子同样过得不顺。老商做生意赔本,被干公务员的老婆赶出了家门,自己租了房子另过。总之那不是一个好年成,热闹归热闹,但几乎所有的人都有烦心苦恼的事。
老商去玩过一次,也成了白娅丽固定的跟班。白娅丽身后的队伍经过一段时间逐渐趋于稳定,黄子平、老商、梁斌成了跟随白总的“核心成员”。对了,还有飞行员,白娅丽的专职司机,五个人正好一车,飞行员驾车,白娅丽坐副驾,后座上则是他们三人。飞行员以前肯定是飞行员,或者干过飞行员,否则也不会叫飞行员,不知怎么的,竟然堕落至做白娅丽的司机,成了开车的。大概也是白娅丽的追求者之一吧,否则不会如此屈尊俯就的。黄子平也是想起梁斌之后,这才想起了这号人,至于姓甚名谁再也回想不起。当然了,想起飞行员其实是一位司机(或者司机是飞行员)已经是一个很大的收获,对厘清那段难忘而混乱的日子而言。
无论去何处消费,都是白娅丽买单。白娅丽不缺男人,但她从不靠男人。说她不靠男人也不全对,正因为和各种成功男人的交往白娅丽才有今天的。和王鑫离婚三年来,据说白娅丽谈过无数恋爱,男朋友不是合资企业高管就是政府的处级干部,要不就是私人有上市公司的,像梁斌这样的穷教师可谓绝无仅有。也可能白娅丽和有钱人交往已经厌烦了,她自己已经变成了有钱人。白娅丽本人则开过酒吧、饭店,和人合伙开办过青年人才交流中心、女子保镖有限公司。黄子平、老商开始和白娅丽厮混的时候,并不知道她正在做什么,也许什么都不做吧,除了吃喝玩乐。甚至吃喝玩乐也让白娅丽感到疲惫,这才想起来出国。
梁斌的风格和白娅丽其他的追求者不同,实在要加以形容,就是没有风格,穿戴简单随便,牛仔裤、T恤,冬天的时候则是一件人造羽绒的外套。白白净净的一个人,戴一副最常见的金属框眼镜,比实际年龄还要年轻,几乎就像一个大学生。唯一的特别之处,是他戴了一枚戒指,那戒指戴在哪根手指上并不重要(黄子平也不记得了),关键是戒指,既不是黄金的,也没有钻石珠宝,一道窄窄的没有任何装饰的无色金属环箍在某根白皙匀称的手指根部,不时会闪出一道不那么刺目的哑光。白金戒指(梁斌说是白金的)与梁斌同在,从没有见他取下过,到底有何深意,黄子平无从知晓。也许是比较洋盘吧,梁斌毕竟是一位英语老师。
白娅丽嘲笑梁斌说,“梁老师戴了一个顶针”。
天地良心,那戒指和黄子平外婆戴的顶针完全不同。
梁老师像个白痴似的问:“顶针是什么?”他毕竟比白娅丽小了三岁,比黄子平、老商小了近十岁,不像是故意的。
然后梁老师笑了,他的笑容十分灿烂,真的像个白痴。这主要还是因为梁老师的牙齿内倒而且颗粒较小,笑起来的时候暴露出很多牙床,梁老师笑起来的时候就像个孩子。白痴的说法来自白娅丽,不过,她似乎很欣赏梁老师的笑容,神情中不无怜爱,于是梁老师笑得更欢了。
回顾至此,黄子平也笑了。他想看看自己是否也笑出了牙龈,于是起身走进卫生间,那儿的瓷砖墙上镶嵌着一面镜子。探身过去,镜子里已是一片幽暗,黄子平是从镜子里而非身处的现实中发现天已经黑了。
他在昏黑中撒了一泡长长的尿,边尿边想,小傅去接童童也该到家了吧?
第二天,小傅领着童童出门以后,黄子平又托起那沓厚重的书稿,走到客厅的沙发前坐下,继续校阅。
这是韩东的小说集《旧生活》的打样,对韩东,黄子平太熟悉了。二十年前两人同时操练小说,区别就在于韩东写了出来,而黄子平由于那场恋爱的变故,一蹶不振,之后又回到出版社上班。现在他只有校对故人作品的份儿,自己提笔写作连想都别想。
黄子平很欣赏韩东的小说,其中的一些人物和情节总让他觉得似曾相识。可今天和昨天下午一样,《旧生活》怎么也读不进去,满脑子都是梁斌、白娅丽的事。黄子平甚至觉得自己也可以写一篇了,觉得梁斌、白娅丽的故事就是《旧生活》里的一篇。回忆和小说互相混淆,搞得黄子平很不自在:很不自在,但又沉浸其中。最后黄子平还是放弃了(不再校阅),给老商打了一个电话——他本来是想打给韩东的,想想觉得不妥,就打给了老商。
这人正闲着,立刻响应,两人约了在涅槃酒吧见面,四十分钟后几乎同时抵达。等到了地方才傻眼,涅槃酒吧早就不存在了,原址上是一家装修平庸的水饺连锁店。水饺店就水饺店吧,店门已开,只是还没有营业,水饺正在和馅还没动手包呢。那也不妨碍,两人坐进店里,要了啤酒,相对而坐空口喝了起来。就这样一直喝到天光暗淡,店堂里蒸气弥漫,水饺上来了,小菜也备齐有的点了,也有了其他客人。两人继续穷聊,直到那家水饺店再次寂寞,店家开始赶人。这些就不去说了。
一见面,黄子平就问老商,最近过得怎么样?“还能怎么样,”老商说,“不就是没事找点事情做吗?”他告诉黄子平,这半年自己在学开车,刚刚拿了驾照。黄子平说:“怎么不见你开车过来?”老商说,上路的第一天就发生了擦碰,对方负全责,但他还是吓得不轻,连把车从事故现场开回去都是找人帮忙的。于是黄子平大大地嘲弄了老商一番。
“我没有开车是因为我没有学车,”他说,“如果我学车拿了驾照,就是开翻天了那也会继续开的。你拿驾照为了什么?驾照,又不是美国护照。”
这番调侃后,两人转入正题,黄子平说起昨天下午梁斌妈妈打电话的事。一开始老商也没有反应过来,没想起梁斌是谁。随后他说:“哦,梁老师。”黄子平注意到,对方所用的时间大致和自己相当,也就是说自己的记性或者反應速度也不是那么不堪的。老商反应过来梁斌是谁以后,同样也被梁斌得了精神病给震惊了。“怎么会呢,”他说,“就是我们得了这病他也不可能得啊!”
黄子平告诉老商,梁斌妈妈让他联系白娅丽,想让对方写一个证明,证明“他们好的时候”梁斌就已经有病了。“这和梁斌要办退休有什么关系?”他说,将萦绕心头的疑问推给了老商,就像那是一道考题。
老商接招,毫不含糊说了自己的想法。梁斌肯定很久以前就已经自动离职了,很可能就是在和白娅丽谈恋爱期间,因为单位是不可能将一个精神病人除名的,这在劳动法里有规定。现在梁斌的病好了,想回去上班,单位说你已经自行离职了。如果能证明梁斌离职的时候就已经得病了,单位就不可能让他离职,硬要让其离职就是除名,而他们又不可以将一个精神病人除名。
“什么乱七八糟的,”黄子平说,“你把我绕晕了。”
“逻辑如此。”老商答。
黄子平嘴硬:“梁斌妈妈是说要办退休,和离职无关。”
“想回去上班不行那只有提前退休了。”老商说,“这你都想不明白?很可能梁斌虽然出院了,但也已经无法再胜任教学工作。”
黄子平说:“是不是真像梁斌他妈说的,那会儿梁斌已经不对劲了,或者有什么前期征兆?”
老商说:“没有吧,反正我想不起来。”
黄子平说:“再想想。”
然后黄子平说了一件事。那时候他们已经不怎么在外面玩了,每天晚上去白娅丽家陪白娅丽打牌,一天牌局结束,梁斌伺候白娅丽睡下后,三人下楼回家。三个人都骑自行车,并行一段后在一个十字路口上分头而去。老商是直行,黄子平和梁斌一个向左拐,一个右拐,也就是说他俩是相背而行的,越骑之间的距离越远。快到家的时候黄子平要经过一条没有路灯的马路,也不是没有路灯,是那条街上两边的法国梧桐长得极为茂盛,枝叶在头顶上连成一片,昏暗的路灯掩映其间,有路灯就和没有一样。夜深人静之际,穿过这样一条“隧道”的确让人紧张。
黄子平总觉得有人跟踪,当他回头,也看不出个所以然来。然后,在马路的另一侧也出现了一个骑自行车的人,黄子平断定,就是跟在后面的那人骑过来了。自从和黄子平并行,那人再也没有加速,就这么在马路那边自顾自地骑车,直到黄子平辨认出那是梁斌。
“梁老师!”黄子平喊。
“哎。”梁斌答应,就像他出现在这里非常正常似的。
黄子平骑过去,将对方逼停:“你怎么会在这儿?”
梁斌粲然一笑,露出内倒的小牙齿和一抹牙龈——按说当时的光线黄子平是看不见梁斌的表情的,他觉得看见了大概是某种自我安慰吧,因为梁斌特有的笑容从来意味着快乐和人畜无害。总之梁斌似笑非笑了一下,回答说:“我送送你。”
“你说,有这么送人的吗?”黄子平问老商。
两人推着各自的车,就站在那条黑暗、空无一人的马路边,说了一番话。头顶上,风吹枝叶哗哗作响,就像伴奏。
开始说了些什么黄子平不记得了,他只回想起场景和那番谈话的核心部分。梁斌问黄子平:“你有没有可能和白娅丽恋爱?”黄子平连忙喊冤,赌咒发誓,说他和白娅丽“啥事也没有”。
梁斌不无理性地说:“不是说你们已经怎么样了,我问有没有这种可能?”
“没有这种可能。”
“为什么没有可能?”
黄子平想说“朋友妻不可欺”,想想根本没有解释的必要。他不免有些气急败坏,说:“没有可能就是没有可能。”
“这就是你的不是了。”梁斌说,“你们年龄正合适,你大白娅丽六岁,白娅丽又是一个那么有魅力的女性。”
于是黄子平只好另辟蹊径,说道:“白娅丽以前是我嫂子。”
“这是什么意思?”
“就是说,她是我哥哥的前妻。”
“不对吧,白娅丽是结过一次婚,她前夫不是叫王鑫吗?”
“是王鑫!王鑫就是我哥哥,一母同胞,亲哥哥。”
“那你为什么姓黄,他姓王?”
“因为我跟我母亲姓,我哥哥跟我父亲姓。”
“嗯嗯,这种情况也是有的。”
梁斌总算松了一口气,相信黄子平的确曾是白娅丽的内弟了。黄子平随之也略有放松,想起来反问梁斌:“白娅丽没有和你说过我和她的关系?”
“没有。”
总算说清楚了,黄子平想结束谈话,回家睡觉,却发现梁斌早已架上了他的自行车,一只手正攥着黄子平车后的书包架。“还没有说完呢,”梁斌说,“为什么是前嫂子就不行了?”
“这他妈的不就乱伦了吗?”
“不对不对,”梁斌说,“你和白娅丽之间并没有血缘关系。”
“不行,我说不行就是不行,在我看来就是乱伦,比乱伦还要不可接受!”黄子平真的急眼了。
梁斌再次嫣然一笑——这次不是黄子平的想象,他听见了对方嘿嘿的笑声,说道:“好吧,好吧,我信你。”
黄子平如逢大赦。
说这事的过程中,老商几次试图打断黄子平,因为他也想到一件事,想说出来分享,但都被黄子平“摁住”了。黄子平正说得兴奋,不容对方插话。好容易等黄子平说完了,开始和老商碰杯,后者飞快地喝了一大口,没放下杯子就说:“没错,没错,梁斌是喜欢跟踪,我也有同样的经历。”
老商说的故事,前半段和黄子平说的几乎一模一样,也是在白娅丽家打完牌,各自回家,不同的是那天下了点小雨。那条马路也没有黄子平家附近的马路那么阴暗,是新修的。老商发现有人跟踪,最后确定是梁斌,他招呼梁斌一道去一家单位的屋檐下避雨。梁斌问了老商相同的问题,他有没有可能和白娅丽恋爱,而老商的回答和黄子平一样,“没有可能”。当梁斌问及“为什么没有可能”时,老商的回答开始不一样了,他直截了当地说:“白娅丽不是我喜欢的类型,要胸没胸,要屁股没屁股。我就不明白了,你到底喜欢她什么?”一时间反客为主,弄得梁斌十分被动,一再辩解,说自己就是喜欢比自己年纪大的,可能是有恋母情结。想想不对了,明明是他有问题要问老商,怎么成了老商在问自己了呢?于是梁斌迅速调整了位置,反回去又问老商。总之局面几经扭轉,几乎形成了拉锯,老商问梁斌为什么喜欢白娅丽,梁斌问老商为什么不喜欢白娅丽——对方的答案正是自己的问题,或者对方的问题恰是自己的答案。
两个人都很固执,不愿让步,最后老商被弄烦了,对梁斌说:“我就这么对你说吧,就是白娅丽脱光了,老子也硬不起来!”
梁斌愣住,然后说:“为什么硬不起来?”虽然仍不服输,但气焰显然已经下去了。老商再怎么回答都已无关紧要。
“还是你这样好,一了百了。”黄子平总结说,“我干吗要和他扯乱伦呢?就像如果白娅丽不是我前嫂子,我就会对她有想法似的。”
两人一致认为,梁斌和白娅丽“好的时候”就已经不对劲了,不说是精神病,至少也神经兮兮的吧?你说有什么话不能白天说,就算深更半夜说,也没有必要一路跟踪,然后再说。并且这样的行为不止一次,梁斌一贯如此,可说是一个惯犯。说他的方式刻板,这人又有自己的逻辑。黄子平、老商梳理了一下时间,梁斌跟踪黄子平应该在先,确认对方因不可乱伦的禁忌和白娅丽无染,这才跟踪老商的。他肯定是这么想的,白娅丽是黄子平的前嫂子,但不是老商的前嫂子,他(老商)满足在不是亲戚的前提下和对方相好的条件,这个次序是不能错的……
黄子平打算拆掉座机,但怎么个拆法是一个问题。直接将电话机从书架上拿走,小傅肯定会过问,这个家是她精心布置的,家具的摆放包括装饰物的件数、位置小傅一概心里有数,何况电话机是一个“大件”。虽然电话早就欠费了,打不出去,但没想到能打进来。
将电话线拔掉?黄子平又心有余悸,某种心理阴影还是他和小傅早年的相处留下的。当时黄子平和小傅是“周末夫妻”,周末、周日会在这栋房子里相聚。和小傅同时黄子平另有一个选择对象,经常会给黄子平打电话,因此一到周末他便会紧张。一次,黄子平自作聪明,提前拔掉了电话线,虽然是唯一的一次,但还是被细心的小傅发现了。小傅问黄子平为什么要拔电话线。黄子平说怕有推销的电话打进来,打搅他们缠绵。小傅说不妨碍,反倒可以助兴,硬是让黄子平把电话线插上,复原了。
那电话线头啪嗒一声刚插上,就像摁下了一个开关,电话立马就响了,是那个女人。为此两人大吵一架,小傅以分手相威胁。此事的直接后果就是黄子平向小傅正式求婚了,下午两人就去领了结婚证,“那个女人”则从此灰飞烟灭。
自然,梁斌妈妈不是“那个女人”,她打电话小傅知道也不会有什么的。可白娅丽黄子平的确联系不上,如果再来电话也没法交代。一了百了,还是拆掉座机,这样一来小傅又会起疑。总之,一时黄子平犹豫不决,拆电话的事于是就此搁置了。
黄子平几乎忘记了座机的事。一天,电话铃声突然响了起来,比上一次还要恐怖,因为黄子平一家已经睡下了。黄子平一个激灵爬起来,就往客厅跑,路过女儿房间门口时他听见小傅说:“烦死了,谁啊,深更半夜的!”
黄子平说:“梁斌妈妈。”
无论梁斌妈妈还是梁斌,小傅都不认识,那都是“旧社会”的事情了,小傅也就这么一问。黄子平怀疑,如今就是“那个女人”给他打电话,小傅也不会深究的。好在童童既没有被电话也没有被她妈妈的斥责声吵醒。
黄子平抖抖呵呵地接起电话,同时拽过一条沙发上的线毯裹在身上,“阿姨……”他说。
“你叫我什么,喝多了吧?”竟然不是梁斌妈妈,是白娅丽。
“嗨,是你啊,这大晚上的诈尸啊,你就不能白天打吗?”既然是白娅丽,黄子平就不必那么客气了。
“你真喝多了,要不就是年纪大了,脑子不管用了。”白娅丽说,“我们这儿中午刚过,阳光灿烂……”
黄子平蓦然想起,对方人在纽约,这是一个越洋电话。“哦哦,”他说,“你也可以上午打呀。”
互相“抢白”几句后,两人迅速找回了当年说话的氛围,这才正式开聊。黄子平问:怎么这么久没有和我们联系了?南京这边也没有你任何消息。是不是發大财了?现任男朋友是不是个老外?八成已经结婚了吧,那我们就应该称呼“您先生”。你和你先生是不是有孩子了?“杂种”优势嘛,孩子想必又聪明又漂亮……
白娅丽说:“还联系呢,差一点我没有死掉!”总之是说,这些年她身体不好,一直在休息疗养。黄子平问白娅丽得了什么病,后者避而不谈,她说:“反正病得不轻,折腾得够呛。”话锋一转,她又说道,“现在好了,全好了,没有任何问题了,姐们儿比生病以前还要年轻,有使不完的劲儿!”
什么病会有如此戏剧性的变化,黄子平非常好奇,可对方就是不说。“好啦好啦,”白娅丽说,“反正你记得我已经好了就行。姐们儿已经决定,要来个贵妇还乡!”
黄子平只有祝贺,祝贺白娅丽起死回生,大难不死必有后福。
白娅丽以前在纽约唐人街开了两家卖服装、箱包的小店,那是她去美国后五年之内的事,已经算是非常成功了。此刻,白娅丽说她早就不做小店了,要干就干点有意义的大事情,比如文化交流、促进两国关系之类的生意,总之要大干一场。她说自己的身体需要再休养一段,之后便来中国实地考察。黄子平想,白娅丽大概真的去鬼门关转了一圈回来,否则的话也不会如此亢奋,满脑子都是劫后余生不切实际的幻想。
这之后黄子平说起梁斌妈妈打电话的事。“梁老师呀,”白娅丽说,并没有像黄子平、老商那样反应迟钝。不过她说:“这是哪辈子的事情了,他妈干吗要插一杠子?”
对于梁老师得了精神病,进了精神病医院又出来了的事,白娅丽却没有表现出任何震惊,这倒不是说白娅丽早料到梁老师会得精神病,而是典型的漠不关心。“得了就得了吧,”她说,“人这辈子什么倒霉的事不会碰上?我还差一点死了呢。”
黄子平说:“梁老师妈妈让我联系你,让你写一个证明。”
“证明?证明什么?”
“证明梁老师和你好的时候就已经有病了……”
“慢,慢。”白娅丽说,“和我‘好的时候是什么意思?”
“‘好的时候就是你们谈的时候呀。”
“谈什么?”
“谈恋爱啊。”
“胡说八道!”白娅丽突然提高了音量,几乎像男人一样大叫一声(变声了),“我什么时候和他谈过?梁老师啊,梁斌啊,你是不是说的是梁斌?到底是哪个梁斌?”
黄子平无语了。他说:“这还用说吗?”
“怎么不用说?你倒是说说看啊。”
“就在我们眼皮底下……”
“在你们眼皮底下我们干什么了?一起睡过觉吗?还是搂过抱过kiss过?我他妈的说过那三个字吗?”
“哪三个字?”
“我爱你啊,I love you,我他妈的说过吗?”
“那倒没有。”
“这不就结了吗?我对那个什么梁斌压根儿就没任何感觉,梁斌啊,怎么可能呢!”
“我明白了。”黄子平说。他大概想缓和一下白娅丽不无激愤的情绪,故意说道:“那你们就是炮友。”
“更不可能了!长那么一点点高,还一副娘娘腔,成天戴一个不值钱的顶针,我他妈的缺男人还是怎么的?”
“不缺,你肯定不缺。”
“那不就结了?”
白娅丽矢口否认她和梁斌有超越朋友的关系。她说:“如果他是这么认为的,那真的就是一个神经病!”
她终于承认当年梁斌就已经是一个精神病(“神经病”)了,黄子平心想,至少自己的工作进行了一半。可这一半毫无意义,因为白娅丽不承认和梁斌的特殊关系,因此是不可能出具梁斌是精神病的证明的。
“白娅丽,不带这样的。”
“不带哪样的?”
“算了算了,你有你的难处,我们不说这个了。”
黄子平知道,如果就这一问题再探讨下去,他们又会回到原点,车轱辘话会说得没完没了。可他还是很不服气,换了个角度问白娅丽:“你是不缺男人,从来不缺男人,就没有过空窗期。我们在一起玩的那会儿,你的男人是谁?你的意思不是梁老师,但总得有个人是吧?总不能那两年你都没有男人。要不然你的秘密情人是老商?”最后一句显然是在开玩笑。
白娅丽呵呵冷笑一声说:“这不明摆着的吗?飞行员。”
“谁?”
“飞行员啊,就是我雇的那个司机。我爱他,可人家不爱我,只愿意给我开车。”
看来,为否认梁老师和自己的关系,白娅丽豁出去了。黄子平很想再开一个玩笑,最后还是忍住了。他想开的那个玩笑是:飞行员为你开车已经是屈才了,现在你又让人骑马,那就更不成体统了。黄子平觉得这个玩笑太精彩了,越想越乐,在肚子里乐了半天。
最后黄子平对白娅丽说:“以后你别再打这个电话了,座机我马上就要拆了。联系打我手机,号码是……”
“这白娅丽他妈的修炼成精了。”在一家四星级酒店的咖啡座上,黄子平对老商说。他再一次把对方约了出来,专门说梁斌、白娅丽的事,因为心中不服,也为梁斌觉得不值,想宣泄一下。“狐狸精修成了泥鳅精,比泥鳅还滑,竟然说她没有和梁老师好过!”
他们照例要了啤酒,牺牲了大好的午睡时间(午时),需要好好掰扯掰扯这件事。星级酒店的好处是不会面临赶人,环境也好,中央空调,冷热适中,坏处就是不能吸烟。因此一进门老商就抱怨:“你怎么选这么个地方,华而不实。”黄子平嘲笑老商老土,不会享受,“不是方便你停车吗?”他说。
老商说:“我压根儿就没有开车。”
黄子平问:“那你拿驾照干什么?”
老商再一次说起第一天上路擦碰的事。黄子平说:“这都半个月过去了,你是不是还没有动过车?真是越老胆子越小。”
仿佛是上一次谈话的继续,或者,在两次交谈的接缝处需要有一些交叠,也像是崭新主题的热身,这一轮闲话后这才进入正题。
老商完全赞同黄子平,觉得白娅丽太矫情了。“没好过,你当我们是瞎子吗?有这么欺负人的吗?”他的意思不是说白娅丽欺负了梁斌,而是在欺负他和黄子平。于是二人联手,开始搜罗白、梁“好过”的证据,义正词严就像白娅丽坐在对面。
老商说,一次在涅槃酒吧,白娅丽抓起桌上的一个烟灰缸就向梁斌砸了过去,把梁斌身后的水泥墙砸出一个半寸深的泥坑,幸好梁斌的脑袋及时偏了一下,否则后果不堪设想。最绝的是,梁斌的表情始终没有变,笑得牙龈毕露,偏过去以后仍然露着牙花。“你说,如果不是一对能这么砸吗?不是处在热恋中能砸得这么狠吗?不是谈恋爱而是一般的朋友能被砸了以后还那么笑吗?”老商问。具体的事由他已经忘记了,只是这砸与被砸记忆犹新。
老商当时也在场,证明确有其事。他总结道:“这属于热恋中幸福而甜蜜的争吵。”
黄子平也想起了一件事。白娅丽服安眠药自杀,120赶来救援,当时也是他们三个人在场。黄子平、老商是接到白娅丽的“告别”电话前后脚抵达的,几乎和救护车同时,而梁斌已经等在楼下了,这些就不说了。重点是,当援救人员说,需要一位家属随车前往,一路对白娅丽进行胸外按压,黃子平、老商还在犹豫,梁斌已经出列,当仁不让地爬上了救护车。“如果没有那种关系,”黄子平说,“梁斌怎么会挺身而出?眼睛都不眨一下就以家属的名义站了出来。”
无论是烟灰缸还是120,这些事都可以证明白娅丽和梁斌是“好过”的,不仅好过,而且好得相当激烈。当然了,在热恋这个前提下,黄子平和老商也完全可以理解,如果没有这前提那就另当别论了。至于白娅丽为何要自杀,无论当时还是现在他们都没有深究。那还用说吗?自然是白娅丽和梁斌之间发生了矛盾,也许和那个飞行员有关吧。即使是飞行员也是黄子平和白娅丽通越洋电话时刚刚获悉的新情况,但照样可以添加进解释的框架里来。
“不行,不行,”老商说,“说到烟灰缸我就想抽烟,已经忍了半天了,都讲了两个故事。”说着,他便边摸出烟盒边离开了咖啡座。
没有两个人同时离开去外面抽烟,是怕被人怀疑逃单,因此只能一个人出去过瘾,一个人坐在咖啡座上守候。
隔着旋转玻璃门,黄子平看见了老商低头猛吸的背影,被切分成一条条的,十分虚幻。同时他搜肠刮肚,在想:还有什么事情能证明他们好过?突然,一件“大事”浮现在他的脑海里,准确地说,也不能算是一件事,并无具体的形象、场景,只能说是一个过程、一段时空……怎么说呢,那就是一段空白。真是铁证如山呀,自己竟然忘得一干二净!
老商一连抽了两根烟,回来后要换黄子平也去外面抽两根,后者说:“等会儿,等会儿。你还记得他俩失踪的事吗?”
“啊,对对对,”老商一点就醒,马上想了起来,“我怎么给忘了呢,两人绝对是去打胎,坐月子去了!”
黄子平、老商跟着白娅丽玩了大概半年以后,突然有一天后者失踪了,打电话无人接听,去白娅丽家敲门钢门紧锁。两人一合计,当时就去附近找了一家路边小店,呼了梁斌,梁斌死活不回电话。也就是说,这两人是同时不见并失联的。那天晚上,黄子平和老商在小店里买了啤酒,提溜着又回到白娅丽家所在的高尚小区,坐在大门口边上的马路牙子上边喝边等,直到深更半夜,甚至都没看见飞行员开着白娅丽的座驾驶进小区。他们没有飞行员的电话或寻呼,否则的话也会和他联系的。第二天,情形依旧,在家各自吃了晚饭,黄子平和老商又去白娅丽家会合,按门铃无人应答,然后去附近的小店呼叫梁斌,最后提着啤酒回到小区门口坐下开喝。到后来这已经成了惯例,脱离“组织”的日子里,两个孤魂野鬼每天晚上都去那儿的马路牙子上喝酒。时值盛夏,有风,室外倒也凉快,至少空气流通,能看见进出小区的各色人物以及私家轿车,也有的看。后来他们甚至都不进入小区去敲白娅丽家的门了,很敷衍地一看,某栋某层的某扇窗户,没有亮灯,便可以心安理得地坐下来喝啤酒。去小店用那儿的电话呼叫梁斌也免了,他们去小店只是买啤酒,看见柜台上的电话机并无动于衷。反正梁斌不会回电话,呼了他那不是多操一份心吗(牵挂他会不会回电话)?
在小区门口的马路边,黄子平和老商大概喝了十几个晚上,后来才换地方。因为那毕竟是在守候白娅丽,斯人已去,音信全无,这么等下去也不是个事情,况且他们的关系也没有到那份上。如果是恋人或者是家人,他们或许早就报警了。难不成,离了白娅丽他们就不能过日子了?就无法过夜生活了?于是他们便换了地方,夜生活的内容照旧,买了冰啤酒找一个能坐下的地方喝。尝试了几次,最后也固定了地点,黄子平家和老商家之间的某市民广场,所有在白娅丽家小区大门口喝的好处都有,就开销而言仍然是最低廉的。
每过一个星期或者十来天,黄子平和老商会回到“老地方”喝一次,目的无非是打量一把白娅丽的窗户,看看亮没亮灯。
白娅丽失踪以前,她的体态就已经发生了明显的变化,变胖了,甚至有些浮肿,“没胸没屁股”(老商语)的女人开始长胸长屁股了。而且非常慵懒,总是说累,回想起来那会儿她就已经怀上了。因为怀孕的缘故,白娅丽不再率领众人去打保龄球,也不再去蹦迪,所有需要体力或展现身段的活动都告一段落。
那会儿,每天晚上他们只是坐在白娅丽家的客厅里打牌,玩八十分或者拱猪,四个人正好一桌。有时飞行员也参与,和白娅丽打对家,梁斌就帮白娅丽摸牌、理牌,白娅丽出牌的时候梁斌就站在她身后,为其摩肩按颈,指点一二。两人不免吵吵闹闹,白娅丽会将手上的牌往梁斌的脸上一甩,说:“有本事你他妈的打啊!”站起身来便向卧室走去。梁斌一路护送,安顿好白娅丽须臾回到桌上,捡起白娅丽的那手牌继续。四个人鏖战之际,白娅丽就在里面睡觉。到最后,四个男人打牌的时候居多,白娅丽总是在睡觉,但她需要他们待在外面的客厅里,弄出一些此起彼伏的响动。
不用再说了,两人同时失踪是去外地打胎了。至于,为何失踪了这么长时间,肯定是找了个山清水秀、没有熟人的地方去坐月子。打胎也就是小产,坐月子理所当然。其实,这一判断黄子平、老商当时就有,竟然选择性遗忘,大概是对他们失踪的印象太深,以至于忽略了何以失踪的原因。
大概两个月后,白娅丽、梁斌双双出现。如果说同时失踪是一种巧合,双双出现就不能说是碰巧了。问起来,白娅丽、梁斌自然不承认结伴而行,一个说出国旅游去了,一个说,身体不好,去住院了。在黄子平、老商的逼问下,梁斌说他住院是为了做手术。
“什么手术?”
“我去割阑尾了。”
黄子平、老商不禁大笑。黄子平说:“你们是去拿掉了一些东西,但是从谁的肚子里拿掉的就不好说了。”
老商补充说:“甭管是从谁那儿拿掉的,都不是一个人的东西。”
白娅丽说:“滚滚滚,反正不是你们的东西,跟你们有屁的关系!”算是默认了。
经过坐月子休养,白娅丽的身材明显得到了恢复,浮肿消退了,再次变得“没胸没屁股”。关键是气色,又开始白里透红,体力也有了一定程度的提升。一帮人又开始前往保龄球馆、迪厅或者去开卡丁车。几个男人玩得不免酣畅,多数时间白娅丽笑而不语,在边上观赏。偶尔也下场,总是由飞行员搀扶,梁斌此时已经胜券在握,反倒对白娅丽不像以前那么殷勤了。當然了,在白娅丽家打牌的时候他还是十分周到的,俨然以男主人自居。除了摩肩按颈,他还会提醒白娅丽吃药,那些不明就里的各色药丸放在一个瓶盖里,梁斌端过一杯不冷不热的白开水(梁斌一尝再尝),督促白娅丽服下,后者竟然也很顺从。在白娅丽家吃饭也是由梁斌掌勺,他扎着一条印花围裙,挥舞着锅铲跑到门边开门(黄子平、老商一般后到)。总之,白娅丽家过日子的气氛越来越浓,谁和谁过日子?那只能是白娅丽和梁老师了。
讨论至此,黄子平憋不住了,或者是刚刚想起来,跑到酒店门外去抽烟。他抽完回到咖啡座上,老商立马又跑出去抽,这么长时间他也憋坏了。两人都过足了烟瘾,然后继续,接下来无非是声讨白娅丽:太没有良心了,竟然说没有和梁老师好过!
由于证词过硬,两个人更加义愤填膺。黄子平说:“我们为白娅丽辩护的理由都没有,一丝一毫都没有。”
“是啊,是啊,”老商说,“梁斌现在是这么个情况,但凡他能过得好一点,哪怕穷一点,只要没得精神病,我们这心里也会舒坦些。”他就差将梁斌得病的原因归咎于白娅丽了。
实际上两人正是这么做的,开始大骂白娅丽,但由于喝得太多口齿越发不清,具体骂了些什么已经无法转述。
黄子平终于拆了家里的座机。
他的想法是,关于梁斌的事总该有个了结,不能总是沉溺在往事中,动不动就去找老商复盘。他们毕竟不是年轻人了,喝酒、聊天直到深更半夜,虽说四星级酒店的咖啡座比马路牙子那是高级多了(不考虑抽烟的方便),但总得花钱不是?总得耗神不是?是不可能长此以往的。电话拆了,梁斌妈妈就不会再打来,他也不用想一套说辞去应付了。以前,他可以说联系不上白娅丽,而现在,白娅丽联系了他,但在梁斌的问题上拒不认账,黄子平又该怎么解释?
拆了座机,一了百了。
黄子平万万没有想到,梁斌妈妈还是把电话打了进来。自然打的不是座机(黄子平已经拆了),梁斌妈妈打的是他的手机。
“你怎么知道我的手机?”他问。
“这你就不要问了,反正我知道。”梁斌妈妈说,“这个号码是你的吧?”
黄子平无法否认,只是心里面不免紧张。为何要紧张,他也说不清楚,大概,他想逃避对方的意图被梁斌妈妈看穿了吧。正犹疑不定,梁斌妈妈已把电话的事丢在一边,问黄子平道:“你联系白娅丽了吗?她怎么说?”
“这个……”
“这都多长时间了?”梁斌妈妈显得很不高兴,“我们不是没有给你时间,我们的时间也是很宝贵的。”这就有点过分了。
“既然您这么神通广大,”黄子平也开始意气用事,“那为什么不亲自联系白娅丽呢?你们能找到我的电话,肯定也能找到她的电话。”
“不,我们就是要通过你。”
“为什么呀?”黄子平几乎叫了起来。
“因为,”梁斌妈妈一字一顿地说,“白娅丽是你嫂子。”
“不不不,”黄子平慌了,“她和我哥哥早就离婚了,二十年前就离了,和梁斌好的时候就离了……”
“这个我们不管,她一天是你嫂子就永远是你嫂子。”
“她最多是我前嫂子,”黄子平道,“我嫂子另有其人,叫王怡,我哥早就再婚了,女儿都已经读大二了。”
“你说这么多干什么?反正你们是一家人!”
“阿姨,您不能不讲理啊。”
事情至此,就有点闹僵了,说不下去了。只听电话那头一阵蹊跷的响动,半晌之后,一个男人的声音说:“要不,你带个话给白娅丽?”
黄子平立刻意识到说话的人是梁斌。也不是他的声音没有变,而是,某种超越嗓音之外的东西让黄子平觉得正主现身了,犹如开了天眼一般,一瞬之间黄子平甚至看见了对方:坐在轮椅上,他妈妈打电话的时候梁斌就一直坐在边上,这时接过了话筒。黄子平甚至看見梁斌家的电话仍然是一部座机,可轮椅的幻象是如何得来的,却不得而知。梁斌是精神方面的问题,并不是身体上的毛病,怎么会坐轮椅呢?也许是某种疑似轮轴的声音给予的提示吧。黄子平看见了,完完全全地看见了:中年人梁斌端坐在轮椅上,极有把握地手握电话听筒,那枚白金戒指反射出星点哑光。他目光平视,无喜无忧,比任何正常人都还要正常。
“啊,梁老师,你好。”黄子平说。
“你好。”梁斌淡淡地回答。
“这都多少年了,我们……”
梁斌打断黄子平,说:“请你给白娅丽带个话,十个字,把我给你的东西还给我。”
“什么?”
“把我给你的东西还给我,也就是,我给白娅丽的东西让她还给我。”
“梁老师,你听我说,”黄子平试图劝解,“这都是哪辈子的事情了?再说了,感情这东西怎么还呀?”
“十个字,你把我说的十个字带到就行了。谢谢!”然后梁斌就挂了电话。电话虽然已经挂断了,黄子平仍然可以听见轮轴声,看见梁斌掉转了一个方向,操纵轮椅从电话机旁离开了。
黄子平举着手机的手好半天才放下。他合上手机,将其放回到茶几上,掰着手指头开始数,“把、我、给、你、的、东、西、还、给、我”,不多不少,正好十个字。
一年以后,白娅丽如约回到中国,回来了。先去了北上广深这些有项目合作可能的城市,最后一站才来到南京。回南京后,白娅丽首先会见的仍然是那些潜在的合作伙伴,商界或者政府部门的故旧,和黄子平、老商见面被安排在最后一天。和白娅丽一直保持联系的黄子平不敢怠慢,立马通知了老商,由后者驾车,双双去白娅丽下榻的酒店接人。
此时老商上路已经大半年了,但车始终开得别别扭扭。他本来是不想开车的,可黄子平一再坚持,他的意思是虽然白娅丽不会稀罕,可聊胜于无,开车接驾也算是对白娅丽的款待,意思到了也就可以了。
“她把我们安排在最后,可见没把我们当外人,不是要和我们做生意。”
“是是,这姐们儿挺怀旧,实际上她并没有必要见我们的。”
黄子平从副驾下来,为款款而来的白娅丽打开后座车门。白娅丽上车后,他力道适中地关上车门,回到副驾上。黄子平啪嗒一声锁上安全带,这边白娅丽也摘去了墨镜,身体前倾,三个人面照面,黄子平和老商这才看清了白娅丽的面容。
这可是一张相隔十五年的面容,而且是一个相隔十五年的女人的面容,不是说白娅丽变老了,情况恰是相反的。当然,也不能说她变年轻了——怎么说呢,这个年龄段上的女人已经无法用年轻形容,只能说是气色吧,白娅丽的气色之好大大超出了他俩的想象,白里透红,尤其是那双眼睛,放射出少年般的精光。黄子平的第一个反应是,白娅丽中国之行诸事成功,否则绝不会如此容光焕发的。
“你一点都没有变。”黄子平说。
“少来!”
“黄子平说得不对,”老商说,“白总那是逆生长,成妖怪了。”
“滚!”
一句“少来”,一句“滚”,立刻将三人拉回到当年,彼此之间顿时放松下来。
黄子平说,他家附近有一家酸菜鱼,味道不要太好,就是饭店的档次不行。他的意思是这一路白娅丽想必吃的都是高端饭店,也该换换口味了。白娅丽表示感谢,但说自己什么都不想吃,只想和老朋友说说话,于是A计划作废。黄子平的B计划是,去一年前他和老商聊天的那家四星级酒店的咖啡座上喝咖啡,当然也可以喝酒,肚子饿了再说。
“又是酒店啊,”白娅丽说,“姐们儿刚出酒店,你们就要带我去酒店,什么意思啊,太无聊了!”B计划于是也被否定了。
“我们还是开车在南京转转,”最后白娅丽说,“我都来三四天了,还没有转过呢,南京我他妈的都不认得了。”
老商发动汽车,颤颤巍巍地开了出去,汇入车流,他们开始在南京的大马路、高架桥、过江隧道和绕城公路上转了起来。
边行车三人边聊天,由于老商需要集中注意力,主要是黄子平和白娅丽在聊。
白娅丽问起他俩目前的情况,黄子平感慨世事多变。“总的来说我和老商没啥变化,”他说,“还是像当年一样穷,没有发财。当然了,水涨船高,像老商这样的都开上车了。”
“不错呀。”
“但结构性的变化还是有的。”
“什么意思?”
“当年本人离异,无孩单身,”黄子平说,“老商有老婆、孩子。现在掉了个个儿,我有了老婆孩子,老商反倒离婚了,孩子归他老婆,有孩子也等于没孩子……”
“话可不能这么说,我儿子……”老商插话。
“是是是,他儿子有出息,自己创业开了一家游戏公司,这辆车就是他儿子孝敬老商的。”
“那你呢?”白娅丽问。
“我孩子小,还在上小学……”
“他都不好意思接送闺女上学,”老商又插话,“人家还以为是爷爷呢……我操你大爷,想死啊!”
一辆SUV变道,没打方向灯,突然从右侧斜插过来,险些蹭着老商的车。老商阿弥陀佛了半天,再也不敢随便插话了。
漫无目的地转了两个多小时,不无热烈的气氛逐渐趋于平淡。老商建议,还是找一家茶社,坐下来慢慢聊,白娅丽不愿意。黄子平想起来,他带了两瓶准备晚饭喝的老白酒,于是从座位下取出一瓶。“1997年的。”他让白娅丽透过微黄的液体看印在商标后面的日期。在车上找到一打纸杯,拿了四只,两两相套后,倒入酒水。黄子平和白娅丽各拿纸杯,开始干喝,滋味自然非比寻常。
大约一瓶喝完,准备开第二瓶的时候,黄子平聊起了梁斌的事。白娅丽说:“说他干什么?上次你不是说过了吗,他妈给你打电话,梁斌已经神经病了。”
“不是上次说的那个电话,”黄子平说,“梁斌妈妈又给我打了一个电话。我的座机已经拆了,她竟然打到了我手机上,我没给过她号码呀,太他妈的奇怪了。”
白娅丽说:“这事和我无关,我他妈的早就和那个什么什么梁斌没有瓜葛了,犯得着吗?”
黄子平突然想到了什么,说:“对了,那次梁斌也和我通话了。”他明显地感觉到车厢深处白娅丽的眼睛一亮。
“他说什么?”
“梁老师让我带话给你,十个字。”黄子平低头放下纸杯,腾出手来掰着手指头开始数,“让、她、把、我、给、她、的、東、西、还、给、我。不对,怎么是十二个字?对了,没有‘让她,是‘把、我、给、她、的、东、西、还、给、我正好十个字。好像也不对,对了对了,应该是‘把、我、给、你、的、东、西、还、给、我——把我给你的东西还给我。”
终于理清了,话也带到了,抬头再看白娅丽,后者竟然满脸的泪水,将脸上的脂粉都冲花了。黄子平吓了一跳,幸亏老商这时又开始插话:“我怎么没听你说过?”
“什么没听我说过?”
“梁斌让你带话呀。”
“他让我带给白娅丽,又不是带给你的。”
老商被噎住。黄子平回头再看白娅丽,对方已经泣不成声,手上的纸杯也掉了下去(幸亏已经喝完)。她仰靠在后座靠背上,一边呻吟一边哀号道:“我已经还不回去了,还怎么还啊!”
黄子平说:“娅丽你喝多了,至于吗?当时我就对梁斌说,这都是哪辈子的事了,感情这东西怎么还啊?”
白娅丽继续哀恸,说:“我用了十三年,已经报废了,还怎么还啊?就是想还也还不回去了。”
“还真有东西?”黄子平说。
“你们是蠢啊,还是笨啊,没东西梁斌会跟我要吗?会得神经病吗?”
老商再也无法继续往前开了,体力透支是其一,最重要的是受了刺激,脑子已经转不过来,再开下去八成要出事。未经任何商量(此时也无人可以商量,车上其余的两人,一个大恸,一个忙于劝慰),他就将车靠在路边停下。恰好这是一条车流稀疏的城郊马路,路边绿植成荫,那车紧挨一棵八十年的法国梧桐泊定,老商打起双闪。他也套起两只纸杯,让黄子平倒一点酒在里面。
“你还要开车。”黄子平说。
“烦不了了。”
黄子平和老商双双从前排转过身,静静地看着白娅丽。半晌以后,后者抽出纸巾擦去眼泪,一面在随身携带的坤包里翻找一面说:“我这已经是第二次换肾了。这不,两年前差点没死掉,死里逃生我他妈的又回来了。我……我对不起梁老师啊!”
白娅丽似乎又要哭了,幸好还没开始补妆。她努力控制住自己,手持化妆盒等待着。这是一个深知自己的女人,知道自己何时会完全平静,黄子平、老商只要给她时间就行了。
又过了一会儿,白娅丽说:“他给我一个肾,却要我的心,我没法给啊。”
黄子平、老商深深点头,并互相碰了一下纸杯。
“肾有两个,而心只有一个,每个人都是这样的。”白娅丽说。
直到这时,黄子平才敢说话,他试探说:“那你的心给了谁呢?”
“我的心给了飞行员,所以,英语老师就没有啦!”
这突如其来的幽默不免让黄子平、老商愣住,随后,他俩反应过来,爆发出一阵歇斯底里的大笑,“哈哈哈哈哈哈”。白娅丽终于从悲伤的情绪里彻底解脱了。
三人碰杯,以示庆祝,但到底庆祝什么也说不清楚。
这以后他们又说了很多,毕竟阔别了十五年,物是人非或者人是物非,这都是一个意思。说了很多,但再没有提及梁老师和肾呀,心呀,五脏六腑都没人再提。三个人边喝边聊,一直聊到了晚霞满天,聊到了金星出现,那天晚上居然还有新月。一弯月牙凌空挂在远处的楼影之上,在它右下方就是那颗著名的星星,而在星月下面的城市灯火自不待言。这时马路上已没有其他车辆,老商将车窗降下,四扇车门全部打开,犹如远古的翼龙一般支棱着翅膀蹲伏在路边。车上的音响开到最大,是那首当年他们常听的莱昂纳尔·里奇的Say you,Say me,动人的旋律随着凉下去的晚风在车厢里钻进钻出。这三个家伙也上上下下,黄子平跑进路边的灌木丛里撒了一泡野尿,老商又回到车上醉驾,实际上他只是开车滑行了一百米,为了去路边亮着灯的小超市买两箱啤酒。刹那间天地全黑,三个人各仰脖子对着星月俱灭的天空吹喇叭。白娅丽不胜酒力,吐在了车下面。老商再次上车,将他的车挪移到不远处。离开那一摊呕吐物后他们继续喝。
责任编辑 许泽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