送祝美

2024-04-29 00:44:03熊万里
天津文学 2024年3期
关键词:姑奶奶孙儿冰棍

熊万里

鸡叫头遍,我一骨碌跳下床,听见灶膛里噼噼啪啪响。我套上坎肩跑到屋外的香椿树下撒尿。小狗来福用脊梁蹭着我的小腿转一圈,扎着头像肖家旺检查作业一样认真地嗅尿。在学校我叫肖家旺老师,放学了叫他表叔。我对他没有一点儿亲昵感,甚至有一点儿怕他。平时,他的右手食指和中指一直夹着根笨重的卷烟,在黑板上写粉笔字时也夹着烟。我盯着他的烟头,觉得就要熄火时,他突然塞到嘴里啪啪猛吸两口,烟头便睁大了红眼。他会冷不丁把一截儿粉笔头准确无误地砸在我发呆的脑门上。

奶奶把一碗面仔儿递给我,一边倒腾灶膛,一边教我:“饭好了,灶里火立马熄了,巴锅了难洗,也浪费柴火。”

碗能照人影时,我就递给奶奶看。奶奶假装被亮光晃了眼睛,抬手遮了一下脑门,抽哄我:“打小就晓得不浪费。”

奶奶拿着火钳从灶膛里扒出几颗黑疙瘩,放在手板心里边搓边吹。递到我手板心,我才知道她在灶灰里烤知了。我把一只黑黢黢的知了塞进嘴巴,边嚼边望着奶奶傻笑。

奶奶从箱子里刨出一件崭新的确良衬衫让我穿上。浓重的樟脑丸味快把我眼泪熏了出来,棱格分明的折痕把我脖子蹭得发痒。临出门时,奶奶挽上新编的篾篮子,又让我把斜靠在门口的一截竹竿扛上。

在菜园干活的邻居和我们打招呼:“恁么早干啥子?”

奶奶响亮地回答:“走亲戚。”

邻居拄着锄头直起腰:“我说不是年不是节的,孙娃儿咋穿恁么新呢。”

“表侄儿肖家旺添了二娃儿。”提到肖家旺的名字,奶奶的嗓门就像走上坡路底气十足。

那人嘴巴张得像鸡蛋:“哦,肖老师可是我们上升小学第一个戴眼镜的老师。”

太阳一大早就白花花晃眼。我们走出熊家营后,土路上再没有细碎的阴凉儿,也没有一丝风,能听见脚下尘土飞扬的声音。田里又细又长的苞谷叶子都从中间折下去,像肖家旺快速批改作业时划的钩。

奶奶教我唱:“娃子满月送祝美,赶集买礼莫嫌贵,油果子、礼吊子,娃子吃成大胖子,满月酒、热乎乎,肚子撑得圆鼓鼓……”

我不愿意跟奶奶哼,看着前面白煞煞的太阳下那团浓黑越来越近,那是赵家营。我想马上钻进浓黑的阴凉儿,已经听见那里的知了声。心里念着香喷喷的知了,问奶奶:“你啥时候逮的知了?”

奶奶说:“半夜三更你还做梦时,知了开始从地下钻出来。奶奶猫腰在香椿树下举了煤油灯,看见地面有小窟眼儿就用指甲壳抠,它们就爬出来了。把糨糊一样的软翅膀掐掉,它就飞不了了。”

“你喊我一块儿逮知了。”

“你睡不醒。”

“你揪我耳朵叫我起来。”

“等你醒来,知了已经顺树干爬一人高了。等你伸手逮时,知了翅膀已经硬了。”

我还没有踩着赵家营的阴凉儿,一只狗就冲了过来。我赶忙闪到奶奶身后。奶奶扯一把我的胳膊说:“竹竿呢?”我赶忙举了竹竿朝狗挥舞。狗边叫边退。更多的狗窜出来,杂乱的叫声此起彼伏。我一边紧跟着奶奶,一边不停地挥舞竹竿。那些狗伸长脖子跟着我们边走边叫。

走在赵家营的土路上,没有灼人的阳光,我手板心却湿漉漉的,握着竹竿像划船一样大汗淋漓。就要从赵家营的阴凉儿里划上岸时,一只黑毛狗突然蹿近了狂叫。我举起竹竿,腿肚子却忍不住哆嗦起来。奶奶不慌不忙,看黑毛狗跑近了,猛然蹲下身去。黑毛狗像被一根看不见的绳子扯著,调转脑袋就跑了回去,速度比刚才追我们时还快,在离我们很远的地方扭过头心有不甘地叫着,却没了之前的凶悍。

奶奶说:“下回碰到这种恶霸儿狗,就猛蹲下去,它会以为你捡石头砸它。”

我抬起袖子擦着额头黏糊糊的汗,终于走上了沥青公路。太阳刚爬到半腰,路边的杨树像调皮的女孩子扔沙包一样把阴凉儿抛到庄稼地里,也不给行人挡一下太阳。我看着黑色的沥青路面感觉凉快多了。奶奶不断地与人打招呼。

“恁多人你都认得?”

奶奶说:“‘叫人不舍本,全凭舌头打个滚儿,赶集求的是高兴,不管认得认不得都喊一声。”

说罢,她朝路边的一个叫花子喊道:“他大哥,赶集啊?”

叫花子的坎肩上布满大大小小的窟眼儿,像树荫里筛下斑斑点点的阳光。他光着黑黢黢的脚丫子,手里拿着一只搪瓷钵子翻着白眼朝我们笑,白眼仁多黑眼仁少。有人将路上的石子朝他踢过去,他眼睛便全白了还使气地跺一下脚。踢石子的人见此情景就怒喝一声,叫花子便缩着身子溜开。奶奶小声对我说:“做人可不能这样凶,啥人都要抽哄着,砖头瓦片都绊人。”

一阵自行车铃铛声急促地响了起来。卖冰棍的大嘴巴娃子骑到我们身边,像被人拽住了一样停下来,冲着我吆喝:“冰棍啊冰棍啊,三分钱一根,五分钱两根。”

我认识这个外号叫“青蛙”的家伙。他比我大好几岁,天天像旋毛风一样从这个营子刮到那个营子,夏天吆喝冰棍,冬天吆喝米花。有一次,我们熊家营的几个小伙伴把他驮着冰棍的自行车围起来,议论那个裹了棉袄的泡沫箱子里面能放多少根冰棍。青蛙的眼斜着云彩,嘴巴撇得不像青蛙像簸箕,声音从鼻孔里哼了出来:“想吃就拿钱来买,买不起就走远一点儿,哪儿的娃子不惹你们到哪儿去玩。”

我们都不服气地瞅着他。有一个胆大的小伙伴问他:“咋没看见你自个吃?”

青蛙抖了抖簸箕:“我都吃腻了,每天用冰棍水洗脸。”说罢,猛扳一下铃铛,一只腿轻盈地迈过自行车横杠,骑走了。

我们闪在一旁呆呆地看着他的背影。有家长路过顺便教训了我们:“人家可是镇上吃商品粮的娃子。你们只有好好读书,长大了才能吃商品粮骑自行车。”

我舔了舔干燥的嘴唇,瞄一眼奶奶。奶奶像没有看见一样,扭头对青蛙说:“比知了还聒耳朵,快到别处吆喝去。”

青蛙一只脚脚尖点地,一条腿挂在横杠上,说:“你走你的,我吆喝我的,井水不犯河水。”

奶奶从我手里夺过竹竿。青蛙吐一下舌头,一边故意冲我们连喊几声“冰棍冰棍”,一边蹬着自行车跑远了。奶奶像什么也没有发生一样抓了我的手加快步伐,边走边说:“太阳快到中间了,想不想吃油果子?”

我“嗯嗯”地点头。

奶奶问:“一会儿卖油果子的给你油果子,吃不吃?”

我赶忙摇摇头。

奶奶说:“乖孙儿,奶奶叫你吃你就吃,听着不?”

我鸡啄米一样点着脑瓜。

好像所有的人都集中在集上。奶奶说:“人厚啊。我孙儿,攥紧奶奶的衣服,不管奶奶干啥你都莫松手,不要被挤丢了。”

我们来到油条铺。几根长竹竿支起了一个大布棚子,格外显眼,一锅黑油不安分地涌起亮闪闪的光。一个胖子捏着一双可以当拐棍的长筷子从涌动的油光中捞起一根根金黄的油果子。胖子看见奶奶,瞅了瞅她胳膊上那只还散发着竹子清香的篾篮,笑容就像那锅油一样在脸上涌动:“老……老嫂子,送……送祝美啊?”是个结巴磕。

奶奶并不着声,若无其事地看着那些竖在旁边的油条。还冒着热气的油珠滴答滴答落在一只盆里。

结巴磕脸上的笑继续往上涌:“呵呵呵,带……带着孙儿,走……走亲戚,喝……喝满月酒……”

奶奶似乎在自言自语:“我在咂摸着,到底是买鸡蛋还是买油果子?”

结巴磕说:“肯……肯定是油……油果子,月母子要补……谁家没……没喂鸡?”他边说边隔着热气腾腾的油锅用长筷子夹起一根油果子递到我面前:“娃儿走……走累了,先尝……尝一口……”

我一闪,躲到奶奶身后。奶奶背过胳膊把我脑袋扳到她前面,我就随着脑袋站在了油果子跟前。

结巴磕脸上的笑容像油果子一样闪着金黄的光芒并且香味扑鼻。奶奶以埋怨的口气对我说:“还不快接住,不要屈了老叔一片心意,耽误了老叔时间油果子要炸老了。”

我便在结巴磕涌动的笑容里接过油果子。

奶奶谈定价格订了一百根油果子。结巴磕的女人一边在旁边切面一边与奶奶拉家常:“老嫂子,得耐性等一晌儿,这一锅只能下十根呢。”我就偎着奶奶的身子大口地吃起来,刚出锅的油果子又酥又香。

奶奶满意地看我吃完这根油果子,说:“吃罢了用手指梳头发,这样头发又黑又亮,到老也不白。”我就叉开十指从脑门往后梳起头发茬。

结巴磕把一百根油果子整整齐齐地摆进篾篮子,说:“一头五十,两头加……加起来,一……一百根。”

这时,奶奶哈下腰去。她把两只破旧的袜子缝在裤兜上,裤兜深到膝盖,袜子是拐弯的,所以奶奶从没有丢过一分钱。她把右手捅到膝盖那里又慢慢直起身子,糙面袜子被她树皮一样粗糙的手带了出来。奶奶赶忙用左手捏住一个小布袋,右手又将袜子捅回膝盖。她打开布袋开始慢慢数钱,数了一遍像数错了又重新数。她推了推我说:“别靠奶奶身上,像没吃饭一样软骨头,弄得奶奶数不成。你饿了就让老叔再加一根油果子吃,我一块儿算账,俺们可不是占香赢儿的。”

结巴磕张着嘴巴扭头看他女人,女人也同时看着他。空气像凝固了一会儿,结巴磕鼓起很大的劲儿磕磕绊绊地说:“哪儿……哪儿的话,娃子再……再吃一根,算啥……啥账……”那双长筷子又把一根油果子递到我面前。我再次偎在奶奶身上。奶奶正专心致志地数着一把零钱,埋怨我:“别屈了老叔心意。”

我拿着油果子跟着奶奶走在拥挤的人群中。

我对奶奶说:“我这阵儿不饿……”

奶奶捉着我的手走到人少的一个角落,放下篾篮子,哈腰从左边裤兜里掏出一只塑料袋,叠纸一样把油果子窝成小块塞进去。扎紧的塑料袋像肥皂一样顺着裤腿滑到膝盖。奶奶走了几步,把满满当当的篾篮子从左手换到右手,换手的那一刻顺便哈腰拍拍两只膝盖,说:“乖孙儿,饿了再吃。”

我们来到了肉铺。卖肉的和肖家旺一样嘴角叼着卷烟,从挂着的肉中间冲我们打招呼:“割肉啊……”

奶奶不回声,用食指尖拨拉那些挂着的肉。她指甲轻轻点一下,肉就悠悠地转圈。

卖肉的不断朝奶奶挤眼睛:“早晨刚杀的黑毛猪,鲜范呢。老嫂子是行家,你看这块肉板油恁厚,朗色呢。”

奶奶不应腔,看着旁边的一家肉铺似乎要改变主意。

卖肉的更加频繁地朝奶奶挤眼睛,压低声音说:“老嫂子,我给你便宜五分钱。”

奶奶鼻子哼了一声:“谁稀罕五分钱,恶觫人。”

卖肉的眼睛眨得比萤火虫还快,笑呵呵地说:“老嫂子莫生气,你提着一篮子油果子,莫不是要割一个礼吊子,去送祝美?”

我又不当家,他却扭头朝我挤起眼睛:“这娃儿长得排场,今儿跟着奶奶走亲戚打牙祭,可要把肚儿吃圆了。”随后又对着奶奶说起奉承话:“哪儿的亲戚坐月子?人家送祝美都是一个小篮子,老嫂子买这么大一篾篮的油果子,起码上百根,整整比旁人多一倍,也太实诚了。”

奶奶说:“表侄儿肖家旺添了二娃儿,磨不开呀,这送祝美咋法儿也得下血本。”

卖肉的一边眨眼一边说:“哦,那个戴眼镜的肖老师啊,教过我家两个娃儿。老嫂子,就刚才那一块肉,鲜范着呢。我再给您便宜五分钱。这说来说去不是外人了,肖老师的娃儿满月,我没有福分送祝美,这样吧,每斤便宜一毛钱是个喜意儿。”

“嗯嗯,大哥也是义气。”奶奶点点头。

卖肉的举起尖刀比划着:“从这儿割?这黑毛猪长得慢,肉有五层呢。”他看着肉时也不停地眨眼。我才晓得他是个眨巴眼。

奶奶摇摇头。眨巴眼把刀尖往旁边移了一寸。奶奶仍旧摇头。眨巴眼又把刀尖往边上移了一大截儿,说:“再移就太麻细了。”奶奶头摇得更厉害。眨巴眼的眼皮比蜜蜂翅膀扇得还快,又把刀尖往回退了一截儿。奶奶终于点了头。眨巴眼手一扬,刀尖就像从水里划过一样麻利地割下一绺肉。他用刀尖在那绺肉上扎个眼,拿一根细麻绳穿过去。奶奶拨拉一下我的肩膀,我的屁股和扛在肩膀上的竹竿都朝向眨巴眼。眨巴眼把那绺肉绑在竹竿顶端。

奶奶迈着荷尖一样的小脚在前面走,叮嘱我把竹竿举高一些。竹竿紧紧贴住肩膀,那一绺细长的礼吊子像狗尾巴一样随着我的身子摇来摆去,对面走来的人都朝我多看两眼。

我们挤出人群,又走上了沥青公路。这时候,杨树也怕热了,树荫开始罩着自己的身子。青蛙存心要欠我,自行车又慢慢悠悠地滑到我身边。我舔舔嘴唇咽咽唾沫不吭声。青蛙看了看奶奶。奶奶像吓黑毛狗一样突然弯下腰去。青蛙一边颤声高喊“冰棍冰棍”,一边加快速度跑了。奶奶并没有捡石子,只是放下篾篮子换了一只手去提,顺便拍了拍膝盖。

奶奶问:“想不想吃冰棍?”

我摇摇头:“才吃了油果子,不饿。”

奶奶拍了拍左腿:“奶奶还给孙儿留了一根油果子呢。”

走了几步,又问:“孙儿渴不?”

“不渴。”我坚定地回答。

“孙儿乖。回来时,奶奶给你买冰棍。”

我心想,回来时恐怕冰棍早卖完了。

奶奶像是自顾自地说:“明年你小姑要出嫁,再寒碜也得陪一板车嫁妆。你小叔要结婚,再寒碜也得给一笔彩礼。处处都得算计着,只能一分钱掰成两半花……”

礼吊子摆来摆去,引来陌生人羡慕的目光,也引来几只苍蝇嘤嘤嗡嗡。我刚开始兴冲冲像举着光荣的战利品,走着走着就有点儿喘气了。奶奶提篮子的手也换了几次。她给我鼓劲儿:“孙儿,前面那团墨疙瘩就是肖家营了。”

我左手搭着凉棚望着白煞煞的阳光下那团格外显眼的墨疙瘩。

“一会儿见着大姑奶奶可要大声喊。”

“嗯嗯。”

“吃饭时大姑奶奶夹红烧肉,要不要?”

“不要。”

“那你要啥?”

“凉粉,还有凉拌绿豆芽。”

“孙儿,大姑奶奶给你夹红烧肉你一定要接住,万万不能屈了大姑奶奶的心意。”

“可是我只想吃凉粉,还有凉拌绿豆芽。”

“孙儿,你把红烧肉夹到奶奶碗里。奶奶给你多夹些凉粉,多夹些凉拌绿豆芽。”

当知了密不透风的叫声像罩子一样扣过来时,就到了肖家营。一条黑白夹杂的大花狗冲着我们没命地叫唤。很快一个和奶奶个头相仿的老太太踮着裹棕一样的小脚跑了过来。她一边呵斥大花狗,一边大声说:“一大早喜鹊在树梢叫个不停。哎呀,小孙孙儿都长这么大了。我的姐儿,来就来了还带恁多东西。哎呀呀,小孙孙儿举恁长的礼吊子,肩膀头磨肿了吗?快让姑奶奶给你接着……”

姑奶奶不住嘴地说呀说,奶奶没空插一句话。姑奶奶领我们到了家门口,门前搭了一个大布棚子,下面支了几口大锅,摞得高高的蒸笼里飘出的香味让我干燥的嘴巴沁满了口水。一些陌生人围着几张大方桌边吸卷烟边吹牛。奶奶一进门就要去抱刚满月的奶宝宝儿。姑奶奶拿木瓢从缸里舀了水递给奶奶:“快喝一口,刚从井里挑回来的井拔凉。”奶奶咕嘟咕嘟喝了两口,咂咂嘴巴:“真甜。”又把瓢递给我。我双手端着木瓢,扬起下巴就灌,水顺着下巴流到胸脯上。

奶奶埋怨:“咋喝呢?泼泼洒洒浪费呢。”

我说:“瓢太大了,又厚,我端不动。”

姑奶奶笑眯眯地摸着我的脑瓜:“别喝撑了,我这就给小孙孙儿弄好吃的。”她转个身就端来一只大海碗,黑亮的红糖水里漂着掐成小截儿的油果子。我闻着红糖水的甜味望着奶奶。

奶奶拍一下大腿,埋怨道:“还不快接住。这可是给月母子吃的最好的东西,瞧瞧姑奶奶恁喜欢你。”

我一口气把红糖水喝得一干二净,把碗递给奶奶。奶奶看着被红糖水泡肿的油果子,又埋怨:“这要吃的,不能屈了姑奶奶的一片心意。”

我说:“奶奶帮我吃,我这阵儿不饿,过一阵儿我要吃红烧肉。”我看见支着的一块门板上摆了好几个脸盆,其中就有一盆凉粉,还有一盆凉拌绿豆芽。

我对大人们拉家常没有兴趣,就在菜地周边寻找没有点着的鞭炮。我只找见满地散发着火药味的红色纸屑,没有点着的鞭炮早被人捡走了。等到脸盆里的菜被分到盘子里时,一个男人右手提了一挂红彤彤的鞭炮从屋里走了出来。他走到离架菜门板稍远的地方才停下来,左手捏着一根卷烟猛吸几口,然后将火星擩到鞭炮引子上。噼噼啪啪的声音在一团青烟中欢快地炸起,浓烈的火药味盖住了蒸菜的香味。那串鞭炮越炸越短时,举鞭的男人侧头猫下身子,“哦——”地叫一嗓子,将鞭扔向半空。树梢就有一片噼噼啪啪的火星闪过,一团青烟缠绕着树梢久久不肯散去。一群陌生的孩子蜂拥而上,争抢着寻找没有炸裂的鞭炮。我是外面营子来的,不敢与他们争抢,心想我今天吃了油果子喝了红糖水,下午奶奶还要给我买冰棍,捡不到鞭炮算不了啥。

卖冰棍的吆喝声飘了过来。青蛙推着自行车朝人群喊:“冰棍啊冰棍啊,三分钱一根,五分钱两根。”

有人就说:“青蛙,你来晚了,马上就要开席了,谁个傻子吃冰棍不吃酒不吃肉啊。”被一群大人叫了外号,青蛙翻眼瞅瞅却不敢吭声。

戴眼镜的肖家旺走了过来。他右手夹着一截儿卷烟朝青蛙招手:“你过来过来。我问你,小学毕业都一年多了咋不去上初中?”

青蛙调转车头就跑,也不吆喝。

肖家旺从裤兜里掏出一个彩色的纸盒,小心翼翼地撕开一只角,然后挨个儿给每个男人打梭子。那些接过香烟的男人们,把像粉笔一样的白竿竿儿放在鼻子下面使劲嗅,啧啧称赞:“过滤嘴,白鹤牌。家旺大方,让大伙今儿过过瘾儿。”

有人故意说疙瘩话:“家旺,你这样抠抠唆唆不嫌啰连?干脆人人面前甩一包算?。”

肖家旺嘴巴张成了韵母“o”,愣了一下,抬手顶顶眼镜呵呵笑了两声。

就有人打圆场:“竟然把肖老师说木静了。肖老师可不是啬包,下回添老三了保准人人一包‘白鹤。”

肖家旺忙不迭地说:“下回,下回,人人一包。”

肖家旺把两包‘白鹤派发完了,自己仍旧夹一根粗笨的卷烟。他捧着火柴盒,客客气气地给拿着过滤嘴的男人点着。

几张大方桌上面已经堆满了菜。我贴在奶奶身边坐下。奶奶把我从座位上抱下来,说:“小娃儿不坐座儿的,站奶奶面前吃。”

姑奶奶忙不迭地说:“不打紧儿,不打紧儿,让小孙孙儿坐下来,大人挤一挤。”

奶奶坚持让我站在她面前。她用两条腿把我紧紧地夹住,生怕我跑了一样。

姑奶奶说:“姐姐太讲究了,给娃儿加一套筷子碗,可不能屈了小孙孙儿。”姑奶奶挨着奶奶坐下。

每上一道荤菜,姑奶奶就先给奶奶碗里夹一筷子,又问我要不要。等到热气腾腾的红烧肉端上来时,姑奶奶也不问,直接朝奶奶碗里摁了沉甸甸的一块,又往我碗里摁一块。我抬头望望奶奶。

奶奶说:“别屈了姑奶奶心意。”

我把红烧肉扒到奶奶碗里,说:“我想吃凉粉。”

姑奶奶拍一下大腿,说:“天道热呢,小孙孙儿想吃凉粉。来来来,姑奶奶给你去盛一碗。”

奶奶说:“莫惯使他。”

姑奶奶拉着我的手走到门板前,把脸盆里剩下的凉粉全部赶到我碗里。我痛痛快快吃到了这辈子最难忘的一顿凉粉。

姑奶奶不住嘴地劝:“抄菜,抄菜,都抄。菜不好,多褒谈。”

奶奶不住地夸:“凉的、热的、酥的、红的,全寰,真没得褒谈。”

其他客人也都边吃边赞叹:“全寰。全寰。”男人们干脆脱了坎肩划起拳。

戴眼镜的肖家旺又黑又瘦像苞谷杆。抱着奶宝宝儿的表婶又白又胖像发面馍馍,衬衫被倔强的馒馒儿拱成两座鼓鼓囊囊的小山,山尖儿像淋了雨湿漉漉的。有人说肖家旺:“你媳妇的馒儿真好呀,都吃不完,接了一茶缸又一茶缸。你恁大一条个子,又不是奶宝宝还要用茶缸,直接捧着喝得呛着?”

女人们就用夹菜的手挡了嘴巴哧哧笑。

肖家旺抬手往上顶了顶眼镜,说:“莫捣饥,莫捣饥。”

表婶抱着用棉被紧裹着的奶宝宝儿,跟在肖家旺后面一桌桌给客人敬酒。肖家旺夹着卷烟的右手拎着塑料壶把,左手掂着壶底,小心翼翼地给人们面前的酒盅倒满。喝着酒的不住赞叹:“这可是家旺特意到县酒厂打回来的陈年酒,比苞谷烧好喝。”

一圈儿酒敬下来,奶宝宝儿哭了起来。表婶像筛筛子一样晃着孩子说:“莫汪,莫汪。”

姑奶奶说:“娃儿汪,不是屙了就是饿了,还不快进屋给娃儿喂馒儿。”表婶摇着筛子大的屁股一边撩上衣一边走进屋去。

姑奶奶望着表婶的背影说:“添个奶宝宝儿,又要磨几年。”

奶奶说:“快着呢,满月了见风长。明年儿六月间,就抽条长,能满地儿跑,看着就喜人。”

大人们随着树荫挪动了几次凳子,聊着家长里短,有喝醉的男人躺在树根儿旁一阵阵儿打鼾。慢慢就有远处的客人先告辞了。奶奶望望天色,拉起我准备回家。姑奶奶就重复刚才说了很多遍的话:“菜多着呢,在这儿宵夜。”

奶奶说:“天不早了,客走主安。屋里有奶宝宝儿呢,客走光了你们还要忙一片焦……”

我左胳膊上搭着衬衫,右肩膀上扛着“打狗棒”跟着奶奶往回走。

沥青公路晒软了,有一种说不出是臭是香的怪怪味道。我像踩在“软泥”上,使劲吸鼻子捕捉那股若有若无的味道。知了没完没了地鼓噪,瞌睡像一片云一样在我脑门上绕来绕去。我走得有气无力,就听见奶奶说:“前面围了恁多人,保准是出了啥事。”

有热闹看,我就来了精神,跟上奶奶的步子。一群人围成圈,我挤不进去,想从他们腿缝里瞅却什么也瞅不着,只听见他们议论纷纷。

“太心疼人了,恁好的自行车,两个轱辘都被压瘪了,保准骑不成了。”

“这娃子比青蛙还机灵,咋会被汽车压着?”

“保准是他卖野眼,扳了跤。”

“你敢保准不是司机喝多了酒?”

“喝多了酒还晓得跑,也不管人死人活?”

“喝多了酒就不晓得跑?除非是惺子。”

我突然有一种幸灾乐祸的感觉,偏头瞄奶奶。奶奶嘴角轻轻抽了一下,又抽了一下,也在努力朝人缝里瞅。

“人都不晓得吭声了,腿流了那么多血,要当紧送医院。”

“有人去喊他妈了。说得轻巧,他妈不来,谁敢送医院?你有钱你送。”

“这娃子平常可不甜欢人,嘴毒着呢。”

“其实,他怪可怜的。他爹那年修水库炸石头被砸死了,他妈平常给人家缝缝补补的。这娃子也拗强,不分天道阴晴,成天儿走东串西地吆喝买卖。”

有人骑着自行车驮着一个女人飞快地跑来。车没停稳女人就骨碌下来放声大哭,人群闪开一个口子。我看见青蛙蜷缩在地上,瘪了的轮胎下面有一摊像鞭炮一样鲜红的血。人群刚打开的口子忽地又合拢上,挡住了我的视线。

骑车的男人催促:“快抱娃子上医院。”

女人突地拢住了青蛙嚎啕大哭,随即又哭着腔说:“还有10根冰棍。哪个叔叔婶婶行行好把这些都买去,我等着钱给娃子看病。”她接连喊了几遍,就有人掏钱买了冰棍。女人连不连儿地说:“难为您了,难为您了。”

那些买了冰棍的人开始嘟哝:“冰棍都软了,还三分钱一根,要不是看着可怜送我都不要。”

女人哭出了鼻涕,声音弱了下去,齆声齆气地说:“难为大伙儿了。还有5根,哪个叔叔婶婶开开恩……”

骑车的男人大声说:“救人要紧还是冰棍要紧?”

女人已经是哀求了:“还有五根,一毛钱,只要一毛钱,哪个叔叔婶婶开开恩……”

刚才几个买了冰棍的人开始带有怨气地咕叨着拨开人群散去。奶奶捉住我的手就走。我看见她另一只手抬起来揉了一下眼角,像飞进了小虫子。她边走边说:“听见没?冰棍都软了,还没有吃下肚就要化成水了。”

骑车的男人吼起来:“人还救不?”

身后,女人的嗓门忽地又提起来:“难为大伙儿了。还有5根,哪个叔叔婶婶开开恩,我给您跪下了……”

奶奶停下荷尖一样的小脚,说:“孙儿,你站一会儿莫动。”

我看见奶奶折过身子挤进人群,捧着冰棍走出来。

我接过冰棍:“冰棍都要散了,我不敢撕开冰棍纸。”

奶奶说:“和人一个理儿,甜的苦不了。不管它长啥样儿,软了散了还是化了,该甜的总还是甜。我孙儿,你今儿就甜滋滋儿吃一场。”

直到晚上睡觉时,我还在津津有味地舔手指头。

责任编辑:王震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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