彭喜媛
1
西陆蝉声唱,南冠客思侵。
那堪玄鬓影,来对白头吟。
露重飞难进,风多响易沉。
无人信高洁,谁为表予心?
唐朝诗人骆宾王的这首《在狱咏蝉》,正是我嫁作他人妇后那段生活的最真实写照。
20世纪90年代初,大学毫不客气地将我拒之门外。我如丧家之犬,被几句甜言蜜语所感,钻进了婚姻的牢笼。刚刚退伍回来的丈夫,一穷二白。偏偏本人虽四肢发达,却不懂农事,仓促间已为人母。业未立,家已成。没有经济后盾,颇受婆家人排斥,腹背受敌,如逆水行舟,暗流汹涌。
为了改变现状,我找到了时任乡学区主任的龙老师。
其实,龙老师并没有教过我,他是我中学同年级语文老师,当年曾拿我的作文当过范文。
龙老师得知我想做代课教师,颇感意外,直言不讳地说,代课老师任务重,工资低,每月只有九十元钱,和有编制的老师待遇相差悬殊,你不觉得委屈?
我说钱多钱少没关系,我喜欢学校的清静。
龙老师把我安排在离家最近的建新小学,教四年级语文兼班主任。
为了避免大家庭的纷扰,我选择住校。除我之外,还有一个长期守校的公办老师,姓陈,和我隔一个教室。
陈老师顶父亲职位,带六年级,当班主任。妻子长期在广东打工,女儿读三年级,儿子读一年级,平时对两个孩子极其严苛。他还种地,忙农活时把孩子反锁宿舍内,屋里安静得很,跟没人似的。
在我没来之前,陈老师开了个小卖部,主营学习用品和零食。下课铃声一响,他宿舍窗户前总是挤满了黑压压的脑袋,这时,难得展颜的他脸上就会露出罕见的笑容。
我的宿舍位于大门口,且窗户朝向公路。原本,我们夫妇压根儿没想到要和陈老师唱对台戏。缘于一次回娘家,有半袋豌豆,母亲建议我们动手做成蚕豆,小孩子肯定爱吃。拿回学校,用水浸泡,泡软后剪一小口,清洗沥干。夜晚,把油烧滚,豌豆入锅,吱吱作响,慢慢浮上来,笑开了口,涅槃成蚕豆,酥香爽口。用小塑料袋密封好,两角钱一包,学生吃了,摇头咂舌,奔走相告,当即售罄。以后,每天都有学生挤到我窗户前,踮起脚尖要蚕豆。陈老师那儿则门可罗雀,气得他脸色铁青。不少学生建议我也进一些学习用品和零食回来卖。我犹豫了很久,觉得这样做对不起陈老师。可当时全家的收入只有九十元,女儿奶水不足,买不起奶粉,瘦得跟萝卜头似的。夫硬着头皮进了些货,学生争相抢购,都说物美价廉。经营一个月,盘点收入,居然比我的工资还高。
陈老师出新招。凡是他的课,取消课间休息,上厕所的要举手报告,有学生做贼一样溜到我这儿买东西。陈老师耳聪目明,有时背着手踱到马路边,佯装溜达,目光子弹一样嗖嗖射向我的窗口。
我似乎做了见不得人的事,心里隐隐不安。
寒假,校园安静极了,成群的麻雀儿飞到屋檐下叽叽喳喳,觅食吃。
压根儿没想到,还有人惦记落魄的我。
那天上午,落着细雨,我独自在宿舍里看文学书。煤炉上坐着一壶水,壶嘴儿冒着一缕一缕的热气。我感到冻手冻脚的,就把炉子移到办公桌面前,把水壶提下来,再把炉门的洞眼开大一些,炉火往上蹿,刺鼻的蜂窝煤呛得我咳嗽几声,慢慢适应了,一边烤火一边看书。
突然,听到汽车开进操场的声音,不以为意。娘家离这儿三十里地,新媳妇,人生地不熟的,谁会来找我呢。
陈老师立在屋檐下。
车子熄了火,来人问话,似乎听到我的名字,且声音熟悉。我有点纳闷,到门外瞧了瞧:那是一辆黄色吉普车,轮胎上黏着一层厚厚的黄泥,从码头到操场,辗出两道清晰的车痕。车门打开,锃亮的黑色皮鞋移出车来,踩在地面上,移动一步,鞋底就黏着一层泥。一看来人,大跌眼镜,原来是飞燕和她丈夫期罗。
飞燕是我中学时的学姐,高我两届。
飞燕紧紧拉着我的手说,去了你婆婆家两次,都没见着你,说是回娘家了。你现在有事情做,我就放心了……
我心头一颤,眸子湿润。自问何德何能?蒙学姐“三顾茅庐”。
飞燕告诉我,她也在镇上小学代课,纯属打发时光。期罗现在是镇法庭副庭长,分了套两居室,暂时没有小孩。
她烫着波浪卷发,雪白的颈脖上戴着细细的黄金项链,学生气荡然无存,举手投足间,有了官太太的韵味,她看我的眼神虽没有居高临下,却不无怜悯。这怜悯似一把火,烤得我所谓的自尊心生疼。
当下心中唏嘘:高考犹如千军万马过独木桥,一些人冲进了大学学府,成为天之骄子;一些人被挤下来,掉进河流湍急的水中,会挣扎游泳的尚能爬上岸,不会水性的就沉入了深渊,我便属于后者。当然,像我一样境遇的还有不少同学,例如我的女同学旭红、朝阳……平时成绩不算差,却与大学失之交臂。而有些成绩中等的同学,却在这场决赛中赛出了成绩赛出了水平,有些成为医生,有些成了警察。
农村孩子,有两次机会改变自己的命运,一是高考,一是婚姻。飞燕与期罗是高中同班同学,飞燕落榜,期罗考上了某知名政法学院,一毕业就分回本镇法庭工作。寒门出贵子,真应了“知识改变命运”那句话。
身份是一道无形的鸿沟,把往昔最要好的学姐妹隔离在现实两岸。我的宿舍寒酸狭仄,一半火炉一半床铺,几乎连喝水的杯子都没有。不能像以前在学校那样,畅谈文学名著、人生理想……飞燕与我交谈了几句,水都没有喝一口就走出了宿舍。
告别前,飞燕一再邀请我去她家玩。站在公路上,目送吉普车渐渐远去,寒风冷雨中,伫立良久,目光越过一座座山峦、一层层稻田,飞向那神秘的充满诱惑的远方。
飞燕是个开朗外向的女子,如今栖息在高枝上的爱巢里,安逸自在,我祝福她。
2
五年級下学期,我把这个全校最难管理的班级带入正轨。上学期期末考试,语文成绩在全乡排名前三。两年代教生涯,并非完全依赖那点菲薄的薪水,很大程度上,是在晨昏中与学生慢慢建立起来的师生情谊,让寄居生活成为临时避风港。
我所在的小学是两个村的中心小学,地处山坳,方圆几百亩都是山茶树和松树,没有人烟,属于全乡最偏僻的小学。一条笔直的公路,像一根扁担,从学校大门前通过,一头挑着乡,一头担着镇,是村民通向外界的出处和希望。
一天,丈夫战友在县城结婚,请他去吃酒,晚上没有班车返乡。
放学后,喧闹的校园寂静下来,夕阳西沉,我的心也在慢慢下沉。
吃完夜饭,把宿舍两条门闩得死死的,其中通向教室的后门,松松垮垮,如老妪的破裤带,遂用一张课桌加两条板凳顶住。哄女儿早早睡下,靠在床头看书。
夜,越来越深,周围,坟地一般冥寂。风助纣为虐,把松林折磨得呜呜咽咽。此情此景,真应了元代赵孟頫的“一夜松涛枕上鸣,五华山馆梦频惊”两句诗。
不知为何,我有一种不祥的预兆。
想起女儿奶奶曾说过,附近山多林密,曾闹山魈。
今夜,我不怕什么山魈,也不怕什么死鬼,我所担心的是活鬼。据说当年一个夏日中午,村里某妇人在茶山坳地里干活,路上行人稀少,突然,冲出来一个胡子拉碴的男人,二话不说,把妇人拖进茶林深处……那男人是隔壁村的,因强奸罪被判刑,前不久刚从监狱释放出来。
如今,不知这人渣在何处游荡……
女儿睡得香甜,我靠在床头,不敢合眼,亮着的灯像我焦虑的双眸,摊开的书像是一个个游动的蝌蚪。
风从门窗缝隙里挤进来,黑暗和寒冷如一把双面刃,让人心惊肉跳。
人越在紧张状态下,联想能力越丰富:在书本中、电视里看过的恐怖片悉数倒放——月黑风高之夜,蒙面人神出鬼没,或谋财害命,或快意恩仇……
扪心自问,我在此处童叟无欺。要说图财害命,宿舍一贫如洗。难道……劫色?
今晚,我会遭遇什么?
死一般的寂静。我渴望公路上有一辆车子经过,哪怕是手扶拖拉机也好,轮胎挤压碎石突突突、沙沙沙的声音会让我觉得尚在人间。平时,白天有汽车经过,扬起漫天灰尘,总嫌吵闹,空气污浊。
大半夜过去了,别说过路的车辆,就连鸟飞动的声音都听不见。
真后悔,没有叫一个熟悉的女子来陪我。
我在心里祈求:今夜平安。
可是,黎明前的黑暗是最难熬的。
该来的终于来了。
凌晨一点半,一阵轻轻的脚步声走进教室。
像有人往油堆里扔火把,我的心轰地燃烧起来。
来者不善,有人开始捶门。
谁?我屏住呼吸,捏紧拳头。
沉默,可怕的沉默。窗外呼啸的北风,算是给我的回答。
咚咚咚……猛烈的擂门声听起来突兀、生硬。
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我不能当缩头乌龟。
我提高声音质问,你想干什么?
擂门改为踹门,一脚比一脚凶猛。破旧的门板摇摇欲坠,如苟延残喘的老者遭到一顿又一顿毒打。
为什么不踢正门,一来就找到了软肋?这个问号在脑子里一闪而过。
我用肩膀顶住桌椅,急得想哭……可是哭有什么用呢,在这荒山野岭,哪怕喊破嗓子,除了隔壁陈老师,又有谁听得见?
门上的白色石灰粉簌簌坠落……眼看即将破门。
人在绝望时,如挤压到底的弹簧,反弹的力量前所未有。与其坐以待毙,不如拼死一搏。
忘记了恐惧和孤单,悲壮之情油然而生。
我箭一般射到砧板前,抓起菜刀,跑回门边,用刀背在门内一阵猛砍。刀砍在门板上,咚咚声如征战前壮士击鼓,铿锵有力,在这万籁俱寂的深夜,足以震慑邪恶。
我一边砍,一边吼,来吧来吧,看我不一刀剁死你!
踹门声戛然而止。
我不敢懈怠,继续砍门、继续吼叫,你莫走,我来开门,试试菜刀利不利!
门外的人震惊、犹豫、胆怯了,心想今晚没有软柿子可捏。
隔门对峙,这是一场内心殊死较量。
隔了好一会儿,脚步声吧嗒吧嗒走出了教室。
寻思脚步声,似曾相识。
一弯冷月,后半夜才迟迟艾艾地出来打照面。
我揣摩,丈夫偶然外出,外人如何知晓?只有个别老师清楚,平时夜里警醒的陈老师,当晚为何一直没有动静。
一丝寒意从脚板升起……
人与人之间可以互相温暖,像火把一样为对方照明。可有些人却喜欢折磨人、伤害人。
我在三尺讲台上给孩子们上课,生活也给我上了一堂深刻的课。
3
原本,只求一隅避难所,谁知有人的地方就有钩心斗角,而势单力薄的注定出局。
我心里有了另外的打算。
周末,去镇上找飞燕。她执意留我吃中午饭,炒的菜色香味俱佳。真是“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当年不食人间烟火的少女已成贤妻良母。
从飞燕口中得知,她经常遇见中学同学。在县城或外地工作的,衣着光鲜,言谈举止有了城里人的派头,虽然说的还是家乡土话,但语速显然缓慢多了,用词文明多了,有了人贵语迟的味道。没考上大学的同学,外出打工几年,回家结婚生子,像父辈那样,成为新一代农村主力军,把单调的日子循环下去,就像春夏秋冬,四季更迭;就像农作物在什么节气耕种……
简单活着,也是一种幸福。只是各人的认知不一样,感受就不一样。
在别人眼里,一个农村女孩如果高考落榜,嫁夫生子,意味着前程“盖棺论定”。
不知道自己几斤几两的我,总认为乡村不是我要固守一辈子的地方,我宿在此处夜不能寐。
树有百科,鸟有千种,而鸟儿们筑巢也是各有所适与所爱,像白鹭、水鸡喜欢在稻田里做窝,喜鹊爱在高大的树枝上筑巢,燕子则在梁间或屋檐下垒窝……鸟儿们自由择地筑巢,这让我不禁想起苏轼那句寒意逼人的词:“拣尽寒枝不肯栖,寂寞沙洲冷。”而我,固然算不上“良禽”,却也想择木而栖。我不相信我能“拣”的真的尽是我“不肯栖”的“寒枝”,我也不相信我只能“寂寞沙洲冷”地过完此生。
我无数次拷问自己,你为何如此冥顽不化?后来明白,怪就怪在我多读了几本课外书,比如高尔基的《童年》《在人间》,奥斯特洛夫斯基的《钢铁是怎样炼成的》……它们让我坚信,勇敢地走出去,就會打开生活的另外一扇窗。
事实上,当时正值改革开放,好多人都外出得以“重生”,我的一个亲戚就是一面镜子。他们家原本穷得买不起猪肉,出去几年却成了大老板,回乡建起了小洋楼。
这更让我相信“树挪死,人挪活”的道理。
暑假,我终于坐上绿皮火车,离开湖南,哐当哐当地奔向广西桂林,我的那个亲戚和一个学生的父母就是在那里靠着做或大或小的买卖而“挪活”过来的!
一路上我都在心里念叨着:“桂林啊桂林,你要做我的安放地,你要做我的安放地……”
彭喜媛,广西作家协会会员,广西散文学会副会长,中国林业生态作家协会会员,鲁迅文学院第四届西南青年作家班学员,作品入选全国公安文联《长征路上的坚守》文集并获优秀奖。在《广西文学》《北京文学》《人民公安》《西藏文学》《红豆》等刊物上发表散文、小说,有作品入选多种选本。
责任编辑:艾晓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