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月亮遮蔽的部分朝向我们

2024-05-01 14:20:24谭夏阳
星星·诗歌理论 2024年2期
关键词:刘春协奏曲诗集

谭夏阳

2023年9月,北岳文艺出版社出版了刘春的诗集《我写下的都是卑微的事物》;同一时间,当代世界出版社出版了刘春的另一本诗集《另一场雨》,可谓花开两枝,争相竞发。刘春认为,两本诗集的同时出版“可以视作我的诗歌写作成绩单”。我在阅读过程中饶有趣味地发现,两本均为短诗作品结集,体例相似,选编均衡,在内容上没有交叉重复之作,直观地反映了刘春多年来的写作状况。而两本诗集的开篇收录的都是关于“月亮”的诗。诗集《我写下的都是卑微的事物》开篇收录的《月光》,是以一个巨大的隐喻直击现实的诗;诗集《另一场雨》开篇收录的《月亮》,是一首向内发展的诗。我的用意是想说明两点情况:第一,以悲悯情怀关注弱小事物,并对现实生活进行深刻反思是刘春贯穿始终的创作基调;第二,两本诗集是对刘春三十多年诗歌写作的一次总结。

纵观诗集《另一场雨》和《我写下的都是卑微的事物》,它们的形制、结构几乎一致,形成两相对应的姿态。比如《我写下的都是卑微的事物》中有“微茫之光”一辑,《另一场雨》中则有“另一场雨”一辑与之相应,两者皆为诗人得意之作,的确难分高下;前本诗集有思想性较强的“各得其所”一辑,后者也祭出“命运协奏曲”一辑来应对,最终还稍稍占了上风。具体内容上更是如此,一些诗作“这边唱来那边和”,简直遥相呼应,相映成趣,比如本文开头列举的《月光》与《月亮》就分属不同的诗集,类似的还有“秋天”“梦境”“电影”等主题。它们可能是刘春写作的兴趣点和重复点,但不管有意还是无意,选编之时将它们分别归入两个“阵营”当中,肯定使它们产生了某种关联或对应,读者在阅读时也会相互观照,所以我说这两本诗集是相互对称的关系。更进一步来说,如果《我写下的都是卑微的事物》偏向于过去的总结,那么《另一场雨》则偏向于未来的思考,它预示着刘春未来的创作变得更加开放和广阔,因而令我更为看重。

由于篇幅所限,本文仅对诗集《另一场雨》做具体分析。

诗集《另一场雨》由“另一场雨”“命运协奏曲”“低音区”三辑组成。第一辑“另一场雨”与书名同题,收录了诗人近年创作的部分短诗,它们短得名副其实——有些只有三四行,最长也不过十六七行。在这些短诗里,诗人展现了最为惬意的自由度,这是写作状态的反映,相信读者在阅读时也能感受出来。在整部诗集中,我个人最喜欢的是第二辑“命运协奏曲”,其由《命运协奏曲》《人间滋味》《词不达意》三组诗组成,代表了刘春对世界、自然与人生的思考,以及对诗学的全新探索。第三辑“低音区”延续了诗人一贯低调而谦卑的个性,从中还能看出诗人对于各种风格不断尝试的过程,应该说,这辑作品与刘春之前的诗集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与其说它们一脉相承,倒不如说它们互为遗珠。

诗集《另一场雨》中以《月亮》作为开篇,“月亮升起的时候,我在海边漫行/一些大大小小的事情拥堵着/狭窄的胸腔//旁边有人喊‘月亮,月亮/我低着头,牵着一肚子心事/默默行走//夜深了,空气有些凄冷/‘月亮,月亮,似乎又有人喊/抬起頭,天空一片澄明”。这是一首由外在事物逐渐返回诗人内心,最终孵化出全新诗意的诗作。在诗中,月亮成为一个参照物,映照着诗人拥堵的心事,以及在心事化解之后所抵达的“澄明”境界。第二辑中的组诗《命运协奏曲》写于疫情居家隔离期间。疫情促使刘春进行深入的思考,“一个写作者该为何而写”。很多时候,一首作品的深度和广度并不是取决于怎么写,而是写什么。所谓的思想性,正是源于生活,由表层生活现象指向深层次的社会意义。而关注弱小事物并对现实生活进行反思是诗人的基本立场和职责,也必然要求诗人要勇敢地面对和处理这些题材,深挖其背后独具价值的那些闪光的宝矿。除了具备天生的敏感度之外,时代也要求诗人必须具备理性的思维和对题材处理的开放度,来为自己的发现做出冷静判断。只有清楚了这些,我们才容易进入刘春的组诗《命运协奏曲》中去。

整组诗由“风”“花”“雪”“月”“雨”“露”“草”“水”等十七首短诗组成,形制整饬,意蕴相近,诗与诗之间相互咬合、相互支撑并相互协奏,最后融合于一起,成为一首真正的交响乐——《命运协奏曲》。或许很多读者对组诗的写作怀有误解,以为把几首主题相同的诗放到一块就是组诗,其实不然。组诗和长诗有些类似,同样考验诗人的整体把控能力;在诗歌内部,诗与诗之间的结构和榫合,也必须得到有效的约束和调度。另外,每首诗的形制和意蕴也要求做到统一,指向同一个整体,服务同一个主题。换言之,散乱的组诗,每首诗各自为政,就算将它们分拆开来也不会影响各自的表意。好的组诗内的各首诗,它们的整合力远远大于这些诗的机械总和,即1+1大于2;如果拆解开来,每首诗的表现力则被大大削弱,甚至不能独立存在。从这个标准来看,作为组诗,《命运协奏曲》是出色而出彩的。

诗集《另一场雨》中有一组组诗《爱情故事》,同样采用了“风”“花”“雪”“月”这几个小标题,但组诗《命运协奏曲》的意蕴更加深广,突破了爱情界限,甚至对“风”“花”“雪”“月”原先的意旨做了一次颠覆。即是说,诗人在这组诗里对某些旧意象重新进行了定义,从而赋予它们全新的含义和理解。如《风》中,“如果夜里你听到某种声音/低沉、忧郁,在窗外呜呜地悬着/请记住:那不是风/是真的有人在压低嗓子哭泣”,风在这里,无形中有了杜甫《茅屋为秋风所破歌》的悲悯;在《雪》中,“当你赞美雪纯洁,乌鸦说:/我多么干净,你才是无边的污浊”,这是黑与白、纯洁与污浊的反向延伸,一种根深蒂固的观念被迅速反转;在《露》中,“不要眼睁睁地看着重力改变树叶的平衡/不要看着孩子慢慢长大,然后坠落/不要在电视机前看着人们在/房屋坍塌后绝望拥抱/来不及求救和哭泣/来不及准备挽歌和悼词”,在一种先知般的口吻里,腾挪着的是西川式的冷峻与喋喋不休。

这样精彩的例子不胜枚举,但还不过瘾,让我们再来看这首《铁》,“硬骨头只是传说。那些原料/不必经过火的考验,也会提前撇清自己/都是不好意思,多多包涵/都是将心比心,万望体谅和理解//你也一样。起风前你浑身灼热/像铁刚刚放进炉膛/风起后就开始慌张凌乱/竖起领子,把所有门窗关上//但你无法挪开心里的硬块/它梗着,不让你轻松/它是你无法甩开的羞涩,将你的一生/笼在漆黑的注视中”。这首诗写“铁”,却硬生生地写活了一个人的懦弱,令人读来莞尔一笑。第一段表现软弱的借口,通过日常的话语“不好意思”“多多包涵”“将心比心”“万望体谅和理解”来展现,就算不加语气助词,也非常生动——平时,咱不也这样说吗?第二段写行动,风起前后,“叛”若两人。到了第三段,诗人直接将这块铁植入人的愧疚之中,有一种直逼灵魂的意味。可以说,刘春把对生活的感受、理解和思考带入诗中,在诗中,他建立起一个属于自己的“江湖”——有着与现实相同的人情世故,体会与别人不一样的酸甜苦辣。一个擅长写作的人,往往善于体察生活。因为,“功夫在诗外”。

我这样说,是为了引入另一个话题。

通常一个诗人从习诗的那刻起,随着阅历增加会依次进入写诗的几个阶段:第一阶段,他会写一些简单的、稚嫩的诗,看起来浅白又不失香甜;第二阶段,他开始不满足于现状,决定增加写作难度,挑战繁复和技巧,并且对事物的表象进行反复深挖,以期实现思想性的突破;第三阶段,重新认识到简约的力量,于是放弃技巧,返璞归真,这时他对诗歌的认识已经变得通透和澄明。

然而,也有诗人不按这个套路来。他在第一阶段可能超前地发现了诗歌的“简约”真相,想着最后还得兜着路儿回归,犯不着这么费劲,遂绕开第二阶段,即绕开繁复和有难度的训练,继续坚持浅白(简约)。其实,这也是一种修炼和冒险。而在那批践行难度写作的诗人眼中,这俨然是个异类。殊不知“功夫在诗外”,这个人在生活中吃香喝辣,在江湖中磨炼人情世故,一旦看通透世界的乾坤,拿出来的作品是会令人吃惊的。

由此,我再度揣测,如果某天某个诗人放弃发表,在写作上也变得无所牵绊,那么他是否拥有更大的可变量呢?对于这样的诗人以及他的写作,我总是怀有最高的期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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