喜悦
落花使人惊心,流水使人怅然。
多么美啊,哪怕消逝,哪怕打碎。
这个世界多么和谐。
我在人群的边缘,独享喜悦。
多么美啊,我怎能抛开这些——
妄自哭泣,妄自仇恨,妄自去死。
怎忍心把一个人留给远方。
把一个孤独的人留在世上。
我编织着大大小小的花环。
送给我所经过的草场、河谷、马群。
送给每一个清晨早起的陌生人。
他们抬起头:你恋爱了。
是的,我在爱。
我在爱一个人。
也开始爱整个世界。
回声
多年前,我们一起来到太行深处
嶂石岩,东方最大的回音壁
群山中,面对刀削的绝壁,我喊出我的名字
而回声迟迟没有传来
一对双胞胎,一个迷失了
另一个就再也找不到家,在人世流浪
我一直等待那一年喊出的名字,盼它穿山越岭
早点回家
也许到了老年,历经生命的奇迹之后
青春的回音才会传来
这就像秋天晚上的田野,霜、露渐冷渐重
我们抓紧晚上的时间掰下玉米
为播种冬小麦腾出土地
不经意地,在收走了棒子
还没来得及撂倒的玉米田里
两匹白天走失的马,老朋友一样
把喷着鼻息的马头,探出月光密集的青纱帐
伸进我眼前的幽暗
我們总是更爱那些逝去的事物
我们总是更爱那些已逝或将逝的事物
那些事物中也有我们的一部分
我们就活在逝去的过程中
我们原地不动也仍在流浪,我们的心没有着落
静心听,能听到肉体一刻不停老去的声音
没有哪个事物能真的挽留住我们
我们所说的故乡只是盛放逝去之物的地方
一朵盛开的花转眼枯萎,每一朵花都是一个小漩涡
一只蝴蝶正化成虫,蝴蝶是空中短暂的火焰
日月与昼夜都像球体滚动
我们就是这样,总是更爱那些滚滚而去的事物
因为远去它们愈加美丽
我们在对永恒的渴望中寻找那条返乡之路
是那些清晨的蛙鸣声抬着我们走,我们是流水
快看,我们以及我们所见之物也许是疾流
心灵之约
母亲走了几年后,轮到父亲的离开
当他们走了多年,我重回这里
看到太多他们亲手培植或抚摸过的事物
山半腰,晃动的松柏,芳香的果园
院门口,两棵高过尘土的国槐在白昼闪光
梯田坝上,缺乏温度的石块继续躺着
细窄的山路穿过草丛,一直从河边爬向山顶
我与它们都曾有过故事
那不过是在重复父母亲的往事
如今,当双亲化为空气,旷世孤单来临
这些事物似乎也变得陌生
但仅仅一瞬,我就能感受到
它们沉睡,依旧怀有一颗生动的心灵
在亘古阔达的时空,在阻止不住的风里
亲兄弟一样,我与它们都需要相认
晴空中转世的鸽子,雨中呼喊的家族
院墙下每到春天就钻出地面的芍药花丛
以及上升的灵魂,下沉的肉体
就像但丁在天堂被天使贝雅特丽齐引领
——他暗恋一生的初恋情人
在地狱与炼狱,他也终将认出维吉尔
——“亲爱的父亲”,那个为他领路的伟大诗人
瞬间
很多年前,在冀东山地
一个盛夏的清晨
当我走过石板桥,来到村外
当我回过头去,向这个山中小村默默告别
只一瞬
世间巨大的宁静漫过来
一只野鸽子醒着,但只睁着眼
趴在巢里一动不动:它看着草丛里沉睡的兔子。
小河轻轻淌水。
而更使我惊呆的
是第一缕天光抹在群山、河谷与村庄之上
那是一种纯白、透彻的光
足以把一个贫穷的黑夜洗净
把鸟兽的一生与我的长河洗净。
风慢慢移动
风慢慢移动,把向阳的一面移进阴影
把河流从山前移动到从前,把一个孩子移动到暮年
把所见和喧嚣移进无和空
把人世慢慢移动,慢慢移到树下的黄昏
风继续慢慢移动,把灰烬移进初现的星星
把双手握住的羽毛移动给凤凰
把土里的秘密移进阳光,把我像一只钟移回往事
把地球的另一面,咬牙移动到河边的清晨
三个月亮
南方的月亮,怎样抵达,都是念想
比如这个泊着圆月的夜空下
我儿子正行进在南方,在去往闽南的
从军路上,即使已到营地,我掐指算来
也不过刚好吃上军营的第一顿晚饭
而无论是哪一年的哪一个圆月夜
北方的月亮都显得特别安静
我总会想念更北的小村
安息在山冈上、果树下的亲人
月光幽幽,往昔模糊,像这样的日子
正逢玉米噼啪回家,麦种唰唰入土
大田里青壮年趁着明月耕作
老人居家烧水泡茶,招待邻村亲戚
现在,我独坐南北之间的第三颗月下
月光照进窗子,状如流水还乡
月光也映亮满屋书籍,神秘,寂静
当我走出房间,月亮就到了头顶
幸运的是,我活在人世这些年
天下总还算太平,诗就显得多余
三个月亮依旧古老,它们踮着小脚丫
踩过了辽阔的民间,以及土里延伸的根须
羞怯的老人
那位白发老人在看电视,神情专注。
银屏上,两个分别多年的年轻男女,站在草地上拥抱。
我坐在老人侧面的沙发上,早春的阳光晒着她。
我专注的样子,没让她觉得,我看到了她扭头看我。
我知道,她看我的瞬间一定带有老年人的羞怯。
她那么老,几乎像一座羞怯的雕像。
但谁都有过骄傲的青春,哦,阳光下的青春。
谁都有过当初的爱情,草地上的爱情。
(韩文戈,冀东山地人,现居河北石家庄。1982年开始诗歌写作并发表第一首诗,先后出版诗集《晴空下》《万物生》《岩村史诗》《虚古镇》等多部,习诗至今。)
编辑:耿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