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棵树的修行

2024-04-29 23:21:41李冬凤
天津文学 2024年3期
关键词:师傅

李冬凤

陈齐福是陈家圈最后一个木匠。之后也出现过木匠,但都不是真正意义上的木匠,既不会做大木,也不会做小木,只会用锯和钉子,像堆积木。木匠,分为大木和小木。大木如建房柱、梁、额、斗拱、椽,看似粗活,实则细活重活。小木如建房时做门窗、室内装饰,又如做家具,这类活轻巧细腻,精雕细琢。不管大木小木,都是要求极高的技术活。

陈家圈是义门陈之后,有百十户人家,以圈为界,与我们的李家鸡犬相闻。枫田村先有陈家圈,后有李家大族。陈家圈与李家大族联姻甚多。陈齐福师傅就是我同村叔爷爷的小舅子。

陈齐福是村里的老木匠,年逾古稀,身体健壮,只是耳背得厉害,面对面说话,声音都得提高八度。他耳背还不愿带手机,找他挺费周折。村里很寂静。见有人闯入,三条懒洋洋的狗狂吠着围上来,让我手足无措。我站在那里,用眼瞪着狗,狗也站着不动,叫声却小了许多。我突然吼一声,作追赶状,狗便逃了。与大村庄比,小村的狗胆子要小得多。大村庄的狗就不会逃,而是远远地站着,监视你的一举一动。

陈家圈原是有围墙的,现在围墙基本上坍塌了。围墙根的棕榈树高大而粗壮,叶柄间抽出的棕榈花,如火炬,又如鱼子。两棵橘树低调生长在旁边的空地上,细白的小花落满一地,已失去了清香。孱弱的小橘子藏在树叶间,羞于见人。

我顺着水泥路,穿过两幢钢筋混凝土结构的“洋房”,有一栋瓦屋,便是齐福的老屋。瓦屋的大门敞开,厅堂里摆放着风车,两个谷箩,一个大晒篮,还有犁耙。水车搁置在左前房横梁上,右边大门角落里堆着铁耙锄头扁担之类的农具。阳光从三块玻璃明瓦射进来,中堂的仙鹤图显得斑驳不堪。瓦屋是五树三间,柱与梁都很粗壮,楼板和鼓皮(赣方言,板壁)也厚实,一切都显示这曾经是一个殷实的农家。厅堂干净整洁,所有物什上都无尘埃,屋主人不在家。瓦屋侧面一片荒凉,辣椒草漫过膝盖,瓦砾砖屑满地,几根相互拉扯的梁柱斜翻着,如苟延残喘。

我出陈家圈的西门,往锡江铺去。锡江铺有个二进的花厅,请陈齐福去修复。陈家圈西门还没有完全倒塌,如古城堡一样的门楼上趴满了绿油油的爬山虎,门楣隐约书有“三世注述”,两边红麻石立柱上书“经归哲裔流芳旧,翰苑英称裕后新”。估计陈家圈没有几个年轻人理会先祖此中的深意。门是红杉木,有十多厘米厚,树纹暴凸,如沧桑老人身上皱褶的皮肤。西门沉默不语,与李家大族遥遥相对,似乎还在较着劲。

枫树李家是大族,有十四个生产队。锡江铺是八队。我娘家是七队,又称黄土坎。称队是大集体的叫法,族内则另有称呼,像一个人有大名,也有乳名,如九队又叫蒲塘塍。锡江铺与岭上中间隔条渠道,早些年,生活境况有天壤之别。远近的人都知道七队是黄土坎下,朝不保暮,住的都是“穷鬼”。八队多土豪乡绅,锡江铺就是一个土豪李锡江开的油盐铺。油盐铺生意非常好,名气也很大。李锡江赚了钱就盖了一栋花厅,供子孙居住。花厅有三进十几个房间,可住百十号人。花厅现在虽然破败不堪,但依稀能看出当初的富丽堂皇。目之所及,梁上、窗扇和廊檐上都镶嵌有花木雕刻,有的地方虽然遭过人为破坏,但还能辨认出雕刻的内容,如“桃园三结义”“张生会崔莺莺”“黛玉葬花”“五女拜寿”等。花厅都是一人抱的大树做的屋树和横梁,有上下两个天井,天井上方用卷轴,如车轱辘,两边各有一个摇柄。夏天太阳炽热,转动摇柄,车轱辘带动帘子,天井口便被遮住了。天井两侧是少女住的绣楼。别人的墙是24厘米宽,花厅的墙是36厘米的方砖灌斗,走丁字缝,白石灰和着糯米浆抹缝,可见李锡江家是何等的财大气粗!

现在锡江铺的人都是李锡江的子孙,想重修花厅。重修花厅框架不能动,构件不能动,只能换掉腐烂的横梁或构件,卯榫仍要严丝合缝,修旧要如旧。这样的木匠非得陈齐福。

齐福早已不接大木或小木的活了,也無活可接。他像个老顽童,闲不住,种了一些菜。他嘴巴也不闲,遇上石头都有话说。老伴笑他把前五十年的话积攒到现在一起说。前年,他帮村里江生修猪圈,闪了腰,在医院住了一个月,把儿子折磨苦了。儿子发狠,再接活就不让他进家门。锡江铺人找他修花厅,他死活不肯。

一天下雨,下不了地,老婆拿钱让他去买肉。肉铺里摆了五张麻将桌供人玩乐。齐福平日不打麻将,今天突然手痒,摸了几把,才三圈下来,把老婆给的买肉钱输了。不把肉拎回家,耳根三天都不得安宁。他窘迫得老脸臊红,很想找旁边的江生借钱,又开不了口。锡江铺的镇巴佬看出端倪,凑过来说,齐福师傅,要多少钱,我给您,修花厅的事您就应了吧!满屋子的人都知道齐福是有名的妻管严,都齐声附和。他像蛇被打中了七寸。这时,村里老书记李国初买肉时咳嗽了两声,对齐福说,应了吧,修花厅是枫树李家的大事,非你莫属。

老书记的话在齐福这里就是金口玉律,老书记有恩于他。他高小毕业,老书记曾荐他去读都昌卫校。都昌卫校是县里培养乡村医生的学校,学制两年。上了卫校,就是吃公家饭的人,祖坟上都要冒青烟了。陈齐福还真到县城报到了,可是不久,这批学生都派去南山公社星火大队支农去了。三个月后返校,卫校宣布解散,一同解散的还有都昌师范,知识青年都要到农村去,接受贫下中农的再教育。人拧不过命,但陈齐福记住了老书记的恩情。

回家了父亲问他以后干啥,他说,良田万顷,不如薄艺一身。他便跟着村里的李咸勇学木匠。

那时师傅不好找,村里的所有手艺人都归大队管,收徒弟要大队批准,且一个师傅一次只可收一个徒弟,好在李咸勇是村里人。可是李咸勇正带着徒弟。

齐福十五岁那年,李咸勇的徒弟出师,他正式拜在李咸勇门下。

学徒有学徒的规矩,两千年来亘古不变。徒弟清早要到师傅家,帮师傅干活,挑水担粪扫地抹桌子。做完了家务,齐福再把长长短短的凿子、大大小小的刨子,还有墨斗等工具全部收进木箱里,与斧头、手锯并作一担,如沙僧一般挑着,跟在师傅后面,翻过村后的篁竹峰,过寻夫岭,到黄兰村。六十多斤的工具,挑在肩上,走十多里山路也是压力山大。他将扁担从左肩换到右肩,又从右肩换到左肩,肩膀磨出了血泡,又压出了血水。他龇牙咧嘴,师傅扭过头,瞄了一眼说,种子要出来,得钻破一层土,然后,把手放背后,顾自往前走。

师傅常挂嘴边的是,端了别人的碗,就要服别人管。齐福不是很懂。师傅说,在户主家吃饭,不能放开量吃,要学会看菜下饭,菜只能吃眼前的,不能夹远处的,桌上的肉一般不能下筷子,这是户主撑脸面的菜。齐福照做。

师傅交代的第一个活是刮树皮。木工师傅的工具多,拿什么来刨树皮?齐福挑了半天,手被锋锐的小锯划了一道,血喷涌而出。他怕师傅看见,更怕户主发现。没有谁家开工喜欢第一天就见血。他紧紧捂住伤口,借口上茅房,蹲在茅坑里,一边抹眼泪,一边用草纸包了一层又一层,直到伤口不再出血,才敢出来。师傅隐约猜出来了,眉头紧皱,从工具箱里拿出一把如月的弯刀,左右脚前后分开,身如弯弓,双手轻按,往回一拉,弯刀之下,一块长长的树皮随刀飞出。师傅将刀丢在他脚下,冷冷地看了他一眼,又忙自己的事去了。

剁料,是学用斧头。师傅说,宁剁千层浅,不剁一层深。剁料要一下一下来,斧头、鼻梁要成直线,看准下斧。树木长大,是在不知不觉中;功夫练成,也应该是在日积月累间。陈齐福按照师傅教的,先在家里练,用废料练。那时候,木材缺乏,别说盖新房子添置新家具,就是维修也需要拿旧料去换新料。如果因为他斧头出了错,那就是大错。

接着是拆料。师傅说,拆料有诀窍,要保证姿势端正,肘弯和膝盖成直线……师傅说话从来不重复,听见了便听见了,没听见,再问,他不会说第二遍。

师傅领进门,修行在个人。经受了第一次人生挫折之后的齐福开始懂事了,挑着工具,跟在师傅后面,进东家出西家,少说话,多琢磨。他个子不高,师傅安排他干活,脚搭不上工作台,就找土砖垫脚。

时光如流水,一年又一年,他从少年长成了英俊小伙子,师傅的“十八般武艺”他也学得八九不离十了。学手艺,三年徒弟二年伙计的日子结束了。他给师傅家水缸担满水,把扁担挂在门背后。师母杀了下蛋的老母鸡,师傅满上了两杯米酒,用手掌擦擦刚洗出来的水淋淋的筷子,说,来,齐福,这五年跟师傅吃苦了,也长大了,本事也长了,今天我们师徒整两杯,明天你就可以自立门户了。师母给他夹了大鸡腿,说,你师傅老是老了,手脚不如以前利索,但儿女还未成家,木工活还是要做,辉祥手艺学得不如你精,还要跟他爸再练练。你看看我们枫树李家的木工活也不多,你呢,还年轻,有大发展,要去大地方。师傅又说,树挪死,人挪活!

树苗破土要吃苦,树想长大要扎根,人想成长要经历。齐福感恩师傅的教诲,也明白师母的担忧。

十里长街半窑户,迎来随路唤都昌。景德镇是都昌人的码头,陈齐福另立门户之后,一头扎进了景德镇。那时没有班车,有班车也没钱坐。从家里走到景德镇需三天。齐福在景德镇的叔祖父、姑父、舅舅家成了他的落脚地。

白天,陈齐福到街头摆一块写着木工的牌子,蹲在路边等雇主上门。

行人靠近问,有大队介绍信不?

齐福有些懵,还要介绍信?

行人说,没介绍信,谁敢请你!

齐福只得又回到枫田村,找大队书记开介绍信。大队书记说,出去搞副业挣钱,要交公积金,一天一块钱。交了公积金就和村民一样,队里给分粮食,分布票、油票。不交钱,不分粮食;不分票,有钱买不到东西。大队书记得到陈齐福的承诺才开了介绍信。他拿着介绍信到景德镇市场管理局注册盖章,手续妥了,找事很顺利。

都昌人称景德镇为镇上,就像家门口的集镇。景德镇是大码头,东家修房西家做家具有忙不完的活。户主款待师傅也很客气,每天一块五角钱的工钱,还包吃饭。陈齐福浑身来劲,除去上交队里,还有节余。

手艺人遇上好东家,是福气,也是财气。有一次陈齐福在戴家弄修房,吃午饭时,陪匠人吃饭的有一位老者。老者问他,小木做得怎么样?年底我儿子结婚,想添置高低床、九斗书柜、挂衣橱等家具。陈齐福心里一惊,这些家具都是在城里流行的,师傅没教过呀!他抬头看向老者没说话。老者以为他问话唐突了,又说,看你干活细致,小木应该不赖。给我家做,每天开两块钱工资,咋样?陈齐福赶紧点头,送上门的生意,傻子才不做。

东家告诉陈齐福,老者是景德镇市第二人民医院有名的骨伤科专家蔡元庆。陈齐福暗暗心惊,说出去的话收不回,也不能收回,只能硬着头皮上。之后,他有空就到景德镇手工业产品市场看各种新式家具。外行看热闹,行家看门道。他有画线、打眼、下料、卯榫、抛光、收边的小木功底,依葫芦画瓢的事倒不复杂。德式床、高低床、屏风床、九斗书柜、高低橱、挂衣橱、梳妆台,他看一遍,量个尺寸,回到住处,就能画出图纸。半个多月,他画的图纸做成了一本册子。

一个月后,他挑着工具,带上画册,去了陈家街。蔡元庆就住陈家街中心,大门朝东,檐角二重翘,万字斗砖墙,门槛大麻石,足有二尺高,一看就是大户人家。师傅进了门,大门便不关,像是有意展示师傅的手艺。来来往往的人时不时地就进来看看、摸摸,评价一番。

师傅,这缝线没得说!

师傅,这书柜小巧玲珑,漂亮!

这床做得真扎实!

没几天,陈家街上的人都知道蔡医生家请的木匠木工做得一流。陈齐福半年的木工活都让陈家街的人预订了。

景德镇人口最密集的就是一条十里长街和几十条横弄。陈家街的活做完了,苏家坂的活又来了。苏家坂最有影响的当属红旗瓷厂的江厂长。红旗瓷厂是景德镇十大国营瓷厂之一。叔祖父是红旗瓷厂保卫科科长。江厂长让叔祖父介绍木工师傅。叔祖父介绍了陈齐福。

进苏家坂,拐过弯,就是一个三岔路口,路口就是粉彩车间,车间对面就是厂长家。陈齐福在陈家街出名后,来拜师学艺的人不少,他选中了一生中第一个徒弟,叫建希。建希挑着工具担跟在陈齐福后面。建希嘴巴甜,手脚利索,个子也高,重活从不让师傅出手。陈齐福也搬用他师傅招数,教训建希,在东家老板家吃饭,只能吃面前的菜,荤菜只能夹三下……

江厂长很大方,除了三餐还有两点,上下午煮点心,中晚饭不少于六个菜,师傅、徒弟一样付工钱,每天都有两块钱。但是,他对木工活要求也很严。床不离九,意思是九子十三孙。床长六尺三,床宽三尺六,床上高四尺五,床下高一尺八,他亲自用尺量,有丝毫偏差,都会要师傅拆开重做。他讲究很多,如床档不留线,有线会尿床。家具的样式也不能与别人家的样式一个样,他会提出很多的具体要求。师傅除了按要求做到,还要做好,做得比他想象的还要好。

向下扎根,才能向上生长,这是树的修行。看透了树的修行,也就懂了人如何修行。陈齐福也是一个有傲气且倔强的人,户主要求有多高,他就逼自己有多狠。他站稳脚跟,狠下功夫,直到他的小木手艺已炉火纯青,从裁料、拓料、刨料、定型、划线,都是意到手到。在操作时,他的姿势像杂技演员走钢丝,既讲究角度,又掌握好平衡,组装一气呵成。光滑面做到能上线,不差分毫。做出来的家具要模样有模样,要亮度有亮度。

陈齐福师徒在江厂长家干了足足一个月零两天。接下来,红旗瓷厂设备科长、供应科长、成型车间书记排着队请他去做家具。

手艺人互相赞扬的少,拆台的多。陈齐福名气做出来了,同行并不服,私下里多有攻击。一回他在刘家弄做事,同村的师叔也在刘家弄做家具。按理说,同门应该互相捧场。可这位师叔却到处说他的坏话,陈齐福也不跟师叔计较。师叔给东家做圆角樟木箱,怎么都组装不起来,急得直冒汗。师叔无计可施,只好厚着脸皮找陈齐福。齐福二话没说,就来了。圆角樟木箱的卯榫错位了,上面增一分,下面减一分,半个小时给搞定。

在景德镇11年,陈齐福踏遍了景德镇四山八坞九条半街,上到观音阁,下到小港咀,东到黄泥头,西到二亭下,没人不认识陈齐福。他还带出了一批徒弟,留给景德镇的是一代人的记忆。

农村联产承包,田地到户后,陈齐福回到了家乡,进入了半耕半手艺的岁月。春种秋收,农闲就开始上户做木工活。人勤地不懒,各家各户的生活都在慢慢好起来,手里有了多余的钱,就想拆旧房建新房。这一年,他师傅李咸勇去世,儿子辉祥没了助手,便找到陈齐福说,下半年有几栋屋要做,你是爹最得意的徒弟,我们联手吧。陈齐福的人缘都在景德镇,本地反而生疏,便满口答应了。

那时农村人结婚也做实木家具,但做小木的师傅多,就显得没那么吃香。倒是做大木的木匠越来越少。建砖瓦房是大木。分田到户,人人家里要打谷仓,做犁耙水车、风车、土车和石碾,这些都是大木。这些大木难度大,差之毫厘,谬以千里。如石碾,做石碾难在给石碾木架定中心,如果没有定好中心,两个碾砣走不到碾槽中间,谷便碾不碎,米也碾不成粉。风车很多木匠更是无从下手。又如做房子,柱梁之间都是大起大落,一个地方没算准,房梁架不上去,累死人不说,留给后人的更是一世的笑话。陈齐福虽然也有一些大木没做过,但他脑子活,会算计,还会画图纸。

乡下做屋,先“通课”,也就是请地仙(或称风水先生)看地,然后根据年份天干地支,确定好大门方向,诸如某年是东西大利,某年是南北大利。接着测算户主的生辰八字,精准确定门的八卦方位。大门定了,房屋的中线就出来了。选好黄道吉日,放鞭炮开工,用石灰圈屋树桩位,摆好“三角马”(固定树木,便于裁料)。乡下人将开工之日称为“架马”。

陈齐福与辉祥联手,领头的是辉祥,陈齐福只能算二师傅,但大事都是共同商量。做房从选料开始。“头不顶株”,株树不能做房梁。“脚不踏梓”,门槛不合适用梓树。做房屋多用杉树。杉木的收缩和膨胀率小,具有更好的稳定性,在不同的温度和湿度下能经久耐用。杉木中,又以赣木为最佳。赣木是红心杉木,稳定性更好,而且还有天然木纹,带漂亮的自然光泽。树有树性,人有人性,识性而用,方为大善。

陈齐福经常说,做人要厚道,做手艺要厚德,要处处为东家老板节省,既不浪费木材,又要考虑房屋质量。乡下人做屋是人生一件大事,叫添“世业”。“世业”是要传代的。

选好料后,就是裁料。根据木材大小,锯成长短不同的树段,什么料用在什么地方要心中有数。画线也很关键,横线、竖线、十字线,线线相连,线画对了,打眼刨槽才不会错,也不会浪费材料。吊线是技术活,入门徒弟做不了,至少要三五年道行。如果上面歪一点,下面就会歪掉一寸。点、线、面结合好,是房屋稳固的基础,即使是水杪线也要达到百分百的准确。屋树打眼要精确,角度要准确。木匠是用独眼创造世界,凭的是目测能力,卯榫咬合有时也凭经验。

“七树破满架”“五树破双架”或者“五树破单架”,房东经济状况不同,房屋要求也不一样。屋树越多,造价越高。村里富裕人家建“三进棋盘屋”或“二进棋盘屋”。棋盘屋讲究四水归一,雨水全部归到天井,然后通过天井的暗管,排到屋外。天井的作用不仅仅是排水需要,还是采光需要。建棋盘屋最能考量师傅的计算能力。天井采光口放多大合适?并不是越大越好。大口子怎么往上接到屋脊?坡度更不是随心所欲,太陡,水流急,瓦片容易下滑;太缓,水流不畅,年月久远就压弯木椽。放水的坡度从天井口向上算,层层递进,直至屋脊……这些都是衡量师傅好坏的技术活。对此,每位师傅自有自己的绝招,这些绝招说复杂很复杂,说简单也简单。师傅不点拨,你一辈子想不出来,师傅有时一句话,就能拨云见日。陈齐福自然得到了师傅真传,他自己又琢磨了一套办法。他每天晚上都要将白天的想法画成图,如屋面斜坡问题,他一格一格标注,一尺缩五寸,椽木横向20厘米,纵向70厘米,根据屋树高度计算,算好了,标记在纸上。第二天上户时,对照图纸施工,便不会出差错。陈齐福无论是大木还是小木,就没有难倒过他。

这半年,陈齐福和辉祥完成了四栋房屋。他穿方插砂,金梁点坚,每道工序都做到90%的正确率。别小看90%,这水平已经超越了远近的木工师傅。陈齐福成了主墨师傅。他接活的多少,能看出村里生活水平的高低。

一次,陈齐福把目光瞄向同行华贵。陈齐福说,华贵哦,今晚准备炒花生吧!华贵入行不久,听不懂行话,一脸疑惑。陈齐福又说,上午,我在小水的工地转了一圈,屋基和房屋的进深不配对。华贵心里一紧,他将信将疑。下磉墩时,他可是反复测量过距离的。华贵没接话,拿起尺子,转身去工地丈量。陈齐福哈哈大笑,别量了,磉墩与磉墩之间不是边到边的距离,如果你这样下料,屋树偏离中心,后拖房的屋树就要排到墙外去了。吃你花生不冤吧?

华贵炒了花生,请齐福。齐福没去。齐福说,明天鸡鸣一遍,你我带上锹,把磉墩挪正就可。华贵臊红了脸,感激他及早纠正,不然等到上梁,全村人围观时,屋梁架不上去,那就脸丢大了。

陈齐福越来越有大师傅的样子。他会经常在村里遛弯。遛弯不是真无所事事,而是遛弯去看谁家建房,谁家在做家具。他就逗留着,观察着,然后私下指正。他除了手艺了得,唱曲也在行。做屋最热闹的日子是上梁,主梁是一栋房子的核心构件,也是农村人眼里一栋新房的祸福所在。上梁就是想讨个好彩头。梁分大小,东边为大,西边为小,大头在右,小头在左。先暖梁,主人沐浴着干净内衣,时辰到了,就脱下内衣把梁榫包起来。出梁时间一般为寅时。陈齐福干活时话少,像他师傅,一句话不说两遍。上梁前,他对房东招招手,房东便拿来绕梁红布一丈九、发锤两个、三寸三红布包、白酒、酒壶二把、红阉鸡一只……房东知道他话少,怕听不明白,事先便打听清楚了要准备的物件。

木工用的发锤是红布包着的,挂在屋树顶部。陈齐福与辉祥分别爬上左右屋树顶端,先祭鸡。祭鸡得唱吉祥词。唱词只有陈齐福唱得齐全,这也是辉祥做不成主墨的原因之一。陈齐福一开腔,就像变了个人,眉飞色舞,声音高昂,仿佛是一只鹅“曲项向天歌”。村里人都喜欢他这一嗓子:

福起,

手提金鸡似凤凰,

生得头高尾又长,

(“好哦!”下面围观的就高声附和。)

此鸡不是凡间鸡,

皇母娘娘报晓时。

(“好哦!”)

一更不乱叫,

二更不乱啼,

……

鸡祭完毕,正式上梁。辉祥和齐福同时发力,用发锤将梁扶正打进槽里。接上是祝梁词。陈齐福清清嗓子又唱:

福起,

天地开张,日纪时梁。

栋梁栋梁,听我言张,

生在何方,长在何方?

生在云南贵地,长在紫金山上。

……

我今在此多礼赞,

荣华富贵万万年,

万万年!

陈齐福在梁上唱一句,下面一群人齐和一声。陈齐福唱得欢,下面的人就跟打了鸡血一样,激情高昂地和——喂,好啊!

祭鸡、祭酒、祭梁完成后,便开始抛上梁粑。粑是圆粑,象征金元宝,也代表福气。

陈齐福在梁上像孙悟空一样,把高高的横梁当作了单杠,翻过来,跨过去喊,兜宝粑了!他手里抱着装圆米粑的红布兜,喊一句,便抛下圆米粑。下面的人发疯似的抢“金元宝”,笑得前仰后合。

这样的笑声终归走进记忆,成了历史。实木结构的房屋和家具在城里消失了,不久在乡村也终结了。陈齐福便告别了这笑声,也告别了东家的一声声赞叹。

二十世纪鄱阳湖最后一次发洪水,湖边的砖瓦房倒塌了不少,陈齐福心想,这回该忙起来了。没想到建房户没有一家做木质结构的房子,一色都是钢筋混凝土结构。无所事事的陈齐福不得不加入装模队伍。装模是粗木工活,没多少技术含量,只要一把短锯,一袋铁钉。和尚畈村占西九家做房子是他装的模。现浇时装模师傅必须到场,叫守模。做到第三层现浇,再往上就要封顶,没想到出事了。陈齐福手里拿着板条和铁锤,口袋里装满铁钉,在震动棒响之前,又检查了一遍顶树,发现顶树之间间隔太大,又加上一根。震动棒打得混凝土嗡嗡响,顶树和模板纹丝不动。他认为万无一失,便与石匠师傅闲聊起来。这时出事了。装混凝土的翻斗车,一个倒反——嘎嚓!整个板面下沉。推翻斗车的两人也跟着沉了下去。事故原因后来也查明,是模板腐烂了。陈齐福终归是阴沟里翻船,所幸无人伤亡。陈齐福赔了钱,便退出了装模队伍。

齐福不装模,一门心思干农活。闲时就去景德镇走走亲戚,会会老朋友,日子过得悠然自得。

锡江铺修花厅,七十多岁的齐福被老书记“逼上梁山”。

陈齐福有些年头没进过花厅。门楣是红麻石,上书:锡江铺。字迹有点模糊。风雨侵蚀的杉木门遍布沟壑,变成了褐灰色。推开门,湿漉漉的潮气扑面而来。零星的阳光穿过屋顶破瓦洞照进来,室内倒不觉昏暗。天井口的麻石也布满青苔。“破四旧”年代在横梁、窗棂、屏风上留下的伤害隐约可见,“五女拜寿”“梅花报春”“松鹤延年”“昭君出塞”的雕花已残缺难辨。陈齐福看完残破不堪的花厅,心像被虫子在撕咬。现在不给他钱,他都有修的冲动。

上厅东边茶厅夹金树烂了,下厅西边偏房屋树虫蛀了,祖先坐堂全部要换。陈齐福拿着尺子反复丈量,祖先坐堂地脚长5米,高30厘米,厚9厘米。夹金树下半部分烂了,要锯掉两米。被虫蛀掉的屋树至少有5根。门窗得修缮,花板得修复。陈齐福找来几个徒弟做帮手。他老了,高高低低的事还得年轻人来。

两个月过去,花厅修旧如旧,得以还原本来面目。来参观的人无不惊叹,百年前,锡江铺竟然有如此典雅的建筑?陈齐福也一雪装模前耻。

陈齐福一生成就了无数棵树,无数棵树又构筑了他的一生。

李冬凤,女,中国作家协会会员,都昌县作协副主席。在《北京文学》《天津文学》《星火》《创作评谭》《江西日报》《教师博览》《高中生之友》等报刊发表六十多万字,出版散文集《鄱阳湖与女人》《鄱阳湖北岸》。

责任编辑:杨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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