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胡 澄
盐擦洗过镜子
顺手把天空也擦洗了
擦洗天空的白丝巾
晾在空中
蓝和白组成的寥廓
鸟在落霞中飞过
抬眼望时
我的眼也被擦洗了一下
低头照见鬓丝如盐
含垢的心多么愿意
浸在水中
使劲地擦洗
如一口陶罐,被擦得锃亮
夕光透过菲薄的云层
淡淡的紫色光线中夹杂着浅灰
草木和花朵笼罩在谧静中
我坐在一块石头上
面朝南方
撒欢的牛犊、发情的小马驹、温软的绵羊……
它们都曾经是我、我的侧面
而我已然是它们的祖母
无比惋惜又无比怜爱地看着它们
在岁月中的错误
和因错误而遭受的苦难
依然芳草萋美
每一条皱纹的河流
两岸都散落着天真、稚拙、焰火燃烧的
往昔
与其说失去了,不如说
所有岁月汇聚
成了我峰峦起伏的原野、阡陌纵横的畈田
灯光和人声歇息
虫语与溪涧清晰地喧响
拉开窗帘,仰头
一片碧空和星云
小颗如钻石,大颗若积雪
星辉下——
是隔着另一层帘幕的我的童年
金色的麦浪因为过于饱满
轰炸机扇动的风推不倒它
——弯了弯腰又直立起来
像一辆载重卡车碾轧在倔强的弹簧上
风听见麦粒碰撞的声音像青铜
它们召唤:花头巾的妇女
和手拿镰刀的汉子
含着奶嘴的幼儿坐在田埂上
夜色是最好的泥土
如果你在那儿种植
运河两岸
我看见一垄一垄的灯光
长出不可思议的枝叶
河道树新婚般温柔
时间如流水潆洄
燕语呢喃的情侣们
用微信发誓、用支付宝消费
这是春天的夜晚
一场松花粉般的细雨
湿润了所有的事物
青苔的双唇刚刚苏醒
你石头的心就要变成绿丝绒
晚樱、杜鹃、蔷薇和广玉兰
一层一层地解开纽扣
把枝头当成闺房
空气的清香令人微醺
唯河心的船只
载着尘世的重负
无名水滴们无声地运送岁月入海
肩上扛着石头、沙子和水泥钢筋
拱宸桥这座集资修建的文物
让我看见众多谦卑者
躬身成桥
石头的坚硬里有震颤的鹊翅
淡淡的天光
薄亮地照在枝头
又从叶片的水滴反射出
钻石的光芒
美人蕉和野蔷薇都刚刚出浴
鸟鸣滴翠,如洗净的玻璃
我一身轻快地走着
四野就是我的心
突然,迎面走来一个女孩
她的一只手捂住脸
边走边号啕
这哭声多么熟悉
——像是我的昨日,突然前来
拜访我的今日
你我心里
坐落着万千河山和无穷无尽的苍茫
坐落着春去秋来一帧帧时光的剪影
坐落着无穷无尽的人世
无穷无尽的悲伤和欢愉
坐落着银河系和整个宇宙
坐落着你的善颜、你的魔脸
你的鲜花怒放和寒凉萧索
·创作谈·
以有言,言无言
诗歌是以有言言无言,以有形写无形。对无言部分的言说和托举,如根茎托举玫瑰花那样触目,那样叩击人心,才是成功。根茎是言说,无言的部分才是花朵。
直接叩击心灵的东西,或情感,或境界。诗歌主要是为人类的情感和美服务的。境界是人性之美所达到的高度,是人之精神体的体现。人身的背后有个精神体存在,诗歌要将这个精神体描摹出来。这一层意义体现在诗歌创作上是爱,或者说情怀。诗人要有情怀,这是为什么写作、写什么的问题。解决了这个问题,然后怎么写才是我们要毕其一生、孜孜以求的事业。
而语言呢,它的努力是向读者敞开,并非遮蔽。我们苦思冥想,或时时刻刻捕捉,就是要找到直通读者心灵的语言路径,传递“我”作为人类的对世界的感受或经验。如果可能,我希望我们的语言如玻璃透明,以让人直接看见心。语言是心与心之间的桥梁。我从不为含蓄而含蓄。相反,我一直致力于直白。当然,直白与肤浅是两回事。直白是一种真诚,是想把我心里想表达的,尽可能传神地表达,让读者易于感受。质朴的语言是常新的。清新的语言来自自由的心灵,而非技巧。也就是说是诗人自己的精神体支配着自己创作诗歌中的精神境界。此即通常所说的:你到达哪里,你的诗歌就到达哪里。
写作无非实录,一是对现象界的实录;二是对心灵视界的实录,二者不可分割。一切技巧都是“实录”的仆从。
诗歌创作与其说依赖想象,不如说依赖感知。想象带着虚妄,而感知却是亲证。写亲历亲证的诗,这也是一种真诚。任何野心、理想、理论都不能铸就一首诗。而倾注可以。诗歌需要我们跪下来、俯下来,委身于与我们的生命交织的事物中;需要以自己的生命换取对事物本质的认知和深切的情感体验、人生经验。需要毫无保留的坦白和真诚,以文字为祭坛,供奉自己的心。文字的珠玑无不渗透着血汗和泪水,这是一种代价关系。我与年迈的婆婆两人在乡下的小屋里待了数周以后,才写下《老人的时间》这首诗,我说的代价是这个意思。
“诗无达诂”并非模糊不清,而是指精确到难以言说,只可意会。因为文字的局限,抵达不到真实的边际。而诗歌要写无法画像的某些存在,将无形之存在鲜活地呈现出来。就如心不可视,但我们用文字,让阅读者看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