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希先生的“衰年变法”

肖克凡

我是天津人，自然关注天津作家，自然更关注天津老作家，他们是“夕阳红”“银发族”，尽管难称“国宝”至少可称“市宝”吧。时逢公元2023年，有位远在美国的津门老作家接连在本埠《天津文学》杂志闪亮登场，佳作迭出，宝刀不老，委实令人惊叹不已。88岁高龄而佳作迭出者谁？林希先生是也。

我认识林希先生时间不短了，那是20世纪90年代初期，我有幸与怹共同经历了丰富而复杂的文学时代。记得我曾给山东《时代文学》之“名字侧影”专栏写过《林希是个老顽童》的人物印象记，我这样写道：“在我们这个具有儒教文化传统的国度，盛产德高望重的大师，可谓泰山北斗。相对而言‘老顽童则是难得的精神境界。”

这么多年过去了，愈发觉得光阴无情，那么人更宝贵了。我对“老顽童”也有了更为深刻的理解，无论德高还是望重，并非人人都乐于成为老顽童的，当然，也不是德高了望重了就能够成为老顽童的。

成为老顽童不是说成就成的，那是经过人生历练的，好比金属热处理的淬火。我就不成，所以我视林希先生为人生榜样。

回忆与林希先生相处的日子，真是有趣。那是90年代有段时光，我俩几乎每天在久华里游泳馆里会面，他老人家的“非典型自由泳”动作，令我至今难忘，甚至产生“白色大鱼”的联想。我热衷于游泳，或多或少跟林希先生有关，谁不喜欢“白色大鱼”这道风景呢。

还是90年代有段时光，我常跟林希先生去紫金山路的喜来登饭店自助餐，每客198元，现在听着便宜，那时挺贵的。我的“规定动作”是跟着吃，怹的“自选动作”是买单。他老人家说“咱哥儿俩不用客气”，我就说是“咱爷儿俩”。以津门习俗如此称谓者，在天津文学界好像没有别人。

自助餐吃惯了，我自然要问为何总是喜来登周六中午自助餐呢？他老人家笑了笑，就是天津人所说的内涵颇为丰富的“嘎笑”，于是我的请益得到如此答复：“嘻嘻，只有周六中午有大个儿海螃蟹，还有自己动手切片儿的正宗烤鸭。”

诚哉斯言！林希先生的“嘎笑”里还含有几分孩子气的得意。如今回忆他的经典表情，我算是明白了，他老人家年近九旬，依然能够写出字里行间不乏“嘎笑”的小说，纯属必然了。

我以为这“嘎笑”是颗种子，不断生出根深叶茂的“文学植物”来，没错，林希小说是野生的，比“爬山虎”铺得广，比“爬山虎”爬得高，瞄着你家六楼窗台就来了。你开窗见喜，哈哈大笑吧。

这里就是文学的阅读窗口，请读者诸君往里瞧吧，瞧瞧林希小说为何引人入胜。

从20世纪90年代的《寒士》《茶贤》开始，林希先生求诸野，一篇篇小说拉开“林希热”的帷幕：《相士无非子》《蛐蛐四爷》《高买》《丑末寅初》，以及获得鲁迅文学奖的中篇小说《“小的儿”》。多年前林希先生尚未出国定居，他请我观看根据他小说改编的话剧《相士无非子》。这剧本是他写的，那时已然70多岁了。我就开玩笑说老爷子您能写到99岁。果然，年近九旬的林希先生2023年在《天津文学》杂志就推出四部小说，引得蒋子龙先生专门写了文章，称赞不已。

当然，这两年林希先生的小说新作，同样引人入胜。此番结集出版出书，多篇都是《小说月报》转载的精品，现将我的读后感写出来，读者诸君容禀。

2023年林希先生发表的小说，都编进这部小说集。《大太子列传》《二壶居小酒馆》《哈罗，县太爷》《作梦发财三题》，我拜读老作家新作，不禁感慨起来。

林希先生写作持续半个多世纪，仍然保持业已形成的鲜明风格，具有极高的辨识度。拜读这些小说犹如隔墙听人说话，一张嘴就知道是谁的声音。一个作家写作风格的形成，绝非易事。有的作家写作多年难以形成自身风格，更遑论辨识度。那么如何概括林希先生小说的风格特征呢？我以为很难概括。那么如何抽象林希先生小说的艺术特色呢？我以为很难抽象。我只能说林希先生说说道道的事情，皆文章。林希先生信手拈来的事物，皆景致。

请看：《大太子列传》借助《史记》的体例，把活生生的大太子给您提拎过来，小说手段何等潇洒自如，以“不吐核儿”的方式给大太子吐了槽，让您相信只有天津卫才有这路货色，也让您相信只有天津卫老作家才能够写出这路货色。这在华夏神州绝对属于“缺宝儿”。如果有人存心再杜撰出一个，那只能是“二太子”了。这就是林希小说的独特性与稀缺性。

林希先生对津味小说的贡献，首先归功于他的小说语言，淋漓尽致地表现出文学的民间性，举凡民间性才是独特性。

请看《二壶居小酒馆》里的句子：“酒馆掌柜，是一位五十来岁的于大爷。于大爷年轻时一条好汉，不知道谁跟于大爷过不去，废了于大爷一条腿，于大爷没走君子报仇十年不晚的道路，一抹脸，罢了……”说一条腿残疾了，用“废了”二字形容，没有比这更到位的。于大爷不走君子报仇的道路，用“一抹脸，罢了”表示，我以为没有比这更地道的了。这就是林希小说语言的魅力。

林希先生小说创作颇丰，他的小说基本以故事为载体，多年前便在《北京文学》发表文章提倡“好看小说”，指出好看小说首先要有好故事。好的小说故事不光以好的小说语言讲述，更是由精彩绝妙的小说人物支撑起来。说白了吧，小说故事不过是小说人物的行为凸现而已。林希先生的小说人物，个顶个儿如此。

请看：《哈罗，县太爷》里精通《奇门遁甲》的于之乎先生，如是；《流浪汉麦克》里的穿着大皮鞋的穷小子，如是；“飞来横福”的老河沿儿先生，亦如是。由此上溯到《相士无非子》《蛐蛐四爷》《高买》《丑末寅初》……林希先生拿出的篇篇小说，没差样儿都有精彩绝妙人物，可谓一以贯之。林希小说的成功有人归为故事的成功，窃以为是小说人物的卓尔不群，一个个都是生色而不是熟脸儿。这正是林希先生为文学人物画廊作出的贡献吧。

自从林希先生移居海外，我很久不得当面请益了。此番怹的新作展示面前，提供给我虔心拜读的大好时机。一个真正的小说家如何为文立世呢？我想起多年前林希先生说过的那句话——要有“坐冷板凳”的耐心。说是耐心其实是文学定力。林希先生从诗人转型小说家，不惦记当官不贪图发财，埋头写作不声张，就是生生把那张文学板凳给坐热了。当你阅读怹的一篇篇小说，你会感受到人的体温，毕竟文学是人学，小说要有人味儿。林希小说充满了人味儿。

中国书法家自古有“衰年变法”之说，寻常之辈则视为危途不敢涉险，以免前功尽弃。小说界并无此说，小说界看重作家的风格独创，更看重衰年而宝刀不老。林希先生便是衰年而宝刀不老的奇迹创造者。所以我说林希先生是我的榜样，他老人家寿比南山的文学生命力，照着一百开外就去了。

林希先生出版新书，特意嘱我作序，令晚辈诚惶诚恐。斗胆写出上述肤浅文字，就权作读后感吧，以略表文学之心。克凡这厢有礼了。

肖克凡，著有长篇小说《鼠年》《原址》《天津大码头》《旧租界》等八部，小说集《你为谁守身如玉》《蟀蟋本纪》《爱情手枪》《天堂来客》等十六部，散文随笔集《一个人的野史》《有时候想念自己》等四部。长篇小说《机器》获中宣部“五个一”工程奖、首届中国出版政府奖，《生铁开花》获北京市文学艺术奖。中篇小说《继续练习》《妈妈不告诉我》分别获《人民文学》奖、《小说选刊》奖、《小说月报》奖。为张艺谋电影《山楂树之恋》编剧。现居天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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