舒辉波
中国作协会员,一级作家,湖北省作家协会副主席,武汉市文联副主席,湖北省作协签约专业作家,浙江师范大学特聘教授。出版中短篇小说集、长篇小说、童话、非虚构共40多种,代表作有《梦想是生命里的光》《逐光的孩子》《天使的国》《城市之光》《老狼老狼几点钟》《躲猫猫》等。曾两次荣获全国优秀儿童文学奖,三次荣获陈伯吹国际儿童文学奖,荣获两届《儿童文学》作家擂台赛金奖,被评为第二届《儿童文学》“十大青年金作家”,荣获第三届蒋风儿童文学奖青年作家奖,首届“中文原创YA文学奖”年度大奖,第八届湖北文学奖,被评为《儿童文学》创刊60周年荣誉作家,入围“中国好书”奖和京东文学奖等。多部作品被翻译至海外出版。
很多作家最初的创作都发端于童年的生活经历,深受家庭的影响,我也是如此。但是又不一样。回想起来,我仿佛能够穿越时光看见那个“为赋新词强说愁”的少年。因为父母经常吵架、打架,我就是在这样的担惊受怕中长大。
我至今记得我们一家人坐在春天温暖阳光下的院门里,一起围着一盆小白菜烧豆腐的菜,甚至菜汤的滋味都会随同回忆一起来到唇舌之间。我有时在想,为什么我对此念念不忘?大概缘于大多数时候,我生活的家庭都是处在“风雨飘摇”之中吧。
小时候,我内向、敏感,自然就把许多情感放大了。我特别喜欢看书,常常进入书里的世界之后回不来。我读小学四年级的时候,一个平常的早读,读课文契诃夫的《凡卡》。那时,我第一次通过阅读领略到一种无法名状的忧伤,还觉得这样的伤感很美好。当我明白了这是作家的创作之后,我就想成为这样的人。
所以对于梦想,我不存在选择的问题,更多的是努力去接近它。20岁时想得很天真,希望大学毕业之后做记者,接触深远而广阔的现实世界,然后回到大学教书,同时也继续学习和思考。这样,写作也许会更好,只是当时没有想到自己会写儿童文学。
选择儿童文学是因为我后来在电视台工作要写儿童题材的电视剧剧本,于是,就开始阅读儿童文学作品,读得多了,就觉得我也能写。于是,就开始写,边读边写。
在文字中读到自己
我们能被某本书打动,往往是因为我们在文字里读到了自己。那么作为写作者,除了态度诚恳,还得情感真实。于我而言,我每次写作的时候并不觉得我仅仅是在为孩子们写故事,我更覺得是在书写我自己对于生命、人生和世界的理解和认识。也就是说,我既是在写“他们”,更是在写自己。比如我写的《心里住着好大的孤单》,这既是我观察到的孩子们的生存状态,其实也是我的,因为我觉得我也是其中一个孩子。
我读书比较杂,之前读国内的作品稍多,如今读国外的作品较多,以文学作品为主。我印象深刻的是胡安·鲁尔福的《佩德罗·巴拉莫》,这本书很迷人。博尔赫斯的短篇小说和诗歌也喜欢,他的很多短篇小说我都读过好多遍。其他作家如卡夫卡、马尔克斯、契诃夫、福克纳、卡尔维诺、康拉德、君特·格拉斯、科塔萨尔、萨拉马戈、奈保尔等都比较喜欢,另外鲁迅、莫言、王小波、余华也喜欢。
特别触动我的儿童文学作品反而少一些,我比较喜欢的儿童文学作家有圣埃克絮佩里、米切尔·恩德、罗尔德·达尔、安房直子,其实有很多非儿童文学作家的儿童文学作品也非常好,比如黑塞、麦克尤恩、奥兹和托卡尔丘克的童话。
在我创作道路上对我影响最大的是莫言。我读大一的时候偶然间从同学那里读到《丰乳肥臀》,惊喜不已,然后就到华师图书馆找他的书,后来在二楼的书架上找到了作家出版社出版的他的一套文集,为了在熄灯后看莫言的书,我特意跑到汉正街花20块钱买了一个应急灯。那是1996年,对于一个贫困生来说,是一笔很大的开支。之后,只要他出新书,我就会买。这两年我又把莫言和余华的全集读了一遍,还是觉得好。
我最近在图书馆借了很多抗战时期的经济、民国服饰与世俗生活、抗战时期的难民等方面的图书,希望了解难民是如何生存,逃难路线是怎样的,孤儿院的孩子是怎么被收养的等。读这些书也是为创作做一些知识储备。在这样的准备之下,我所书写的与抗战有关的“战争与生命成长”三部曲(《剪刀石头布》《老狼老狼,几点钟》《躲猫猫》)总体呈现了一种不一样的关于战争的儿童文学书写,那里面的史料是真实的,细节是饱满的,甚至我也在努力地写出当时当地的时代面貌和生活气息。我希望这样的战争与生命成长的书写有一种“毛茸茸”的质感,我希望它们不仅仅为孩子们讲一个好故事,更希望它们作为文学作品能够指向经典,一代代流传,当然,这个需要时间和读者的检验。
当代活跃的国内外作家几乎都是学习型、研究型写作者,这也是一种潮流。比如说,阿特伍德、迈克尤恩,都是大学教授、学者。回顾新时期以来的优秀作家,很多是靠经历和天赋。在当今这个时代,已经越来越不可持续。一个作家写到了一定程度,如果不继续吸收更丰富的精神养料,就没法更上一层楼。就拿中国当代作家跟现代作家相比,在学养上我觉得还是有很大差距的。五四时期的很多作家有好几套语言体系,是可以做翻译的,更不要说文言文的功底。余华和莫言,实在是因为天赋太高,是天才型的作家。当然,后期的自我教育很重要。他们的全集,我都读完了,而且不止一遍。读他们的随笔和文论,你就可以知道他们的阅读量非常惊人。目前一般的高校中文系老师都未必有这么大的阅读量。当然,一个作家写出一个好作品,也是需要运气的。余华可能不知道,《活着》大概就是他最好的作品,自然而然地就成了。这是运气,前期准备够了,便会有水到渠成的结果。
这些年我一直在重读经典,从中吸取精神养料。其中古希腊戏剧、圣经、格林童话、安徒生童话都读了好多遍。特别是安徒生童话,我重读后,收获很大。有很多认知,是当时不知道,或者是没读懂的。许子东教授说过一段话:我读《骆驼祥子》读了三遍,第一遍读完觉得是骆驼祥子的故事,第二遍读完觉得是老舍的故事,第三遍读完觉得是许子东的故事。
我最喜欢的作家之一契诃夫就是成长型作家,他的全集,我都读完了,循着时间线阅读,他真的是越写越好。但他43岁就死了,很可惜。《套中人》《变色龙》等早期的作品还有些是为了取悦读者,到后来的《第六病室》《草原》,写得深刻又深情。
我想,一个好作品就应该是这样的,你在这个作品里读到自己,突然被触动,你觉得那个遥远的陌生人,用文字在安慰你的灵魂,并且在遥远的地方还存在一个不认识的自己,在文字里看到了他正在用他的文字讲出似曾相识的自己。这种认同感,既是阅读的伟大,也是作者的伟大,更是文学的伟大。这是我作为一个读者的感触,同时我更希望自己能成为这样的作者。
在写作中遇见自己
其实扪心自问,到如今,我都不敢说我已经熟练地掌握了写作这门技艺。只能说,对于文学创作,我始终心怀虔敬,因为写作艰苦又迷人。说到忘我,大概除了睡觉就是写作。对于是否已经形成了自己的风格,我自己还不太确定,我想大致还是有的。只是,我也始终想做一些尝试和改变,我怕自己陷入一种叙事的惯性里一再重复而不自知。所以,我总是写完一个作品之后,要看很多书,过了好久,然后再来写。
目前为止,我在写《逐光的孩子》时稍稍有点儿感觉,当然距离我心目中经典作品的标准还很远。这不是谦虚。一个人对自己的认知,要放在全人类文学的坐标体系里看,而不是自以为是、沾沾自喜。我觉得,沾沾自喜太容易了,你把获过的奖随便说一个,外行也不了解,更何况我曾获得的“全国优秀儿童文学奖”多少还是一个有一定分量的奖项。但是,扪心自问,这是我最好的成绩吗?还不是。这样的自我评价是建立在我对世界文学作品的阅读基础上的判断。
你看,圣埃克絮佩里的《小王子》是经典,他写的《风沙星辰》三部曲,还有一系列短篇小说集,包括没写完的《要塞》,都非常深刻,那是模仿《圣经》的语录体,远远超过儿童文学的范畴。真正好的文学,是不分年龄的,谁都能读。希腊悲剧,民间文学,还有格林童话,包括安徒生的作品《皇帝的新装》《丑小鸭》,读来都那么有深意,很了不起。莎士比亚的戏剧,从很多母题里演化出来又成为新的母题。这就是经典,能够成为文学母题。
真实的情感对于写作至关重要。鲁迅的方法是“把自己放进去”,把自己关于人生、生命的体验,把自己的恐惧和忧伤毫无保留地投射进去,不管艺术水准如何,一个作者是可以做到真挚的。《铁皮鼓》里有一句话赞美一个厨师说,“他知道该如何把情感放在浓汤里”。写作也是这样的,如何放,讲起来比较复杂,有两个前提,我觉得所有作者都可以做到:一是对写作怀有虔敬之心,不要随意敷衍、应景,不要写自己不喜欢、不熟悉、甚至不懂的题材,不要仅仅因为别人也在写,或者可以赚钱,或者其他外在目的;二是写作过程中,不要在自己叙事的惯性里随波逐流,无动于衷,当你写人物的时候,你就是他,你要感受到他,与他一起感受痛苦和欢乐。
李敬泽在发起“人民大地·行动者”的非虚构写作计划时曾呼吁我们的作家和那些有志向、有才能的写作者,离开电视、离开报纸,离开那些第二手的东西,走向民间,走向这个时代丰富多彩的生活内部。他说,想象力匮乏的原因之一是对世界所知太少。这个我深有感触。2008年汶川地震,我看电视的时候虽然仿佛什么都知道,可是,当我真正到了四川,站在了重灾区汉旺中心幼儿园的那片废墟之上的时候,当我看见被丢弃的书包和布娃娃的时候,当我看见雨中的废墟里那些失去了主人和家的猫时,那种内心的震动和悲伤,是电视机前的我想象不出来的。
我创作从来都不迎合。鲁迅在《破恶声论》中写道:“不合众嚣,独具我见。”很多出版社有很多配合热点创作的约稿,基本上我都拒绝了。一个作家,应该要留得下一些经得起时间检验的作品。他的作品应该指向经典化的作品,应该是回应全人类精神需求的最优秀的作品,一个优秀的作家一定是希望他的作品能够成为全人类优秀文化的一部分。虽然,我未必能达到,但是一定要这么追求。
我觉得语言本身就是神奇的艺术,那些不同词汇的不同组合,本身就充满了神秘的不可思议。所谓“清浅”或者说写给孩子的“浅语”,其实是很难的。因为这是基于准确、简洁和优美的基础之上的。我觉得我现在做得还不够好,将来的话,我的语言可能会更好一些。我特别喜欢读诗,我喜欢那些意象所呈现的诗意,也喜欢诗句里那些陌生化的词汇和想象。
这些年写作的时候,我总是在琢磨字、词,所以越来越觉得汉语之伟大,不仅声韵动人,构词还特别有深意。比如说“痛快”这个词吧,我觉得很多时候幸福和欢乐都是“痛”过之后,感受更加深切。再比如说“痛定思痛”这个成语,也是我在失去了至亲之后才深切懂得。
我真的写出了“痛”感吗?我希望孩子们在阅读我的文字的时候,也能觉出生命的丰饶,生活不尽是轻飘飘欢笑,再说了,谁要说孩子就只能快乐,我觉得孩子们自己也不会同意。看看他们的学业压力,他们也焦虑和抑郁。我写生命里的“痛”是因为我想写真实的人生,其次,我是想和我的小读者们真诚地分享我所体味的欢欣和痛楚,因为,这也会是他们将要开始的人生。
有很多痛苦的根源,在于没法超越当时的情境。打个比方,这就像我们回想起来,我们在小学时为某次考试不及格而哭泣,多么可笑,但是当时我们是悲伤的。放大到人的一生,当我们到了生命的最后,回顾起自己的一生,也会觉出很多当初看来要命的事儿,如今是不值一提。所以,真正难得的,不是有看透生命和人生真相的智慧,而是看穿一切却仍然爱这个世界,并且有悲悯众生的勇气和情怀。
我写作儿童文学更大的尝试,是在我的书里隐约留下一些线索,让孩子来思考并寻找真相。因为很多真相其实是被生活本身掩盖的,这需要智慧的眼睛寻找。这时候需要用求真的眼光去发现。只要这么做了,就有可能成为有眼界的、人格独立的人。这是我作为儿童文学作家的抱负。
作家讲很多故事,写很多人,其实也许都是在写他自己。我是在写支教题材的故事,我是在写“范献龙”们的生活,我觉得其实我更是在写我自己,写我自己对人生和世界的看法,写我的孤独和迷茫。而读者之所以被打动,大概也是在这包含了作者“真生命”的文字里,读到了他们自己。
现在我的写作基本上已经和自己的人生经历不直接相关了。写作如果仅仅只是书写自己的经验或者二手经验,我觉得是不可持续的。生活经验在文学作品中最大的好处大概还是不“隔”,要更真切,更直接一些。我想,我们对于生活、人生和生命的体验,现实中的生、老、病、死,人生况味的悲欣交集,要呈现在作品里,最基本的要求应该还是真实、真诚和自然。
对于作家来说,文字最后能行多远,还是在于这个人有多大的胸襟和抱负。如果仅仅是出书赚钱,那简单得很,我一年可以出十几本。我每年不知道要拒绝多少出版社的邀请。出版社总是跟我说,你来参加我们的活动,先了解,没什么要求,我总是告诉自己千万别上当。
写作的态度是否诚恳,情感是否真挚,读者一定能够感觉到。现实生活中,哪怕是幼儿园的小朋友,你是否真心喜欢他,他其实能够感觉到。同样的道理,文章读起来是真挚恳切的,还是敷衍煽情的,孩子其实能够感觉到。
我觉得真正优秀的儿童文学作家一定也是全人类最优秀作家中的一部分,他们能写出散发着诗性的光芒、浪漫不做作、天真而丰富、温暖也深刻、美好不简单的儿童文学作品。如果要说文学偶像,我觉得全人类最伟大的作家都是我的偶像。作为儿童文学作家,我希望将来我的作品能像安徒生童话一样,被一代一代的人阅读。
(责任编辑/无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