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苏尔多的马克思主义阶级斗争理论研究*

2024-05-01 09:31李雨豪郭丽双
国外社会科学前沿 2024年3期
关键词:苏尔民粹主义斗争

李雨豪 郭丽双

一、前言

阶级斗争作为马克思主义的核心问题,是解读社会历史的关键一环,也是迈向未来社会的必然路径。在与第三国际的对话中,早期西方马克思主义理论家们就试图建立一种将人的感性活动视为存在本体的新本体论,进而否定历史规律的客观性、历史决定论、一元决定论和经济基础决定论,已然出现放弃阶级斗争理论的端倪。1陈学明、王凤才:《西方马克思主义前沿问题二十讲》,复旦大学出版社,2008 年,第83~85 页。二战之后,资本主义社会发展呈现出了新的面貌,新自由主义和福利国家的盛行让强调对抗与革命的阶级斗争理论进一步淡出西方马克思主义学者的视线。近半个世纪以来,随着世界范围内民族解放和社会革命告一段落,米尔斯、达伦多夫以及柯林斯等学者的社会冲突理论盛极一时,诸多西方马克思主义学者对阶级斗争避之不提甚至做出了否定判断,有关阶级斗争的研究在新世纪陷入了低谷。难道阶级斗争在现实与理论中都走向了消亡吗?事实上,21 世纪以来,经济危机加剧了资本主义社会的两极分化,数以百万计的人陷入失业、不安全、对生活的持续焦虑甚至饥饿之中,性别、人种、空间和生态等权利不平等也正在唤起人们的斗争记忆。新的历史时期,包括中国在内的社会主义国家面对的仍然是一个充满斗争的世界,全球范围内被压制、缓和或搁置的阶级矛盾依旧存在,革命时期共产党人的斗争哲学在新时期仍然具有生命力。

在理论维度,意大利马克思主义学者多米尼克•洛苏尔多(Domenico Losurdo,1941—2018)在21 世纪重提阶级斗争,试图通过重释马克思主义的阶级斗争理论完成对自由主义的批判,进而实现对资本主义社会体系的超越。洛苏尔多作为著名左翼学者、马克思主义历史哲学家,长期致力于自由主义与共产主义关系、马克思主义发展史等领域的研究,力图依托马克思主义理论批判资本主义关于历史的意识形态。其主要著作有《海德格尔与战争意识形态:社会、死亡与西方》《黑格尔与现代人的自由》《自由主义批判史》《战争与革命:反思二十世纪》《阶级斗争:一部政治与哲学史》以及《西方马克思主义重构:诞生、死亡与重生》等。洛苏尔多认为马克思恩格斯的阶级斗争理论是一种关于社会冲突的一般理论,在认识论上与自然主义理论彻底决裂,为解释历史进程提供了一把钥匙。1Domenico Losurdo,Class Struggle: A Political and Philosophical History,Translated by Gregory Elliott,New York:Palgrave Macmillan Press,2016,p.43.在其阶级斗争理论中,他对阶级斗争的内涵、目的与现代表征做出了新的框定。他基于马克思主义理论考察自由主义发端以来众多社会冲突,力图在双重维度上批判、超越各种阶级斗争理论中长期存在的二元逻辑和民粹主义对阶级斗争的消解,从而建立起具有人道主义色彩的阶级斗争理论。

二、洛苏尔多阶级斗争理论的三维框定

洛苏尔多将阶级斗争作为一种历史现象进行剖析,试图延续马克思恩格斯的历史研究方法,从纷繁复杂的阶级斗争历史中去界定斗争的主体、形式、方向和结果,进而框定阶级斗争的内涵、目的与现代表征。在这一过程中,洛苏尔多并没有完全实现对马克思主义阶级斗争理论的“重构”,而是偏向于保守的“重释”。一方面,其对概念的理解和使用直接来源于马克思恩格斯原著;另一方面,其主要目的是在延续马克思主义阶级斗争理论于当代社会的解释力而不是颠覆。在此过程中,洛苏尔多坚持人道主义的立场与前人对话,试图将马克思主义阶级斗争理论作为关于社会冲突的一般理论深化拓展,推动其历史解释力的延续,最终结论认为阶级斗争是多元主体为争取承认而进行的多形态斗争。

(一)阶级斗争的内涵:多元主体的多形态斗争

阶级斗争作为一种历史现象,想要对其内涵进行重释,首先涉及的问题是阶级斗争的单复数之辩。洛苏尔多认为《共产党宣言》(以下简称《宣言》)中所提及的阶级斗争(Klassenkämpfe)是复数形式,并不是指代相似形式阶级斗争的不断重复,而是指阶级斗争所采取的多种形式和表现形态,“至今的一切社会的历史都是在阶级对立中运动的,而这种对立在不同的时代具有不同的形式。”1《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2 卷),人民出版社,2009 年,第51 页。洛苏尔多将马克思恩格斯的阶级斗争理论作为一种关于社会冲突的一般理论去理解,现实中就是将阶级斗争作为社会冲突的多样态势展开,即将阶级斗争视为多元主体的多形态斗争。

那么复数的阶级斗争应如何理解呢?洛苏尔多认为阶级对立对人类社会起着推动和维系作用,阶级对立通过社会冲突投射于人类生活的不同维度,而阶级斗争是被多元主体的职业身份、政治立场、生活处境等因素折射后的多样面貌。换句话说,“阶级斗争几乎从未以纯粹的状态出现,也从未将自己限制在涉及直接对立的主体之中。”2Domenico Losurdo,Class Struggle: A Political and Philosophical History,Translated by Gregory Elliott,New York:Palgrave Macmillan Press,2016,p.21.因而,阶级斗争的主体也是非具体的多元存在。洛苏尔多认为社会体系中多重矛盾的“强制关系”纠缠决定个人(和群体)最终处于“压迫者”或“被压迫者 ”的等级排序,一方面是根据其所在具体情形中的政治和社会相关性,另一方面源于单个人(或群体)的政治选择倾向。3Domenico Losurdo,Class Struggle: A Political and Philosophical History,Translated by Gregory Elliott,New York:Palgrave Macmillan Press,2016,p.115.例如,洛苏尔多在其著作中常以19 世纪爱尔兰和印度工人举例,他们在工作中属于被剥削的工人阶级和被压迫的民族,而在家庭中则转变为其妻子的压迫者,这些妇女则在家庭、工厂和被压迫民族中受到三重压迫。坚持《宣言》中“至今一切社会的历史都是阶级斗争的历史”的论断,洛苏尔多也深受意大利历史主义影响,秉持“一切历史都是当代史”的理念。洛苏尔多将当代资本主义社会面临的社会冲突问题带入到阶级斗争的历史中,认为除了资本主义社会内部资本家与工人的传统冲突外,民族解放、妇女解放也是资本主义阶级斗争的重要形式,各种形式动态交互,营造出复杂形式的政治、经济和意识形态(文化)斗争。

首先,洛苏尔多认为民族斗争和阶级斗争是天然的种属关系。洛苏尔多尤为强调民族解放形式的阶级斗争,因为在他看来资产阶级革命的结果是部分人的政治解放而非全人类解放或个体普遍解放。他在《自由主义批判史》一书中明确指出:“自由主义的兴起和种族动产奴隶制的散布,是一组孪生产物。”1[意]多米尼克•洛苏尔多:《自由主义批判史》,王崇兴、张蓉译,商务印书馆,2014 年,第42 页。宗主国内部的民主和自由是建立在对被压迫民族的奴役之上的,这其中的对抗与冲突自资本主义发展之初便存在。《宣言》援引了波兰的民族解放运动,恩格斯也曾在其早期著作中支持了爱尔兰民族的解放。马克思恩格斯所倡导的激进革命,不仅是为了解放被压迫阶级(无产者),也是为了解放被压迫民族。“现代各民族只是在本国内把奴隶制掩饰一下,而在新大陆却不加掩饰地推行奴隶制”,国内外的“奴隶制”本质上是一致的。但洛苏尔多指出,虽然《雇佣劳动和资本》等文本实际上将民族斗争归入了阶级斗争当中,但是马克思并没有明确界定阶级斗争和民族斗争、社会问题和民族问题之间的关系,“他只是在不经意间得出了区分属和种的较成熟表达。”2《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1 卷),人民出版社,2009 年,第605 页。因而,洛苏尔多想要做的就是明确这种表达。借鉴列宁“民族问题从属于劳动问题”的论断以及毛泽东关于“民族斗争和阶级斗争一致性”的论述,洛苏尔多申明阶级斗争是“属”,即阶级斗争在一个尚未实现政治解放的民族中呈现出民族斗争的面貌。

其次,洛苏尔多将妇女的解放斗争纳入了阶级斗争的范畴。与资本主义国家内部无产者的斗争、民族的斗争一致,妇女的斗争与阶级斗争也呈现出种属关系。这样的结论来自洛苏尔多对《德意志意识形态》和《宣言》的解读。分工出现之后的家庭内部“在那里妻子和儿女是丈夫的奴隶”,3《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1 卷),人民出版社,2009 年,第536 页。即便进入资本主义社会“资产者是把自己的妻子看作单纯的生产工具的”,4《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2 卷),人民出版社,2009 年,第49 页。因而洛苏尔多认为工人和妇女处境具有相似性,统治阶级对无产阶级的压迫与男性对女性的压迫相吻合。洛苏尔多对阻碍和误导妇女斗争的“强者法则”进行了批判,他指责马奎斯•孔多塞和约翰•密尔等人企图依靠“正义感”和“健全心理”,来消除男性对于女性所谓的“习惯性力量”“习俗”“偏见”,这实际上是对妇女经济从属地位的默许,进而承认了男性在道德层面的非凡地位。所以,在洛苏尔多看来妇女斗争要做的是推翻男人强加给妇女的永久暴政,而要建立男女平等关系的前提是废除社会财富和地位世袭制度,因而妇女解放斗争也是阶级斗争的具体面貌。

最后,洛苏尔多认为历史上宗教和艺术曾作为逃避形式的阶级斗争出现。洛苏尔多首先肯定了宗教作为意识形态对于阶级斗争的重要性,“关注宗教以及其在具体社会冲突中的意义,是马克思恩格斯思想中的常态。”5Domenico Losurdo,Class Struggle: A Political and Philosophical History,Translated by Gregory Elliott,New York:Palgrave Macmillan Press,2016,p.36.恩格斯在《德国农民战争》中提及了16 世纪左右在新教改革之后爆发的反殖民起义,其口号便来自于圣经《新旧约全书》。6《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2 卷),人民出版社,2009 年,第235 页。但是宗教作为“人民的鸦片”,它声称超越了冲突,从而阻碍了人们革命意识的形成,并成为压迫的枷锁。洛苏尔多认为宗教以“自然崇拜”的面貌在资本主义社会的阶级斗争中重现了,为逃避阶级斗争提供了“回归自然”的选择,呈现出一种虚假的阶级斗争。这其中最突出的是对艺术的求助,例如席勒号召人们通过对美与自由的追求回归自然而逃避社会,即“对自然的召唤”。洛苏尔多指责这种做法是纯粹精神愿望的表达,将人和人的历史同自然界相疏离,但真正克服“生命与幸福二分法”的只能是真实的阶级斗争。

综上,洛苏尔多将民族解放斗争和妇女解放斗争纳入到阶级斗争中,并指出宗教和艺术曾作为逃避形式的阶级斗争出现。其在扩充阶级斗争形式的同时,打破了斗争主体的身份束缚,以解释阶级斗争作为一般性历史事件的在场性。

(二)阶级斗争的目的:被压迫者争取承认的斗争

既然洛苏尔多认为阶级斗争是“多元主体的多形态斗争”,那么生产关系的变革便不能涵盖阶级斗争的所有结果。因而,作为一种具体的历史的社会实践活动,阶级斗争的目的指向就成为洛苏尔多接下来要作答的问题。在多元主体的多形态斗争中,洛苏尔多认为阶级斗争的核心目的是争取承认。

“争取承认”的术语来自黑格尔,同样的表达被继承于阿克塞尔•霍耐特和路德维希•希普的承认理论当中。相比于希普博弈论的承认理论,洛苏尔多对黑格尔思想的汲取更加类似于霍耐特目的论的承认理论。不同于霍耐特讨论的社会规范领域,洛苏尔多将承认理论移植到了阶级斗争理论当中。回到黑格尔《法哲学原理》的语境中,“一个冒着被饿死危险的人,会沦落到放弃他所有权利的境地”,1G.W.F.Hegel,Elements of the Philosophy of Right,Translated by H.B.Nisbet,Cambridge: 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1991,p.155.即进入到一种类奴隶的境地,以一种奴隶形象呈现在普通大众的视野中。对此,洛苏尔多借助黑格尔“简单的否定判断”和“消极的无限判断”的逻辑区分进行解释,前者否定了主体一个具体的、有限的定语(这朵玫瑰不是红色的),后者否定了主体本身而不是一个单独的定语(这不是一朵玫瑰)。因此,奴隶的非人化就来自于主人“消极的无限判断”,即在观念逻辑上对奴隶身份就形成了无限的负面判断。同时,如果奴隶的主体身份不被主人所承认,那么主人也就失去了确证他自身的主体,双方都陷入了无法被承认的困境。黑格尔言明:“只有当他者是自由的,且他者也被我承认是自由的,我才是自由的。”2G.W.F.Hegel,Werke in zwanzig Bänden,vol.10,Berlin: Suhrkamp Verlag AG,2011,p.220.马克思恩格斯也指明,“压迫其他民族的民族是不能获得解放的。”3《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2 卷),人民出版社,2009 年,第355 页。综上所述,洛苏尔多借助黑格尔的理论,在观念逻辑上论证了社会冲突的最终和解必然是彼此间的承认,阶级斗争的目的是争取斗争双方的彼此承认。

回到现实逻辑,洛苏尔多反对将阶级斗争目的局限在政治经济层面的再分配。“非人化”的社会主体在进行的实际上是一场争取承认的斗争,将阶级斗争的目的局限于身体上的补偿,是将被压迫者视作动物的庸俗想法。从多元主体的多形态斗争中出发,斗争主体正在对同一种制度体系发起挑战,但落脚点是对不同主体的承认。世界资本主义经历了几个世纪的阶级斗争之后,现代社会仍然存在收入再分配无法解决的困境,例如种族歧视、妇女被排除在政治和职业自由之外、工人阶级对于福利制度的反抗以及国家之间的敌意与偏见等。因此,洛苏尔多谴责用还原主义和庸俗经济术语来解释阶级斗争,将原属于被压迫者的物进行返还是远远不够的,更重要的是将“对于人的承认”返还。“任何解放都是使人的世界即各种关系回归于人自身。”1《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1 卷),人民出版社,2009 年,第41 页。将马克思的阶级斗争理论作经济主义的解读是不充分的,是具有误导性的,除了经济和政治层面的斗争,更多的是道德上被承认的斗争,在资产阶级内部,经济地位的提升并不能意味着人格的被认可。

那么,资本主义社会中常见的契约合同与律令法规是被压迫者争取承认的结果吗?洛苏尔多否定了为统治者辩护的契约形式和自然法形式的斗争结果。对于契约形式的结果,洛苏尔多认为资本家是绝对的法律赋予者,而且是专断的,工人在“与资本的自愿契约”中把自己当作奴隶出卖了。资本家正在利用劳动岗位和劳动合同限制工人的自由,契约与制度的合法化打破了劳动者自由结合的社会秩序。人格本身是不可转让的,但一旦有了社会意识形态对于人性的贬低,“人格的不可转让”就从黑格尔逻辑中的不可能转变为了社会历史中的普遍现象。自由主义强调契约的公正性,但却忽视了人格本身作为人本质的不可分割性。同时,自然法形式的结果也不具备推动马克思和恩格斯所论述的解放性阶级斗争的条件。《反杜林论》中已经披露了自然法形式结果的弊端,“这种人权的特殊资产阶级性质的典型表现是美国宪法,它最先承认了人权,同时确认了存在于美国的有色人种奴隶制:阶级特权不受法律保护,种族特权被神圣化。”2《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9 卷),人民出版社,2009 年,第112 页。这其中,首先是奴隶与殖民制度的合法化,其次是女性与儿童权利的剥夺,最后是工人联盟的非法定义。这两种斗争结果,在洛苏尔多看来是阶级斗争的失败,其本质仍然是斗争主体的互相不承认。

综上,洛苏尔多凭借对黑格尔辩证法的理解,将阶级斗争的目的抽象为主体之间的相互承认,并以此反驳了契约合同与律令法规作为斗争结果的正当性,从而实现对阶级斗争解放效力的重申。

(三)阶级斗争的现代表征:四个问题的回答

回溯历史并重释理论,洛苏尔多的阶级斗争理论最终落脚于阶级斗争的现代表征,即将上文所述关于阶级斗争的一般性理论进行时空归返,实现这一过程需要考察资本主义的历史发展。在此主要涉及洛苏尔多关于阶级斗争现代表征问题的四个回答。

其一,资本主义社会以来阶级斗争存在吗?紧接上文两部分的论证,洛苏尔多通过反驳两种阶级斗争的否定范式实现了对阶级斗争历史在场性的再次确证,它们是宣称种族差异的自然主义范式和强调精神病的心理学范式。这两种范式起源于19 世纪资本主义世界面临的三个问题,即如何解释西方不可抗拒的崛起,法国与英国、美国在政治上发展的差异,以及西方国家进行殖民扩张时内部以雅各宾主义和社会主义形式出现的群众运动。路德维希•冈普洛维奇在《种族战争》中将被压迫民族称之为“野蛮人”,阿蒂尔•德•戈比诺也很快在《人种不平等论》中抛出了“雅利安人主宰种族”理论,这类解释被洛苏尔多称之为自然主义范式。而古斯塔夫•勒庞在《人类心理学》中声称法国长期的社会动乱是精神疾病的产物,托克维尔则认为法国人相较于美国人表现出“同质化的病态依恋”,由此产生了一种解释阶级斗争的心理学范式。鉴于对阶级斗争的否定,洛苏尔多认为两者范式最终合谋,在世界范围内形成了一种天然的人种优势理论,而这种理论事实上武断地否认了阶级斗争是解释历史的关键点,将人类历史包装成了生物史。

其二,资本主义发展至今阶级斗争的趋势如何?考察阶级斗争近代以来的发展趋势,洛苏尔多指出社会主义革命之后的阶级斗争正在走向模糊化。首先,人们在阶级斗争之后质疑斗争的过程与结果。对于20 世纪初发生在俄国的无产阶级革命,以考茨基为首的革命者认为这实际上是资产阶级革命的最后一次,而不是社会主义革命的第一次,原因在于无产阶级专政的初期对于生产资料和商品生产的私有财的部分保留。人们无法理解这样的结果,在革命后的阵痛中模糊了革命的胜利。其次,是人们认为阶级斗争的最终胜利遥遥无期。人们的现实感受似乎与革命的许诺不同,社会矛盾与对立并没有消失,可能只是由外部转向内部。洛苏尔多认为这是落后国家在社会革命之后面临的丹尼尔森困境:如果参与工业化进程(给资本主义留下或多或少的空间)以赶上较发达国家,其副作用将是加剧国内社会两极分化;如果从农村公社以及传统上或多或少具有平等取向的村庄社区开始缓慢发展,这有可能避免工业化带来的不公,但会使民族更容易受到强大国家的殖民统治。1[意]多米尼克•洛苏尔多:《西方马克思主义重构:诞生、死亡与重生》,李凯旋、李赛林译,当代中国出版社,2022 年,第45 页。对于一个不想被征服的国家,大工业已然成为政治上的必要条件,但大工业让人们看到了统治阶级的重生。最后,人们缺乏共同斗争的意识形态。人们在面临共同的危机时已经牺牲个人利益,而革命后的社会现实却是葛兰西口中的“贫穷和痛苦的集体主义”与托洛茨基口中“社会化的贫穷”。因此,当危机结束后,新秩序中出现的社会差异使人们对于斗争失去了兴趣,不愿意再为集体奉献。

其三,阶级斗争的模糊化趋势何以呈现?洛苏尔多认为,其主要原因在于革命之后的阶级斗争正在暴露其局限性。首先,人们对阶级斗争实践抱有理想主义幻想。在过去一个世纪的阶级斗争中,阶级斗争的领导者被机会主义的幼稚病和空洞的理想主义所诱惑,企图缩短甚至省略斗争的实践。一方面,人们开始害怕牺牲,民族危机和国际局势的转变让原本鼓舞斗争士气的社会基础消退了;另一方面,国家和军事机器的横征暴敛让人们想要加速国家消亡,“随心所欲地创造历史”。其次,阶级斗争从实践到理论存在艰难过渡。苏联自战时共产主义要求人们在长期的经济建设劳动中证明自己的奉献精神,以避免了一个已经一蹶不振的国家陷入世界战争,陷入巴尔干化和无政府主义的分裂、暴力和私人恩怨的无休止的循环。社会主义国家呈现出一场史无前例的自上而下的阶级斗争,但国家的组织形式与经济制度几乎是在以强制的手段推行,社会主义的民主与法治作为理论远远滞后于实践。最后,阶级斗争中同一阵营存在内耗。20 世纪下半叶,即使革命胜利了,也不意味着国家之间的竞争、紧张和冲突会立即消失。社会主义国家与资本主义国家的外部对立,也不代表同一阵营内部不同国家的利益冲突会消失。强行将社会主义阵营捆绑,易犯下压制民族矛盾的错误,在历史观上退回社会主义乌托邦和理想主义,陷入意识形态分裂陷阱。

其四,既然阶级斗争暴露出其局限性,那么其在世界范围内消亡了吗?洛苏尔多给出了否定的答案。一方面,洛苏尔多回应了部分西方马克思主义学者对阶级斗争的消极态度。他指出阿伦特等人强调殖民主义对资本主义世界体系的开辟作用时陷入了西方中心主义的迷思当中,夸大了阶级斗争的破坏性,将卢德运动的结果推广至所有的工人运动和殖民反抗中,进而质疑阶级斗争存在的合法性。哈特和奈格里继承了这种观点,在《帝国》中公开赞扬美国历史的革命性,掩盖了殖民主义历史中的反革命因素,将阶级斗争的消退视作是历史必然。在洛苏尔多看来,哈贝马斯借用“公共领域”这一概念将社会冲突束缚在了一个狭窄视域中,阶级斗争因为缺乏完整的要素无法完全展开,这是因为哈贝马斯没有关注到殖民主义天生具备将阶级矛盾转移的能力。西方社会中,遭受失业或工作不稳定的工人并不指责统治阶级,却声称世界劳动力市场存在不公平的竞争,中国和其他新兴国家或第三世界国家反而是有罪的。另一方面,他认为阶级斗争的历史并没有终结,它正在以殖民主义的原始性回归。当社会主义革命陷入低谷时,资本主义大国便将强者原则作为新的社会秩序召回,巴拿马事件、海湾战争等国际冲突在“柏林墙倒塌”之后再次发生。洛苏尔多认为这是过去阶级斗争没有彻底解决的遗病,过去的斗争者们过分关注收入再分配,以至于民族、妇女、意识形态等冲突并没有得到化解。例如,未被解决的民族问题就是一把双刃剑,民族问题促成了十月革命的胜利也影响了社会主义阵营的分裂。

综上,尽管至今的阶级斗争呈现出其局限性和逐渐模糊化的趋势,但在洛苏尔多看来阶级斗争未消亡,这是一场没有结束的学习过程。正如他所说:“只有当作为革命主角的阶级,在经历了或多或少的长期冲突和矛盾、试验和错误之后,成功地表达了其统治的持久政治形式时,革命才可能被视为取得了稳定的胜利。”1Domenico Losurdo,Class Struggle: A Political and Philosophical History,Translated by Gregory Elliott,New York:Palgrave Macmillan Press,2016,p.259.

三、洛苏尔多阶级斗争理论的二重批判与超越

洛苏尔多对马克思主义的阶级斗争理论进行重释,其目的不仅是对概念进行新阐释,而且更重要的是延续阶级斗争理论的现实解释力。自马克思恩格斯阶级斗争理论成形以来,世界范围内阶级斗争的形式与主体已然发生了巨大变化,如果不对旧有理论进行批判与超越,马克思主义的生命力便难以在新的历史时期延续。相较于马克思所处的时代,洛苏尔多可考察的历史除跨度更长的资本主义发展史之外,还有整个社会主义发展史。在20 世纪上半叶,中国在同一阶段的阶级斗争中呈现出了复杂的阶级矛盾与多样的斗争主体,这让洛苏尔多意识到了阶级斗争中二元逻辑的教条性。而反观苏联历史,洛苏尔多在社会主义阶级斗争中看到了民粹主义危机。正是基于对二元逻辑与民粹主义的批判,洛苏尔多提出了以承认为目标的多元主体多形态斗争,实现对前两者的批判与超越。

(一)对二元逻辑的批判

洛苏尔多认为在马克思主义的阶级斗争理论中克服二元逻辑是一个困难且仍未被完成的过程。对于洛苏尔多的阶级斗争理论来说,多元主体的多形态斗争是反对将阶级斗争做二元解释的,被压迫者争取承认的斗争也不是彼此的单向认同。换句话说,洛苏尔多认为二元逻辑是对于马克思主义阶级斗争理论的片面理解,是一种机械的历史唯物主义。他强调,“成熟形态的阶级斗争理论应当采取社会冲突的一般理论形式,在理论上反映并鼓励多种形态的斗争,但要将马克思恩格斯的理论优势一以贯之实属困难。”1Domenico Losurdo,Class Struggle: A Political and Philosophical History,Translated by Gregory Elliott,New York:Palgrave Macmillan Press,2016,p.101.

一方面,洛苏尔多揭示了马克思恩格斯阶级斗争理论中二元逻辑的倾向。洛苏尔多认为,马克思恩格斯的阶级斗争理论很大程度上陷入了习惯性的二元对立中。《英国工人阶级状况》《哲学的贫困》特别是《共产党宣言》等著作中,受制于两人所处的资本主义社会发展阶段,马克思恩格斯将资本主义社会中的阶级对抗进行了二元化处理,其意图是强调资本主义社会阶级对立的尖锐和凸显,并论证唯物史观作为一般形态历史哲学的真理性。在《1844 年经济学哲学手稿》中这样的二元化倾向就已显现,“资本家和地租所得者之间、农民和工人之间的区别消失了,而整个社会必然分化为两个阶级,即有产者阶级和没有财产的工人阶级。”2《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1 卷),人民出版社,2009 年,第155 页。但后人对于理论的学习往往受到个体所在时代的影响,经历过 20 世纪两次世界大战、冷战格局,两种意识形态、社会制度的对立中人们逐渐将阶级对立的二元逻辑固化而忘却了马恩阶级斗争理论的阶段性。但是,当马克思和恩格斯与社会冲突的二元解释保持距离时,其解释历史和指导实践的能力得到了恢复。例如,在马克思发表的《关于俄国的农民解放》一文中,他看到这场革命与穷人反对富人的普遍叛乱不同,是国际战争和内部社会冲突结合的产物。1《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12 卷),人民出版社,2006 年,第725 页。

另一方面,洛苏尔多对阶级斗争理论中的二元逻辑进行了三重批判。第一,二元逻辑的背后是对于阶级斗争的一维解释。二元逻辑将阶级斗争的主体做了资本逻辑的打包,以完全的经济矛盾将斗争主体理解为富人和穷人、强者与弱者,阶级斗争退化为庸俗的单向度的经济索取。蒲鲁东就将妇女运动看作是“色情”的同义词,而对于摆脱沙皇专制统治的被压迫民族也没有应有的同情,他将社会冲突进行二元解释,只看到一个反义词(富人和穷人的对立),因而看不到解放运动的社会基础并非完全由穷人构成。第二,二元逻辑将被压迫者视作野蛮与蒙昧者。二元逻辑泯灭了意识形态的独立性,将对立双方视作隔离状态,将文明和野蛮的界限固化。历史证明,无产阶级的意识形态在很大程度上不受支配阶级的影响,无产者们能够通过科学理论团结并武装起来,突破统治阶级的意识形态陷阱。19 世纪的英国工人已然能够做到这一点,“已经摆脱了民族偏见和民族优越感这些极端有害的东西,它们归根结底不过是大规模的利己主义而已。”2《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1 卷),人民出版社,2009 年,第382 页。第三,二元逻辑试图打造同质化的社会革命。在十月革命和第三国际成立之后,全球范围内对阶级斗争的二元解释占了上风,人们试图在全球范围内打造一个同质化的布尔什维克政党,这显然忽视了阶级斗争的多样性。中国在一场革命中展现出的多重矛盾已然宣告了这一构想的破产。由此可见,洛苏尔多正是基于这样一种批判提出了多元主体的多形态斗争。

总而言之,洛苏尔多从揭示到批判,历经从理论到历史的反复观照,认为马克思主义阶级斗争理论只有实现对二元逻辑的超越才能正确反映和解释社会历史。他提出多元主体的多形态斗争,无疑是为了将阶级斗争理论带离二元逻辑的陈旧模式。

(二)对民粹主义的批判

当世界范围内社会主义革命浪潮高涨之后,理想中的社会面貌并没有顺利到来,这是为什么呢?洛苏尔多认为除二元逻辑之外,民粹主义也企图瓦解并误导阶级斗争。他认为当马克思和恩格斯着眼于国家对市民社会的吸收时,他们想到的是一个从阶级对立中解放出来的市民社会。然而,在他们的论述中存在着对市民社会的某种理想化(设想权力的对立),在这个意义上存在着民粹主义的残留。以此观照现实,西方的民主化进程试图在内部压制阶级和阶级斗争问题,但国际范围内普遍存在的不平等关系尚存,不仅停留在财富的分配,也涉及政治权利和军事力量的分配。托克维尔所预言的西方“普遍平准”并没有到来,世界市场对于民族边界的打破也没有使得战争成为过往,理想中的社会秩序并没有如约而至。民粹主义作为一种社会思潮,一方面它企图依靠变异和泛滥来误导阶级斗争进程,另一方面它又通过消解群众的斗争意识来瓦解真正的阶级斗争。

回顾社会主义发展史,洛苏尔多在社会主义阶级斗争中看到了民粹主义危机。十月革命时期,一种简单的民粹主义开始孕育,它借用民族情绪在革命群众中宣扬一种底层的复仇心态。这一方面使革命可以快速积聚力量,另一方面却造成了革命目标的错误导向。社会主义建设时期的苏联,阶级斗争的形式发生了改变。苏联对外作为一个民族整体参与到世界范围内的阶级斗争中,对内则是一场自上而下的阶级斗争(体制改革),人们被要求在长期的经济建设劳动中证明自己的奉献精神。政策的执行者关注财富的增长和分配,而忽视了生产力发展的最终目的,个体的解放被忽视了。经济上的贫困和精神上的痛苦促使民粹主义在苏联以各种形式出现了。男性工人由于对经济生产的贡献而占据了政治话语权,妇女和老弱病残被社会所忽视了;农业与工业的交流和联系被阻断了;城市与农村之间出现了“父权制与半野蛮状态”的地区关系。类似的情况在中国的“大跃进”时期也有体现。从民粹主义的视角看,发展中的社会主义作为“贫困和痛苦的集体主义”出现了,它在历史上阻碍了社会主义事业的前进。

承接这样一种发现,洛苏尔多进一步批判了阶级斗争中民粹主义的两种变异范式。第一种民粹主义范式充满对过去社会关系的复归和怀念,其对现代性和工业的无情批判中包含着重返过去的虔诚愿景。这种民粹主义试图改造历史,将大规模工业对农业部门的控制,以及对手工业和传统家庭工业的破坏视作阶级斗争的不良结果。第二种民粹主义范式的特点不是对过去的改造,而是对被压迫者进行改造,他们被理想化为优秀道德的化身。弱者以道德优越感来博取强者关照,以此消解阶级斗争的必要性。这两种民粹主义范式在西蒙娜•薇依的阶级斗争范式中有集中体现。洛苏尔多指出,“在薇依看来,只有当富人和强人、富人和穷人之间发生冲突时,我们才能谈论阶级斗争……阶级斗争是人类历史和生存中一个道德上的特权时刻。”1Domenico Losurdo,Class Struggle: A Political and Philosophical History,Translated by Gregory Elliott,New York:Palgrave Macmillan Press,2016,p.310.薇依实际是在强调单一矛盾,从上到下分割国家,赋予斗争者尊重和平的道德负担,依靠民粹主义逃避多样形式的阶级斗争。

由此观之,民粹主义确实在阶级斗争当中扮演了负面角色,在上层建筑中架设制度约束和意识形态引导,企图瓦解阶级斗争的社会基础,以谋求一种虚假的社会稳定。因而,洛苏尔多强调争取承认的斗争,认为平准化的社会现实并不意味着阶级斗争走向了最终胜利。

(三)双重超越何以可能

上述是关于二元逻辑与民粹主义两个不同倾向的批判,但作为一个整体性理论,洛苏尔多必须在同一过程中实现双重超越。洛苏尔多将阶级斗争解释为多元主体为争取承认而进行的多形态斗争,那么它何以实现对二元逻辑与民粹主义的双重超越呢?原因在于二者具有同质性,即隐藏在它们背后的同一化逻辑。回顾上述批判内容,两种错误倾向都将阶级斗争的主体、形式与目的进行简单处理。二者的合谋之处,在于对主体阶级属性的消解、对斗争形式的单调处理与对斗争目的误导。洛苏尔多正是通过对这三处同一化逻辑的反思和批判实现了对二元逻辑与民粹主义的双重超越。

第一,通过主体多元性对主体的阶级属性进行复归。二元逻辑通过将阶级斗争主体两分的方式,让人们忘却除了经济关系之外的一切社会关系。它试图在时机还不成熟时创造一个没有民族、性别、性格的无产阶级统一体,从而使阶级斗争走向没有“现实人”参与的境地。无独有偶,民粹主义通过道德的捆绑来改造斗争主体,让被压迫者在弱势地位中尝到甜头,从而忘却自身的真实处境,甚至后悔参与到阶级当中去。因此洛苏尔多拓展了斗争主体的身份定义,性别、民族、年龄、肤色、文化习俗甚至家庭地位都足以成为阶级划分的标准。当经济利益不再是划分阶级的唯一标准时,人们才能在福利国家营造的平准化社会中获得斗争主体的身份认同,以此获取团结起来的信任基础。

第二,通过扩展阶级斗争的表现形式观照真实的社会历史。二元逻辑与民粹主义对于阶级斗争形式的单一化处理,主要体现在其对于阶级斗争空间的转移和矛盾事实的掩盖。二元逻辑不仅将阶级斗争主体简单二分,也如法炮制了阶级斗争形式的二分,将人们关注的阶级斗争形式局限在国家或民族内外。当民粹主义因素出现时,统治者往往利用意识形态的宣传和培育,将阶级斗争停留在家庭、工厂或地区内部,或将内部的阶级冲突通过外部冲突进行掩盖。因此洛苏尔多通过斗争形式的多种可能将人们重新拉回阶级斗争语境,足够宽容的界定方式使得人们所处的各类社会冲突都能够放置在阶级斗争的视域中。当对重叠起来的同一化社会生活进行丰富展开和逐层处理时,人们更能清楚意识到人类社会远没有走出阶级斗争的历史。

第三,通过对斗争目的进行高度抽象实现对斗争方向的纠偏。当二元逻辑将阶级斗争局限于有产者与无产者的斗争时,经济矛盾变得尤为突出,对收入进行分配成为了资本主义大都会工人进行斗争的唯一目的,道德与正义在物质生活面前变得尤为低廉。民粹主义让这样的趋势从资本主义大都市蔓延至郊区与乡村,最后蔓延到世界范围内所有被压迫的民族。洛苏尔多将阶级斗争的目的抽象为主体之间的相互承认,证明用货币单位结算阶级斗争是对其解放效力的抹杀。洛苏尔多这一极具人道主义色彩的论断建立在对世界殖民主义历史的深刻审视之上。诚然,近代中国历史上有太多不彻底的社会革命,财富在没有人格尊重的前提下向被压迫者进行重新分配,其实质与贿赂无异。

综上,洛苏尔多基于对同一化逻辑的批判重释马克思主义的阶级斗争理论:以多元主体的多形态斗争对抗斗争主体与形式的同一化,以丰富性的承认对抗同一化逻辑带来的单一承认。至此,我们可以清晰看到,洛苏尔多在保留马克思主义阶级斗争理论的历史解释力的同时,尽可能通过彰显人道主义来实现理论超越。

四、洛苏尔多阶级斗争理论的局限与价值

评析西方左翼或马克思主义学者的阶级斗争理论,对我们了解世界社会主义运动有着至关重要的作用。正如姜辉教授所言:“阶级和阶级斗争存在与否,关系到西方社会主义运动和左翼性质问题,关系到西方社会主义运动的主体是什么的问题。”1姜辉:《西方左翼何去何从?——21 世纪西方左翼的状况与前景》,《国外社会科学》2015 年第3 期,第4~9 页。洛苏尔多的阶级斗争理论强调了当代阶级斗争的在场性,并指明了阶级斗争的形式与主体的多样性,但多元主体以承认为目的的多形态斗争显然不能被称为社会主义运动。那么,究竟该如何为其理论定性并评析其局限与价值呢?

(一)理论的定性

洛苏尔多的阶级斗争理论成形于其晚年时期,国内外马克思主义学者更多关注的是其早年对黑格尔和自由主义批判的研究,但近年来已有一些学者对其阶级斗争理论进行研究。来自悉尼大学的托马斯•克利考尔教授高度评价洛苏尔多的阶级斗争理论,他指出,洛苏尔多在通过历史回溯与现实关照证明阶级斗争的历史没有结束,只是被资本主义语境所雪藏,而洛苏尔多用人道主义精神将其召回了。2Thomas Klikauer,Class Struggle: A Political and Philosophical History,Labor History,vol.3,2019,pp.289-292.乌尔比诺大学教授斯特凡诺•G.奥扎雷洛谈及洛苏尔多的理论贡献,他指出,洛苏尔多在阶级斗争理论中做出的贡献是反对用固化的一般性理论去解释所有的阶级历史,他用自己的方式重新解释了马克思主义的阶级斗争理论。3Stefano G.Azzarà,Domenico Losurdo 1941-2018,In Memoriam,International Critical Thought,vol.6,2019,pp.1-19.目前国内对这一理论的研究仅停留于简单的引入,相关的重要著作和论文尚未被翻译。中国社会科学院的副研究员陈硕颖在评述洛苏尔多的学术贡献时直言,他是国际左翼学术圈中为数不多的、充分认识到社会主义革命的复杂性和艰巨性的学者,其理论对于破除西方中心主义的迷思功不可没。4陈硕颖:《破除西方中心主义的迷思——萨米尔•阿明和多米尼克•洛苏尔多学术贡献述评》,《马克思主义研究》2019 年第5 期,第152~158 页。洛苏尔多虽已离世,但其理论影响仍在持续。

洛苏尔多的阶级斗争理论是人道主义的马克思主义阶级斗争理论。他在长期的自由主义批判中形成了一种人道主义关怀,他多次在著作中批评阿伦特、福柯、齐泽克等人对殖民主义历史的遗忘和丑化,因而其利用所擅长的历史研究方法和黑格尔辩证法对马克思恩格斯的原始理论进行了重释。从他对阶级斗争主体和目的界定中,我们不难发现其理论带有极强的人道主义色彩。基于对二元逻辑的批判,他将民族解放和妇女解放等运动融入到阶级斗争的范式中,在肯定斗争主体个性的同时,向人们呈现出社会历史的多面与丰富性;他将对主体的全面承认作为阶级斗争的目的,证明阶级历史中的人是鲜活的,并不是资本洪流的附属品。由此可见,洛苏尔多将马克思主义阶级斗争理论在历史解释和现实观照中进行了人道主义的改造,这种改造既有缺陷又有一定价值。

(二)理论的缺陷

洛苏尔多虽然试图重构马克思恩格的阶级斗争理论并将其理解为关于社会冲突的一般理论,但在马克思主义基本原则的遵循上却是存在摇摆的,理论工具上利用唯物史观来阐释资本主义社会发展历史,理论结果中却存在社会历史发展中物质关系决定性作用的瓦解。洛苏尔多借助人道主义对马克思主义的阶级斗争理论进行了重释,但是其理论受治学方式和理论传统等局限仍然存在缺陷,即概念模糊、视野局限以及妥协倾向,由此偏离了马克思阶级斗争理论的本质。

第一,概念模糊。洛苏尔多的阶级斗争理论并没有直面阶级的概念问题,但是其所看重的工人运动、民族解放、妇女解放等斗争范式都必须落脚到斗争主体。洛苏尔多没有将阶级作为一种经济概念或政治概念,而是倾向于将阶级界定为一种可变的社会身份,性别、民族、生产地位、家庭地位等都作为可能的阶级身份出现。当每一个人都有着多重的阶级身份时,就面临着阶级斗争的等级排序。个体的排序往往被经济利益所左右,不能完全反映社会现实。一旦将洛苏尔多的理论指导实践,马上就会面临阶级斗争问题泛化的趋势,草木皆兵,群众找不到真正能够代表他们的政党和领袖,阶级斗争将会失去组织性。这就让洛苏尔多的阶级斗争理论仅具备解释力而不具备指导性。

第二,视野局限。诚然,洛苏尔多在很大程度上拓展了阶级斗争理论的视野,受制于其所处的社会环境和理论传统,他的理论视野仍然存在局限性。首先是空间的局限,即洛苏尔多更多地关注了在城市或资本主义大都会范围内的阶级矛盾与冲突,对存在于农村的阶级斗争问题的讨论不够深入。正如纽约市立大学教授安东尼•格罗诺维奇所指出的,“他的理论聚焦在了资本主义大都会,但如今至少有四分之三的工人和农民在城市之外的地方生活和斗争着。”1Anthony Gronowicz and Quo Vadis,Class Struggle: An Exegesis of Domenico Losurdo's Class Struggle: A Political and Philosophical History,Journal of Labor and Society,vol.4,2018,pp.597-610.其次是时代上的局限,洛苏尔多所考察的阶级斗争主要处于18 到20 世纪,对于21 世纪之后出现的新问题并没有详细的论述。受制于意大利历史主义的治学传统和其理论成型的年代,他对生态环境、科学技术、数字资本等领域的阶级斗争并未有过系统论述。这就让洛苏尔多的阶级斗争理论在一定程度上与现实脱节。

第三,妥协倾向。洛苏尔多在倡导为争取承认而进行的阶级斗争时,不可避免地将马克思主义对人的解放弱化为对主体尊严的承认。尽管洛苏尔多对“承认”的定义是宽泛的,但这一术语在强调人道主义的同时,也削弱了斗争主体的革命性和完整性,对革命手段和程度有着一定妥协倾向。虽然经济的再分配不是马克思主义阶级斗争的最终目的,但其在资本主义时代仍然处于主要地位。即使是霍耐特的社会冲突理论,也仅将冲突的目的两分为外在“自我保护”与内在“尊严承认”两类。但基于对二元逻辑的排斥,洛苏尔多将阶级斗争目的化繁为简,试图用对人总体性的承认去涵盖。这就将人类解放事业置于理想化境地,心理革命与民主改革便在理论上是有了取代阶级斗争的可能。

身处欧陆的洛苏尔多对阶级斗争历史的考察固然具有局限性,难能可贵的是他并没有像其他西方左翼学者一样陷入将苏联历史与社会主义历史的同等化思考中,而是尽可能地将中国、越南等国社会主义发展史也纳入到其考察范围内,形成关于阶级斗争实践的完整研究。

(三)理论的价值

在评述其理论的局限性之后,我们又该如何理解洛苏尔多阶级斗争理论的现实价值呢?笔者认为,洛苏尔多的阶级斗争理论不仅是理论批判,更是通过历史批判对马克思主义阶级斗争理论做了人道主义的重释;不仅是解释西方社会,更是通过重提阶级斗争来唤起世界人民的斗争意识;不仅是回溯过去,洛苏尔多为今天我国正确处理国内外矛盾、实现治理体系和治理能力现代化提供了参考思路。

首先,洛苏尔多在新世纪丰富和重释了马克思主义阶级斗争理论。洛苏尔多的阶级斗争理论较以往的阶级斗争理论,更多地将关注点从经济生产、政治参与或社会生活等单一领域回归到整个社会历史当中,以人的主体承认为线索考察历史。他不单进行理论批判,更多地是进行一种历史批判,这既是对意大利左翼理论传统的延续,也是对马克思恩格斯的呼应。在这一过程中,他致力于对二元逻辑和民粹主义的批判与超越,反对狭隘的民族主义与霸权主义,致力于全人类的解放。因而,洛苏尔多的阶级斗争理论在研究视角、批判范式和阶级立场上,都很大程度上坚持了科学社会主义原则。以史为鉴,洛苏尔多回溯世界人民的阶级斗争史,重新诠释阶级斗争理论,为21 世纪马克思主义的发展做出了贡献。

其次,洛苏尔多以阶级斗争视角揭露了资本主义对人尊严的压迫,重新唤起世界人民的斗争意识。今天,世界范围内的劳工问题依旧严峻、民族危机一触即发、妇女解放任重道远、生态保护刻不容缓,这一切都与资本主义不无关系。但人们往往受制于文化、制度、身份的阻碍,不愿、不敢、不能参与到真正的斗争队伍中。洛苏尔多的阶级斗争理论通过对二元逻辑和民粹主义的批判,以及对各种逃避和消极范式的否定,有助于重新激励人们以不同身份参与到多元主体的多形态斗争当中。因此,洛苏尔多人道主义的马克思主义阶级斗争理论为我们在阶级斗争中超越资本主义的多重异化拓展了实践思路,但我们仍要看到人类社会发展中物质关系变革的不可取代性。

最后,洛苏尔多为今天我国妥善处理社会冲突与矛盾提供了思路参考。一方面,洛苏尔多的阶级斗争理论对西方现代化以来面临的各种社会冲突进行了归类和总结,能够帮助我们在现代化过程中避免陷入民族、性别、文化等激烈冲突中,为和谐社会的建设提供规避思路。另一方面,洛苏尔多所批判的二元逻辑和民粹主义也是我国在现代化过程中要谨防发生的两种错误倾向,这要求我们要始终保持党同人民群众的密切联系,在尊重人民群众个性与尊严的同时发挥各种社会主体的共同治理能力,化解各种可能的社会冲突。同时,随着信息科技和网络社会的发展,一种新型的社会视域和社会冲突环境由此展开,网络民粹主义的崛起、青年亚文化群体的反叛、非法NGO 的渗入与教唆等使得各种社会对立与冲突以非传统的形式到来。中国仍处于一个充满对立与冲突的世界,多元主体争取承认的斗争理论为我们处理一些新的社会现象和问题拓展了思路。

综上所述,洛苏尔多的阶级斗争理论主要讨论了阶级斗争究竟是什么、阶级斗争目的是什么、阶级斗争现代特征如何等问题。在对马克思主义阶级斗争理论进行重释的过程中,他基于马克思和恩格斯的文本资料考察资本主义发展以来众多社会冲突,力图在双重维度上批判、超越各种阶级斗争理论中长期存在的二元逻辑和民粹主义对阶级斗争的消解,从而建立起具有人道主义色彩的阶级斗争理论。虽然洛苏尔多的阶级斗争理论存在概念模糊、视野局限以及妥协倾向等理论缺陷,但他仍然在新世纪丰富和重释了马克思主义阶级斗争理论,揭露资本主义对人尊严的压迫以唤起世界人民的斗争意识,为今天我国妥善处理社会冲突与矛盾提供了思路参考。21 世纪以来,中外马克思主义理论的比较与融通正走向前所未有的高度,这正是因为一大批国内外学者意识到了世界社会主义事业发展的整体性和一致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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