农民作家的碎嘴老公

2024-04-29 00:44:03熊万里
天津文学 2024年3期
关键词:大喜小说

熊万里

于小红要给炉子换蜂窝煤,刚把火钳插进煤洞,手机响了。屋里信号不好,她丢下火钳,边掏手机边往外走。一出门,风就顺着脖子朝里灌。她缩脖走到屋后的土坡上。一个陌生号码。她摁下绿键,传来一个轻柔的女声,像要被扯断的蚕丝。她把羽绒袄的帽子扣在头上,将耳朵和手机都罩住,免得风把声音全部掠走。

当她回到屋里时,王大喜已经换好蜂窝煤,搁上了水壶。

王大喜眨巴着眼睛,问:“啥时出门?”

于小红的鼻尖被风拧得通红。她缩着双肩,抬腿往身后勾一下门板,用脊梁把门碰上,然后走近炉子,不吭声。

王大喜坐在炉子旁,手里还握着火钳,瞟她一眼,说:“出门时间长着呢,我换了两块煤,一会儿得把风门盖上,只留黄豆大的眼儿。”

于小红拿着手机好一会儿,才塞进口袋,抬起双手一边搓一边哈热气,带着埋怨说:“就那么着急?”

王大喜使劲蹀一下脚,气呼呼地说:“哎,哎,哎,你说你这货,你还讲不讲理?半夜里是谁提出要离婚的?你一大早爬起来,我以为又在写什么破小说,你却写了离婚协议叫我签字。我是一只死老鼠,任你这只猫摆弄是不是?你现在还想倒打一耙……”

于小红埋下头。

啪!他抬腿把风门盖子猛地踩在脚下,大声问:“哑了?咋不放屁了,嗯?”

她说:“不惹人笑话。过罢年再说……”

他一脚把风门盖子踢出去。盖子飞起来,落地时竟立着,慢悠悠滚了一个大弧线才老老实实地躺下。他看着盖子的轨迹,有一点儿兴奋,掂了一下屁股,又觉得盖子离得远,不走两步是够不着的,就又坐稳了。他仍旧盯着盖子,脖子一拧:“哎,过罢年还不是要离?你想钝刀子割人是不是?我看不如快刀斩乱麻,早离早痛快,早死早托生。”

“大喜……”她哽咽着,眼角洇出泪来。

王大喜咂咂嘴,说:“你好烦哟!你知道我的心就像馍馍,越是冰天雪地越是坚硬,遇到一点儿热气和眼泪就发泡变软。”

见她不吭声,他摇摇脑袋:“拿你没门儿了。你仗着会写文章,动不动就来一张离婚协议。嗯,你说说这几天时间你写了几回离婚协议?我没有你那本事写东西,我的字像鸡爪子一样难看。我写不了小说,但我好歹也读过一半初中,也能把一本《故事会》翻完。嗯,不带你这样欺负人的,我给你说……”

于小红只花几分钟就能把离婚协议写出来,不仅仅是因为她能写小说,更主要是两人不存在财产分割和孩子抚养方面的异议,两人的共有财产就三间瓦房,儿子已经二十多岁在外打工能养活自己了。没有人比她更了解王大喜的,王大喜是碎米子嘴,心却善,即使谈到离婚也不与她争一样东西。他只说一句:“你再陪我睡一觉,别的东西我啥都不要。”

王大喜说:“你不是作家吗?这阵儿咋连屁都不放半个?叫我一个大老粗讲话,我又不是那些文化人,能呱呱呱地像连阴雨一样没完没了地淋,我懒得淋那么多。哎,你倒放啊,现在我一直支棱着耳朵听你放呢……”

他把火钳扔到地上,顺手从旁边的凳子上抓起搪瓷茶缸。茶是昨晚泡的,又苦又凉。他仰起下巴让茶水在嘴里咕咚咕咚好一会儿才缓缓咽下。

于小红从墙角拎了簸箕和扫帚,开始扫地。地是水泥地,没有贴地板。只是铺了一层薄薄的水泥沙浆,把面抿光了,很多地方还留有抿子压过的弧线。为了省钱,兑的水泥少,每一扫帚都能扫出沙子来。地面的裂纹像苞谷须子一样又细又密。

王大喜又含一口凉茶咕咚咕咚漱起来,和壶里烧开水泛泡的声音一样。他把水壶提起来放在地上,问:“刚才接谁的电话?莫不是又有人来?”

“……”于小红看着地面的裂纹发呆。那些裂纹就像冬天的树枝,在春天都要吐出嫩芽的,会有喜鹊飞来飞去。

王大喜终觉得无味,抬起屁股哈腰走过去把风门盖子踩在脚底,踢拉到炉子边。随着刺耳的声音,地上磨出一道白印。他坐下来,用火钳拨拉着盖子,又抬头瞟她一眼:“喂,你到底是聋了还是哑了?有话就说呀,有屁快放呀!你满肚子的东西只能通过笔尖流出来?你长一个嘴巴干啥子用?跟你亲嘴你不乐意,叫你放屁你装哑巴,你长个嘴巴就是吃饭喝水打喷嚏?”

“……”她看见喜鹊叼着树枝在树杈上做窝。

王大喜不耐烦了,举起火钳敲了一下风门盖子:“问你话呢,你当耳边风?耳边风都不当是不是?我再问你一遍,到底是哪个王八蛋打的电话?”

他只是随手用火钳敲了一下,盖子竟然立起来,然后晃晃悠悠倒下去。他嘴角挂着笑,笑声得意地从鼻孔哼了出来。

于小红正想着“喜鹊叫,贵客到”呢。

“你有屁不放是吧?那我们按夜里说的做,板上钉钉,不再变了,现在就去民政局办离婚。”

“下午来客。”于小红身子微微颤了一下,像从梦里醒来。

王大喜哼了一下鼻子:“客?哪门子客?到底哪路神仙妖怪?我都不认得的人算哪门子客?”

她垂着脑袋:“我不和你说这个……”

王大喜又举起火钳朝盖子敲去。敲偏了,地面被砸出一个醒目的白疤。他没有看见盖子按照自己的意愿立起来,想发火:“哎,你这货又瞧不起人是不是?你以为你能写东西就了不起是不是?你现在是大名人了是不是?你不和我说,你和谁说?你就想和城里那个老男人说是不是?你喜欢他皮肤白是不是?又皱又白像茅屎缸里扔的卫生纸没有一点儿血色,看着就瘆人……”

“大喜……”她抬脸望着他,要流泪的表情。

王大喜扔下火钳,两只手像两把蒲扇接连搖摆:“莫喊我,莫喊我。我们就要离婚了。你给‘客说我们进城办离婚了,后半晌赶不回来,不要他们来当‘客,我们家不要‘客。等我们离婚了,你想要多少‘客那是你的事,他们可以站队来做‘客,跟我一点儿毛不沾。没有离婚之前,我们家不要那些八竿子打不到的‘客。”

“我不离了。”她语气坚定。

他双手重重地拍在膝盖上,腰板一挺:“我给你说,不带这么欺负人的!我好歹是个大男人,不是面团,你想咋捏就咋捏?嗯,这婚,你想离就离,不想离就不离?你想离,得跟我商量,我不同意,你门儿都没有。你不想离,也得跟我商量,我不同意,你照样门儿都没有……”

“我收拾一下屋子,下午有贵客。”她扫地扫得非常认真,就像趴在桌上一个字一个字地读书,扫帚和眼睛一样,喜欢在一个地方扫来扫去。

“哎哟,还贵客呢。”王大喜举起双手在空中拍了一巴掌。

她觉得他拍手的样子像在打蚊子,更像村里泼妇争吵的架势,用近乎哀求的口气喊了一声:“大喜……”

他想碰个硬钉子,这样自己的心就能更加硬起来,可他总感觉不是碰在棉花上就是碰在空气上。他又喝了一口茶,他喜欢这种浓浓的苦味,就是太冰了,便又仰起下巴咕咚咕咚漱起来,漱温了再缓缓咽下去。润了嗓子,他说:“我们这三间破瓦房成了王家营的阔宅子了,你成了王家营的贵族呢,天天接见外宾呢……”

“……”她像什么都没听见。

“‘阔宅子外面都挂着一排红彤彤的大灯笼。我们王家营没有灯笼,我们不挂灯笼。我们挂着一排排苞谷和辣椒,密密麻麻就像一串串鞭炮呢。那些苞谷是大个儿的雷管,咚咚咚,能把耳朵震聋的炸石头的雷管。那些辣椒是一挂挂万响的鞭炮,噼里啪啦一响半天停不下来。你于小红,就像走红地毯的大明星,排场着呢……我王大喜像啥?”他恶狠狠地朝地上吐了一口痰。

于小红愣愣地看着那口痰。

他随即抬腿把痰踩在脚下,来来回回摩擦着鞋底,继续说:“我晓得你嫌弃我,嫌我没文化,嫌我大老粗,嫌我不讲究。我不能给你争光,不能给你添彩,不能给你贴金。在你们那一帮文绉绉的人眼中,你就是一朵鲜花插在牛屎上……”

“大喜……”她哀怨地看他一眼。

他撤回脚来,地上留下湿印,像画了一棵葱。他咔了一声喉咙,说:“你想放啥?尽管放呀!你不放也不打紧,只要你屁股一抬我就知道要放啥屁。咋说呢,我就知道你不会放出来。其实呢,你不放出来我也知道你肚子里装的是啥臭屁……”

她弯腰提起水壶,让壶嘴倾斜着,一边转身一边往地上淋了一个圆圈,地面哧哧地冒着热气。

他鼻子哼了一声,说:“莫装模作样了。你嫌我吐痰,没有必要淋那么大一圈浪费开水吧?这地昨天才扫的,你不会说洒一些水压压灰尘吧?这冷的天,哪儿来的灰尘?莫以为我大老粗就啥也不晓得,你那点儿弯弯肠子瞒不住我……”

“……”她握着扫帚从炉子边朝老爷桌子扫去。

“哎哟,你身子背对着我,你后脑勺背对着我,你耳朵背对着我,但是你挡不住我说话,除非我变成哑巴,除非你变成聋子。我在外面打工累死累活挣钱,到过年才回家,一回家就把口袋翻个底朝天,一分不剩地全部交给你,你还叫我咋办?我要你陪我睡觉,你别别扭扭不愿意……”他又咔了一声,一口痰在嗓子眼儿顿了顿,喉结滚了一下,咽下肚,双眼鼓了起来。

王大喜情绪激昂起来,嗓门大了:“我刚回到村口,老远就看见一辆灰色的小卧车蛤蟆一样趴在门口,老子还没有跨进门槛就听见你和那个老男人有说有笑……”

“大喜……”她又哀怨地看他一眼。

“你莫给我解释,解释顶个屁用。你说他是什么老师,写的什么狗屁小说获过什么狗屁奖,帮你什么狗屁忙。他为什么要帮你?这个世界上就你一个人写小说?我听说中国的农民作家多着呢,他为什么单单就跑来帮你?你说人家是城里的文化人看不上你一个种地的农妇。不管咋说他总是个男的,你总是个女的吧?他一个男的开着小卧车跑这么远找一个女的图什么?那工夫,那汽油都不要钱?你要不是我老婆我只会看笑话,谁叫你还没有和我离婚呢!他开着小卧车跑到王家营,让别人看见了咋戳脊梁骨?你不怕别人说,我可不想听到别人说三道四。我怕别人对我说,不要在外面累死累活做乌龟……”

“大喜……”她抬起左手,用手背蘸蘸眼角。

“好了,好了,你好像还有理由了!你莫给我哭鼻子,我见不得女人家的在我面前嘤嘤嗡嗡。就算他是你老师教你写小说,只要没有手把手教你……”说到这里,他咬起牙根,“你们之间真没有故事?那么我问你,你为啥不愿意和我睡觉?你还是不是我老婆?你肯定是我老婆对吧?你是我老婆就有陪我睡觉的义务,就像我是你老公就有挣钱养家的义务一个道理。这个道理走遍天下都说得过去。你知道我在外面打工是怎么熬过来的?工友们约了到城中村找小姐,我扯谎拉肚子没有劲儿,我就捡了半块砖头在一棵树下坐着帮他们望风。其实我是不想做对不起你的事。你知道吗?我能忍着工友嘲笑都没有被拉下水……”

“大喜……”她用袖头蘸起眼角。

“我看得出来你一万两千个不愿意跟我在一起。我进门就想和你亲热,你却别别扭扭非要等到天黑。天黑了,您非要磨磨蹭蹭,一会儿洗碗刷锅,一会儿洗衣扫地,一会儿还要看几页书,全不顾我憋了一年的劲儿都要憋爆了。你还说得好听,每天都要坚持看书不能坏了规律。什么破规律,有比陪老公睡觉还要紧的事吗?”

“……”她在地面洒了些水,拿起拖把。

“我本想回家开开心心过个年,和你商量着咋法儿多挣一些钱盖房子,咬咬牙,哪怕借钱也要盖个二层楼房。你晓得不?儿子谈女朋友都不愿意带回家,嫌家里寒碜丢人现眼。我回来这几天里,天天看你脸色受窝囊气。第一天,我刚进门就遇到那个老男人教你写小说。第二天,县文联的一帮人过来,县文联是个啥单位?看他们那样,一个个文绉绉的,口口声声来关怀你,我咋觉得他们是来看稀奇的?他们围着房子转来转去,就像在猜这三间漏风的房子什么时候会倒下去。他们对着苞谷和辣椒拍照片我都没有想法,可他们老是对着猪圈、鸡笼、米缸、竹篮子、木凳子、老爷桌子拍照片,是不是觉得啥落后啥难看就拍啥?合影的时候,戴眼镜的那个主席坐在中间,一群人围着他,你也站在旁边。你细细琢磨琢磨是不是像绿叶衬红花?说到底你就是一个陪衬……”

堂屋面积不大,于小红手里的拖把很快就把地面擦湿了,就留下王大喜坐的那一圈是干燥的,颜色灰白,像烙了一张饼子。

坐在饼子上人嘴巴没有闲着:“看你们拍合影,我就知趣地躲进屋里。那个戴眼镜的主席偏偏要喊我,一口一声‘老王,老王地叫。我装聋作哑总不算错吧?他却没完没了,非叫你把我拉出去不可,要我也当一片叶子。当就当吧,在我家门口照相,又不是在他们衙门,怕个啥?我以为拍完照片也就算了,他们也该走了。谁料到你们又谈到出书。那个主席拿腔拿调像个大恩人,说县文联扶持你两万块钱。我一听就来劲儿了,竟然还有这等好事,我累死累活打工半年才能净落两万多块钱。”

“……”她张张嘴又闭上了。

“我说过好多遍了,只要你嘴巴一张我就知道你要打什么嗝。”他欠着身子,悬着屁股,把凳子拽到湿地方坐下来,“看你拖地密密麻麻像卷席子一样不留一丝一缝。你过来拖,把这儿也拖一拖,不要留下一块干疤好不好?你还记得十年前你出版第一本小说的事吗?我现在都记得清清楚楚呢。那时候你像鬼附身一样,无论白天黑夜一门心思念叨着出书,比生儿子还用心。那时候我也替你高兴,以为出本书可以光宗耀祖。那本小说出版了,你就是真正的作家了。我们村里出过大学生,还没有出过作家呢。为了出版那本小说,咬着牙拿出了我们辛辛苦苦积攒的三万多块积蓄。后来呢?出本书顶个毛用?出版社给一百本书,这个单位让你送几本去存档,那个单位让你送几本去展览,那本书好像是专门给他们出的,成了他们的成绩。结果一百本书不够,还要自己掏钱再买一百本。除了收到一个绿皮小本本的证书,什么实惠也没有。那个巴掌大的绿本本锁在柜子里,不顶吃也不顶喝,你整天稀罕的,比存款折还贵重,比命还值钱。你呀,又闷头闷脑写了十年,瘾又上来了,憋不住了吧?现在的你又想出书……”

她把那块“烙饼”也拖了一遍。

王大喜看着先前拖过的地方湿印已经若隐若现,才拖过的地方颜色重,像一张刚出锅的油炸饼。他咽口唾沫,说:“半晌就要过去了,今儿真出不了门了。后半晌要来的到底是啥人?”

她說:“省作协的汪主席。”

他摇摇头,不相信自己的耳朵,问:“啥儿?省作协的?就是那个前面秃脑门像饭勺一样亮光光的,后脑勺的稀毛却留着大披头的?”

“……”她张张嘴终究没有说话。

他继续笑道:“呵呵,你嘴巴一张我就知道你要打啥嗝。哎,我问你,你不会是读书读呆了吧?你有没有听错?快过年了,人家好歹也是一个省里干部,会从省城过来看你?”

于小红自己也有一点儿不敢相信。她一边回忆一边说:“这是真的。我刚才接了两个电话。第一个是省作协办公室一个女同志打的,说汪主席今天过来看我。电话刚挂,我还没走下土坡,就又接到市文联崔主席的电话,说汪主席今天有时间,临时决定跑一趟,要把他办公室的一台电脑送给我,我以后不用在纸上誊来誊去写小说了。市文联和县文联的领导们约好了,准备到高速公路出口接汪主席。崔主席一再叮嘱我不要出门,叫我在家等着。”

王大喜站了起来:“哪儿来这么多主席?搅来搅去,把我脑壳都煮稀了。你咋不早说?我,我,我到床上睡觉去,就当我不在家。”

于小红说:“就这么大的房子,你这么大一条,咋能藏得过去呢?怕啥?他们又不是老虎吃人。”

他蹀蹀脚,哼一下鼻子:“谁怕他们了?这是在我的一亩三分地,我的地盘儿我做主。我只是不想见到他们。我睡在床上也不是事,万一露馅儿了更尴尬……他们啥时候来?”

她想了想,说:“电话里说的是下午两点多来。你约摸约摸,汪主席下了高速,吃罢午饭,还得一个多小时的路程才能跑到咱王家营。”

“还早着呢。”他坐下来,抓起茶缸继续喝水,发现她已经把茶缸放在炉子上面,水温热了。他大口灌了下去,感到一丝温暖涌上来。

“不是我非要说你,也不是我非要和你们这一帮人计较。我以为县文联扶持你的两万块钱,就是给一沓红票子。没有想到那个主席说你自己还得掏两万块钱。你说两万块钱我得打工多长时间才能挣回来?出一本书,花好几万,我不心疼吗?我想盖楼房,我想儿子早些把媳妇娶回家。我就琢磨,你闷头写小说到底有啥意思?你的书有啥出头?写了几十万字能变成几十万块钱吗?癞蛤蟆尿不到三尺高。你就是再出五本八本,咱家只会越出越穷,越盖不起楼房。所以呀,我就对他们说了,于小红以后不写小说了,也不出书了,她要和我一块儿出去打工挣钱。我说的是心里话。那个主席的脸突然拉长了,像瓦刀一样,瞪着眼睛就开始教训我,说我是小农意识,破坏农村的文化生态。他问我,你知道不知道一个村里有一个农民作家的意义?我是一时气不过,我就问他,难道我们一直住破瓦房就有意义吗?王家营就我家没有盖楼房。这么有意义的好事我们可以让给别人,反正我们不争也不抢,谁顶上这有意义的好事我们也不眼气。你们送温暖,不如送致富点子,不如给我们指条发财路子。那个主席竟然像擀面杖捣蒜瓣一样,用手指头不停地捣着我的脑门说我不可理喻,叫我不要拖你后腿。喂,你就两条腿,又不是猪又不是狗也不是牛,哪儿来的前腿后腿?我只是想和他讲讲道理,我老婆当不当农民作家是我们自己选择,还是由他安排?你觉得我那阵儿给你丢人了是不是?你的脸平时像红薯,土红土红的,那一刻,你的脸像猪肝一样,紫红紫红的。你就过来扯我胳膊。你知道我这人是吃软不吃硬的,你们要能好好和我说话,我就能好好和你们说话。你们高高在上地教训我,唾沫星子喷我一脸,我就不吃这一套。你使劲地扯我胳膊,觉得我给你丢脸了。你大声叫我闭嘴不要说话了,我说不说话是我的权利,嘴长在我脸上,我在我家门口谁还能不叫我说话?何况我又没有说什么坏话。除非你们拿万能胶把我嘴巴糊紧,除非你们拿铁夹子把我嘴巴夹住,除非你们拿把锁把我嘴巴锁死。你让我闭嘴,还要死命地把我往屋里拽,我就推了你一把。我实在气不过,我不想让你一直拽着我。我回家前新买的羽绒袄,袖子都要被你拽烂了,我听见线头挣断的声音了,我就顺手把你推开了。你太不经推了,趔趔趄趄差点儿要摔跤。你凭良心说说,我用力了没有?我真要用力推你,你还不得像王八一样四脚朝天?你摸着胸口想一想,你摔跤了没有?我打你了没有?我没有扇你一巴掌,没有捶你一拳头,没有戳你一指尖,是不是?我只是让你赶紧松手。他们回去了就发照片,你抱着手机看公众号上的消息,看了一遍又一遍,我就有一点儿烦,说了你一句爱慕虚荣,你就写了离婚协议要和我离婚。我纳闷了,你写离婚协议这么溜儿,是不是早就想离婚了?你是不是打过草稿,想过无数遍了?”

“……”于小红低着头,用抹布裹了食指,伸进凳子空隙里仔仔细细擦着每一个角落。

王大喜看看她,说:“哎,哎,哎!你也放个屁打个嗝呀,不能光叫我一个人咕叽吧?你不是能写小说吗?不是一写就几十万字吗?你为啥就不会说一句话呢?你要知道,有屁不放,有嗝不打,憋着伤身体呢!没有离婚之前,你身体憋坏了,我还要操心给你挣医疗费呢!掏句心里话,我有时候就懒得搭理你们这一帮冒着酸气的文化人。你说说我是回家过年,还是回家受气的?只隔了一天,也就是我回来的第四天,突然发生了五个打死我都没有想到的事情。第一件没有想到的事情就是从来没有那么多干部一块儿到我们家——市文联的、市报社的、县妇联的、县文联的、镇政府的,我的妈呀,像打仗一样,十八罗汉八大天王什么的呼啦啦来了几十个人。第二件没有想到的事情,是麻子镇长在众人围观之下竟然问我,王大喜你是不是打了于小红?我一听就急了。我问麻子镇长,难道我疯了,我为啥子要打自己老婆?你说我打她了,她身上有记号吗?是哪儿青了一块,还是哪儿紫了一块?是掉了一颗牙齿,还是掉了一根头发?麻子镇长打了一个喷嚏,他擦了一把鼻子,说没打就好,有啥困难可以给政府反映,政府可以出面协调,可以想办法扶持,可以圆满地解决。我气归气,但我不至于糊里糊涂吧?我问镇长,我在外面打工挣钱,回家后一把交给老婆,让老婆安安心心写作,是不是支持她?我没有逼着她陪我一起出去打工,是不是支持她?我没有把她写的小说拿去擦屁股,也没有当生炉子的引火纸,也没有撕成雪花到处撒,这是不是支持她?镇长表扬我,鼓励我,要我再接再厉。你别说人家镇长还真有水平,人家不写小说,但是比你这个写小说的能说会道。人家说得一套一套的,咋听咋舒服。镇长要我做一个有高度的庄稼汉,做一个有深度的男子汉,做一个有温度的大丈夫,做一个有力度的支持者,要全心全力支持你写作。镇长还说你是我们县里、市里、省里的名人,是我们镇上的骄傲,是我们村里的一面旗帜。呵呵呵,我咋没有感觉到呢?如果不是一下子来了七八辆小卧车把村里路占满,如果不是一下子来了几十个人把我们屋门口堵得不通风,我还真不知道你是这么大一个名人呢!就差没有放鞭炮了,要不然谁家结婚都没有这么热闹。好家伙,这一下子,全村都知道你是“鸭子腿上绑铃铛”——响当当,叫呱呱了。妇联的那个女干部也能淋,她说王营村里有一个农民作家,就有了一缕书香,就多了一份希望。她还说于小红撑起了五彩斑斓的半边天,在这偏远的地方出一个农民作家标志着新一代知识农民登上文学的舞台,那意义胜过出一百个万元户。我的乖乖,差一点儿要把你吹上天了。我听着就耳根发烫。我知道,那一天是县文联主席搬来的人马,他们是来给我上课的,是来教训我的。那一天我心情总算还不错,因为他们从车屁股里搬下来好几袋大米,好几箱面条,好几壶食用油,摆了长长的两排队伍照相。几个干部还代表几个部门送来了慰问金,加起来有五千块钱呢……”

她的手停下来,扭头望他一眼,没有说话。

“得了,得了,我就知道你要打什么嗝。我们再穷,也不是要饭的,钱要靠自己挣。我知道你写小说就像我想和你睡觉一样,就是一旦想到那儿了,咋法儿也要往那儿走,想打岔也打不了岔,整个人走火入魔了,一门心思只想着那个事儿,这是没有药能治得了的。你写小说,不是为了等别人送慰问金,我没有想到会有人送慰问金,你也没有想到会有人送慰问金。我没有想到的第三件事情,是你当时太激动了,当着大伙的面夸了海口、说了大话,你说要用这笔钱买桌、买书、买笔,要办一个‘希望之家,在节假日把村里的留守娃娃儿们聚拢来,教他们读书,教他们写作文。你刚讲完,巴掌声就像大年三十晚上的鞭炮一样啪啪啪地响起来,不单是干部们拍起了巴掌,围过来看热闹的乡亲们也拍起了巴掌。连我也拍巴掌了,你知道吗?我当时愣了一阵儿,听到巴掌声像暴雨一样灌进耳朵里就忍不住跟着拍起来。拍着拍着我就真激动了,是跟着乡亲们一块儿激动了。我觉得留守娃娃儿们不能只爬树掏鸟窝、下水捉泥鳅,还要能拿笔杆。将来我们有了孙娃儿也得有个‘希望之家。在这件事情上我是打心眼儿里赞成你的,但是你好歹先和我透个气,我俩一块儿商量商量吧?你压根儿就不把我当回事。这慰问金说不上多也说不上少,不管多少也算一笔家庭的收入和開支吧,我至少有一个投票权吧?你说我能没有一点儿想法吗……”

“……”她埋着头,用指甲顶着抹布擦凳子的缝隙。

他抓起茶缸喝水,一片茶叶贴在门牙上。他用舌尖把茶叶刮下来,再用舌尖把茶叶顶到唇边。噗的一声茶叶被吐回茶缸里。他舔一下嘴唇,继续说:“来人咔嚓咔嚓拍了照片就走了。热热闹闹的村子一下子又静了。门前的地面先前是平平展展的,现在出现几道乱糟糟的凹槽,是那些车轱辘调头时碾压的。我还要抽时间好好平整一下,不然来年晾不成麦子晒不成红枣。那棵树结的枣子比镇长脸上的麻子还密,被小卧车蹭掉了好大一块皮,要是人被蹭这么一下你说疼不疼?喂猪食的石槽也不知被哪个人踩翻了……”

他再次端起茶缸,发现她已经把水援满了,眼睛里就多了一份温情:“你用不着擦那么过细。他们就像一阵儿旋毛风,忽然间热热闹闹地停在我们破瓦房前,淋一阵儿唾沫星子,摆好了队形拍照片,就又忽然间旋走了。你擦那么过细有啥用,用得着把每一条缝都掏干净吗?他们屁股还能坐到凳子缝里去?他们屁股都不会焐热的。那天,让我没有想到的第四件事情,是他们一大群人走了后,你把离婚协议丢进炉子里。炉子里突然蹿起的火苗差一点儿燎到我的眉毛,就像屋里突然升起太阳,又亮堂,又暖和。我现在问你,你要说实话,你是觉得我当天的表现好,还是你的心情好?离婚协议烧了,不高兴的事情就算过去了,接下来就应该高高兴兴地过年。呵呵,那天晚上睡觉我就觉得格外有劲儿……”

他又喝口水润润嗓子,接着说:“一说睡觉你就不乐意,那就不提睡觉的事了。要说我最讨厌的就是报社那个尖嘴猴腮的记者,别人来了不管厚薄多多少少还能递个红包,红包里面的慰问金没有两千也有一千,没有一千也有五百,没有红包也有大米面条食用油之类的实用货。只有那个记者空着手来,装满了走。热热闹闹的那天,别人都走了,他却留下来说要‘补充东西。他补充啥东西?其实就是往他肚子里补充红枣,包了一嘴舌头都转不了圈,临走时还装了一布袋,一下子把红枣带走一大半。我许诺过工友们,过罢年我会带上老婆晒的红枣给他们尝尝的,剩下这一点点儿让我怎么带,那么多工友一个人吃一颗?我还得抽空到镇上买一些红枣,不然我没法子给工友们交代呀!你还塞一筐子土鸡蛋到记者车上,你要知道那些土鸡蛋可以拎到镇上换钱的,连我自己都舍不得吃呢……”

他边说边拍拍膝盖:“让我万万没想到的第五件事情,也是最让我恼火的事情,那个白扯的记者回去了尽编瞎话,三更半夜就在网上发了新闻。虽然合影照片上你站在最边角,但是标题里提到的是于小红你的名字。这一下子,你真成了人人敬佩的大名人,我却成了人人喊打的大恶人。我要找那个记者算账,他凭什么编造我打你骂你?为了衬托你这个农民作家的不容易、了不起,就污蔑我这个农民工是土匪是流氓是无赖?”

说到这里,王大喜的牙板又咯咯响起来:“只要打开手机搜索农民作家于小红,就能同时看见她老公王大喜是一个爱打老婆的混蛋。要不是你拦着,我连夜也要到报社去评理。我想过,就算我搞不赢他们,我也要在他们大门上泼一盆子屎尿。”

“大喜……别……”她正撅屁股擦凳子腿。

他把膝盖拍得啪啪响,咬牙切齿地说:“你要流芳百世,难道我就要遗臭万年?我实在是气不过,这口气怎么也得出吧?我一时消不了这口气,晚上睡觉就觉得胸口闷。我烙饼子一样翻来翻去睡不着觉,后来我就想和你亲热亲热。只要和你亲热够了,我就能像猪一样睡到天亮。我坚持要找记者评理,你就生气又要离婚。今天要来‘贵客,那个白扯的记者肯定也要来吧?我就知道这种事就少不了他。还不知道他这次会怎么胡乱淋呢?我今天下午就要三面六刀好好问问他……”

“大喜……”于小红解下缠着食指的抹布,“快晌午了,你也该饿了。”

王大喜牙板咯吱咯吱响,说:“叫你放屁时,踹一百脚你都吭不出半声,现在你想打岔就突然飚出来了?”

她弱弱地说:“我给你做饭去。”

他冷冷地说:“不饿。”

她巴巴地望着他:“想吃啥?”

他鼻孔里哼着粗气:“气饱了。”

她走到他身边,手搭在他肩上。她的手和他的手一样粗糙。他知道她除了读书写作,还要喂猪喂鸡,还要种粮种菜,一刻也没有闲着。她的手和他的手区别只在右手,她的右手中指被笔杆磨出了一个蚕豆大的疙瘩。他不忍看她的手,目光滑落在地上。地上那个圆圆的油炸饼子被热气给吃豁了两个口子,乍一看像蝴蝶,再一看像苹果的剖面,又一看就像被撕裂的心。

她说:“该到镇上添置一些年货了。你顺便到镇上去吃你爱吃的烙糖饼。”

他站了起来,说:“你说得有道理,我该到镇上去添置年货了。我打算顺便去一趟二叔家,今晚不回来了。”

她纳闷了:“为啥?”

“你不是要办‘希望之家吗?我找木匠二叔打几件书柜书桌,总比家具店买的省钱……”

她把脸贴在他胸前:“你到镇上去点个菜,喝盅酒,好好款待自己一顿。”

熊万里,1971年出生于襄阳。发表过小说、诗歌、散文、杂文、评论、漫画等。作品散见《长江文艺》《芳草》《青年作家》《天津文学》《草原》《中国校园文学》《文学自由谈》《中华读书报》《文学报》等。主要作品有小说集《现实·梦幻·灵感》《官迷》,诗集《青杏集》,散文集《熊万里个性散文选》《爱书者说》等。。

责任编辑:王震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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