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钟表声里安睡

2024-04-29 00:44:03陈柳金
天津文学 2024年3期
关键词:阿公钟表

陈柳金

王鹤年就像那些古董级自鸣钟,眼看没气劲了,左拧右摁一鼓捣,便又掐时掐秒走了起来,继续漫步在时间这条向前无限延伸的秘道上。自鸣钟照常打起鸣声,叮当作响,王鹤年却在这声音里摆起了他的臭脾气。

此刻,他直愣愣地躺在病床上,对刘一迪说,你得给我弄点动静,睡不着!刘一迪不解,大伙得安静下来才睡得着,哪有反着来的?王鹤年见刘一迪坐着没动,便要伸手拔吊针,还用脚使劲蹬床板。刘一迪只得敲击不锈钢口盅,王鹤年说,声音不对!刘一迪便用筷子敲打铁架床扶栏,还带上了节奏,时轻时重,但王鹤年还是说不对。刘一迪又试了几个物件,也都被一一否决。幸好就住着王鹤年一个病号,要是全住满,刘一迪准定被围攻。眼前这个刚认下的亲戚脾气实在怪,他再想不出可以满足他要求的办法,连吊针架都敲过了,王鹤年还是进不到梦里。要不是看在他九十五岁高龄的份上,刘一迪早尥蹶子了。后来王鹤年嘟囔了句什么,刘一迪走进洗手间,拧开水龙头,再慢慢往回拧,直至水点一滴一滴掉到桶里,发出有节奏的声响,王鹤年才一脸满足地眯上眼,眼皮终于松弛下来,平顺地覆满整个眼眶。

刘一迪总算挨到能躺下来的幸福时刻,在透过病房窗玻璃的余光里,举着手机给我发微信。

上帝保佑,你阿公睡着了,我掉进了失眠夜,救救我!

失眠的不是你一个,你不在,我哪里去找救命稻草?

啊啊,连互救的机会都没了!

当作互虐吧,想想昨晚,你是怎么对得我!

哈哈,是你虐我好吧!

还说是警察,这个责都不敢担!

可恶的水滴声,还有你阿公的打鼾声!

他说过要送我们礼物的,就凭这,再苦也值得!

小心思!

王鹤年病了,护理任务按说怎么也落不到外姓人刘一迪身上。王尚导一家在我婚后第二天便回了深圳,我爸二十多年前便去管理另一个世界了。总不能叫我妈护理吧,她心里的那股恨意一直未减。最合适的是我了,但我是个女的,刘一迪的怜香惜玉并没有因为达成目的而有丝毫褪色,便义无反顾地替了我。

说实话,我对王鹤年也没多少好感。

还小的时候,很多次听他大声喊王尚导的儿子王楚山,把一大捧零食塞到他兜里。看见我站在麻石门槛上,马上把目光移开,躲进那个黑黢黢的房间里,狠心扔下了一个眼馋的小女孩,何况还是他的孙女,竟然装没看见。我那时便在心里埋下了怨恨的种子。

我好奇的是一间黑不溜秋的房间里怎么能变出这么多零食,大白兔奶糖、五香瓜子、九制陈皮、盐津枣、柿干、麻花……以为王鹤年是个魔术师,要什么都能变出来,但他宁愿把零食送给别家男孩,也不会送给我,这让我很恼怒。

王鹤年常年待在房里,很少外出或与邻舍交谈,外人也不得随便进出那扇门,这愈加激起了我的好奇,莫非房间还有一条地道可以通往外面?有一次,趁他上茅厕的空当,我偷偷溜进房里。耳膜被滴答滴答声围裹,很密集,以为在下急雨。脚刚迈开,碰到了一块硬物,我弯下腰,在窗户透进的天光里隐约看见了一座钟。待视力适应了房间的光线,我把小手指伸到嘴边,轻轻咬了咬。啧啧!这么多时钟,散乱却又极有秩序地杵在地面上。中间偏左辟出一条弯曲的路,一直通向那张木桌。

我在一盏青色灯罩的台灯下仔细查看了那些物件,说不出名来,八成是修理钟表的工具。长大了才知道是镊子、改锥、油笔、油石、放大镜、台虎钳、开表器、取针钳。这些工具如同王鹤年一样冰冷,那种死人般的表情伴随着我的整个童年。

嗯,王鹤年是一名钟表匠。他不愿像街头钟表匠那样把自己暴露在路人的眼光里,尤其不喜欢用一个玻璃箱罩着,说像在扮演一只稀奇古怪的动物。他把自己关在冀春庐,成天坐在靠窗的旧式台灯下,左眼戴黑色外壳凸出眼眶的放大镜,要是右眼也戴上的话,真的像一头怪兽。属于他的世界全在那个放大镜里。王鹤年不许任何人随便进入他的领地,黑乎乎的房间里,地面上到处摆放着大小不一的时钟,有些毫无生命体征,有些已經他手修好,响起颇有节律的滴答声。每修好一个钟表,他总要泡一壶浓酽的绿茶,啜上半晌,直至眼里发出绿光,茶多酚布满舌苔,咂咂嘴都能品出味来,才又接着埋头修理下一个。

阳光从后背照进来,把坐在台灯下的他与那间黑黢黢的屋子分割开,好像他来自不一样的时空。拧完最后一枚螺丝,王鹤年忽然站起身,摇头晃脑唱了句什么,八卦钟响起几声洪亮的金属声,从屋子里荡开去,穿巷过弄,在偌大的冀春庐萦绕回荡。

后来我才知道,那些零食都是王鹤年靠修钟表换来的。他用货真价实的手艺博得了村民的信任,需要修复的钟表越来越多,方圆几里的村民也都将那些沉睡的钟表送上门来。他一律不收钱,乡民便送来一些便于留存的糖果、山枣、柿饼之类。

王鹤年生下大伯王尚导、我阿爸和两个姑姑,阿爸在我出生第二天就到另一个世界瞎逛去了。据说王鹤年立下规矩,不管儿子女儿,第一胎生下的若是儿子,送个古玩。王尚导一炮打响,传闻他的儿子为他换来一只玉麒麟。听说他就是靠这个古董在深圳立稳了足,开电子厂,购置房产四套。两个姑姑,大的也是头胎儿子,都说她得了只金蝉,在市里开连锁超市,生意做得风生水起。我爸和小姑太不争气,头胎生的都是“丫头片子”,王鹤年自然什么也没给。我爸在我出生次日气愤出走,不慎跌入石窟河潜入龙王府报到,不能说跟他没有关系。王鹤年给我留下的印象不仅是老封建,更可怕的是那双手是“天罡阴阳掌”。我小姑至今还住砖瓦房,连生三个女儿,第四个儿子偏偏得了脊髓灰质炎,走路得拄拐。

即使这样,王鹤年仍然是硬心肠,不会给小姑和我妈半点施舍。我妈在附近镇中学食堂帮工,换点可怜兮兮的生活费,用食堂的剩菜剩饭把我拉扯大。她自始至终没有改嫁,已经足够对得起王家了,要是换个人,多半早已摔门而去。她这样做,也许是想证明一个女人的坚强,要用隐忍去抵抗不公的现实。在我读初中时,王尚导在冀春庐对面山腰建起一幢房,分了三间给我妈,条件是管王鹤年一日三餐的伙食。他们一家在深圳,平素不着家,只在节日长假时才衣锦还乡。

王尚导也劝王鹤年搬到新居来,他死活不肯,不知是舍不得那座几百岁的冀春庐,还是里头藏了太多不为外人知晓的宝物。他不要送饭,只要不是雨天都独自走来,我猜他想借此排遣在祖屋里的孤寂,闻闻家的气味。每顿饭前,他都拖着步子走上石桥,穿过空旷田野和一片老坟地。小黑点儿慢慢变大、变大,越来越清晰,都能看到三只脚了,拐杖击在地面上的声响很沉实。黑虎迎出来,摇头晃尾,在他的脚间磨蹭。黄花梨拐杖靠了墙,便照例坐在檐下那把漆色斑驳的八仙椅上,从灰黑中山装的反兜里掏出火柴盒,取一根在侧面擦一下,点着那把跟他一样苍老的烟斗,慢悠悠地吸起来,瞄着对岸的冀春庐,像在打量一个刚刚出土的老文物。白天还好,到了晚上,他非得要在天擦黑时才走来,待饭毕天已黑透。每次吃完后我妈都叫我送他。我明白她的意思,要是没送,老头子在路上有个什么闪失,王尚导一定会怪罪到她头上。我打着手电把王鹤年送回冀春庐,返回时经过坟地,几座坟紧挨在一起,如同几个老人在商量着怎么对付一个怯懦女孩。有黑虎陪同,多少壮了胆,但我仍是毛骨悚然,脊背升起一股寒气,有几次还做起惊人的噩梦。

我心里一万遍地诅咒,甚至在送他回去时,把打在他后背的电筒光当作一把利剑,对准要害部位猛扎进去。

王鹤年今年九十五岁,还有活下去的趋势。之前曾多次说过要活出一群水浒好汉来,那可不是一百零八?好像这成了一双隐形的魔掌,推着他往这个方向走,不走到一百零八岁决不罢休。眼下王鹤年的胃口似乎比以前还好,不吃完小两碗干饭不离桌,有时还嚷着喝点小酒。我妈强忍着没有发作,尽量满足,堵住他的嘴,免得他在王尚导面前胡诌。

记得在我上小学时,王鹤年一晚没收住,多喝了两杯,走路打起趔趄,不可能往回走了。我当然希望他不在夜里回冀春庐,免去了我独自一人提心吊胆的慌乱——比看一部鬼片还让人惊悚。我扶他在房间躺下,他可能连怎么上的床都糊里糊涂,以为我把他送往对面冀春庐。他紧紧握着拐杖,躺下时还不离手,左点一下右戳一下。我猜他以为自己正走在回程路上,穿行田埂,上了石桥,踱过一片裹着竹篱笆的菜畦,路过月牙形池塘畔,便到了冀春庐门前。我说,到了!他说,嗯!说完沉沉地睡了过去。

我是在梦里强行被我妈拖拽出来的。她说,楚湘,你阿公醒了,闹着要回冀春庐!我一惊,说,就让他在这睡,几点了?我妈说,两点!我不愿起来,说,不要理他!我妈说,你听听,听听!我耸起耳朵,果然听见王鹤年在隔壁嚷,睡不着,在这睡不着,我要回冀春庐!见没动静,便爬了起来,窸窸窣窣走出门,一头跌入黑夜的包围圈里。我赶紧起床,打手电跟了上去。

他说,楚湘,阿公不是为难你,不是自己的床睡不着!

我说,冀春庐这么大,一个人睡不怕吗?

王鹤年说,怎么会怕呢?冀春庐的气味闻着就能睡着!

我不懂,问,冀春庐有什么气味?

王鹤年驴唇不对马嘴,说,等长大你就晓得了,人是要有点秘密的!

我又问,秘密?冀春庐有什么秘密?

王鹤年又岔开了,说,现在的人秘密越来越少,像个透明人,唉……

待王鹤年躺下,我在手电光里往回走,“秘密”这个词萤火虫似的在脑际闪闪烁烁。路上碰到的香椿树、山芋荷、鬼针草、石窟河似乎全是秘密,田埂上忽然窜出一只野猫,吓得我惊叫一声。再走一小段路,便是那片坟地。稠黑的夜色漫向四周,恍若谁从头顶撒下一张巨网,无数只手把我拖扯着往前走。我呼吸局促,怀疑自己的喉咙也被谁扼住了。我不敢往坟地的方向看,里头的秘密一概不知,头皮发麻,浑身酸软,脚步却不由自主地往坟地那边走去。我恨死了王鹤年,要不是他硬要半夜回去,我怎么会遭遇鬼挡路?

夜虫的鸣叫愈发衬托出深夜的静。楚湘,妈在这等你!我妈的声音化作一把利刃,撕拉划开了那张网,那些手纷纷泄劲,隐匿在黑夜里。我快步走了上去,妈也打着手电,两只手电朝前划拉着,将可恶的夜色切割成无数块碎片。

那晚,“秘密”这个词侵入大脑,搅得我无法入眠。

此后,我便听到了村民的风言风语。说王鹤年修好了他们的钟表,却把属于他们的时间给收走了,叠加到了他的身上。他之所以活这么长,用的是他们的时间。他们还举例确证,找他修过钟表的谁谁得了不治之症离开了人世。像这样的例子几十年下来足有几十例,不少年纪不大的人犯恶病或遭不测走了,能说是巧合吗?最有说服力的便是他早逝的儿子,王鹤年用的不就是他二儿子和那些找他修过钟表的人的寿命吗?

我固执地认为,这可能就是王鹤年说的秘密吧!

为了证实这个想法,我又一次潜进那间房里。滴答声急雨般从头顶盖下来,我在“雨声”中努力分辨前行的方向。视力被室内光线降服后,我从左右两边杂乱堆放的时钟丛林里认出一条路,往那个亮着灯光的地方走去。背后半墙高的直棂窗洒下一片光,老旧的木桌便罩在瀑布般的光里。我没动桌上的工具,它们发出冰冷的寒光,让我想起医院的手术刀。轻轻打开第一个抽屉,全是齿轮和螺丝。拉开第二个抽屉,是一堆表壳和表链。当拉出第三个时,眼睛亮了一下。里面躺着一只古色古香的木匣子,虚挂着花旗锁,拧开,眼睛转瞬黯淡,以为是金银首饰的想法落空了,几本线装簿子齐整地叠着。取出一本,翻开,用钢笔写着密匝匝的字——

二〇一五年八月十日,王大宽送来广式自鸣钟一座,方形,外壳褐色红木,金属底座和镶边,顶部状如拱形屋顶。据王大宽言,此钟由其祖父王卓荣家传,经查为清乾隆年间造。王卓荣乃兄长,下有兄弟二人,分别是王卓林、王卓汉。王卓荣娶鹿河村李春凤为妻,生三子二女,分别是王群岳、王群峰、王群山、王群英、王群芳。长子王群岳娶龙观村杨洁香为妻,生二子一女,分别是王大宽、王小宽、王小秋。王卓荣于一九九一年五月去世,葬于本村凤亭山西麓;其妻李春凤于一九九八年去世,葬于本村凤亭山王卓荣墓侧。王大宽娶梅竺村余育清为妻,生一子二女,分别是……

这一堆人名看得我两眼晕眩,依序又翻了十几页,写的全是陌生名字。合上木匣,关好抽屉,踮起脚沿着那条双侧时钟的弯曲小路走出房间。快到房门时,我扭头回望了一眼,那些散乱的时钟,也许每一座都能在木匣子里找到与它们对应的家族。

我不知道这是不是王鹤年的秘密,如果是的话,村民嘴里的那些话便有点空穴来风了。

但有一次,我从他们嘴里意外听到王鹤年的离奇身世。他们说,你阿公是个神秘人物,听说他是跟着你曾祖父从宫廷里逃出来的。你曾祖父不到二十岁就在宫廷修钟表,人长得俊,一个当官的二姨太看上了他,要跟他好。你曾祖父意识到不妙,一天半夜带上家人逃出了宫门,还带走了不少古董。听过五十岁慈禧爱上三十岁英俊青年那尔苏的故事吧,为避免株连九族,那尔苏在祖父坟前吞金自杀。你阿公靠着从你曾祖父那学到的手艺,在村里修起了钟表,都说他就是几辈子不干活,也有用不完的钱!

关于王鹤年的这段往事,我第一次听说,究竟有多少真实成分,只能当面找他确证,但我对他的那些破事一点兴趣都没有。

不知怎么,当又一次听到村民说王鹤年修钟表不收钱就是为了收集时间,要是收了钱,他们的时间便不会转移到他身上时,我对那些七嘴八舌的村民心生恨意,而之前对王鹤年的怨怼却削减不少,更多了几分说不清的敬意。我没有跟我妈说起这事,她对王鹤年的愤恨是永远不会改变的。对她来说,王鹤年就是她一生的诅咒。

之后,吃完晚饭跟着王鹤年回冀春庐,不再把电筒光当作匕首刺向他的要害,而是专注地照在他跟前的路面,尽量定着手不让光晃动,生怕他看走眼踩空摔倒。关于他的离奇身世,我没跟他提起过,他也从来不说,好似他房间里一只不再转动的老式钟表。

时间一晃到了二十年后的今天,当又一次打手电照着王鹤年回冀春庐时,我说,阿公,过几天我结婚了,以后我妈送你回去!王鹤年停下迟缓的步子,慢慢回转头来,看了看我,眼睛里有一股喜悦的光,但他没有过多表露,说,我会送你礼物!

天哪,王鹤年说送我礼物,是古董吧?大伯和大姑不是靠他送的古董,都过上了富足的生活吗?这有点违背王鹤年立下的规矩,他一向重男轻女,我一个女子出嫁,况且以后生男生女还未可知,他却要违反约定送我礼物,我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在这人生的高光时刻,我从来没有如此深情地凝望一眼冀春庐。但王鹤年却没走来参加我的婚礼,所有忙碌的家人都把他忘记了,包括从深圳赶回来的王尚导。我在心里念叨他,更多的是念着那件神秘的礼物,但我怎么能说出口,便索性缄口不言。

母亲几天前就开始操劳,嘴里念念叨叨,生怕漏了什么。唯一的女儿要出嫁,决不能少了礼数,哪怕是一条红丝线都得备上。即使家底再薄,也要为女儿举办一场完整而体面的仪式。她对这个考上派出所干警编制的女婿很满意。自己男人走得早,女儿就得嫁个威风的男人,好振一振这个常年阳气稀缺的家。按客家风俗,婚礼当天,男方要去女方家迎娶,女方按程式出屋。我端坐梳妆镜前,看着身穿红艳新娘服的自己,极不适应这种炫目的喜气。母亲坐在一旁为我梳发髻,我瞥了眼镜子,母亲的眼眶红了,自始至终没说一句话。我去刘一迪家后,家里就剩下她一个人,此后得单独面对这个恨入了骨的王鹤年,每天晚饭后还得送他回到冀春庐。

我说,妈,会常回来看你!母亲“嗯”了一声,没说一句完整的话。终于梳好了发髻,刘一迪的车到了门口。走至客厅,伴娘为我撑开红雨伞,王尚导朝伞顶洒茶和酒各一杯,高声念道,茶香酒香,子孙满堂!这个仪式本来要由做父亲的来完成,但我连父亲的面都没见过,只能由大伯王尚导代替。地面的“摸栏”摆放糖果、红枣、花生、铜钱,我从上面跳过,走出大门。上车时,扭头看去,黑虎站在母亲身旁,母亲站在门槛内,伸手抹了抹眼,我的鼻头一酸,泪水夺眶而出。

待我离开家,王鹤年也没有出现,他多半后悔说出了那句话,故意躲在冀春庐。我坐着刘一迪的车离开了王埠村,到另一个陌生的地方开始新的生活。

据说王尚导那晚喝了很多酒,昏睡不醒,第二天他是在回深圳的半路上才想起王鹤年的,便在手机上呼我妈。妈走去冀春庐,发现王鹤年直直地躺在床上,还剩一口气。我妈拨通我的电话,我和刘一迪火急火燎赶回村里,把王鹤年送到了县人民医院。验血、拍片、磁共振……折腾了半天,医生说等待结果,情况可能不太好,要做好心理准备。我站一旁,看着走到生命边缘的王鹤年,心里说不出什么滋味。王鹤年要送我的礼物看来得泡汤了,他怎么能说走就走呢,还选了个这么凑巧的时间。这怎么说都有点不太吉利,要是礼物能兑现,其实压根儿不算什么。看着曲线微弱的心电图和他黄菜叶般的脸色,心里凉了半截。

诊断结果出来了,低血糖,挂点水就好了。

我不知道是喜是忧。

晚上,我回了县城的家。雪白的病房里,王鹤年跟刘一迪断断续续说了一堆话,跟冀春庐有关——老祖宗下过南洋,用开矿积攒的钱盖了这个祖宅,不是客家围龙屋,外部杠式结构,内部跑马格局,每个部件都是文化,你有无留意到檐角,普通建筑没法比,差远了。还有那些墙绘——瑞兽、花卉、器皿,再多的眼睛都看不过来。再看看屋顶、廊柱、窗台,哪一处不显艺术?最惊奇的是,冀春庐用的是穿斗式和叠梁式混合梁架,围龙屋多为“金”字和石柱梁架、悬山式屋顶。这种混合结构复杂多变,却又牢固美观。内部以回廊相通,七杠楼均为硬山式合杠楼,每杠用木棚隔出两层,登第一杠木梯上至二楼,能一直走到第七杠。七弯八绕,每杠之间不砌墙,隔了木雕栏杆,一眼便能看到最后一杠。

之后,王鹤年还说了一些有关王埠村的旧事,便犯困了,却怎么也睡不着。刘一迪以为他习惯了冀春庐黑暗的房间,把所有灯关掉,还把窗户关个严实。但王鹤年还是睁着眼,说,你得给我弄点动静,睡不着!

刘一迪一阵折腾,后来在王鹤年的吩咐下,拧松洗手间水龙头,让水点一滴滴掉进桶里。王鹤年听着水滴声沉静地睡了过去。

按客家风俗,婚后第三天得回门。没想到我和刘一迪的回门,多了一个康复出院的王鹤年,直至把他送回冀春庐,一直没提礼物的事,我的心里塞了一团棉絮。

路过王润田家门时,一堆人围坐门前喝茶,王润田招呼我们小坐。一时找不到推辞的理由,便在人堆里坐了下来。不知怎么聊到了王鹤年,说的全是抱怨话,把回门的喜气给冲得荡然无存,还多少给我和刘一迪抹下了心理阴影。

王润田说,你阿公帮我修好那台自鸣钟后,一个礼拜我儿子就送了命。放牛时失脚掉进了深水潭,等发现时人在潭里泡了两天。不能说是碰巧,王不凡你认识吧?他家的钟修好才半个月,他老婆身上疼,送去医院一检查,诊断书写着肝癌晚期,一个月不到就走了,唉……

王润田抱出那台自鸣钟,刘一迪很冷静,伸手摩挲着。红木外壳,金属底座,欧式顶部,活生生一座哥特式建筑。而正中的圆形钟盘,用老式刻度与这个现实世界连接。

咚!咚!咚!钟响数声,高亢而洪亮。

王润田低声说,听说你阿公收走时间,是有机关的。他房里不仅藏着古董,还有外人不知晓的秘密。他每修一个时钟,都在簿子上记录,连那家人的祖宗和后代姓名都详尽登记,相当于造了族谱。大伙都说,问题可能就在那些簿子上!

坐一旁的杨繁茂也说起以前找王鹤年修钟表的事。他说,别提了,一提起就伤心,修好第二天,我阿爸摔了一跤,没摔好,第二天就咽了气。大伙都说你阿公把我们的时间收走了,你看他到现在还活着,快要四世同堂了吧?

……

我和刘一迪没有辩解,像一个犯人的亲属,在接受受害者的拷问。我们悻悻地回到近旁的家里,没有跟我妈提这事。

哦,忘了说,我在县博物馆上班,从事文物管理。几乎每一件文物,都有它的身世和秘密,就像冀春庐和乡民送给王鹤年修理的时钟一样。但要说王鹤年利用修时钟把乡民的时间给转移到他身上,这事即使告到国际法庭恐怕都是要驳回的。

我不禁有点同情起王鹤年来,他修理一个钟得耗费多少时间,不仅没收钱,还无缘无故背下了黑锅,不就因为他活得长嘛!

日子又回到过去的平庸,王鹤年依旧每天近暮从冀春庐走来,踏上那座石桥,经过一片田野和老坟地。吃完饭拄着拐杖往回走,我妈扮演了我的角色,打手电照着眼前无比痛恨的老东西。即使心里咬牙切齿,但嘴上什么也没说,两个人就那样沉默无言地往冀春庐走去。

一晚,经过老坟地时,王鹤年停了下来,坐在一座坟前。我妈心里颤了一下,是我父亲的墓。王鹤年伸手抚摸着字迹斑驳的石碑,说,多少年了,王尚闻走了多少年?我妈心里沉,没接话。有二十多年了吧,这时间,一晃的事!王鹤年自言自语。他在石碑前坐了下来,又对我妈说,你也不要恨我,黄土埋到脖子根的人了,说不定哪晚一口气接不上就走了。趁人还醒着,我当着王尚闻和你的面说句实话,王尚导儿子和大丫儿子出生后,我没有送古董给他们,什么玉麒麟、金蝉,哪有的事?那都是村里人嚼舌根子。我阿爸以前确实在宫廷当钟表匠,因党羽之争逃了出来,哪是村里传说的那样,编瞎话不着边!

这是我妈在电话里告诉我的,我不太相信,王鹤年可能在为他之前答应送我礼物这事找托词。原来想好了要送,后来又反悔了,编个幺蛾子应付过去。但我妈说,听他的口气,不像骗人,都过去二十多年了。我没下结论,心里说,没送古董给他们,不等于他手里没有。说过要送我的,怎么就没了下文?

那天在单位整理文物档案,接到刘一迪电话,说在去王埠村路上,你阿公的房间被盗了!我一惊,这次肯定损失惨重,王鹤年收藏的古董没了。说过要送我礼物,结果全进了别人口袋,心里扎实疼了一下。便跟刘一迪说,无论如何都要抓到嫌疑人,那可是王鹤年一生的心血,要是找不回来,这次他就走到头了!刘一迪说,村子簸箩大,插上翅膀也飞不出去!

直接去了冀春庐,王鹤年并没有想象中那样捶胸顿足或怒目圆睁控诉盗窃者,更没摆出掘地三尺恨不能将犯人连根拔起的脸孔。刘一迪出现在冀春庐第三杠左边的偏房门口,台灯煞白的光打在低着的秃头上。背后半墙高的直棂窗也透进一束光,如舞台上的聚光灯探了进来,不偏不倚照在王鹤年后背,他依然正襟危坐,戴着凸出眼眶的放大镜,手把持着什么,慢慢转动。少顷兀地停住,深吸一口气,好似脑子里蹦进了一个艰深的问题。伸手摸过茶杯,喝了口,咂巴咂巴嘴,喉咙骨碌了一下。正了正身子,屏住气,手又一次蓄劲蠕移,终于长长地吁出一口气。王鹤年站了起来,取下放大镜,张口吼唱了一句——

烈火更助英雄胆,我管叫那八十三万樯橹灰飞烟灭火冲天。收拾起风雷供调遣,百万一藐谈笑间。

唱声落地,刘一迪和一干警抬起脚,被喝住了,门外何人,岂可私闯要地!两人止了步,只觉屋里一团黑,却能听到滴答滴答的金属声,好几重,相互重叠又各自鸣响。待视力适应后,才发现房间摆着挤挤挨挨的老时钟——台式、座式、挂式,散乱,却又井然有序。

刘一迪感觉置身时间的包围圈,滴答滴答声在耳畔鸣响。两个人在这时间的围城里迷了路。王鹤年一五一十说起事情的来龙去脉,身穿制服的刘一迪负责笔录,另一个干警负责查验。事情大为意外,古董和时钟一件都没有遗失,被偷走的是抽屉里的线装簿子。刘一迪问那些簿子的用处,王鹤年说,花了几十年功夫整理成,相当于族谱,追不回来,这几十年白费了,我白活了这么久,世界上还有比时间更宝贵的东西吗?!

两个干警离开冀春庐,刘一迪首先想到的便是王润田。正好一堆人又在他家门前喝茶,两名干警的出现,让这些人慌了手脚。刘一迪一副公事公办的样子,严肃地审问起王润田,什么时间去了什么地方做了什么事,有什么人可以作证之类。王润田哪敢瞎编,问一答一,问二答二,问风不敢答雨,问白天不敢答黑夜。上次回门时刘一迪和我被这群人不留情面拷问,心里着实不悦,没想到事情来得这么快,让刘一迪有了审问他们的机会。审完王润田,又审杨繁茂。同样的问话方式,杨繁茂低声细气,生怕一不小心答错定了自己的罪,连什么时间瞒着老婆喝了顿烧酒跟哪个不三不四的女人打情骂俏都交代得一清二楚。一堆人笑得前仰后合,刘一迪没有放过他们,一一审讯,没有发现可疑之处。

这都是刘一迪回家后原须原尾跟我说的。

后来,是“族谱”这个词给了刘一迪灵感。两个人走去王埠村族谱编纂委员会办公室,在村委会旁边的一间闲置屋里。面对刘一迪的审讯,某个编委露了怯,在何时去何地干何事上刚好与王鹤年线装簿失踪的时间地点一致。手到擒来,嫌疑人落网。主使不能说是某个人,因为是整个编委会的决定。编委会主任之前亲自找过王鹤年,要借他的簿子用用,复印里头的家谱信息,省去挨家挨户查问和记录的麻烦。王埠村几百户人家,得花多少时间?搁着王鹤年的簿子不用,那不是资源浪费?但王鹤年一根筋,横竖不肯借,他自有他的担忧。于是编委会集体商量,决定冒险一试,反正也不糟蹋他的簿子,复印后原原本本归还,神不知鬼不觉。谁知来人前脚刚走就被王鹤年发现了,便让邻居报了案。

事情如何处理?说偷吧,偷的不是财物;说借吧,却实实在在没有征得事主同意。这事还是经编委会集体决议,追究一群人还是一个人?都犯难!派出所本来想调解了事,岂料让上头知道了,一通分析后,说没这么简单,便派来两个警察,还像模像样地查看了现场,恰好瞅到了王鹤年收藏的古董钟表,怀疑是文物,便报给文物管理部门。来了几个专家,经鉴定有四座是二级文物,得上交。王鹤年死活不肯,专家搬出法律,王鹤年即使有一百个理也蔫了,眼巴巴看着几个古董充了公。

王鹤年扯心揪肝,躺床上起不来,一连数天水米不进。

可怜的老爷子又住进了县人民医院。

这次刚好刘一迪要执行公务,便由我担起王鹤年的陪护。医生诊断后说,微细血管破裂导致脑局部偏瘫。

病房里,王鹤年吃力地说,一把年纪了,迟早得走,钟表总有修不了的时候。

我说,阿公,你要活到一百零八岁,还差十三年!

王鹤年说,楚湘说得对,我还要活下去!

说到后头,王鹤年舌头打起了卷,人也昏迷不醒,心电图波浪线变得越来越微弱。

我生怕他就此睡了过去,说,阿公,你说过要送我结婚礼物的!

王鹤年闭上的眼嘣地睁开,想说话,却又咽下了,喉咙一阵咕噜。

洗手间传来间歇的水滴声,颇有节律,在这十二点多的深夜异常响亮。我走到窗前,城市高楼群的灯光依然醒着,隐约能看到来回走动的身影。水面一样透明的城里,人们很难看到安静的水底生物。它们经年累月以蛰伏的姿态潜藏于生活的暗角,可能拒绝普通人习以为常的各种明亮、灵便和安逸,甚至以令人不解的方式包裹自身。在这个无比敞开的世界里,它们,也许才是揭开人世真相的“秘密”。

鼾声时轻时重,眼前恍惚出现各式老时钟,散乱,却又极有秩序感,真的像一处芜杂而繁密的碑林。我小心翼翼抬起脚,以免碰到这些沾满时间烟尘的老物件。

嗯,这么晚了,阿公得好好睡上一觉!

陈柳金,男,广东梅州人,中国作家协会会员,文学创作二级,鲁迅文学院第42届高研班学员。有中短篇小说、散文见于《清明》《散文》《作品》《雨花》《草原》《鸭绿江》《天津文学》《湖南文学》《福建文学》《广州文艺》等文学期刊,有作品被《小说选刊》《散文·海外版》选载。出版小说集《行走的房子》《素身人》《呼啸城邦》《草木香》《捕音者》,曾获2015年《安徽文学》年度文学奖、2016年桐花文学奖短篇小说首奖、第七届东莞荷花文学奖等奖项。

责任编辑:杨荣

猜你喜欢
阿公钟表
傍晚
傍晚
阿公的天琴
黄河之声(2021年10期)2021-09-18 03:07:18
国宝萌萌哒
——钟表也要萌萌哒
丽娜认钟表
中华家教(2017年12期)2017-12-15 00:39:36
钟表的认识
阿公的铲子
小青蛙报(2016年19期)2016-09-26 06:41:24
阿公和烟
藏起来的钟表
奇怪的钟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