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的民俗画

2024-04-29 00:00:00贾颖
东方少年·阅读与作文 2024年1期

零星的鞭炮声像偶然想起的心事,东一下,西一下。为了年三十夜里的饺子而炮制的腊八蒜已经泛出些许绿意,该置办的年货正在陆续搬回家中,小孩子们的心,也已经不安分地热闹起来。渐渐地,忽远忽近的鞭炮声变得密集,空气中弥漫着的烟火气越来越浓烈,大人们的心情也随之热烈起来——年,就这样款款地来到眼前。

我喜欢过年,不仅是因为我的生日在“年”里,还因为“年”是跳脱出平常日子的例外,上了学的孩子在年里可以不被追问作业写完了没有,期末考试考得如何。即便是偶尔犯了错,因为年的庇佑——民间习俗,年里头一切都必须是喜庆而包容的,脏字不能说,败坏心情的话不能说,打骂孩子的事更是要不得——逃过父母的责罚,只管畅快地享受纵情释放的快乐。在年少的我的眼中,“年”是时间和空间构筑起来的、不拘泥于某一处某一刻的无形的乐园,因年而衍生出来的那些快乐却是有迹可循,充实与丰盈。

传说中的“年”是一个怪物。至于怎么把一个怪物过成了节日,传说里没有说。传说里说了许多与神仙有关,与怪物无关的故事。而这些与神仙有关的故事串在一起,就是一幅幅生动的民俗画。

与年有关的第一个神仙是灶王爷。在民间的传说里,灶王爷才是真正的一家之主。他是玉皇大帝委派到人间来,记录每一户人家言行举止的使臣。

腊月二十三,俗称小年,是灶王爷回天庭述职的日子。如果从北京周口店的中国猿人掌握用火技术的日子开始算起,灶王爷已经有四五十万岁的年纪了。若是从有了“锅”和“灶”的新石器时代算起,灶王爷会年轻好多岁,不过是四千多岁的年纪。这四千多年的岁月里,灶王爷想必是看遍了人间的沧桑和岁月兴衰。只是不晓得他回天庭述职时,是不是真的把人间的真实一一说给了玉皇大帝听。也或者,灶王爷被甜而脆的灶糖粘住了嘴,只晓得说好话,想说些不中听的话时,无论如何也张不开嘴了。

小年这一天,大人们会一再地警告小孩子,对长辈不恭敬的话不许说,抱怨的话不能说,不吉利的话不兴说。怕小孩子口无遮拦惯了,一不小心说出什么犯忌的话,被灶王爷听了去,禀告给玉皇大帝,事情似乎就不大妙。于是,在给灶王爷供灶糖的时候,也会把灶糖不拘多少地赏给小孩子,让他们的嘴只顾着舔糖的甜,而无暇说东道西地惹灶王爷生气。

小年里的糖总是脆而黏,像人们向往中的幸福日子,咬在嘴里,是清晰利落的质感和稠密的香甜。一年三百多天,一切艰难、辛苦、惆怅或者失落,到了小年这一天,似乎都可以清零不算,只管把美好的期许,苦尽甘来的欢愉和心想事成的欣慰寄托于新的一年。能够吃苦是存活世间历练出的本事,如此才能接得住企盼中甜如蜜糖的生活。我和姐姐在父母长辈们忙碌的身影间穿梭,手里捏着乳白色的灶糖,不舍得一下子吃完,咬一口松脆含在嘴里,舌尖舔着糖的甜,一下一下,像是摩挲着从今往后的人生,每一天都是这样让人难以忘怀和回味无穷。

小年祭灶。我不记得祭灶时的那些仪式,只记得贴在故乡锅灶前的灶王爷画像。灶王爷慈眉善目,旁边的灶王奶奶神态安详,他们俩并肩在灶君神位前,男左女右。记忆里还有贴在灶王爷画像旁的对联:上天言好事,下界保平安。这两句话大概就是灶王爷所担负着的职责吧。

据说灶王爷姓张,名单,倒是一个很亲民的名字。我一直以为,所有神仙的姓名,一定要奇怪些才更像神仙,比如玉皇大帝、王母娘娘、太上老君。门神的名字也很特别,叫“神荼”“郁垒”。

神荼和郁垒是最早的门神,他们俩是神话故事里专治鬼魅的神仙。到了年三十,或者是腊月二十八九,准备过年的人们开始封门。对开的两扇门上,一左一右,站着两个表情严肃的门神。自汉朝起,门神兴盛,直到今天,依然保持在民俗传统最多的乡下。门神中有镇宅神虎,后来,神虎变成了神仙,再后来,又从神仙逐渐演化成了真实的历史人物。

不是每一个历史人物都有资格做门神,要勇敢,有担当的英雄,才配得上门神的称谓。像是封神演义里的燃灯道人和赵公明,还有三国的“义勇武安王”关公和他的玄孙关胜,哪一个叫出来,都是响当当的英雄好汉。这样的人物,往门前一站,不必说话,不必挥舞手中的兵器,只一个凌厉的眼神,箭一样射出去,什么鬼怪敢近前来?哪一个妖魔敢来叨扰门内的安宁与祥和呢?

记忆中,门神是贴在两扇对开的木门上。如果是文武门神,jaWRz412ib08hZGIxqAn4rB9bgvxG7mwgU39866aj2I=他们担负的职责便各有不同,文神主管祈福纳吉,居右而立。武神镇宅辟邪,居左而立。也有请“和”“合”两位神仙做门神的。无论是哪位神仙做门神,他们总是手持兵器,相向而立。

祭了灶王,请了门神,接下来,该贴年画了。

年画的笔触圆润饱满,色彩艳丽夺目,就像是丰满红火的日子。有瑶池宴后过海的八仙,有众多孩童簇拥着的布袋和尚,还有手持元宝的财神爷和喜气洋洋的善财童子。除了这一众神仙,年画里还有富贵的牡丹,跳龙门的鲤鱼。福禄寿财,一切人们对新生活的期待和向往,都在年画里。

在年的氛围里,人们充分地体会和体现着中国人可爱的想象力。蝙蝠寓意有福,一百头鹿便是象征大福大贵的百禄,猴子骑在马上寓意着马上封侯,还有松鹤延年、六合同春、万福流云……所有平常日子里见惯了的风景,在年里都被赋予了吉祥美好的寓意。

年画通常是在采办年货时便置下了。在乡间,年前的大集最是隆重,大红大绿,极尽张扬。飘着墨香的大红春联铺展在临时架起的案子上,悬挂在木头架起的横梁上。东北大地上的雪正浓,映着火焰似的红春联,远远望去,心里生出许多的暖意和希冀,风吹得人脸上也是红彤彤的喜庆。春联要请回家,现有的词语不能表达心中的期冀,于是请了写字的先生俯身案前,现场挥毫写下心中的愿景。行书活泼,楷书端庄,草书奔放,墨汁干了,那些美好的心愿以字的形式浓缩在一横一竖一撇一捺的笔画里。挂在门楣上的“彩”要选够赤橙黄绿蓝五张,五彩的纸上剪着吉祥的花纹,流苏似的穗子荡漾在风中。

自写春联是我们家的传统,也是年味渐浓的日子里我家最隆重的事情。刚进了腊月门,父亲便开始琢磨今年春节的大门上贴着的对子该怎么写,上联是什么,下联对什么,横批是“春意盎然”还是“万象更新”?一字一句地斟酌,仿佛筹谋的不是一副贴在门楣上的迎春对联,倒像是对于未来日子的勾勒与设计。一个字不妥帖都不行,上仄下平的规矩不能错,“平平仄仄平平仄,仄仄平平仄仄平”的对仗要工整,韵要押得合辙。这一番功课下来,着实比期末数学考卷上的附加题还要难解。然而,乐趣也在这难解的过程里。大门的对子已经拟好,父亲每天回家的功课就是在桌子上铺上旧报纸,一遍遍练习书写。我和姐姐在一旁抢着研磨,水兑多了,墨色清浅,写在旧报纸上的字便有些寡淡;水兑得少了,墨色浓郁,字迹便像怀着心事似的,有不得舒展般的滞重。终于在一日一日的练习与调和中,水研出的墨色不浓不淡,一笔一画写在裁好的大红纸上,恰好承载着全家人对于未来的渴望和祈愿。

我和姐姐的房间也要贴春联,父亲说:“就写‘书山有路勤为径,学海无涯苦作舟’吧!”到了第二年,我和姐姐说:“换个对子写吧。”父亲说:“那就写‘山重水复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到了第三年,我和姐姐不满意现成的诗句。“我们自己创作吧!”姐姐说。彼时,姐姐上六年级,我读三年级,我们对于文学的热爱,从看书开始。书里的故事读完了,延展到书外,我们便开始做着关于作家的梦,喜欢在生活里用一些文雅高难的词句,仿佛这样便离文学更近了些,人也变得文学起来。然而,自己“创作”一副春联比从现成的诗句中挑选出中意的句子要难上许多倍。平仄合上了,虚实对不上;虚实对上了,句尾的韵又没押对。一向严格的父亲此时倒是通融与宽厚,任由我们拼凑出对仗并不十分工整,却也能抒情达意的春联。终于有一年,姐姐和我在父亲的指点下,“创作”出了中规中矩的春联,上联是“何以要跋山涉水”,下联对的是“不能光写字读书”。横批四个字:“动静相宜”。父亲对这副春联的赞许与喜爱,大概是说出了他对我们未来的希望和期许:读万卷书,行万里路。而“动静相宜”四个字,则是寄语我们在长大成人的日子里,能做到“动如脱兔,静若处子”。也许,军人出身的父亲,此时已在心中将我们视作了未来的“花木兰”,在各自的人生中,有理想有担当地长大——既稳重沉静,又果断敏捷。

许多年过去了,我和姐姐有了各自的家庭,性情南辕北辙的两个人却在千变万化的世事中,不约而同地传承着同一个习俗——过年的时候,手写一副辨识度超高,个性十足的春联,张贴在自家的大门上。

收割后的东北土地,被白茫茫的冬雪覆盖着。冬至过了,大小寒过了。眼瞅着立春了,立春过后,就是“七九河开,八九燕来”的日子。数着盼着的春节,渴望着的年,就在立春前后。于是,所有的心,所有的思念,都朝一个方向;所有的脚步,所有的目光,都朝一个方向。

这是年的唯一方向——团圆。

只有每一个人都回到家里了,才可以封门挂春联,贴门神。

然后,是接年的鞭炮,是大年夜的饺子,是守岁时点亮的那一盏不灭的灯。

此刻,我用文字描画着的这些民俗画,更多的是对儿时的回忆。现在的人们似乎已经不大讲究仪式和礼节了,我且不管那么多,只管在年味渐浓的日子里,准备好回家过年的心情。当然,也不会忘记,在大年夜的饺子里,包上一枚硬币、一颗红枣、一丁豆腐,还有许多的祝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