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炎
“吴一拍”这个雅号,是老吴五十五岁后得来的。
老吴迷上了拍照,成天拿着一部手机,得闲就拍。街边、公园、湖畔、郊野,他别的不拍,独钟情于花。他也不讲究技法,更不分花色品种,咔咔咔,拍个过瘾,拍完就发朋友圈,自得其乐。
有同事说:“老吴,看不出,你还有点浪漫情怀呢。”
老吴笑笑,不答。
其实大伙儿都知道,老吴不是浪漫的人。他一辈子老实巴交,脑袋不开窍,在机关混了几十年,还是个主任科员,虚职。家里负担又重,老伴所在的企业不景气,退休后在街边摆小摊。儿子大学毕业后考公务员落榜,屈就于一所乡村小学。父母兄弟呢,都在山区老家种地,时不时需要接济。多少年了,老吴一次客都没请过。自然,大席小宴,也很少有老吴的份。
私下里,同事们评价老吴“不会来事”,说狠了,是老吴窝囊。
可大伙儿却不知道,老吴和一位大领导是老同学,私交甚笃。老同学不提,老吴更是守口如瓶。若让同事们知道,那就不仅是窝囊了,背靠这么棵大树,却不曉得乘凉,不说他缺心眼儿才怪。
偶有闲暇,老同学会来他家中小叙。二人品茶忆旧,聊起同窗趣事,仿若回到当年,不觉解颐。只一样,工作上的事,谁也不说。这是多年形成的默契。
临别,老同学打趣:“吴一拍,明天还要拍花啊,养眼养心。”
老吴说:“少不了,不拍手痒。”
老同学说:“人活着,就得学会给自己找乐子。”
老吴说:“知足常乐。”
老吴这么说,老伴可不这么想,说:“咱老两口窝囊就窝囊了,儿子总不能不管吧?给你老同学搭个话,他还能不念旧情?”老吴说:“是乌鸡是凤凰,凭他自己的本事,歪门邪道的事,免提。”
“那可是你的亲儿子!”老伴的嗓门儿不亚于河东狮吼。
老吴一叹,儿子的事,他岂能不挂心?可他拉不下这张脸。他一辈子没啥出息,就这张脸金贵。再说,老同学的为人,他比谁都清楚,不光是能臣,还是廉吏,一年到头忙活,干巴老头儿似的,落了一身病,他怎能再给人家添累?
为了这个,老吴和儿子有了嫌隙。有就有吧,老吴照旧,八小时内低头干活儿,八小时外做他的“花痴”。
第二年,老同学视察一个重点工程时,突发脑溢血,溘然长逝。老吴把自己关在屋里,落了半天泪。后来,他发了一个朋友圈,图片是一丛野菊,配了一行字:清风两袖,人淡如菊。老同学千古!
老伴叹息,儿子往后更没指靠了。老吴不吱声,心里针刺般疼。
转眼,老吴退休了。手续办完,他突然对老伴说:“我也要去练摊儿。”
老伴嘴一撇:“就你?等着喝西北风吧!”
老吴笑而不答,挨着老伴,在街边摆了个小花摊。老吴一不吆喝,二不揽客,自顾自地拍花发到朋友圈,姜太公钓鱼,愿者上钩。收摊时,一盆花也没卖出去。老伴故意挖苦他:“挣了多少?能买俩馒头吗?”
老吴讪笑:“万事开头难,不急。”
一连几天,老吴的花摆多少收多少。他还真灰心了,对老伴说:“明天最后一次出摊,再没生意,我就不干了。”老伴说:“你也就这点儿出息。”
没想到,第二天,生意竟出奇地好。老伴奇怪,问他使了啥高招,老吴诡秘一笑,说:“降价一半,立竿见影。”老伴拿食指戳他的眉心:“敢情是赔本赚吆喝呀,二百五!”
可就从这天起,老吴的小花摊火了,价位也渐渐上来了,连老伴都嫉妒。老吴颇为得意:“眼红了吧?这叫花喜鹊落头上,时来运转。”
半年后,老吴鸟枪换炮,开了间花房,白天忙得不亦乐乎,晚上笑着数钱。这还不算,还有更大的好事:儿子公招一路闯关,终于得偿所愿,进了大机关。老伴扬眉吐气,老吴心中也是一块石头入池塘,溅起一片小浪花。
一晃五年,老吴的花房变成了花卉大世界。儿子工作表现突出,仕途顺利,被提拔到了重要岗位。
一日,老吴的花卉大世界来了两个大客户,极是慷慨,光定金就是五万元。不仅如此,嘴还特别甜,一口一个“叔”地叫着。老吴正庆幸财神降临时,忽听他们说:“您是吴主任的父亲吧?”
老吴猛地一个激灵:“你们认识我?”
“可不嘛,肥水不流外人田,我们就是冲着您老来的。”
老吴当即沉下脸:“这花我不卖了。”
“为啥?”对方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不为啥,”老吴的语气又冷又硬,“不卖了就是不卖了,你们走吧!”
很快,老吴把花卉大世界转让了。
老吴又像从前一样,游游逛逛,做他的“花痴”。老吴的朋友圈里花团锦簇,偶尔他也玩自拍,但见他笑眯了眼,脸红扑扑的,也像一朵花。
〔本刊责任编辑 彭婷婷〕
〔原载《鸭绿江》2023年第10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