旅游发展驱动“和美乡村”建设:文化经济化与经济文化化

2024-04-26 01:29孙九霞
贵州社会科学 2024年1期
关键词:村民旅游文化

孙九霞

(中山大学,广东 广州 510275)

一、引言

“和美乡村”作为一个政策话语,是在前期“美丽乡村”系列政策基础上所进行的深化和发展。2013年,中央一号文件提出建设“美丽乡村”,意在加强农村生态文明建设、践行“绿水青山就是金山银山”理念。2017年,党的十九大作出了实施乡村振兴战略的重大部署,进一步推进美丽乡村建设。2020年,中央农村工作会议首次提出乡村振兴要实现农村宜居宜业。2022年,党的二十大报告提出“统筹乡村基础设施和公共服务布局,建设宜居宜业和美乡村”。[1]2023年,中央一号文件对扎实推进宜居宜业和美乡村建设作出了重点部署。至此,乡村发展方向从“美丽乡村”走向“和美乡村。”

顺应着政策发展脉络,“和美乡村”的概念内涵得以揭示。首先,“和美乡村”落点在“宜居”和“宜业”两个核心层面。宜居要求促进农村和农民逐步实现现代化;宜业要求促进农民能够“离土不离乡”实现就地就业。其次,“和美乡村”具有硬性和软性两个基本层次,既包括推进道路、供水、能源、通讯等公共基础设施的均等化,教育、医疗、养老等公共服务供给的均等化,还涉及推进精神文明和传统文化的有效传承。当前关于和美乡村的研究尚且不多,已有研究主要聚焦于“宜居宜业和美乡村”的科学内涵[2]、理论机制[3]、实践营造[4]等方面。吕方指出,从美丽乡村到和美乡村概念演变的背后体现出乡村建设从“重物轻人”到“寻回主体”再到理顺“主体间性”的理念发展[5],“人”的在场和回归是成就乡村“和美”的核心要素之一。同时,“美学”要素成为一部分学者的共识,认为不论是“美丽乡村”,还是“和美乡村”,其实是将美学要素“织补”进了乡村旧有的经济和组织关系,以在乡村场域中形塑村民向美而行的“惯习”、塑造共同体意识和人对乡村的情感关系。[6]

目前,“和美乡村”建设主要依靠政府主体强力推行,多以项目制形式开展。政府向乡村地区投入大量的资金,推行税收优惠、产业扶持、人才培养等利好政策,引导和激励资本、人才、信息、技术等社会资源流向乡村地区,以此破解城乡不平等的空间格局。然而,仅仅依靠单一政府供给实则存在着不可持续性的潜在危机。[7]新发展阶段,亟需优化资源下乡配置的方式,切实寻求国家力量之外的有效方案。[8]因此,“和美乡村”如何继续内生式地、可持续地发展,是当下政界和学界亟待思考的问题。[9]本文试图探寻乡村主体如何基于自身的旅游资源和发展条件,差异化实现内生式可持续发展模式。

二、旅游发展驱动“和美乡村”建设:文化经济分析框架

旅游发展具备的文化经济内涵使得旅游导向型乡村发展路径与可持续的“和美乡村”建设有着内在逻辑的一致性。一方面,大多数美丽乡村走上的是旅游发展的路径,美丽乡村建设实现了乡村基础设施的全面性改善和人居环境的适宜性提升,而和美乡村从更加深度的“居”和“业”两个尺度对乡村加以升级,为乡村旅游的发展夯实了基础和条件。[10]另一方面,区别于农业、工业、劳务输出等乡村发展路径,经济系统和文化系统在旅游乡村发展中具有很深的嵌入性。[11]这种相互依附的嵌入性使得“和美”成为乡村社会发展的目标以及手段。

本文将应用文化经济这一概念来解释旅游发展实践与“和美乡村”建设融合的内在逻辑。文化经济被认为是为一种新的经济形态加以讨论,[12]核心指向促进社会形态的发展和实现人的全面发展,[13]体现的是经济社会一种契合时代精神的可持续发展方式。[14]其中,文化经济具有两层内涵:文化的经济化、经济的文化化。[15]一方面,文化的经济化从本体论层面关注作为一种生产要素被纳入商品体系的文化,研究对象通常是文化产业、创意产业等部门,[16]即文化在经济中的嵌入;另一方面,经济的文化化则强调从认识论层面将经济概念化为一个文化系统和社会过程[17],即经济在文化中的嵌入。两者共同构成了文化经济的辩证统一体,本质在于强调经济不再是独立的市场与资本部分,而是与社会文化相互嵌入。这一相互嵌入关系有利于修复资本逻辑所带来的异化问题,促进人本主义的可持续的发展。不少学者将文化经济概念应用于乡村研究,如乡土性文化活动[18]、乡村文化旅游[19]等产生的经济影响。习近平总书记对这一理论也进行了阐释。2006年,习近平总书记以哲欣为笔名在《之江新语》发表短评文章《“文化经济”点亮浙江经济》,指出,“所谓文化经济是对文化经济化和经济文化化的统称,其实质是文化与经济的交融互动、融合发展”[20]。

此外,“和美乡村”包含着对“和”与“美”两种文化内涵的交织。在伦理层面,“和”是中国传统哲学的重要范畴。老子、孔子、荀子等都对其有过经典阐释,认为“和”揭示了天地人各安其位、阴阳调和平衡的社会秩序与规律。在美学层面,“美”是一种复杂的哲学概念,真、善、美是一种统合关系,人类对美的感受和对美的追求是社会前进的动力。

笔者根据文化经济视角和“和美”内涵,尝试对旅游推动和美乡村建设的路径和形态构建四象限分析框架(如图1)。首先,文化经济化下的“和”生产与“美”生产是指旅游发展中的文化嵌入和对文化的重塑,使其地方文化得以保留和延续,还推动“和美”产生积极的商品化效应,塑造人与自然、人与社会、人与人形成和谐共处的关系,进而推动和和乡村的缔造;同时,基于地方文化的基础,从日常与公共生活出发,将旅游发展和生活舒适物结合起来加以美学配置,推动乡村美学意义的生成并实现新型样态的公共文化的重塑,走向美学乡村。其次,经济文化化下的“和”建构与“美”建构是指旅游发展所具有的多主体在场参与、共富潜力和旅游社区景观化等特点对乡村社会发展产生了主客共享价值和景观意义的“和美”式影响。通过“主客和”“村民和”,使乡村内部关系形成道德式约束和集体合作制度,由此在一定程度上约束因旅游经济发展后村民个体逐利而带来的关系恶化和恶性竞争,实现和和乡村建设;同时,在乡村景区化和景观化打造的同时,旅游共富的前提下更要保障村民日常生活空间不能一味让位于旅游发展[21],既要实现村民生产与生态的相互协调,也要走向审美和价值的交互共创。基于中国农村的区域差异,下文将选取西部的西藏夏乌村、南部的广东观背村、北部的陕西袁家村、东部的浙江余村四个案例加以论证。

图1 旅游发展导向下和美乡村建设的文化经济分析框架

三、旅游社区文化经济化中的“和美”塑造

(一)本土性民族文化驱动的“和和乡村”:西藏夏乌村(1)夏乌村的案例事实主要源于笔者自2020年起先后五轮驻村调研和跟踪式回访的田野材料,包括与昌都市党委、市旅游局、江达县扶贫办等政府部门的访谈与座谈笔记、全村村民入户调查资料、村委会议记录、村民和外来企业主访谈等。

1.基本概况。 夏乌村是一个典型的藏族村落,坐落在西藏东部昌都市江达县同普乡,紧邻317国道,处于四川、青海和西藏三省交界处。作为半农半牧社区,夏乌村村民的收入来源主要包括虫草采挖和务工两方面,从2020年的调研数据来看,村落年人均收入仅为5500元,家庭年收入大多在20000元以下。尽管村民种植青稞,但并不以其为主要经济来源。近年来,随着虫草价格波动,村民的生计稳定性受到影响,导致村民开始积极探索多样化的生计方式。在这一背景下,乡村旅游成为该村发展的新路径。

夏乌村拥有良好的区位优势,自然环境优越、民俗文化淳朴,村内建筑风格古朴,保留了传统的藏族风貌,这构成了其良好的旅游开发条件。夏乌村于2020年被评为“全国第二批乡村旅游重点村”,同年,启动了旨在塑造西藏乡村振兴典范的“夏乌乡村实验”项目。[22]在旅游发展实践中,夏乌村之“和”体现在人与自然、人与人的和谐共处,个体生计方式和村落旅游吸引物支撑着“和和乡村”的结构形态。

2.人与自然和谐共处的生计方式。 首先,人与动物的友好相处延伸为动物的生存和人的旅游生计兼容。夏乌村因为发展旅游,生态环境保护优良,引致猕猴偏爱而开始下山进村。县旅游局、县人社局与夏乌村驻村工作队识别出猕猴与人自然交互作为一种旅游吸引物所具有的经济价值,在野生猕猴经常出没的317国道边上建立了夏乌村野生猕猴保护站点,通过该保护站加强本地居民与猕猴的互动、往来游客与猕猴的互动。村民们在保护站设立售卖点向过往的自驾游客售卖花生等,这些游客购买后用来投喂猴子。同时,保护站也为游客们提供补给和休息点并及时清理路上垃圾,保持进村道路干净整洁。村民们将保护和救助野生猕猴转化为新型的生计方式,“村民-猕猴-游客”之间循环共生关系得以延续。

其次,人的日常自然性休闲转化为旅游商业化生计。藏族地区一直盛行“洒咧”或“耍坝子”休闲文化。“洒咧”在藏语中是休闲的意思,藏民会选择夏季闲时集体到户外游憩,在草原、山前、溪边露营,感受“有生命力的东西”。夏乌村民的“洒咧”成为满足自身休闲需求与游客旅游体验需求的多元活动。村民将村内峡谷中的一片集体用地改造建立成林卡(农家乐)。这片地位于村内峡谷深处,环绕着字曲河,另一边还有一汪自山上流下来的山泉水。因为地处峡谷内,四面环山,小溪潺潺,四季鲜花盛开,自然景观非常优美,是每年村民成群结队“耍坝子”的地方。2013年6月,以昌都市“卓卓康巴洒咧营地”建设项目、昌都市自驾车营地建设项目为契机,在市旅游局、县扶贫办等大力扶持下,村两委结合村情,以争创“五好”为目标,富民强村为主题,依托夏乌自然村优越地理位置和得天独厚自然资源,共投资700余万新建了桑珠洒咧营地,产权属于村级集体。为游客提供餐饮、住宿及歌舞表演,解决部分村民就业,全体村民每年从中获取分红。

3.人与人的和谐互助成为旅游乡村的吸引物。首先,人与人的和谐互助、平等发展成为一种稀缺的制度景观。夏乌村作为一个典型的传统村落,一直以来就有着较强的自组织规范。例如,虫草采挖的“挖三休二”制度,即全村村民约定连续上山采挖3天虫草后,接着集体下山休整2天。每年由几位村领导协商确定开挖虫草的具体日期,再借助微信群和小组组长通知每家每户,全村统一行动。对村民而言,因为这种自律性的惯习,导致其在新的林卡经营、旅游接待等活动上,都秉持着责任共担、利益共享、扶弱济困的原则。这对来自于城市的游客而言,具有精神稀缺性,由此引发正向的游客凝视、建构积极的主客关系,旅游地居民的和谐人文景观成为具有美好伦理价值的制度吸引物。

其次,和谐文化的积极商业化成就和谐村落、魅力乡村。夏乌村的和谐文化不仅在旅游参与中得到了维护和强化,而且通过其独特的藏家乐模式,成功地实现了一种积极的商品化。随着旅游业的快速发展,夏乌村转型为一个以民宿为核心的旅游地。政府和村民的共同投资,使得传统居住环境升级为能够吸引游客的臧家乐民宿。藏家乐不仅提供了物质上的舒适住宿和美食,更重要的是,它强化了村民与游客之间的和谐互动。通过共同生活和用餐,分享当地的特色美食如风干牛肉,游客得以深入体验藏族文化的魅力。这种人情味和亲切感成为夏乌村旅游吸引力的核心。通过将传统生活方式和文化转化为旅游产品,夏乌村民直接受益于旅游业的增长和文化的商品化。这种商业化过程不仅促进了经济发展,也增强了村民对自身文化的认同和保护意识。总的来说,夏乌村的发展模式展示了如何将人际和谐转化为经济价值,同时维护文化的本质。既促进了村落的经济繁荣,也保留了珍贵的文化遗产,提供了一个可持续发展和文化保存的范例

(二)公共文化驱动的“美学乡村”:广东观背村(2)观背村的案例事实源于笔者自2021年起先后四次带队调研考察的田野材料,包括对博罗县文旅局、观背村党委的座谈与考察笔记,对村内外来企业、协会、文化团体及老村、新村村民的访谈资料等。

1.基本概况。 观背村位于广东省惠州市博罗县新城西部,全村共208户、总人口1000余人,保留着郑姓和张姓5座祠堂和相对浓厚的客家文化。观背村自改革开放后先后经历三次征地,为县城扩张提供了大片用地,现老村面积仅余0.3平方千米。尽管区位条件良好,但征地引致土地纠纷、农民参赌、基层组织腐败等问题,社区内部关系和居住环境恶化,导致六成村民搬离,逐渐成为非正规就业和失业群体的集聚地。2015年以来,在驻村第一书记带领下,开展系列文化环境整治和创意阶层引入行动,以低廉的租金吸引艺术家集聚,推动文化下乡,改善村内的庭院风貌、卫生环境、商业设施和文化氛围。观背村前后入驻各类县级艺术协会、文化团体和企业主约67家,文化艺术文人约150人,增加400多幅、约2000平方米的壁画。2021年,观背村委从“软弱涣散党组织”蜕变为“全国先进基层党组织”,其文化治理模式受到各地关注,引来政府部门、企业、游客的参观、学习和游览。这种由乡向城转变的“过渡型社区”既能保留了先天的农村文化特质[23],也是观察城市空间拓展和多元人口集聚、融合或冲突的交汇场域。通过观背村公共空间场景改造的过程以及由此促成的乡村公共文化重塑,能透视城乡审美资源的公平配置问题和“美学乡村”的塑造机制。

2.地方文化展示助推舒适物设施建设。首先,地方政府和基层自治组织干预下的乡村舒适性创造是观背村改造的组织文化推力。2014年以前,村民之间的亲缘关系和邻里关系已开始恶化,基层组织的领导成员也卷入征地纠纷,村民普遍对“领导”“组织”不信任。随后,驻村第一书记陈湘被派往观背村进行整顿帮扶。他从环境整治的公共参与入手,号召村内党员带领家人和朋友一起参与建设公共文化空间设施,唤醒村民的集体行动。其中,“一亩三分地”和长寿路是最早的示范性集体行动:“一亩三分地”是第一个被改造为公共文化场所的半废弃的老宅子,其名字既隐喻着改造前社群自私和短视的一面,又暗示这一小块土地变为公共空间后可能发生的重要意义。2015年陈湘在12天时间内筹集1.8万元,使这个占地80平方米的房屋和庭院得到整修,成为可以喝茶聊天、吹拉弹唱、文化宣讲的多功能场域。自此开启了村内老旧房屋经营权流转、引进创意阶层的进程,现已成为村内文化整治历程的微缩宣传点和文化活动室。

其次,村民身体力行地参与乡村的环境整治行动是观背村和美乡村建设的社区文化参与力。长寿路原是阻碍村民出行的泥路和垃圾堆放点。为建设和美乡村,陈湘书记便带领村民对长寿路进行垃圾清理和修缮。由于县政府拨款的8万元乡村道路建设经费仅够购买砂石、砖块和支付运输费,于是他倡议由7位党员干部每人发动6位亲友村民出工出力,并强调“我们的孩子不能在这种杂、乱、差的环境中成长”。最终村民“滚雪球”般地先后加入村道铺设中,还设立了供行人休憩的桌椅,节省了近10万元的人工成本,现在长寿路成为兼顾居民日常通勤和休闲游憩的公共空间。

再次,村集体对经营权的集中把控催生了村民的文化自觉力。村委会将老房子经营权进行统一流转,并采取稳定的低房租策略吸引创意阶层进驻,以便他们能有额外资金用于装修和运营。村民发现:“租给外面那些非正规就业者也是收房租,租给村委会也是一样的房租。但是村委能够把房子的环境打造好,十年都不会坍塌”。房屋价值的整体提升让村民意识到审美溢价的好处,他们自身的公共参与意识和文化审美能力也在提升。在外来艺术家的示范下,村民逐渐理解并认可墙绘文化。村委宣传委员组织绘画人员,将观背村村歌以及村民口述的村史源起、家风家训等画在了村口房屋和祠堂的外墙上。同时,伴随乡村的关注度和知名度提高,引来大量游客到访,村民和创意阶层逐渐开设了“被看见”的窗口,村民的庭院以多样性美的形态呈现在访客面前。观背村民开始意识到村落的美需要自身的创造,并自觉规范言行、自愿参与乡建、秉持文明交往。

3.城市舒适物的移入带来村落美学场景重塑。首先,创意阶层具有改造乡村环境的欲望和能力,他们生产了具有互动性、艺术性和变革性的生活空间。不同的创意阶层塑造了风格各异的文化场景:创业企业家协会、人才协会和三模科技协会等兴趣团体在建筑修复、庭院设计、社区氛围改造等方面投注大量的精力与资金,提升了观背村的整体景观风貌;艺术家群体则为乡村带来艺术熏陶,形成文艺教习和展示交流平台。

文化场景的美学创造性植入,引发了多主体的响应和消费者的兴趣。早期创意阶层“先锋”的进入使村庄被更多企业家、艺术家、驴友、艺考生了解,目前已有6个乐器教学点、1个舞蹈教学点、4个琴行、2个武术教学点以及一个国教托儿所先后进驻,15家创意餐厅和民宿陆续建设。可贵的是对村民有些是免费的,以前村民送孩子去上个美术班要花一千多块,而现在村里就有公益教学,即便有些培训需要收费,但也有村民折扣,并且省去了交通成本和时间成本。这一方面反映了过去乡村餐饮美食、教育培训、购物消费等类型的舒适物普遍缺乏的状况,另一方面验证了农村居民推动文化消费的能力,他们也会向公共产品和舒适物设施丰富的地区集聚。[24]

可见,观背村的重构历程极大地符合“城乡均衡”目标下基层政治成效的期许,也为和美乡村建设吸引了多元主体。政策资源极具竞争性,而经济上并不特别贫困的观背村,以“文化贫困”的符号性叙事,获得了政策红利和资本关注。美学文化场景的塑造为村落带来了越来越多的基础建设资金,提升了和美乡村的品质。

综上,文化的经济化是驱动乡村之“和”与“美”可持续生产的关键逻辑,同时也是旅游发展的效应所在。一方面,西藏夏乌村通过可持续旅游发展路径,实现了人与自然和谐共处的生计方式和人与人的和谐互助,本土性之美因经济价值的赋予而得以保护与延续,成为“和和乡村”的典型。另一方面,广东观背村以有组织的公共文化建设路径,通过地方文化展示和城市舒适物的引入,重塑了村落美学场景,成为“美学乡村”的代表。旅游发展和文化经济化的内在耦合驱动着乡村的和谐秩序与审美价值的生产,塑造了既宜居又宜业的美丽乡村。

四、旅游社区经济文化化中的“和美”生产

(一)旅游共富下的“和和乡村”:陕西袁家村(3)袁家村的案例事实主要来自于笔者2023年对袁家村调研考察的田野材料,包括对村长和村民、外来企业经营者的访谈资料等,并参考相关新闻报道和已发表论文。

1.基本概况。袁家村位于陕西省礼泉县烟霞镇,全村共60余户近300人,村庄总面积约500亩。袁家村自2007年开始发展旅游,现为AAAA级旅游景区,还荣获“中国传统村落”“全国乡村旅游示范村全国文明村镇”“全国乡村特色产业亿元村”等称号。2021年,游客接待量达600万人次,旅游综合收入超过10亿元。本土街巷、手工作坊和创意商铺是袁家村旅游的空间载体,通过打造“传统味道”“道地味道”的关中美食以及“关中乡土气息”的乡土空间吸引了众多游客。为避免旅游开发可能带来的贫富悬殊、见利忘义等问题,袁家村创造性地开发出了一套自我道德约束机制与合作社利益分配模式。袁家村的成功经验受到全国各地的广泛关注,据不完全统计,2018年有多达29个省、市、区的各级党政领导和部门计两千多批次到访,文旅企业、高校、科研机构和乡镇村组团考察众多[25],它已成为中国乡村建设的经典模板。

2.基于“主客和”的自我道德约束。以特色食品和健康餐饮为核心的农副产品的种植养殖、加工包装和销售产业是袁家村的主导产业。食品安全既是其营销卖点,也是农民道德观在商品经济中的价值取向。袁家村充分利用这一乡土特质,将组织特色、传统文化和自组织意识相互嵌套的自我道德约束应用于商户信誉体系建设,并将其作为可被识别的文化符号展示出来。

一是村集体的党政引领和领导者带头的组织特色突出。村集体设立了“道德讲堂”,坚持举行“忆苦思甜”活动和批评、自省活动,村民相互监督又相互学习,还能及时发现“不好的苗头”,引领乡村的道德风尚。

二是传统观念渗透和文化呈现。袁家村每家经营商户最亮眼招牌为“诚信承诺牌”,并确立食物原材料追踪供应链。每家门牌上都贴着该家户的全家福,明确制作工艺、原料购置地点和联系方式,并以“发毒誓”的信誉保障传统、坚决捍卫食品安全。例如发誓“如果羊血掺假,甘愿祸及子孙”“如做不到以上几点,甘愿后辈流离失所”“如有违背甘愿后辈远离仕途堕入乞门”等。这样的自我约束不仅弥补了外在制度可能存在的监管漏洞,也彻底打消了游客对食品安全问题的担忧,“以信为本”的集体价值观维护了社区的主客信任和主客和谐关系。

三是自组织意识培育。袁家村村民还自主成立了小吃街协会、回民食品协会、农家乐协会、酒吧协会和手工作坊协会等村社自组织。他们与村委会、旅游管理公司一起进行自我监管,凡发现有不合格的食材和食品当场销毁,要求经营者关门整顿乃至退出经营。而当村内迎来旅游旺季的大量客流时,村民也会自发组织维持秩序和公共环境卫生。

3.基于“村民和”的集体合作制度。袁家村通过设计“合作入股-交叉持股-利益共享”模式实现了可持续运作的整村和谐发展。

首先,以村庄集体平台为依托,组建股份合作制集体经济组织。袁家村实施“三无三不”股份合作制,即集体内部无物不股、无人不股、无事不股,最大化地盘活村内闲置资产和关联资本,并将集体事务和个人利益紧密连接。根据国家发改委2021年“乡村振兴”专栏报道,袁家村社区集体经济组织成员都可以入股,持股比例为集体保留38%,其余62%量化到户,每户平均20万元,缺资金的农户以土地每亩地折价4万元入股。这类“基础股”预见性地防范因资源、区位、发展能力差异等原因造成的旅游开发获益不均问题,成为“村民和”的基础。这很好地保护了本村村民的基本利益,能够防止外来商业资本在后期对村社建设资金和发展利润的完全垄断。

其次,以“交叉股”模式实现多主体利益共享。袁家村将选择入股范围扩大到社区的外来经营户,集体旅游公司、村民合作社、商铺、农家乐相互持有股份,交叉持股460家商铺,鼓励自主选择入股店铺。这一制度一方面以理性经济人的预设逻辑和准市场经济的运行模式,同时为老村民和新村民提供利益共享平台和经营创新激励机制,促进了生产要素的自由流动;另一方面通过利益绑定,最大程度上避免“自扫门前雪”、恶性竞争等问题,社区成员共进退、同发展,你中有我、我中有你。此外,袁家村还通过“调节股”的方案实现村集体与农户个体的均衡发展。以“钱少先入、钱多少入,照顾小户、限制大户”和再分配的计划调节手段形成利益共同体,避免了两极分化。2021年,袁家村农民人均纯收入中入股分红、房屋出租等财产性收入占40.1%。其共同富裕的宗旨和实施方案是和美乡村“美美与共”的制度保障。

(二)旅游共富下的“景观乡村”:浙江余村(4)余村的案例事实主要源于笔者自2017年起对浙江省“景区式村庄”政策及其实践的跟踪考察以及2023年安吉县县域城乡融合发展调研的田野材料,包括对村庄景区运营公司员工、村委干部、村民和外来经营主体等的访谈材料,并参考相关新闻报道、宣传册等二手资料。

1.基本概况。浙江省市安吉县是“看见美丽中国的窗口”,是美丽乡村政策的发源地之一。在2019年浙江省的景区城、景区镇和景区村评选中,其村落景区化、景观化的“美”制造,始终处于领先地位。其中,位于天荒坪镇天目山脚的余村是其典型代表,余村村域面积4.86平方公里,总人口1060人,下辖8个村小组,是习近平总书记“绿水青山就是金山银山”理念的诞生地,是全国首个以“两山”实践为主题的生态旅游、乡村度假的AAAA级景区。2005年前后,余村人下定决心全面关停一座水泥厂和三座矿山,并通过村道修整、生态修复、观光园区建设等一系列探索留住了“绿水青山”,随后又凭借其在长三角核心都市圈2小时车程范围内的区位优势,以经营农家乐、小旅馆发展乡村旅游,开辟了新的“金山银山”。2016年,余村游客量突破30万人次;2022年,余村累计接待游客70万人次,村集体经济收入达1305万元,人均收入近6.5万元。

2.生产与生态协调互促的景区化建设。从生产污染到秉持“生态观”发展“生态产业”“生态景区”的过程,是对经济发展必然以消耗、牺牲生态环境为前提论断的根本逆转。[26]就自然层面看,余村具有“家门口就是建材”的资源禀赋,但开采意味着砍伐、轰炸、烧制和排污等等,每一项工程都是对村落环境的破坏;而就人文维度看,曾经的余村也是“残疾村”,矿工和水泥工长期在恶劣的环境中工作,致伤、致残、致病和中毒事件常有发生,医疗费用高昂,这成为余村人21世纪初就开始思考工厂关停、工人复农的主要考虑。

余村人率先从观念层面反思了经济过速发展、生态过度攫取造成的自然与人文环境恶化的恶性循环问题,继而在政策导向下迅速响应,探索生态与生产互促的生态产业发展道路。余村最早的旅游发展与如今大多数乡村旅游建设的路径相同,即完善基础设施、开设农家乐和民宿并通过拉客和其他营销渠道进行宣传。而随着客流增多,村民又开始探索无门票的生态景区创建,具体工程主要包括在村外建设游客服务中心和停车场,重修旅游道路和观光车环线,改造村民房屋外立面、修建展厅和纪念打卡点等。2022年,村民把6000亩竹林流转给村集体,统一与安吉县碳汇交易平台签订了合作协议,实现租金、股金、薪金的三重收益,余村人更加意识到“生态本身就是经济”。

3.审美和价值交互共创的乡村景观化营造。从景区标准化建设到全村景观化的打造,让余村在旅游流量创收的基础上实现了审美叠加的倍增式溢价。具体而言,余村实现了“处处皆是景,有景必有故事,专人讲故事”的乡村旅游和景观体验效果。其一,一步一景,移步易景。余村核心景区分为余村印象、田园观光区、中心广场区、集中展厅和居民生活区,每一分区内都有标志性建筑或特色景观,例如余村印象区是与上海美术影视制片厂合作打造,由上海交大、中科院地理所等高校建筑设计师设计的青年图书馆是中国首个铂金级乡村碳中和建筑,不仅藏有1万余册图书,还建设了艺术馆、咖啡馆、旅学空间;田园观光区有村集体建造的12节动车商品车厢,内设美食、手工艺作坊;而水泥厂仓库改建而来的音乐小酒吧则设立了乡村音乐人工作室。这些建筑和设施本身符合审美性的景观营造,也是吸引外来创意阶层和游客的功能场所,更是全国乡创设计与乡村振兴实践的展示点,创意经济、美学人才和美学话语的多重叠加使景观实现高经济附加值。

其二,景观配套完整的阐释体系。余村在旅游线路上配备观光车、导览语音和导游全套解说服务,阐释内容涵盖余村过去的样貌、景区景点的来历与建设历程、建设成果。例如到田野观光区,讲解员会就如何将80亩工业园区内的大理石厂、化工厂、钣金厂进行清退,复垦水稻成为创意田园,又与2023年为纪念“千万工程”种植五彩水稻的故事进行串联。同时,居民也自发成为美丽乡村的代言人。调查中发现,过去曾为矿工的村民们开始重新拾起手艺、琢磨工艺,他们根据原本事农和采矿的技术和知识,挑拣原石和木头,跟着抖音、快手等短视频软件学习石刻、根雕和绘画,从他们身上能够折射出余村蜕变的鲜活历史。总体而言,游客和村民在景区建设和景观打造的过程中不仅能“感受美”,还能“理解美”“学习美”和“消费美”。

综上,经济的文化化同时也是驱动乡村之“和”与“美”可持续生产的重要逻辑,这是旅游发展区别于其他非农化发展方式的特点所在。一方面,陕西袁家村通过旅游共富的模式,建立了自我道德约束和集体合作制度,促进了“和和乡村”的建设。另一方面,浙江余村则通过生产与生态的协调互促,达致审美与价值的交互共创,实现了景观化的乡村建设。旅游导向型乡村发展通过经济文化化的内在逻辑实现了宜居宜业宜游的和美乡村的可持续发展。

五、结语

如何有效施行“和美乡村”政策成为当下政界、业界和学界的关注焦点。[27]“和”作为社区发展的核心,强调了人际和谐以及人与自然和谐共生的重要性。社区内部的和谐关系促进了居民间的相互理解和支持,创造了一个安宁、友好的生活环境。[28]同时,与自然的和谐共生意味着尊重自然环境,避免过度开发,保护生态平衡,这样的环境不仅有利于居民的身心健康,也为外来主体提供了一个亲近自然的休闲场所。[29]而“美”则在于社区的文化景观和自然景观。文化传统的保存和发展吸引着寻求深度体验的游客,使乡村社区成为一个文化交流的中心。同时,自然景观的保护和合理利用不仅提升了居住环境的美学价值,也增加了对外来资源的吸引力。这种对“美”的追求,既是对历史和文化的尊重,也是对自然和环境的珍视。[30]

旅游发展实践能够有效解决当下“和美乡村”建设的可持续性问题,源于其内在的文化经济逻辑。一方面,旅游发展通过文化经济化路径,对在城市文化主导下日渐边缘的乡村的“和”文化和乡村的“美”文化赋予价值,通过积极的商业化使其得以保存和再生产。另一方面,旅游发展通过经济文化化路径,基于自身多主体互动、景观化等区别于其他乡村发展的特点,强化和构建了乡村整体之和美。通过强化“和”与“美”的理念,可以创造出一个宜业宜居宜游的理想环境,这是实现可持续发展和提高生活质量的关键。[31]文化资源的有效利用和经济活动的相互促进对于实现乡村可持续发展至关重要。适度的、可持续的旅游发展路径能够通过融合文化与经济因素,构建出既符合经济发展需求又保持文化特色和社区和谐的“和美乡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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