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现在的说法,苟兵应该能算上个文艺青年。即便那时节我总能看到他乌黑油亮的脖子和衣领,以及芨芨草一样支棱着的头发和一挠头就像沙子一样落在肩背上的头皮屑。
我叫勾兵,字文生。这是他同我说的第一句话,一下就把我给搞自卑了。我从来没听说过天底下还有人姓勾,更惊人的是他居然还有字,在此之前我一直以为只有赵子龙、李太白这号古人才具备这种资格,而他明明是个活人,还长着一张又大又扁的嘴巴。没过一分钟,他又转过头来。你是营房娃,对的啊没?你咋知道?你们营房娃都说普通话,你的书包我一看就是部队上发的黄挎包,对的啊没?我承认他说对了,这让他有点得意。你吃啊不?他从书包里掏出个发黄的东西问我。这是啥,馒头吗?这个是芽面包子,很好吃的。鸭肉馅的吗?啥鸭肉,芽面!你连芽面都不知道?那你可真是孤陋寡闻。前些个收麦子下了几场雨,打下来的麦子好多都发芽个?了。芽面就是发芽的麦子磨成的面,它们马上就会变成麦芽糖,要不成了,只能磨成芽面包包子,包成包子甜甜的倒也好吃着呢。但我看着那包子里白色的馅不像好吃的样子,就说我已经吃过早饭了。
你还有早饭?吃的啥?
我妈给我炒的米饭。
油炒大米饭,我知道,还要打上个鸡蛋,对的啊没?我以前吃过一回。苟兵咽了咽口水,把手里的包子拿远了端详片刻才咬下去,边嚼边说,我还是喜欢吃面。
这时候我终于想到该问他啥问题了。你的那个“勾”是哪个“勾”,“勾引”的“勾”吗?你这个词组得不行,你应该说“勾心斗角”的“勾”。其实也不是这个“勾”。他停下嘴,犹豫了一下,用手指蘸了点口水,在我掉了漆的桌面上写了个字。这不是“勾”呀,这是“苟”,“一丝不苟”的“苟”,这应该念“苟”吧?谁说的,这个字念姓的时候就念“勾”。他突然板起脸,严肃又小声地开始给我普及苟姓的来历。他说他这个姓源自轩辕黄帝众多儿子中的一个,史书里面有很多记载,就他们这一支来说,最早可以追溯到前秦皇帝苻坚的老娘苟太后。皇帝和太后这样的大人物我不敢质疑,只好换了个问题。
那你为啥还有个字?
我刚给自己起的。文生,你觉得咋样?
正当我感觉他说得挺有道理时,教室后面跑过来一个又高又壮的家伙,猛一把拍在苟兵的背上,把他手里半个芽面包子都拍得掉在了桌上。呔!狗屎,你咋装着没看见我?赵春年!苟兵的脸立刻涨红了,你胡说啥!你放尊重些!我咋不尊重你这个狗屎了?我又没喊你臭狗屎。赵春年嘿嘿笑着又在苟兵的后脑勺拍了一巴掌,我认为苟兵应该奋起反击,可他只是瞪着赵春年,并没有进一步的举动。你知道他姓苟不知道?赵春年又转向我,我们在东街校念书的时节都喊他狗屎。赵春年还打算继续讲下去,可惜上课铃响了,他只好意犹未尽地跑回座位。
鼠辈,人人得而诛之!苟兵冲着赵春年的背影愤怒地嘀咕一句,又转回头,你别听那个驴日下的胡说,你叫我文生就对了。
最开始我的确这么叫过他,可惜并没有坚持多久。这不能怨我,毕竟班上男生都这么喊他而我不这么喊他的话显得我不合群。这种带有明显侮辱性的外号如今听来相当过分,但把它放在一九八七年的水青县一中其实也不算个啥事情。要知道水青历史上曾是月氏、匈奴、北凉和西夏的属地,历来有着硬朗剽悍、直言不讳的民风,男生们又都十分崇拜黄日华那样的郭靖,你根本不可能知道每天进出校门的上千个书包里除了课本和馒头之外会不会还藏着半块红砖或者一把菜刀。刚进水青一中那两个月我几乎不敢离开教室,总感觉校园里危机四伏,随时可能因为一个考虑不周的眼神或者楼道里撞了谁的肩膀而挨上一顿打。不光学生打,老师也打。现在的学生倘若挨了老师一巴掌那可了不得,立刻就会惊动有关部门以及广大网友。当年可不是这样。至少在我们水青县不是这样。那时节的家长们——尤其是调皮男生的家长——生怕老师不关心自己的孩子,每次开家长会时都会一窝蜂地上前拉住老师,恳请老师打自己的孩子。他们坚信“三句好话不如一马棒”的古训,孙悟空要不是脑袋上挨了菩提祖师三戒尺那怎么能得到真传?挨打才是孩子受到老师重视的最直接证据。退一步说,老师不打他们自己在家也得打,人家老师少说也是个大专生,有一些还是本科生呢,打起孩子来自然比他们更加专业。从这点上讲,大家管苟兵叫狗屎已经相当文明,属于动口不动手的君子所为,只要我们不当着张小娜的面喊狗屎,苟兵其实也生气不到哪里去。他一般只会皱皱眉头,再回上一个“鼠辈”了事。
那们都上了中学了,还像个小学生。你不要跟那们学。你爹是当兵的,我爹也当过兵,原子弹爆炸的时候他就在边上站岗呢,咱们都属于满门英烈,对的啊没?苟兵尽管经常词不达意却依然显得谈吐不凡。我是个文人,不跟那们一般见识,我的书还看不过来呢。
然后他就开始看书。他几乎随时都在看书。他书包里总是装着各种武侠小说,既有金庸、古龙和梁羽生的,还有“全庸”“古尤”和“梁习生”的。他的书每一本都旧得像被五百个人看过,有不少连封皮都没了,却被苟兵视如珍宝。任何时候我抬头,他准在那儿看书。老师不在他就放在桌面上看,老师在他就放在桌斗里看。他的课桌上有个可以取下来的斜圆柱形树瘤,他用手托着书从那个小洞里看。他看得十分入迷,有几次老师走到面前他都没发觉,老师不得不给他来上一个“夹脖子”——水青方言里,这是用手掌拍击后脖颈的意思——他才如梦初醒。遇上这种情况,有的老师会批评几句,有的老师会让他去教室后面靠墙罚站,苟兵对此都不以为意。唯一让他害怕的是我们的班主任兼语文和地理课的周老师,因为周老师不仅会给他好几个“夹脖子”,会训斥他,会罚他站,关键是还会没收他的书。苟兵的书总共被周老师没收过四次,我记得这么清楚是因为每没收一次他都会来找我借两块钱好去重新交一份租书的押金。你的钱呢?你租书应该有钱呀!那是我妈给我买本子和字典的钱,我骗我妈说我字典丢了,就这几个钱还叫我妈给打了一顿。那你应该找周老师把书要回来呀。我去要了,结果这个驴日下的把我的书撕掉了,还打了我两个“逼斗”。水青方言中,“逼斗”就是耳光的意思。在我们水青一中,老师大多使用“夹脖子”而非“逼斗”,说明老师已经充分考虑到了打脸伤面子的问题,采取了这种能够兼顾课堂纪律和学生自尊的打法。但周老师作为苟兵的表姨父,打他几个“逼斗”倒也无可厚非。整个水青县常住人口不足五万,一个人从南关小十字走到北街大十字,路上起码能碰上六个亲戚——当然,不包括浙江木匠和我这种“营房娃”。
几次下来,苟兵不敢再在周老师的课上看小说了。好在其他课上他仍旧手不释卷。反正其他老师不是他家亲戚,少了这层关系,苟兵爹妈估计也张不开嘴去求人家去打他们的儿子。每次上语文或者地理课,苟兵都低着头奋笔疾书,时不时用舌头舔一下不出水的钢笔尖。他像羡慕我的军用挎包一样羡慕我的那支“英雄”牌钢笔,但我舍不得借给他用。我不知道他在写啥,问他他就会用手捂住面前的草稿纸不让我看。我唯一能确定的是他没在写老师让写的东西,不然的话他期中考试语文不会才得四十三分。听上去这成绩实在不咋样,但要是跟他的代数二十二分、英语十八分相比的话已经相当不错了。
作文才给我五分,这个驴日下的。苟兵让我看他的卷子,周老师在上面批了六个红字——“驴唇不对马嘴”,我啥地方对不上马嘴了?那让写一件难忘的事,我写的这不是难忘的事是啥?
我看了看,苟兵写的是他过年的时候想要买几个“夜明珠”那样的花炮来放,可是他妈只给他买了两挂一百响的小鞭,他一气之下决定自己制造一个超级大花炮,于是每天去路边捡那些没炸的鞭炮,把里面的火药全部捻在一个鞋油盒子里,等火药装了半盒之后他觉得有点散,就找了根大铁钉想把它们捣得结实些,不料迸出的火星引燃了火药,烧掉了他的眉毛和头发,脸上的疤过了一个多月才掉的故事。苟兵差点被自己炸死,我也觉得这事挺难忘,可这个难忘和卷子要求的难忘好像又不是一个意思。
周老师可能想叫我们写那种积极向上的事情,他不是说咱们班上好多人写的都是去学校菜地拔萝卜吗?我想了想说,应该是写这种。
拔萝卜?这种事情给小白兔写还差不多。苟兵一把扯过我的卷子,我瞭下你写的啥?噢,你也写的拔萝卜,拔个萝卜就给你二十七分?拔萝卜算个?啊!他愤愤不平地用指头戳着我的分数,拔萝卜能比收麦子还累人?
说归说,苟兵并没有因此而消沉,尤其是看到赵春年语文只考了二十几分位列全班倒数第一并挨了周老师一记响亮的“夹脖子”时不禁露出了纯真的笑容。他上课时继续看武侠,语文课和地理课上继续写个不停。我感觉他起码写了半年或者两个学期没准更久,总之,有一天下午自习课时,他突然转过身来塞给我一个本子。
我写了个……小说。他的脸正对着我,眼睛却瞟着我斜后方的张小娜,要不是他经常这样跟我讲话我很难相信他是在跟我讲话。请你给我拜读一下。说完又飞快地转回了身。我这才注意到他给我的不是个本子,简直就是一本书。封面是一张像是水泥袋上裁下来的牛皮纸,内页则是对折的十六开草稿纸,他在折痕上歪歪扭扭地缝上了线,搞成了一本线装书。
《射鹰英雄传》
苟文生 著
需要说明的是封面上那个书名号不是我加的,苟兵当时就是这么写的。他还用钢笔在上面画了一个挽弓搭箭的武士。画画是苟兵的另一个爱好,他在课本的空白处画满了大大小小又大同小异的武士和兵器。刚上初二时他报名参加学校的美术兴趣班可惜没被录取,他说他每次画武士都要从头盔顶上那个尖尖开始画,可是美术老师弄了一幅鲁迅的白描挂像让大家临摹,这搞得他无从下手,名落孙山,那次以后他就不怎么再画了,而是专心写他的小说。他的小说看起来有点费劲,主要是字写得歪七扭八而且每一行都往右上方倾斜,不过想到这已经是他认真誊写过的,我还是很认真地读了一遍。书并不厚,他在每个页角都标了页码,总共四十多页,我只用半节课就看完了。这部小说主要讲述了龙首派少侠诸葛文生的意中人欧阳小娜不幸落入邪恶的吴总兵之手,在东狂、西疯、南爷、北婆这四位武林前辈的帮助下,诸葛文生与吴总兵展开殊死搏斗并最终大获全胜的故事。我捅了捅苟兵的背,告诉他能写出这样一部武侠小说相当厉害,我最喜欢他写的“吴总兵”,尤其是写到当诸葛文生提剑闯入总兵府时的“吴总兵正和一个青楼女子在床上……”这一句。
不过里面好像没说到“射鹰”的事情呀,你是不是忘写了?
真的忘?了,不写也能行,对的啊没?他挠挠头,你帮我把书给张小娜,叫那给看看咋相?
这个请求让我有点犹豫。一方面张小娜长得挺漂亮,还是班上的英语课代表,学习成绩和我不相上下;另一方面她家里是省属焦化厂的,也说一口普通话,又和我坐前后排,所以我也有点喜欢她。现在苟兵写了一本书出来,而且还让我送给张小娜看,这让我不太自在。可是在苟兵充满期待的注视下,我不得不转过身把书给了张小娜。
这是什么呀!张小娜惊叫一声,好像看到手上有蚂蟥似的,看也不看就把苟兵的著作扔回我桌上,我不看,我没时间看这些东西,我作业还没写完呢!我不得不拿起书再次回头递给她,写得挺好的,你就看一下呗。正推让着,赵春年不知什么时候蹿了过来,一把把书抢跑了。
嘿嘿,让我看看。啊呀狗屎,你会写书了啊?诸葛文生,你咋不写上诸葛狗屎哩。赵春年站在过道上,一边蘸着唾沫翻书一边嘻嘻笑着,啊呀,还有一个小娜!小娜,嘿嘿,张小娜,狗屎把你写到书里去了!
这可把苟兵气坏了。他冲上去想把书抢回来,可赵春年高举着书,任凭他怎么跳也够不到。正争着,教室门“咣”地被推开,卷发大鬓角、茶色变色镜、黑色短皮衣和棕色长筒靴的周老师出现了。来,你们两个过来来。两个人一前一后磨磨蹭蹭地挪了过去,刚一进入周老师右手的射程,苟兵就挨了一串响亮的“逼斗”。赵春年很有经验,立刻低头缩脖,不料周老师却转攻他的下三路,抬起皮靴朝他大腿来了三脚。这是啥?周老师一把扯过赵春年手里的书,又用书朝着苟兵脑袋上抽了一记,闲得没事情是吧?没事情就给我到河里头洗土块去!
第二天早自习,周老师站在楼道里抽完一根烟,捋了捋头发上了讲台。
苟兵!周老师一点名,苟兵赶紧站起来。我们盯着周老师,他却没接着往下说,而是拿着苟兵的书在手里哗哗地翻来翻去,好一会儿才把书合上,面带微笑地扫视着台下,苟兵同学的大作我昨天晚上已经拜读过了,大家猜一猜我有啥发现?周老师举起手里的《射鹰英雄传》顿了顿,一页就有十……二……个错别字!
这可把大家乐坏了,教室里轰的一声乱了套。我本来不打算笑的,毕竟我是苟兵作品的第一读者,书里的吴总兵又给我留下了那么深刻的印象。再说苟兵此刻正站在我正前方一动不动,脑袋几乎垂到了桌面,我要笑的话显得不太够意思。问题是周老师说的话实在太好笑了,隔着好几排我都能听见赵春年驴叫一般昂昂昂的笑声。我实在忍不住,只好趴在桌上把脸埋在胳膊肘里。我们笑了好一阵,周老师伸出双手往下压了好几次,教室才终于安静下来。
来,过来把你的大作拿回去,藏之名山也好,束之高阁也罢,反正我看一百年之内出版不了,你就先消停消停吧。周老师晃着手里的书,金庸能写小说是因为人家读了不知道多少书,你苟兵读了几本?先把你那语文给我弄及格再说吧!
苟兵起身勾着头去拿书,不小心在讲台角上绊了一下,又引来一阵哄笑。等他往回走时我终于能看到他的正面了,我却不太敢看。他向下倾斜的脸被日光灯照得黑一块红一块,变得斑斑驳驳。他低头坐回座位,两只胳膊前后摆动起来,我探出脑袋瞅了一眼,就见他伸进桌斗的两只手正在用力撕扯他的书呢,有几块小纸片从他的腿间飘到了水磨石地板上。
后来我们再说起“一页就有十二个错别字”的事情,苟兵自己也跟着我们一起笑,尽管多少含着些尴尬。作为一个曾被自己制作的花炮炸过又被自己写的小说羞辱过的少年,这表明他成熟了许多。一旦有人喊他“狗屎”,他不再用“鼠辈”这种过时又无力的词语回击,而会直接来一个“日你妈”后收刀入鞘。
苟兵成熟的另一个标志是他嘴唇上的绒毛越来越厚,并且上了初三以后他常常三天两头就会请假。他请假的理由要么是浇地或者锄草,要么就是上肥或者打药,还有两次是给驴修蹄子和给猪打针。周老师倒是回回都同意,因为苟兵给我说周老师给他说他上不上课区别不大,反正啥也听不懂。苟兵和我一样都有个姐姐,不同的是我姐还在念高中而他姐几个月前刚刚嫁到了古浪。初一初二时苟兵可没这么忙,那时他姐在家,好多事情不用他干,现在他姐嫁了人,就轮到他来干活了。他不光自己干,时不时还要叫上我。搞得他每回叫我去他家玩的时候我都十分纠结,一边想去他家玩,一边又担心他骗我去干活。他家在县城东北边,我骑车过去少说也得半个小时。他家那几间房子感觉都黑乎乎的,唯一的装饰是堂屋墙上挂着两个红色镜框,里面贴着一些黑白的老头、老太太、年轻男女和光腚小孩的照片,最显眼的是个穿着军装的年轻人,看上去十分英俊,毫无疑问就是苟兵他爹,但跟我经常见到的那个又老又瘦披着军大衣坐在院墙下面晒着太阳咳嗽的苟兵他爹一点儿也对不上。他家前院只用碎砖铺了条小道,后院里养着驴、羊和猪,还没拐过房头就是一股臭味。另外还有一些鸡和一只黄狗,浑身脏毛,见了我就龇牙咧嘴狂吠不止,我必须隔着门缝看苟兵把它拴好才敢推门进去。
如果光是这样也没什么,我还是挺喜欢去他家玩的,最喜欢的是躺在他家的麦草垛上看天上的云飘来飘去。但苟兵肯定不是这么想的。有一回他叫我星期天去他家吃麦仁饭,到了才知道他是叫我帮他把粮仓里的麦子装进麻袋再用架子车推到磨坊去,弄得我满头满脸都是灰。你们营房娃没见过磨面,叫你来长一下见识。排队等机器磨面的时候他说,我要不叫你来你都不知道面粉是咋来的,对的啊没?还有一回他说带我去他家地里玩,说那里有好多麻雀我们可以捉来烤着吃。我给他拾了一下午麦穗累得腰都直不起来,结果一只麻雀也没捉到。
我爹身体不行了,啥重活都干不成。我们坐在地埂上看着一群一群的麻雀在割过的麦地里来来去去,有的就落在一两步开外歪着小脑袋看我们两个搓着烤麦穗弄得两手黑,我妈说的那在新疆当兵的时候叫原子弹发的啥光给照坏了,我问我爹,那又叫我不要胡说,还说的那能当上工人全靠的参加过原子弹试验,我也知不道是咋弄的。
苟兵说着说着就有点忧伤,然后就开始唱歌:
不要谈什么分离
我不会因为这样而哭泣
那只是昨夜的一场梦而已
不要说愿不愿意
我不会因为这样而在意
那只是昨夜的一场游戏
苟兵每次都唱这首歌。自从电视上那个穿着粉色衣服戴着珍珠项链的女主持人介绍了一堆闻所未闻的台湾歌手之后,苟兵就喜欢上了唱歌。这很奇怪,此前我看他写过书画过画却不记得他啥时唱过歌。一夜之间,王杰、张雨生和小虎队就像曾经的金庸、古龙和梁羽生一样令他痴迷。尽管他跟我隔了四排座位——我个子长得快被换到了教室后面,而他还坐在第二排——也不影响我上课时一眼扫过去就能看到他的嘴巴一张一合地默默地唱歌,以至于有几回周老师怀疑他在课堂上偷吃东西而叫他站起来把嘴张大。苟兵的嘴长得又宽又扁,嘴角突入两腮,张大后一眼就能看到粉红的小舌头。从这点上说他还真是天赋异禀。上课他都在念念有词,下课就更不用说了。他会在教室、楼道、厕所、操场以及放学后的大街上以不同的音量唱个不停。他肯定是我认识的人里面学歌最快的一个。他从来没有利索地背下过任何一篇课文,却能记住所有的歌词,用得还全是“国语”发音而非水青话。他英语从来没考到过二十分——老师说他哪怕弄上ABCD四个纸团抓阄都不至于考这么差,但《青苹果乐园》里那几句英文他却唱得相当流利。最令人惊讶的是他总能唱出那些令人生畏的高音,就像《我的未来不是梦》或者《是否我真的一无所有》的副歌部分,而他平时说话时喉咙里总像是卡着一块馒头似的带着种嘶嘶声。他自己做了一个很厚的牛皮纸封面的本子用来抄歌词,一笔一划写得十分工整,如果光看这个本子很多人会以为他是我们班的语文课代表。在学习唱歌这件事情上苟兵无疑已经达到了一丝不苟的程度,不然的话他不会一遍又一遍地练习直到能像王杰那样把“黑暗之中沉默地探索你的手”的“探suǒ”唱成“探shuǒ”。遗憾的是学校里不考唱歌,否则苟兵绝对能靠这一门课的成绩把他的总分拉进及格线。
在所有的歌手中,苟兵认为没有一个能比得上王杰。按现在的话来说他就是王杰的“脑残死忠粉”。他常会歪着脑袋微闭双眼并将空握的右拳置于嘴前作演唱状,一天到晚都像王杰那样吊着个脸,能让他露出笑容的最有效方法就是夸他的模样和歌声很像王杰。苟兵给我说过,这个世界上他最想得到的一件东西就是一盘王杰的专辑磁带,那盘磁带简直不是磁带而是一块磁铁在吸引着苟兵这粒铁粉。这就是为什么苟兵会在上学或者放学路上突然驻足不前,因为王杰正藏在街边某家店铺的喇叭里大声唱歌。其实这磁带县城文化街新华书店的柜台里就有,王杰在那个塑料盒子里露着半张脸,那副闷闷不乐的样子跟苟兵还真有几分相像。问题是一盘磁带标价九块八,而苟兵口袋里的钱不会超过两毛。他去书店看过好几次,最后一次去时发现那盘磁带已经卖完了。为此他不得不跟赵春年成为好朋友。正如他早就不再打张小娜的主意一样,这也是一个成熟的标志。张小娜上了初二之后身体迅速发育而成绩却一落千丈,早就被免去了课代表职务并坐到了教室后排,目前正跟对门初三(5)班一个喜欢穿白球鞋和大号西装的男生谈恋爱。那男生家是地区水泥厂的,家里兄弟四个,老大和老二都已经进了监狱,老三年龄不够暂时去了少管所,所以我们都说苟兵的选择十分明智,他要继续喜欢张小娜的话很可能已经横尸校门口。
相比之下,和赵春年成为朋友显然利大于弊。赵春年他爹在南关菜市场开肉铺,家里大瓦房盖得相当气派,每个房间都是瓷砖地面,整个院子水泥铺地还有一个漂亮的花池子,院墙从上到下全由红砖砌成,不像苟兵家只在墙根垒了三层青砖,再往上都是土坯。赵春年家里也有一条狗,但他家的大狼狗天天都能吃上肉骨头因而体格雄壮皮毛黑亮,和苟兵家那条脏兮兮的土狗不可同日而语。但是他们俩的共同之处也很多。首先,赵春年的成绩稳居全班倒数第一,而苟兵在这方面也不遑多让。其次,他们两个都经常挨老师们的“逼斗”,唯一的区别是苟兵主要挨理科老师“逼斗”而赵春年恰好相反,当然在周老师那里他们总在伯仲之间。最后也是最重要的一点在于,他们都喜欢唱歌并且都非常崇拜王杰。尽管赵春年长得更像成奎安而且高音总是拔不上去,但他的优势也很明显,那就是他有一盘王杰的专辑磁带。赵春年曾把这盘磁带带到班上炫耀过一回,可惜班上没有播放设备他只能拿了回去。我猜苟兵就是那一次开始对赵春年产生了好感以及把磁带借来听听的念头,然而他又怕赵春年理解不了这种爱屋及乌的情感反倒对他加以羞辱甚至“夹脖子”,他就不停地撺掇我去借。
你的座位刚调到那前头,下回考试那要是不抄你的,我把我的头给你。苟兵分析说,那抄你的咋也能抄个六十分,你问那借个磁带那咋好不给你借,对的啊没?
这个理由听上去挺有道理,问题是我可不想给赵春年抄。万一被老师发现我就得受连累,我好歹还是个数学课代表呢。再说这家伙放学时经常不打招呼就一屁股跳上我的自行车,他估计能有一百六十斤,胳膊有我两个粗,这种情况下我既不敢怒也不敢言,只得屁股离座站起来拼命蹬车才能勉强前进,最讨厌的是他在后座上还不停抽烟并往大街上吐痰,每次都要折腾到南关龙首商场门口才跳下车扬长而去,搞得我像是他的专车司机。
上次我还给赵春年说我最喜欢小虎队不喜欢王杰,你现在让我去借他肯定不相信。但我又不好拒绝苟兵的请求,只能想个说法搪塞他。你先去找他,实在不行我再问他,这样比较好吧?
也行。苟兵大概觉得我的理由也挺有道理,我要能把磁带借上,那你就把你们家的录音机借我听几天,咋相?
啊?我这才想起来苟兵家堂屋里确实只摆着一台黑白电视机和一台老式收音机,真没见到过录音机。不过我认为苟兵根本不可能借到磁带,他十有八九要被赵春年嘲笑一番或者捣上一拳,这样就没我的录音机什么事儿了。没想到下午课间休息苟兵跑过来找赵春年时,赵春年非但没有把他一脚踢飞,反倒表现得十分文明。
来,你先给我说你最喜欢王杰的哪一首歌?赵春年的口气挺像个老师,你说一个,我看看对不对。
《故事的角色》?苟兵愣一下,我觉得这首歌最好听。
行,算你懂。赵春年嘿嘿笑起来,朝着苟兵的肩膀来了一拳,磁带先不给你,这两天我正喊我爹买个双卡录音机,买回来了我直接给你录上一盘,咋相?
我没有空白磁带咋弄?苟兵使劲搓着脸,不知道空白磁带几块钱?
你还真是个狗屎。我说给你就是白给你,我还要你的钱?赵春年斜了苟兵一眼,你能有几个钱?
赵春年作为一名班霸,平时总以欺负人为乐,但凡他挨了老师的“夹脖子”,总要想方设法在同学身上找补回来。好在他没打过我,我认为一方面是因为他老坐我的车不好意思下手,另一方面是因为周老师比较喜欢像我这样成绩不错的学生,打了我的话我要去告状十有八九会被周老师加倍打回去。此刻他突然变得这么友善令我们半信半疑。没想到过了几天,赵春年真给苟兵拿了一盘翻录的《一场游戏一场梦》,顺带还送了我一盘。我没好告诉他我和苟兵两个人只有一台录音机,用不了两盘磁带。不知道是赵春年的磁带并非原版还是空白磁带质量太差,放出来的歌声里总是混着滋啦滋啦的杂音,时不时地还会绞带,不过这不影响苟兵和赵春年以王杰的名义成为好友。既然他和苟兵成了好友而我又是苟兵的好友,他就不太好意思强坐我的车了,而是经常和苟兵结伴步行回家。我有好几回碰上他俩在路上唱歌,他一边抽着烟一边搂着苟兵的脖子,压得苟兵东倒西歪。他几乎不再喊苟兵为狗屎了,而是亲切地称其为“文生”。
说实话这人还不错。苟兵也基本不在背后骂赵春年了,就是音乐细胞不够,唱歌跑调,还一直说我唱得不对。
大概过了一两个月,我确信苟兵已经学会了王杰专辑里的所有歌曲,毕竟每一首我都听他唱过不下二十遍,所以我就让他把录音机还我。苟兵嘴上答应得挺好,可就是迟迟没有动静。尤其是我姐快要高考了,天天催问我录音机的事,还说她要考不上大学那就是我造成的。她这么一说搞得我妈也紧张了,骂了我好几回让我赶紧把录音机要回来,弄得我又急又气。麦地刚泛青的一个周末,我气呼呼地骑车跑到苟兵家准备把录音机拿走,刚把眼睛贴上院子门缝,就听见了那条讨厌的黄狗在叫,同时还掺杂着歌声和咳嗽声。咳嗽声是苟兵他爸的,而歌声却不是王杰而是张雨生的。我喊了好几声,苟兵才出来把狗拴住。
过了“五四”我就还你,行啊不?苟兵说,我保证!
你都保证了六回了。我说,我姐急着用它听英语呢。
马上“五四”节,过了节我保管送到你家去。
为啥要等“五四”?我说,跟“五四”有啥关系?
“五四”学校不是要搞那个艺术节?我想报个唱歌的节目。苟兵脸红了,我本来说的报王杰的歌,周老师说王杰的歌不行,我就报了个《我的未来不是梦》。春年给我借了个伴奏带,我这两天正练着哩。
要不我给你唱上一遍,你听听看行啊不?见我不说话,苟兵又说,唱这首歌还是要有些技术的,我感觉我还得再练上个几天。
苟兵说着按下倒带键,磁带吱吱地转起来。等音乐响起时,苟兵卷着个作业本唱了起来。他的嗓音虽然没张雨生那么清亮,但听上去还是很不错的。尤其是那几个高音我都替他捏把汗,他却能不太费劲地唱上去,那歪头眯眼大嘴开合的动作看着很像回事。只不过还没唱完,就听院门咣的一声,苟兵吓了一跳,立刻关掉了录音机。
我咋给你说下的?我叫你把羊放到外头吃上些草,你放的羊呢?我咋养下你这么个东西!隔着窗户看出去,苟兵的老妈拄着铁锨蒙着头巾,穿一身洗白了的蓝布衣服,两只黄胶鞋上都是泥,估计是刚下地回来,你成天价就知道个唱、唱、唱,你唱哩!
我正说的放羊去呢,刘志毅过来了。苟兵很尴尬地应了一声就把我给卖了,那叫我给那唱个歌听一下,我就唱了一下。
刘志毅在呢噢。苟兵老妈露出点笑容,我擀上些面,你吃罢了再回吗?
不了不了。顾不上录音机,我赶紧去推自行车,谢谢阿姨,我先走了。
你是部队上的娃娃,家里条件好,学习又好。以后考个大学啊当个兵啊啥的咋都能行。不像苟兵,上学上学不行,下地下地不行,啥啥都不行。苟兵老妈叹口气,皱纹包围着的眼睛满是血丝,说实话,你和那不是一条路上的人,我说得对的啊没?
我不知道怎么回答,只能红着脸快步往外走。才出院门,就听见咣当一声响,听着像是铁锨飞出去落在了地上。回头一看,正在散步啄食的几只鸡扑棱扑棱地四处乱飞。那阵势可比周老师打他或者我妈打我要大多了。我妈打我基本是徒手操作,顶多拿个鸡毛掸子或者笤帚疙瘩,这让我庆幸的同时又十分不适。苟兵老妈跟我妈岁数应该差不多,但看上去比我妈要老上十五岁。她刚才说的话是什么意思?听上去仿佛苟兵学习不好又不听话跟我有什么关系似的,这让我很难受。我不喜欢这种感觉。我跳上车使劲蹬着,生怕院子里的骂声追上来。
我以为苟兵肯定要被他妈打得三天起不来床,第二天一早他却完好无损地来了学校,嘴里还哼着“他的未来不是梦”,他认真地过每一分钟,然后跑来找我借衣服。他说“五四”艺术节上台得有一件衣服,我去年穿过的那件屎黄色的短夹克就很不错,想让我借他穿一穿。
你还不如送给我算了。苟兵嘻嘻笑,那件衣裳放着你又用不上,你今年穿也小了,对的啊没?
对个?!我一听就冒火了,你先把录音机还我再说!
我又没说不给你还,不是说好了“五四”以后吗?
谁跟你说好了?那是你自己说的!
你就说借是不借?
啥意思?你吃屎的还把拉屎的给鼓住了?我气得用了一句水青谚语,就是不借!
苟兵在我座位前愣了几秒,扭头走了。走了正好,我还懒得搭理他呢。不过想到他有可能因此更加赖着不还我的录音机,又让我有点担心。晚上我正在家写作业,电话突然响起来,我走过去一接,是大院门口值班室一个叔叔打来的,说有个姓勾的找我。我跑到大门口,苟兵正站在路灯底下的树篱边,一手插在裤兜里,一手提着录音机,脚底下伸出一截又粗又短的影子。
机子我还给你了啊。苟兵把录音机递给我,里头还有个磁带,我也用不上,都给你拿来了。
你咋过来的?我一时间反倒不知道说啥好了,只憋出一句废话。所以苟兵也没回答,只是把两只手都插进裤兜里扭身走开,小声唱着“是否我真的一无所有”消失在了夜幕之后。
接下来的几天,我没和苟兵说过话,眼神偶尔碰上也会马上移开。连抄我卷子都抄不及格的赵春年都看出来了。你和那咋了?赵春年捅我的背,那经常说的你是那最好的朋友,这会子咋又不行了?赵春年的问题很讨厌,让我想起刚上初一时苟兵也问过这种令人难堪的问题。学都上了一个月了,你们两个为啥互相不说话?他转过身来冲着我问,眼睛却看着我同桌的女生,弄得我满脸通红。是她不跟我说,又不是我不跟她说。那会儿我是这么回答的,现在想起来还觉得很蠢。但现在我初中都快毕业了,当然不能像从前那么幼稚。你问他去啊!我翻了赵春年一眼,回转了身。我自认为表现得毫不在意,可也不得不承认赵春年的话令我内心泛起了好几次波澜。放学回家后,我从柜子里翻出了那件“屎黄色”夹克。那是我姑姑从上海寄来的,她在附信中说她记得我身高一米五,其实我都一米六了,所以这件衣服我穿了两回就没再穿,当时苟兵非要试一下我就给他试了一下,说实话他穿上还挺合适的。
五月三号早上,我把衣服塞进书包,准备给苟兵一个惊喜并顺便与他冰释前嫌。奇怪的是他的座位一整天都空着,赵春年也不知道他干啥去了。第二天艺术节上我同样没看到他。从节目的角度说,苟兵没来倒也不影响啥,我们在操场上看了整整一下午的节目,光是《我的未来不是梦》就有男声独唱、女声小合唱和歌伴舞三个版本,如果苟兵真穿着我的衣服上台,那应该也是水平最差的一个。不过那时候我并不关心台上的节目演得怎么样,我只是想不明白苟兵究竟去了哪里。
那天演出一结束,我骑着车直奔苟兵家。还没把脸凑上门缝,铁门突然开了,我差点一头撞到苟兵身上。这家伙穿着平时那件发白又肥大的军便服,手里提着个红色的暖水瓶,正站在门口木呆呆地看着我。
你这两天干啥呢?咋没上学去?
我爹肺上长了个瘤子,昨天才做罢手术。我刚从医院回来喂了个牲口。苟兵说,你跑上做啥来了?
我给你拿了衣服,结果你没来学校。我从书包里掏出衣服,给你吧。
你拿回去吧,这会子也用不上了。苟兵舔舔起皮的嘴唇,下午节目演得咋相,好看啊不?
你又没上台,没啥意思。我说了句好听的,把衣服递给他,不演出也能穿,反正我穿也小了,你穿上正好。
那我真的拿上了啊。苟兵发红的眼睛亮了一下,接过衣服转身跑回屋里,出来时他已经换上了。这件衣服配上好久没理的头发和忧郁的表情,苟兵看上去跟王杰的造型基本没啥两样了。
自从我骑车把苟兵捎到县医院门口分手之后,再见到他时中考都已经结束了。全班四十多个人有十八个考上了水青一中高中部,只有我一个人考进了省重点市三中,剩下的同学基本不再念书,有的回家务农,有的准备当兵,还有的在家里开的商店或者饭馆干活,只有赵春年继续在水青一中的职高班学音乐。班上同学都说,以赵春年的形状和尺寸根本不该学什么音乐,还不如跟他爹去学杀猪。但是水青一中的职高班刚刚开办,除过音乐就只有文秘、会计和家电维修这几个专业,而赵春年的语文、数学和物理从没及过格,从这个角度讲,还真没有比音乐更适合他的了。我们同时也认为最应该上音乐班的其实是苟兵,可惜他啥也没上。他爸确诊肺癌手术后就从县农机修配厂病退了,苟兵要去厂里接他爸的班。所以不出意外的话,苟兵从学校领到的那张初中毕业证将是他这辈子的最高学历,当然,确实也没有出过什么意外。
这样一来,我见到苟兵的次数就变得相当有限。市里离家四十多公里,平时得住校,顶多周末能回家一趟,天气要不好半个月也回不了一次。即便如此,刚上高中那段时间,我还是趁回家时去过苟兵家两次。一次他上班去了没在,还有一次我刚坐了几分钟,他妈就催他去干活,我也就知趣地告辞了。其实以前我去他家他有时也不在或者他妈也让他去干活,但不知道为啥上了高中后再去他家的感觉跟从前变得很不一样,也许是因为他家里总弥漫着一股难闻的中药味,要么就是他家房子里的光线似乎比从前更加昏暗。我很不喜欢这种感觉,所以后来就再也没去过。反倒是偶尔在街上碰到苟兵时比较轻松,我们也总是能多聊几句。一般都是我给他讲一点学校里的事情,他给我讲一点工厂里的事情。学校对我们来说大同小异,而工厂我可就完全不懂了,我只知道农修厂就在去市里的国道边上,距离县城有个六七公里,灰色的院墙围着一些灰色的厂房,还有一根高大的烟囱,但我从来没有进去过,而苟兵却在里面上班。这样一来,在路边聊天时总是苟兵说得多。刚开始他说自己正在学钳工,每天从早到晚站在台钳跟前拿个锉刀锉工件,头几天累得他连面条都夹不起来,师傅还经常骂他,只要他用嘴去吹钳台上的铁屑,那个驴日下的师傅就会和周老师一样毫不留情地给他几个“夹脖子”。过段时间再碰上时他又改口了,说师傅虽然严厉但是心挺善,教会了他不少东西,还让他负责记录车间工作日志,说他只要好好干很快就能转成正式工。
上学的时候我学啥也学不会,这会子我师傅那倒说我学东西学得快,你说可笑啊不?还有一回,苟兵坐在那辆缺了链盒的破自行车上,搓着布满黑纹的手掌。下了班那们走掉以后,我再把工具给那们收拾停当,我们车间主任说我眼里有活,说是后头叫我到床子上干去呢。
我问他啥是“床子”,苟兵这下来劲了,翻着大嘴给我介绍了一番他们厂里的各种机床,可惜我一点听不懂也没概念,直到上了大学我们去学校附属工厂搞金工实习时才想起苟兵曾经讲过的那些车床、铣床、刨床和磨床。那时节我更感兴趣的是苟兵一个月能挣多少钱。对这个问题苟兵显得有点不好意思,说他刚上班还算学徒工,每月只能领到四十来块钱,他妈都给他存上了。为了证明他说的是真的,还翻开了口袋让我看,结果掉出来了一些闪闪发亮的铁屑。
你怕啥,又不叫你请客。我逗他,你上班的时候是不是也在唱王杰?
那是你们学生家的事,我们车间里机器震得人啥都听不见,还唱个?。苟兵想了想,赵春年的学不知道上得咋相?
我看他上得挺来劲。我说,上回他来市里找我玩,还说他上课的时候指挥全班合唱《堕落天使》,把教导主任都给招来了。
噢,那个驴日下的行呢。郑智化的歌我也爱听,不过你知道啊不,《堕落天使》是个快歌,我不太喜欢快歌,那的歌比王杰的张雨生的都好唱些,赵春年那唱去也不费啥力气。苟兵停了停又说,还是你们念书的好,对的啊没?
还有个周末,我约了家在水青县的一个女同学一起去新华书店,买完书后我们又去青年街的小吃摊吃酿皮。刚坐下就看见苟兵骑着车往过走。我喊他一声苟兵,他没听见,我又喊了他一声狗屎,他才捏住车闸停下来。我正想逗他说叫你大名你不答应,叫你狗屎你倒听得清楚,结果没逗成。因为我猛地发现他平时总穿着的那件蓝黑色劳动布工作服的左袖上多了一块黑纱,我这才反应过来。只是那时节我还不明白宇宙一般巨大又深奥的死亡对苟兵意味着什么,于是一下愣在了那儿。
老爹刚走了,我正戴孝呢。苟兵倒显得挺平静,甚至还冲我笑了一小下。他看上去瘦了不少,抿起的嘴巴比从前更长,仿佛一条深不见底的裂缝。你做啥呢?
我跟同学过来吃点东西。我说,正好一起呗。
不吃了不吃了,你们吃你们的,我还有事情呢。苟兵虽然这么说,眼睛却瞅着旁边的小推车,老板娘正在案板上麻利地切着酿皮。从前我们两个放学后偶尔也会去吃酿皮,不过都是我出钱。我知道苟兵很喜欢吃这个,每次连碗底的调料汁都要喝个干净,当然了,街边上的小吃他样样都喜欢,所以当我再次邀请他时,他不再客气,马上支起车子拉出马扎坐了下来,还不忘叮嘱老板娘多给我们加上些面筋。在等待酿皮的那一会儿工夫,他一直在跟我的女同学攀谈,给她讲初中时的我学习成绩如何优异以及我们两个关系如何好。他用那种看酿皮的眼神不停地打量着我的女同学,又问起人家叫什么家住哪里,搞得我同学不得不拿出书假装来看。
你这个同学有毛病吧?等苟兵喝净碗底的调料汁并跟我挥手告别后她说,问东问西的,真烦人。
为了纠正这种错误看法,我不得不给她讲了苟兵当初是如何写武侠小说以及如何热爱唱歌的事情,结果逗得她连酿皮都吃不下去了。这让我很得意。那时节我有些喜欢这个女同学,她好像也对我有点意思,要不然市里的书店比县城的大得多,我约她出来她完全可以不出来。
很久以后我才意识到,那其实是我最后一次见到苟兵。当然,我的意思不是说苟兵的故事是小音乐家杨科那样的悲剧,目前为止他都活得好好的。我只是说在我的印象中,苟兵总是在某时某处便可以碰上的那个人,只是我们一直没有再见面。高三那年夏天一个周末,赵春年来找我借我爸的军装说他准备在毕业晚会上演唱军旅歌曲时,我才知道农修厂好长时间发不出工资,说是马上要卖给一个江苏老板,工人们都回家了,苟兵也没再上班,正在长城新村那边的工地上给人筛沙子呢。难怪我每回坐班车经过农修厂时,大铁门总是关着,那根烟囱也不再冒烟。那天赵春年倒是兴致挺高,来的时候还背着吉他和一包猪头肉,说他九月份就要去兰州学音乐去,不过不是学唱歌而是学乐器。
苟兵那也想学呢,还说等存上些钱了也买上一把吉他。不过我看那的样子买?不成,那的老妈把那的钱全都收掉了,说是后头给那结婚用呢。赵春年说,最后那买了个口琴,现在能吹上十来首曲子,也还行的呢。
这让我挺意外。我以为苟兵早就像不写武侠小说一样不再唱歌玩音乐了,至少在我们不多的几次闲聊中他从来没提过这些事情。还有结婚,听上去是件多么遥远又无聊的事情啊,而他居然都在做着准备了。那天赵春年现场给我弹了一曲《致爱丽丝》并问我弹得咋样,我当然说他弹得不错,哪怕他把那首我们耳熟能详的曲子弹得坑坑洼洼。听赵春年弹琴时我一直在想苟兵吹口琴该是什么样,我感觉应该要比赵春年弹琴好听。
几个月以后,我去西安上大学,那时节郑智化已经不怎么流行了,取而代之的是“魔岩三杰”和一帮摇滚乐队。毕业后我留在了西安一家单位工作,当时我爸也转业回了老家,从此我再也没回过水青,自然也再没见过苟兵。老实说,我很少想起他。那时节我已经明白,少年时的交集往往就是我们此生全部的交集,跟我们部队大院里随着父辈转业离开的孩子们一样,不太可能再见面了。如此一来,想不起苟兵也实属正常。
所以有一天,传呼机上突然出现一个水青的电话号码时我想了好一阵也没想出是谁。那个略显喑哑的水青口音很热情地和我说了好几句话,而我还在脑袋里拼命搜索与之匹配的信息。
呔!对方停了停,放大嗓门喊,我是苟兵,你听不出来我是谁了,对的啊没?
我赶忙解释说电话有杂音听不太清楚,苟兵说他正在东街的电话亭,确实吵得很。我同他寒暄了几句后就失去了话题,两个人在电话里沉默起来。还好只隔了一小会儿,苟兵重新接上了话头,先说他已经结婚了,老婆是东泉乡的,去年刚生了个闺女,他妈不太高兴,接着又说他一直没找到我的联系方式,前段时间赵春年从兰州回了趟水青他才知道我的呼机号码,最后说他早不给别人干活了,给别人干活也挣不上几个钱,所以他自己在家里养了十来头猪。
这两年猪肉价钱可以,我也学会咋养了,猪这个东西全靠饲料,饲料好就长得快,饲料不行猪就不长肉,光吃泔水啊酒糟啥的根本不行。苟兵给我简要普及了一下养猪常识后说,我现在就是饲料上差得太多,问题是饲料卖得太贵,我就说的你手上有闲钱没有,能不能给我借上些?
噢,这样啊。我犹豫了几秒钟,你要多少啊?
三千就行,咋相?
要这么多啊。我说,我现在——
借个两千也行。他立刻改口,我再找别人借上些,今年的饲料只要能供上,猪卖掉我就能给你还上,年前就能还上,行啊不?
这下把我难住了。作为一个正常人,我不想借给他。一来我月薪不到五百块,一直想换个一千多块的汉显BP机都迟迟下不了决心;二来苟兵跟我相隔千里又多年未见,我看不到他养的猪,谁知道他说的是真是假?他干嘛要找我借钱?他难道不知道对朋友的要求越少友谊才越长久吗?我甚至都不确定此时我们之间的关系究竟还算不算友谊。我们只是江河源头某处的两滴水,曾在清澈的小溪里一同前行,掠过柔软的水草,滚过光滑的石块,穿过鲜红的鱼鳃,又随着浪花跃起,无忧无虑地流淌过纯真而快乐的时光,然而时间的河水裹带着命运的泥沙,早就在混浊中让我们彼此远离了,他为啥还要拿一张旧船票来登上我的客船呢?
我有些烦躁,却还是没有办法拒绝他。他在电话里的声音那样亲切热情又谦卑诚恳,仿佛在为我营造出一个在冬日暖阳下回忆往昔的氛围。我想起从前每年过年前,他都会冒着严寒走上几公里路给我送来一袋子糖油花。这种面饼中间夹着一层红糖并做成花朵或者蝴蝶状的油炸食物最初的口感是硬得几乎要崩掉牙齿,然而只需要回锅蒸个几分钟又会变得香甜可口富有嚼劲。每年打完新麦磨了面,他都会叫我去他家吃拉条子。苟兵老妈做的拉条子拌上炒菜我能吃三碗。还有他爹,虽然总在咳嗽却始终笑眯眯的,喜欢拿几个刚从鸡窝里摸出来的蛋让我带回去吃。我甚至还想起了他家院子里的狗和鸡,以及阳光下刚刚收割过的麦地。
我刚上班也没啥钱,一千行不行?我在回忆中终于给自己找了一个平衡点,一千吧,一千我还能拿出来,这两天就给你汇过去。
挂了电话我才想起来忘了问苟兵还弹不弹吉他或者吹不吹口琴,但比起借钱这又算不上个什么事情了。苟兵收到邮局汇款后给我来了封差不多也有十二个错别字的短信,说他很感谢我的帮助并承诺年底就会把钱还我,让我尽管放心。可惜几个年底过去,《双截棍》都开始流行了也没见他还钱,而我也不好意思写信问他要,这种分明占理却如同索求的感觉令我一想起来就会很不舒服并像当年借给苟兵录音机一样感到后悔。
零一还是零二年左右,赵春年来西安看病联系上了我,我才知道苟兵的确在家养过猪,也找他借了一千块饲料钱,结果那批猪养到快出栏的时候突然传染了猪瘟,几天之间全都死光了。
那这几年在新疆给人种葡萄呢,我的钱也才还了五百,剩下的我就说的算?了。你的钱那也给我说过几回了,说欠下的钱没给你还上,那不好意思见你。赵春年说,苟兵还说的上学的时候因为了个啥事情,那叫周老师撵出去两天,你陪上那一起走掉两天没上课。那还说了个可笑的话,那说的你虽然是个好学生,但是你很够朋友。
这话把我也逗笑了。啊,要是赵春年不提,当年好多事我当真已经忘掉了。像我曾给儿子买过许多玩具,后来他长大了,那些东西在落满了灰尘的纸箱里一搁就是好些年,除非搬家,否则永远都想不起来那里头究竟还有些什么。时间会让记忆漫漶,我已经想不起那是初二的夏天还是初三的秋天,只记得有天下午自习时老师不在,教室里乱成一片,严重影响了我和苟兵的交谈。那两天他正在教我划拳,他说水青的每个人不见得都会喝酒,但绝对都会划拳,如果我不会的话那简直就不是人。按说划拳的规则很简单,只要你喊出的数字等于两个人伸出手指的总和就算赢了,可实际操作起来就不是那么回事了。最大的困难就是我的嘴和手总是对不上,比如我喊四时可以出一个、两个、三个、四个手指甚至不出手指,可我每次都只会出四根手指,这让苟兵非常着急。他可能认为这是他唯一可以拿来教我的本领,对我提出了像周老师一样严格的要求。
太吵了,咱俩还是去外面吧。我拉着他出了教室,跑到走廊尽头的厕所里。苟兵不厌其烦,倾囊相授,一遍又一遍纠正我的口诀和动作。口诀方面,每一拳开划之前不能按小说里写的那样喊“哥俩好”,而要说“兄弟两个好上”;喊“一”时要说“一心敬你”,当然也可以说“点你穴位”,这主要根据对方是长辈还是同辈而定;喊“九”时最好说“酒你喝上”,这样可以从气势上压倒对方,至于“五”则尽量避免,因为“五”是最容易赢的拳,只有别处那些不讲究的地方才会使用。还有动作,每一拳开始时都要握住对方的手,开始张嘴再放开;出“一”只能用大拇指,出“二”只能用拇指和中指而绝对不能用拇指和食指,否则就是对对方的不尊重,而我作为一个初学者,单出拇指和中指时准会把无名指也带起来。我们两个就在厕所里一来一回地反复练习,交谈时我用的是普通话,划拳时就换成了水青话,不然的话我无法领会其中的精髓。我们练得如此投入,完全没发现周老师已经站在了厕所门口。他走进来二话没说,上去就给了苟兵一脚外加两个“逼斗”。
自习课你们在做啥?课不上还划上拳了!周老师勃然大怒,你是酒厂的厂长吗?那你还上啥学呢,赶紧把书包收拾上,滚!听见没有,现在就收拾去!还有你刘志毅!周老师又转向我,你作业都写完了?每门课都考了满分了?好像也没有吧?那你有这时间学点啥不行,非跟上他胡混,你跟上他能学到啥东西?
我们两个低着头一路小跑回了教室。苟兵一坐下就开始收拾书包,这我倒很理解。周老师叫他滚他不得不滚,反正他已经滚过好几回了。可这一次不太一样。这一次是我把他叫出去的。这搞得我十分内疚。周老师打了他又让他滚,却没打我也没让我滚,那我怎么办?眼看着苟兵收拾完书包离开了教室,我终于忍不住了,七手八脚地把书本文具塞进书包,也跑出了教室。我噔噔噔地跑下楼梯,一直跑到教学楼前的旗杆那儿才追上苟兵。
你咋跑上来了?他瞪大眼睛,周老师又没撵你,你跑上做啥呢?赶紧回去吧!
他是没说让我滚,不过也没说不让我滚啊。我突然感到很兴奋,你一个人滚了我怎么好意思!
那天下午,我骑车带着他去吃了酿皮要么就是炸油糕,又去县城边上的小河里抓青蛙,到了放学点我才回了家。按照周老师的惯例,被赶出教室的学生第二天也不能来上课,于是我和平时一样背上书包离开家,在南关小十字跟苟兵会合,我们轮流骑了十多公里,去看山脚下正在重建的大佛寺。中午我照例回家吃饭,下午又和苟兵去附近的水库玩,在水库边的树林里捡了些树枝来烤苟兵从家带来的土豆,我们一边等待,一边大喊大叫地划着拳,那声音在泛着波纹和白光的水面上一去不返。
我把你给连累了。傍晚回家的路上,苟兵一边蹬车一边回头,忧心忡忡的样子,明个你还是赶紧上学去吧,你跟我不一样,你是好学生。
你去我就去。我却觉得很愉快。你不去我也不去。
去也行,就怕那个驴日下的又打我呢。苟兵停了停。打就叫他打去吧。
我已经记不清我们重新去学校那天周老师有没有打苟兵,好像没有。周老师见到我们就当什么事也没发生过一样,这种可能性更大。无论如何,至少苟兵教会了我划拳,三十多年过去了,我还清楚地记得水青拳所有的口诀、动作以及规则。要说起来可能还有些别样的意义,那就是苟兵促成了我此生中唯一的一次自我放逐。
但我依然没有再同苟兵联系过。这倒也没啥不对的。就像我喜欢过小虎队、赵传和潘美辰,后来喜欢黑豹、唐朝和林忆莲,再后来又喜欢上了伍佰、许巍和莫文蔚……其实那些歌手和他们的歌我一直都是喜欢的,只是现在不怎么听就是了。
直到最近,我闲来无事刷抖音,看到有人在放王杰《一场游戏一场梦》的原声磁带,就躺在那儿把它听完了。接下来页面上就开始不停地推送这些经典老歌。终于有一天,我看到一个名叫“音乐文生”的用户在唱《一场游戏一场梦》,他歪头闭眼的模样看上去跟三十多年前如出一辙,嘴还是那么大那么扁,不同的只是头发已然花白,眼角堆满皱纹。他在小小的屏幕上认真地唱着,他不知道我正在看他。
王凯,1975年生于陕西绥德,中国作协全委会委员。著有长篇小说《导弹和向日葵》《上尉的四季》、小说集《沉默的中士》等。曾获全军文艺优秀作品一等奖、人民文学新人奖、茅盾文学新人奖、十月文学奖、鲁迅文学奖等奖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