隔着车窗往外看,家乡小城已变得陌生。直到我远远地看到那座造型古朴的千年古塔,塔尖儿上衰败的野草在新年的寒风中瑟瑟发抖。这时,穿过塔翼的一缕阳光直射我的眼睛,我闭眼闪躲,塔下那间旧书店居然出现在我的眼前……
夏天
小学五年级那年,班上转来一个瘦瘦小小的女孩儿,一头卷发,初看并不惊艳,细看却很美。她的眼睛不大,里面仿佛全是黑眼仁儿,一笑起来眼睛就弯成了两枚月牙儿。老师说,她叫滕琼。滕琼不怎么合群,每次课间大家一起玩儿的时候,她都安安静静地伏在桌上,用两只很黑很亮的眼睛四处探看。有同学和她相识,说她家是开书店的。我对她很好奇。
那天天气很热,傍晚的火烧云不仅映红了天空,还倒映在湖面,夕阳给湖边的老房子镀上了一层金边儿。我趿拉着拖鞋,走在光滑的石板道上,拖鞋敲击着石板路,发出“咯噔咯噔”的声音。上坡之后,我就看到了古塔。走到塔前往右一拐,一条狭长的小道直通湖边。再往前走几步,就看到一间卸下了旧门板的店铺,门额上挂着白底黑字的旧招牌,上面写着“塔前书店”四个字。屋里很黑,我往里探了探头,闻到一股潮湿的气息,看到滕琼正光着脚,盘着腿坐在一张乌漆麻黑的太师椅上吃西瓜。见我来了,她有些吃惊,笑眯眯地问我:“你怎么来了?”“我来借书呀!”我打量着四周,只见油漆斑驳的旧书架上放着很多连环画、武打小说以及电影画报,这些书很多都已经卷了边儿,看起来很旧了。很快,我就挑好了几本书,并付了押金。后来,因为经常去借书,我和滕琼渐渐熟悉起来,成了好朋友。
秋天
我喜欢和滕琼玩儿,放学会和她一同走一段路,也常去书店找她。不过滕琼放学后就要看店,大部分时候都很忙。滕琼的妈妈总是待在里屋,滕琼说她妈妈身体不好,“肾有问题”,她边说边在腰上比画了一下。在我的记忆里,从来没见过滕琼的爸爸,似乎也没人提起过这个人。有一天放学后,我到书店还书,也想约她周末出去玩儿。滕琼的眼睛亮了一下,又熄了,低头垂下又长又翘的睫毛,说:“我要守店。”这时,里屋的门帘被挑开了,滕琼妈妈说:“你和毛毛去玩儿吧!”这时,滕琼还是低着头,但是长长的睫毛怎么也掩不住两颗亮闪闪的小星星。
周末,我俩去湖滨公园玩儿。初秋的公园特别美,沿途的银杏树叶都变得微黄,水边的芦苇轻拂着湖面,几只水鸟扑棱着翅膀,湖面雾气蒙蒙,远处青山如黛。秋高气爽,湖水退去了不少,露出岸边大大小小的汀洲。有一个小岛特别可人,只有几平米大小,上面长满茵茵绿草。我俩从岸边跳到小岛上,她突然说:“毛毛,你比我小,你就是我的妹妹。”说完,她伸出小手指和我勾了勾手。“拉钩上吊,一百年不许变!”
冬天
第二年冬天,我们读六年级了。一天早上,滕琼把我叫去学校操场的乒乓球台边,把妈妈做的烧麦拿出来给我吃。烧麦只比我的大拇指大一点儿,晶莹剔透的烧麦皮里包着软软的糯米,里面还点缀着几丁粉红色的火腿。我狼吞虎咽地吃了好几个:“你妈挺能干,包得好吃,要是能有块霉豆腐就更好了……”滕琼坐在球台上,两条小腿耷拉着,她望着远方,若有所思地问:“毛毛,你长大了想干什么?”“我?我想当个云游四海的作家。你呢?”“我长大了就可以去动手术把肾割了!”“你说啥?”我一时噎住了,瞪大了眼睛。“那样就可以把我的肾换给妈妈,医生说我现在太小了。”滕琼的眼睛里蒙上了一层雾气,接着,晶莹的泪水像珍珠一样从她瘦削的脸上滚落下来。我不知该怎么去安慰她,她的愁,我不懂。
放寒假了,连着下了几天的冻雨,妈妈不让我出门,我就在家烤糍粑、逗小狗,玩儿得很开心。过小年那天,我奶奶出门做客,很晚才回家。之后,我听奶奶对妈妈说:“毛毛那个开书店的同学,她妈妈今天早上出殡,那个小女孩儿跟在车后面哭成了泪人儿,让人好心疼哦。”“您说的是滕琼吗?”我站在床上,眼泪一下就迸了出来,急急忙忙穿上棉袄跑出了门。此时,雪“唰唰”下着,打得脸生疼。一路上有不怕冷的小孩子在放鞭炮,石板路上铺着点点猩红的鞭炮屑。我狂奔到塔前书店,这里早已大门紧闭。我退后几步,发现自己脚下踩着一张洁白的纸钱……
春天
新学期开学那天,滕琼没有来,班上的同学说,她跟着舅舅去湖北了。放学后,我再次踏着熟悉的石板路,来到早已关门的书店前,一只蜜蜂围着我“嗡嗡”地叫,春天来了,大家都在忙忙碌碌,空气里飘着桃花的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