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春阳小说三题

实   验

“梁先生，可以描述一下你的状况吗？”

“我觉得现在的人，没有良知，人人都在骗来骗去。”

实验室里，我俩隔着桌子，面对面坐着。梁欣没有像其他患者那样，刻意躲避我的眼神，而是坐在那，认真观察我的反应，好像他是心理医生，我是患者。

梁欣死死盯着我的眼睛。

“具体表现在哪些方面呢？”我問。

“梅医生，我知道自己不是正常人。我分不清梦境和现实，记忆中有些事情，哪些是发生过的，哪些是没发生过的，我根本不确定。我看不到真相，我像个傻子，我要疯了。”

虚妄、发疯感、记忆、感知、躯体化障碍。我在诊疗记录本上写下这几个词。

“能举个例子吗？”我问。

“有一天下班早，我想给女儿做顿晚饭。我给老婆打电话，让她早点去幼儿园接女儿。”

“听起来很正常。然后呢？”

“然后我听到老婆在电话里喊，你为什么不接受现实？我们的女儿失踪半年了。”

我心里一紧。

梁欣点燃一根烟。这时我看到，阳光透过防盗窗在梁欣的脸上，形成了一道道光和影的阴阳组合，像无数根绳索，捆住了一个小女孩儿的哭声。

一阵风扑过来，阳光刺眼。我摘下眼镜，黑色镜框有点反光，我遮住阳光。起身，单手在桌上游走一遍，整张桌子空无一物，记忆中的眼镜布呢？

我故作镇静，问梁欣：“后来你和老婆，谈过这件事吗？”

梁欣猛吸一口烟：“梅林医生，我想来着，可等我拿起手机，却发现通话记录是空的。我明明拨过电话呀，怎么一条记录没有？”

梁欣死死盯着我的眼睛。

我一哆嗦。脑海里出现女儿的身影，我的心，猛地开始抽搐。

“梅林医生，我听说，有人把你老婆送进了监狱。你没事吧？”

“梁先生，我没事。说你的事。”我用手胡乱擦拭着眼镜片。

“我头晚做了一个噩梦。梦见有人绑架了我的女儿。可醒来之后我突然意识到，我怎么知道女儿失踪一定是真的呢？说不定我女儿遭绑架只是昨夜的一场梦。还有……”

我看了眼桌子上的闹钟，还有十多分钟咨询时长，时针在他叙述的噩梦中，走得磕磕绊绊。桌子上的烟灰缸里，烟蒂已经满仓。

我的诊疗记录本上空无一字。我脑子里生出一锅糨糊。

“这样梁先生，”我说，“甄教授和他的助理铁强医生，正在隔壁观摩这个实验。甄教授比我更擅长治疗心理创伤。我给你介绍一下。”

“有个狗屁用！”梁欣突然尖叫了起来，“你救不了我，我也救不了你。我们都是害人的，也都是受害的。你我的良心都喂了狗，咱俩都是在互相欺骗。”

我不敢看梁欣的眼睛。

梁欣突然换了个话题：“梅林医生，你的金丝框眼镜真好看。可以告诉我在哪儿买的吗？我想给女儿也配一个。”

“当然可以。”我说，“下楼后右转，商业街走到头……”

梁欣死死盯着我的眼睛。

我突然惊醒，摘下眼镜，一副金丝框眼镜在我手中，它原来不是黑色的吗？我脑子里的一锅糨糊开始凝固。

随即，梁欣的脸变成了黑白电视，画面上全是雪花点，伴着嗞啦嗞啦的噪音。

我困了，我想睡觉。

第0197号实验

患者：梅林，医生：梁欣，实验结果：失败。

铁强医生在实验记录里写下以上一行字。实验结束。

铁强医生把梁欣和梅林两人催眠，放倒在病床上。机器人过来，给两人做了头部扫描，把两个人脑中的记忆取出，还原回去各自的记忆，手术结束，两人都做回了自己。十分钟后，梁欣醒了。梅林还在睡。

铁强医生问：“梁欣，梅林把你老婆送进了监狱。你恨他吗？”

梁欣很清醒，说：“我不恨了。刚才的实验里，我俩记忆互换，真正做到了换位思考。他女儿失踪，我感同身受，心被掏空的感觉，无比痛苦。我也有女儿。”

铁强医生问：“是什么让你原谅梅林的？”

“是发现。”

“发现——什么意思？”

“梅林活着的每一天，都是他丢失女儿那天的重复罢了。我梁欣忽然发现，天下父母，痛苦都一样。”

第0198号实验

患者：梁欣，医生：铁强，实验结果：成功。

甄教授在实验记录里写下以上一行字。实验结束。

甄教授问梁欣：“梅林为什么陷害你老婆？”

“他怀疑我干了对不起他的事儿。”梁欣说。

甄教授又问铁强：“刚才你作为他俩的模拟医生，有何感想？”

铁强看向梁欣。梁欣眼里有泪。

铁强双脚并拢，说句：“对不起！”然后冲着隔壁仍在沉睡的梅林，深深鞠了一躬。

甄教授说：“人心里，不能装着黑暗一辈子，总要给光明留个位置。”

第0199号实验

患者：铁强，医生：甄教授，实验结果：成功。

甄教授在实验记录里写下以上一行字。实验结束。

甄教授对梁欣和铁强说：“恭喜，两位心理治疗都有了效果。”

铁强说：“多亏了您换位思考的实验。”

梁欣突然说：“我要自首，我让铁强绑架了梅林的女儿。我俩现在就去把他女儿放回来。”

甄教授长舒了一口气：“救人就是自救，自救就是救人。”

这时候梁欣手机响起。是女儿，声音娇滴滴的。

“爸爸，我想配一副金丝框的眼镜。”

梁欣轻声说：“乖，过后爸爸让单位梅林叔叔买给你，好吗？”

听到这话，甄教授，不，是甄警官，欣慰地笑了。

我不是金蟾

我相中一个妹子。

她太俊了。大大的眼睛，圆圆的屁股，鼓溜的肚子，青色的皮肤，一跳多老高。她就是我的梦中情人。要是娶了她，整条河都是我家，她能给我甩一河蝌蚪，每条都是爱的结晶。

当然，那是梦，我哪有这个福分。为了接近她，我刚被同伴们削了一顿。那帮癞蛤蟆，顶着那么难听的名字，一个比一个赖。不让我接近，你们就能讨好她了？排挤我，你们就能捞着她了？笑话。别看揍得我后背全是包，老子偏不服。泡妞吃豆腐渣，该省的省，该花的花。老子今晚要乘着夜色，给心上人送一朵奇葩。

我在河水里潜伏，月影被我划拉得一荡一漾。河水连着池塘，池塘荷叶上她美丽的倩影，蹲在那一动不动，像蛙中的维纳斯。我叼着一朵奇葩，两腿一蹬一蹬游上前。维纳斯呱呱叫了两声，守在暗处的那些癞蛤蟆，立即呱呱呱应声不停。我冲维纳斯做个“嘘”的手势，那动作绝对潇洒。

我献上奇葩，轻声说，女神，跟我走吧，我会给你幸福。

维纳斯眨着一双灵动的大眼睛，脸红了，说，你是一只癞蛤蟆哦，我可是青蛙呢。

我明白她这是嫌我砢碜。我说，你是在意好看的皮囊呢？还是在意有趣的灵魂呢？维纳斯看着我，娇羞万千。突然，她脸瞬间绿了。

我听见动静，抬头看见了两个巨大人影。立刻，我脸也绿了。

一胖一瘦，俩人，借着月光正在围捕我和女神。眼瞅捞网罩下来，我大喝一声“快跑”，奋力一蹦，一头撞飞维纳斯。

捞网落下，我被捕了。

扒着网格，我看见维纳斯躲进一片荷花丛，远远望着我，流下两行清泪。

离开生我养我的那条河流的时候，我近距离看清了岸上那家工厂。那家工厂养了两条龙，一条，龙口向天，每天冒黑烟；另一条，龙口朝河，每天吐黄汤。我当然知道，这里已经不能谈生存，如果不是为了谈恋爱，我早蹽了。

总欺负我的那帮癞蛤蟆，命运跟我一样。当我们被扔进水桶里，给女主人看时，女主人惊叫起来，这也不是青蛙呀，这不是癞蛤蟆吗？能吃吗？哎呀妈呀，真恶心！听这话，水桶里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大家舒口气，但心里都有点不是滋味。

隔天在工厂，老板请一帮朋友吃饭。我才知道，女人不单是我的主人，还是这家工厂男主人的主人。食堂里满桌子山珍海味。女主人说，大家敞开造，吃好喝好，之后把癞蛤蟆赶快丢了。我便在吃吃嚷嚷中坐桶观天等着被人丢掉。

没食言，酒后人们拎着装着我的水桶来到河边把我倒回池塘里。我被放生了，我要找维纳斯。经过龙头那段河道，龙口正在吐着黄色的污水。我闻到了臭气，眼前黄汤一片。我别无选择，一头跳进去，我奋力地游啊游，感觉异味刺鼻，身上黏黏糊糊，眼睛看不到前路。傍黑儿，我才游出黄汤区，到了池塘，我呱呱大叫，四处寻找维纳斯。其实本意我是不想找到她的，我更愿意她早就逃离了这一片水域。但我不知为何，还要傻傻地回来寻找。

天啊，我就说嘛，世上自有真情在。维纳斯从一片荷叶中跳了出来，吃一惊，像不认识我了一样，然后紧紧抱住我。她流泪了，我也流泪了。我说，你为什么不走？她说，你不回，我永远不走。我说，你为什么这么傻？她说，为你傻一次，值得；你为我，不也傻了一次吗？我眼热了，说女神，跟我走吧，我会给你幸福。维纳斯娇羞地点点头，满脸是泪。

荷叶田田，我俩相拥入眠。虽然池塘里再无蛙声一片，但，时光静谧如水，月色浪漫撩人，我俩睡得香甜无比，根本意识不到，一张人类的大网，正在朝我俩头上落下来。我俩，梦碎在一个工人手里。

第二天一大早，工人找女主人邀功。谄媚道，听说老板娘喜欢吃蛤蟆，昨晚上俺一宿没睡，逮着两只。

啥呀？这只，哦，是青蛙，那只，那只，哎呀呀，那只怎么是金黄色的？

可不？这癞蛤蟆咋是金黄色的？

天啦，天啦，俺知道啦，什么癞蛤蟆？这是金蟾，是金蟾呀！

哎哟哟，祖奶奶，招财进宝的金蟾，厂子这是要大发呀！

我蒙了。说我是金蟾吗？怎么可能？我是灰头土脸的蟾蜍，我是吃不到天鹅肉的癞蛤蟆。屌丝的我，怎么可能变成高贵的金蟾呢？

我问女神。女神流泪说，亲爱的，你跳进黄汤，洗不清了，你就是金蟾，你是我的男神。

女神真的变成了维纳斯，后来她被晒成蛤蟆干，挂在墙上。

我呢，被打折了一条腿，被制成标本。

我嘴里衔个铜钱，蹲在老板桌上，从此，日夜守望维纳斯。

那天，当一群“大盖帽”来关停工厂的时候，我知道黄汤有救了。办公室里，有人吃惊道，这只三脚金蟾，怎么看不出材质？

我心里暗笑，墙上那蛤蟆干，还是我的维纳斯呢，有人懂吗？

皇帝的新装

皇帝游行结束，回到宫殿。他找来两个骗子，给自己脱下新装。两个骗子一边拿手在空气中比划，一边说：“陛下的新装，得到全城人的赞美，看来，贵国的子民都是聪明又称职的呀。”皇帝在镜子前面扭动着腰肢说：“嗯，我真舍不得脱下来这件新衣，新衣对我治理国家，分清聪明人和傻子，作用很大哩。”

两个骗子把并不存在的新衣，装模作样地挂在衣柜。齐声赞叹：“陛下的衣柜里，好多漂亮的衣服啊，您真是一位明君。”皇帝说：“两位可以回去了，三天内，你们再给我做一件新衣。”两个骗子亮起眼睛：“愿为陛下效劳，请问，还做同样的一件吗？”

“是的。过段时间，邻国要派使者来访，我要再做一件送给邻国，让邻国的国王也能考察他的子民，是稱职还是不称职，是愚蠢还是不愚蠢。”

两个骗子说：“我俩就是邻国的呀。也想给我们的国王献上这份礼物呢，可惜我们没有机会见到国王。这下好啦，可以沾沾陛下的光。”皇帝笑道：“我不会亏待你俩。保证你俩回国后加官晋爵。”两个骗子大喜：“遵旨，三天内肯定做好。”千恩万谢道别。

皇帝让侍卫叫来老大臣，他要跟老大臣谈话。他看着老大臣战战兢兢的样子，说：“我问你，我游行时穿的新装，你到底能不能看见？”

老大臣扑通一声跪倒，磕头说：“尊敬的陛下，您到底是让老臣说真话，还是说假话呢？”皇帝严肃起来：“当然说真话。不过你要小心，你只有一次回答的机会。”

老大臣涕泪纷飞，说：“恕老臣愚蠢又不称职，我当真是看不见您的新装。”

皇帝皱眉说：“行，你回去吧，把游行时候，讲真话的那个小男孩和他爸爸，给我叫过来。”

老大臣没有受到皇帝的惩罚，有点意外，赶紧磕头告退，去叫小男孩父子。

小男孩父子来到宫殿。

皇帝问小男孩：“游行的时候，你没看见我穿着新衣服吗？”

小男孩眨巴眨巴眼睛，说：“明明就是什么都没有穿嘛。”

小男孩的爸爸吓得磕头磕出血：“陛下！小民教子无方，还请陛下宽恕，犬子愚蠢，他看不见，可是，我看见了呀，您的新装，华丽又高贵！”

皇帝说：“你站起来吧，我要给你一个官位，条件是，让你儿子以后，能看见我穿的新装。如果以后还敢乱讲话，就等着杀头吧！”

小男孩的爸爸惊得睁圆眼睛：“是真的吗？陛下放心，我一定把儿子调教好，让他不再愚蠢，做一个懂事的子民，永远不再乱讲话。”

我们的皇帝安排好所有事情，不久，迎来了邻国访问的使者。

宫殿上，两个骗子一起托着一件看不见的新衣，其中一个，还假惺惺地用嘴吹去新衣上的灰尘。

皇帝给邻国使者介绍这件神奇的新装。

邻国使者不露声色，看着宫殿上的一众大臣。大臣们齐声欢呼：“陛下万岁！邻国万岁！友谊万岁！神奇的新装！”

皇帝很满意，郑重地从骗子手中接过新装，双手捧着，赠给邻国使者。

邻国使者犹豫了一下，毕恭毕敬接过来，说：“谢谢您的好意，我回去就禀告我们的国王，希望这件新装，能给我们两国都带来好运。”

皇帝说：“这可是全国最耀眼的新装，希望它能见证我们的友谊，祝愿我们世世代代友好，永远互不侵犯，永远亲如兄弟。来，大家干一杯！”

大家举杯欢庆，喝彩声和祝福声响彻宫殿内外。

邻国使者带着两个骗子一起回国了。

十天后，皇帝叫来老大臣，询问边境情况。

老大臣说：“陛下，本来我们两国边境线上，邻国囤积了大量兵马，可不知为何，几天前，他们退兵了。”

皇帝长舒一口气，说：“当时邻国屯兵，没有人意识到危险。”

老大臣拱手说：“虽说，我们的日子比邻国过得好点，还不至于招致邻国的觊觎吧？毕竟两国一向交好。”

皇帝说：“邻国既已退兵，你马上安排下去，我国开始练兵。”

老大臣狐疑着，以为自己听错了。

皇帝说：“以后，不必到更衣室找我了，到练兵场找我。”

老大臣欣喜过望，叩首说：“陛下英明！”

皇帝嘿嘿两声，说：“这两个骗子，原本就是邻国派来的。”

老大臣惊呆了，嘟囔说：“果然，根本就不存在新装。”

皇帝忽然瞪起眼睛：“谁说的？没有新装，我游行时候穿的是什么？难道是光着？”

老大臣汗如雨下，赶紧说：“有，有有，您的新装是世界上最美的华服，跟您的智慧一般。还有您送给邻国使者那件，也是举世奇服！”

皇帝說声“笨蛋”，拂袖而去。

高春阳，中国作家协会会员。《天池小小说》2023年和2024年专栏作家。作品散见《文艺报》《小说选刊》《作家文摘》等。著有诗集、散文集四部，长篇小说三部。长篇小说《明日彩虹》改编成电视连续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