稻花香,歌飞扬

2024-04-29 00:00:00黄元轩
东方少年·阅读与作文 2024年1期

1

太阳从山尖儿露出脑袋,照亮屋檐下干硬的泥土。寄爹和寄妈把马拉到门前,系好马鞍,不断往两头儿绑东西,再把我抱上马。

“走吧,你送弟弟回去。送到了,赶快回来,不然天黑了不好赶路。”寄妈对姐姐说。

姐姐牵着缰绳走在前,我骑在马背上,身子跟着马蹄的起伏上下颠簸。小路像细绳,从门前笔直地向前铺展,在不远处被折断,径直朝山谷里蜿蜒。跨过一条小溪流再往上攀爬,上到对面的山岭,我远远地看见寄妈坐在门前的晒谷坪,朝我们挥手,唱起送别的山歌。

你在弯弯的山路上

路旁开满火红的杜鹃花

只有山泉水呀

还在我心里流淌

哗啦啦,哗啦啦

远去的孩儿,你这就走啦

你骑在俊俏的白马上

两头儿是白花花的大米

只有稻香还留在风里

呼啦啦,呼啦啦

远去的孩儿,你快些长大

寄妈的歌声嘹亮,林子里的鸟儿听到了,天上的老鹰听到了,远去的孩儿听到了。马儿听不懂歌声,脚步不停在小路上踢踏,一个转弯,对面的寄妈连同她的歌声一同消失了,随之而来的是林间的鸟语和树阴下聒噪的蝉鸣。

“累吗?”我问姐姐。

“哪儿能,这才刚上路呢,我们要翻过这座大山,再翻过对面的大山,山后面才是你家。”

“那也是你家。”我不满地嘟囔。

“对对对,是我们的家。”姐姐边说边轻拍马背。

山路崎岖蜿蜒,在陡峭的山间被踩出二三十厘米宽的小道。小道坑坑洼洼,有时被石头拦下,有时被灌木丛遮挡,马儿一脚刚落,另一脚就要寻到前方可以踩踏的地方,有时蹄子一滑,一脚踩空,马身摇晃。

山里人家的马就是城里人家的摩托车、小轿车、大货车,驮人、驮东西,有的还专门拉货。忙碌一天的马回到家,要拉到山谷里青草茂盛的地方,在黑夜中悄悄啃嚼青草,恢复体力。待到太阳升起,又能像昨日,有用不完的气力。

“寄妈那么会唱歌,你就不会学点儿?”我说。

“我会唱,可不会自己编歌,我阿妈会。”

“不,也是我阿妈。”

“对,对,我们的阿妈。”姐姐笑着回答,从路边的花丛中摘下一小朵,开始唱起来。

2

太阳跑到天空正中间的时候,马儿踩着轻盈的脚步来到我家门前。阿爸阿妈急着从屋里出来,看见一摞子东西手忙脚乱:“哎呀,怎么拿这么多东西?”

姐姐笑着说:“阿妈说了,都是给弟弟的。这一袋大米刚收割回来,够弟弟吃几个月的。”

姐姐边说边从马背上取下一大袋大米、一大桶茶油、一大包干货。卸完东西,姐姐牵着马要8abce8ed634d9563ebea60f79f4dc23e回去,阿妈着急了,执意要留。姐姐拗不过,到家里坐了会儿,喝了两口水,给马喂点玉米,就急急忙忙站起来,说什么也不愿意坐了,要趁天黑前回到家。阿妈今天又上山啦,晚上可能不回来,她得回家喂猪喂鸡。太晚了,那些鸡鸭可闹腾了,猪儿说不定还会越栏逃走。

爸妈也不再强留,只得把买好的东西往马鞍上绑。姐姐说什么也不要,阿爸阿妈硬是把东西搬到鞍上,自己绑好。可他们没有绑马鞍的经验,马儿走两步,东西就七零八落地摔下来,姐姐急忙拉着马儿跑了。

在寄妈家待了一个多月,回来有点儿不习惯,但是非得回来上学不可。望着姐姐牵着马匆忙离开的样子,我伤心地抹着眼泪。阿爸摸摸我的脑袋,笑着说:“小子,想当初你不是死活不肯留在寄妈家吗?”

是的,当初我是死活不肯去寄妈家住的,因为那只是我刚见过一面的陌生人呐,想不明白为什么阿爸阿妈就这么放心我住在一个陌生人家里。

但是在阿爸阿妈看来,他们已经不是陌生人了,而是自家人——他们也是我的阿爸阿妈了,因为我们已经拜过仪式,已经对唱过山歌。

这件事一直是阿妈操办的。我长到六七岁,身子还矮小,阿妈就着急给我找个寄家,认个寄妈寄爹,说是要吃寄家饭才可以长高(寄妈寄爹类似于汉族人的干妈干爹,但是认亲的时候有专门的壮族仪式)。找寄家的方式很复杂,更多的是讲究缘分,要请人在山涧修桥,或者是在路人常休息的地方修凉亭做善事。修好桥或凉亭后举行仪式,对山歌,在这期间碰到的第一个外姓人夫妇就要认做寄爹寄妈,双方都不能拒绝,这是当地的传统。

很多人为了图方便,在大路边举行仪式,很容易遇到外姓人。阿妈不一样,她说大路上随时都会有人,这缘分不是天赐的,她要在小山涧里修桥。小路和大路不一样,没有特别的事人们不会走小路来山里,这样得来的亲戚才是真正的上天降下的缘分。

桥修好了,几根结实、粗大的金刚木横在山涧,只要不是被山洪冲走,可以在山涧服务好几年,路人不用脱鞋、不用涉水就能过去了。

亲戚朋友一同来到小桥边,宰羊,杀鸡,杀猪,唱起山歌。

3

一连唱了两天,都没有外人从这儿路过,阿爸有些沮丧,阿妈还要坚持,说心诚则灵。第三天晚些时候,哒哒的声音由远及近,一匹没有缰绳的小马驹从小路拐弯处冒出头。众人想把马拦下,免得糟蹋了路边的吃食。不承想,马儿受惊,嘶鸣着,扬起蹄子,乱跑乱窜,踢翻了一锅粥,跳到桥上,越到山涧的另一边。

第一个过桥的竟然是一匹马,大伙儿面面相觑。马儿过桥后,又跑来两个人,一男一女,高瘦的是个四十来岁的阿叔,矮胖的是位妇女。矮胖的妇女跑在最前边,气喘吁吁叫着:“对不起大家啦,我的马儿还没有驯好,一路跑到这儿来了,大家快帮我拦下呀!”

等到大家手忙脚乱地拦下桀骜不驯的小马,套上缰绳,胖妇女才知道是一群在这儿等寄家的人。她知道当地的风俗,红着脸说,不好意思啦,让小马驹搅了你们的筵席。

阿公笑盈盈地走来,抚摸着小马驹说:“是好马还是孬马,驯了才知道;是好事还是坏事,对了山歌才知道。”然后就招呼大家排对排坐,对唱山歌。

阿公招呼着几个阿婆、阿叔率先唱了起来。

今天我们摆下筵席

只等着天上来的贵人

今天我们一起唱着山歌

只为天上来的客人

喝了这碗酒,我们就是一家人

喝了这碗酒,娃儿就要跟你走

叔伯们边唱边把酒递给两人,左边的瘦男子有点慌张地接过酒杯,觉得不妥,又把酒杯推了回来,看向胖女子,意思是让她拿主意。胖女子笑了笑,朝瘦男子点了点头,接过酒杯,一饮而尽,然后扭捏着想开口,又有些踌躇,等了好一会儿,清了好几次嗓子才唱起来。

是风啊,把我吹到这里来

是鸟儿啊,把我叫到这里来

是马啊,把我引到这里来

是你们啊,我的家人

把我带到这里来

我没有那成堆的财宝呐

也没有高大的房子

我只有憨憨的、不会说话的老公

我的家就住在山的那边,林的那边,溪的那边,云的那边

我家有香香的稻米啊,有甜甜的玉米啊,有大山送给我们所有珍贵的礼物呀

我的孩子

你可以到我的家里

吃上那甜糯的玉米,吃上那香香的稻米

你会长成高山,长成大树

胖女人的声音很脆,很黏糯,如同百灵鸟的叫声在山间回荡。溪水不流了,鸟儿不叫了,蝉儿不鸣了,只有歌声像丝带般,从山脚缭绕到山尖。

人们带着筵席上的吃食和还没有宰杀的猪呀鸡呀,一起跟着胖女人和瘦男人穿过山林,跨过溪流,在暮色时分来到他们家。

他们家在半山腰上,孤零零的,四周是已经开垦的田地,在靠近溪边的位置有几片梯田,梯田里种了绿油油的稻谷。再往上的坡地种有玉米、木薯、红薯,坡地外是刚种下的杉木和松树。更远处是黝黑的密林,随着山势起起伏伏,海浪般向天边绵延,直至消失在暮色中。

一户人家在夜色中的山林,像一颗星星沉入了无边的夜空。

我们的到来将这片漆黑的夜空点亮了。门前燃起了火把,屋里亮起了灯,大堂里摆起连桌的酒席,人们围坐在一起,猜码、对歌、畅饮,从天黑一直饮到天亮,又从天亮喝到太阳落山,阿爸和叔伯们才醉醺醺的,相互搀扶着从屋里出来。

大家都回去了,只有我留在这儿,阿妈说,吃两家饭,不是说着玩儿的,你不上学的时候就要在寄妈家,等开学了,寄妈会送一些米面给你吃。我哭喊着要跟他们回去,胖女人俯下身子,摸了摸我的脸:“没事的,明天让姐姐带你玩儿,山里可比你家好玩儿多了。”看着阿妈决绝的表情和胖女人那慈祥的脸,我停止了哭泣,身子一抽一抽地目送众人渐行渐远。

寄妈牵着我的手,望着远方的山林唱起了送别的山歌。

来自远方的太阳哦

你要落到升起的地方

来自远方的家人哦

你们要回到来时的地方

对面的山林没有人答歌,或许是忙碌着照顾醉酒的男人,或许是不知道该如何作答。

沉默了,和大山一样沉默了。消失了,和夕阳一起消失了。

4

第二天,太阳透过窗户斜照在我脸上,我睁开眼睛,看见一张甜甜的笑脸。是姐姐,昨晚一直坐在寄妈身边的女孩子。

“寄妈寄爹呢?”我问,这是我和她说的第一句话。

“他们去田里了,稻谷要熟了,把水放干会熟得更快,你回去的时候就可以吃上新鲜的稻米啦。阿妈说,吃上新米你就会长高高。”

“他们什么时候回来?”我问。

“天黑就回来啦。”姐姐回答。

“天黑才回来?”我有些不满。

姐姐说:“要不是有你在,他们天黑也不一定回来,很多时候都是在山里过夜。”

姐姐见我有些讶异,继续说:“山里离家远,白天太热,只能早上和傍晚劳作,有时候月亮很亮,夜里也可以劳作。为了赶时间,他们会在大石上铺上芭蕉叶,用树叶做毯子,围上可以防蚊虫的艾草,在山里睡一觉,第二天起来继续干活儿。”

“寄爹寄妈不回来,谁给我们煮饭呀?”

“我呀,要不是陪你,我还会给他们送饭呢。”姐姐说,“吃饭去,饭早煮好了。”

也许是肚子太饿了,我吃着姐姐煮的玉米瘦肉粥,竟觉得很甜。也许这就是老话儿说的,别人家的饭好吃吧,这也是阿妈死活要我吃两家饭的原因。

屋外一只母狗躺在门槛下,太阳照在它身上,几只小狗争先恐后地吸阿妈的奶头。我俯身逗弄小狗,数着一只两只三只四只,分辨哪只最大,哪只最小,哪只最可爱。

太阳从山的这边移到山的另一边,寄妈和寄爹回来了,他们的背篓里装满了东西。姐姐迎上去,接下他们的背篓,我也好奇地凑了上去。寄爹背篓里装满了蜂巢,蜂蛹摇晃着探出脑袋,有的还被白色的膜封住,看不见里面有什么东西。寄妈的背篓里则装满了竹笋和野菇。寄爹不说话,只是看着我笑,他是个聋哑人。寄妈笑盈盈地说:“今晚咱就煮点儿山里的东西。稻谷长得还不错,你回家前可以收割啦,到时候给你带上新鲜的稻米。”

寄爹要处理蜂蛹了,我和姐姐争着从蜂巢里一只只地挑出蜂蛹,看着它们在手掌上蠕动,痒痒的,黏黏的。晚餐特别丰盛,有寄爹做的香脆的炸蜂蛹,用竹笋和蜂蛹熬成的蜂蛹汤,寄妈则炒一碟野蘑菇,还煮了一大锅蘑菇土鸡汤。所有的菜都透着山里自然的甘甜与清澈,连米饭也残留着淡淡的稻香。

天黑了,寄妈带我们来到院子里。月光如水,流淌在树梢上,流淌在野草上,流淌在我们惬意的脸上。萤火虫在门前,在草丛,在我们头顶飞舞,寄妈又唱起来了。

月亮呀,星星呀

月光呀,星光呀

落到院子里

落到姑娘的脸上

落到小伙儿的身上

女织布

男劈柴

快活似神仙

寄妈是壮家人,壮家人多少会点山歌,但是像寄妈这样既会编山歌,又会唱山歌,歌声又那么动听的就少有了。寄妈说,大山里就我们一户人家,没人说话,只能唱山歌了,高兴的时候唱,难过的时候唱,每天对着土地、森林、小溪、花草、太阳唱。

这里只有一户人家,但是生活可丰富着呢。寄爹带我去猎蜂,他准备一些白色塑料薄膜,薄膜上绑着细绳子,找蟋蟀做诱饵,吸引马蜂来。在马蜂吃得津津有味时,把白薄膜绑在马蜂屁股上,追着马蜂漫山跑,直到找到蜂巢的位置。待到天色渐暗,带一把草药去采摘。

姐姐带我遛狗,还带那条凶猛的公狗去打猎。我们捉到小鸟、松鼠、山竹,我们玩儿陀螺,骑着芭蕉树从山上滑下,骑着马漫山跑……

5

和寄爹寄妈家走动至少要三年,很多这种关系的人家三年后便失去了联系,变回了陌生人。但是我们和寄妈家往来可不止三年,我们将彼此当作自己的亲人,那是我第二个家,是我第二个爸妈。就算我回来上学了,每到假期还会到寄妈家住一段时间。

突然有一天,阿妈匆匆忙忙找到学校,说让我请个假去寄妈家。

阿妈不说原因,只是拉着我的手颤颤巍巍地说:“去,得去,她就你这个儿子了。”

在寄妈家附近的一面小坡上,立着一座小坟包,寄妈坐在坟前,轻声地唱着。

你是林子的小鸟

你是天上的大鹰

你飞来啦,你又飞走了

你是春天的竹笋

你是秋天的枫叶

你长高了,你又飘落了

你来到山里, 和我除草啦,和我插秧啦

禾苗长高了,稻穗硕大了

稻香飘满了山

你又去哪里了

寄妈的歌声和哭声交织在一起,一直唱到天黑。我们陪在她身边谁也劝不动。

姐姐走了,只因为一场高烧。

寄妈哭着唱了一天的挽歌,第二天又像往常一样早早起床给我们煮饭做菜,忙这忙那。阿妈还想说一些安慰的话,但是她却抓着阿妈的手说:“姐姐呀,我哭了一天了,我不再伤心了,她本来就不是我的,现在回去了。”

原来姐姐不是寄妈亲生的。寄妈怀第一个孩子的时候,没有保住,自己也落下了病,不能再生育。后来不知是谁家生了个女婴,遗弃在大山里,寄妈循着声音找到了姐姐,她觉得这是上天送来的孩子,将姐姐当自己亲生的孩子养,谁知道还没长大成人就走了。

后来我念了初中、高中,上了大学,每次回到家,总要翻上半天的山去看看寄妈。家里没有了姐姐,仿佛缺了点儿什么,只是寄妈的笑容还是那么暖、那么甜。寄妈说话的时候,声音还是那么好听,仿佛带着快乐的翅膀。我耳旁飘来清亮的歌声,眼前浮现出溪边金黄的稻田,还有一张满是笑容的脸。

(本文获得2023年《东方少年》年度重点作品扶持项目小说组特等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