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维贵
(西华师范大学 外国语学院,四川 南充 637009)
在桑德拉·希斯内罗丝的小说集《喊女溪故事集》中,《萨帕塔的眼睛》是唯一取材于墨西哥革命这一历史事件的短篇小说。该小说以著名农民革命领袖埃米利亚诺·萨帕塔的情妇伊内斯为叙事者,从女性的视角审视墨西哥革命(1910-1920)的动荡与萨帕塔这一历史人物的形象。由于政治上的不成熟和军事策略的失误,萨帕塔所领导的农民斗争最终以失败告终,他本人也因中了假降计被杀害。萨帕塔虽然兵败身死,其影响却与日俱增,他的名字被刻于议会下院的墙上,成为墨西哥历史上公认的民族英雄。在小说《萨帕塔的眼睛》中,希斯内罗丝打破权威的历史叙事,通过文学想象重构历史,为读者呈现出被主流叙事所遮蔽的历史人物形象。
在墨西哥的主流历史叙事中,萨帕塔被描绘成一位充满男子气概的军事领袖。他早年随同父亲辗转于各个牧场,从事驯马和贩马的工作,成为一名远近闻名的牛仔。后来,萨帕塔参与到反对庄园主兼并土地的抗议集会和其它政治活动中,并在墨西哥革命中成长为叱诧风云的军事领袖。萨帕塔的革命目标是要求政府和庄园主归还失地农民的土地,并保障农民合法拥有土地的权利。为了达到这一目的,他与北方农民起义领袖潘乔·比利亚联手推翻了迪亚斯的统治,胜利进军墨西哥城。随后萨帕塔又先后投入反对马德罗、韦尔塔、卡兰萨等人的军事斗争中,直至1919年被杀身亡。在革命中,萨帕塔所组建的革命委员会颁布了著名的《阿亚拉计划》,该计划倡导进行土地改革,并号召广大农民为争取土地与自由而斗争。阿苏维德在关于萨帕塔的传记中将其描绘成“土改的先知,他年幼时就立志纠正农村地区的不公现象,后来他为正义事业而战斗,并因之而慷慨就义”[1]136。在20世纪30年代,墨西哥总统拉萨罗·卡德纳斯在国内施行土地改革,并大力发展教育事业。拉萨罗时期针对学龄儿童所推出的历史读本将萨帕塔塑造成“高贵、善良、勇敢、慷慨、不畏艰难、不受腐蚀、颇有直觉力”[1]138的领导者形象。随后的墨西哥历史教科书对萨帕塔的形象虽偶有修正,但大多数都将萨帕塔视为墨西哥革命的英雄。在这些历史叙事中,萨帕塔的身上充满了革命英雄主义的精神,他具有坚定的革命信念,绝不妥协于敌人的收买和威胁。萨帕塔的影响不仅仅局限于墨西哥国内,而是扩散到了整个拉美世界,“在拉美诸多知识分子的著作中,萨帕塔是墨西哥革命的典范”,[2]73他的“形象是作为提出民族解放计划的历史标杆而呈现的。”[2]73基于这些主流历史叙事,萨帕塔完成了从普通人向革命英雄的蜕变,因而“在墨西哥和美国,萨帕塔这一形象体现出一种反抗经济和政治不公的精神以及理想化的墨西哥男子气概。”[3]403
希斯内罗丝在《萨帕塔的眼睛》中拂去革命叙事赋予萨帕塔的重重迷雾,通过伊内斯的叙述呈现出萨帕塔不为人知的一面。伊内斯违背父亲的意愿,选择与萨帕塔私奔,但萨帕塔却迟迟不愿与伊内斯结婚。面对伊内斯的追问,萨帕塔要么以时机不成熟为托辞,要么直接拒绝伊内斯的请求。伊内斯想起萨帕塔曾经遇到的一匹马。那匹马被囚于楼上的一间卧室,它从房间的窗帘中探出脑袋,就像“一个等待心上人的美人从露台上出现。”[4]98萨帕塔将这匹马戏称为“轻薄的女人”[4]98。不难看出小说中伊内斯与马之间的互涉关系。对于牛仔萨帕塔来说,年纪尚轻的伊内斯被束缚于家,他只需要“抛出套索,套上马具,然后关上围栏。将容易套住的拽回家。”[4]112可见,伊内斯不过是萨帕塔征服的对象,其中体现了根深蒂固的男权主义意识,这种男权意识“以对女性的征服和消费为特征”[5]114。萨帕塔对伊内斯的追求及其后来对伊内斯的背叛本质上是男性特权主导下的一种性别剥削和压迫。
萨帕塔号召农民为争夺土地而斗争,但同时也以革命的名义诱骗年轻的女性。透过伊内斯之口,读者了解到萨帕塔除了伊内斯以外,还拥有多位其他的情人,其中“在霍胡特拉有三个女人……你的女人们彼此之间非常融洽,从事同一事业、信仰革命的巨大好处的姐妹们。”[4]104萨帕塔对她们来说“不是一个男人;你是一个传奇,一个神话,一个神。”[4]104萨帕塔对女性的征服和消费被隐藏在充满光环的革命话语里,这些女性成为萨帕塔革命事业的祭品。希斯内罗丝对萨帕塔的塑造并非凭空捏造,因为据记载萨帕塔曾有多位情人,他“无疑热衷于一些能体现男子气概的爱好:女人、酒精、马匹和斗鸡”。[1]129
希斯内罗丝在小说中不仅试图还原萨帕塔的情感生活,还通过伊内斯之口颠覆了萨帕塔的公共形象。在公众记忆中,萨帕塔的标志性特征是他那“特大号的胡须与炯炯有神的眼睛。他身着典型的牛仔服饰:紧身黑裤,短款夹克,一顶帽檐很宽的锥形阔边帽。”[1]141但是,在小说开篇,这些能彰显男子气概的服饰被置于一边,在伊内斯身旁熟睡的萨帕塔全身赤裸。伊内斯的叙述正是以萨帕塔的身体特征作为开端的,她不厌其烦地描述着萨帕塔身体的各个部位。通过聚焦萨帕塔的身体特征,希斯内罗丝撕去萦绕于萨帕塔身上的神圣光环,以其肉身消解历史叙事赋予萨帕塔的神性。小说中,萨帕塔的身体被反复提及,他拥有“细瘦的腿和修长的脚掌”,[4]89那就是一具“瘦弱的男孩的身体”。[4]98萨帕塔身体的瘦弱与其在公众面前所展现的英雄形象大相径庭,成为瓦解其男子气概的表征符号。
除了聚焦萨帕塔的身体特征,希斯内罗丝还通过伊内斯之口揭露了萨帕塔的内心世界。萨帕塔并非如历史叙事中所描绘的那样勇敢无畏,他疲惫紧张,“总是担心暗杀者的子弹。”[4]90他生性多疑,觉得“每个人都可能成为叛徒”。[4]90他性情乖张,“这些天一切都让你烦心。任何响声、任何光线,甚至阳光……每个人都怕你,甚至你的人。”[4]90与他在公众中的形象不同,“战争让你如此脆弱、孤独”。[4]91在伊内斯的叙事中,萨帕塔成为在情感上依附于伊内斯的大男孩,他会在遇到困难时寻求伊内斯的安抚。伊内斯经常用“小爸爸”、“小男孩”、“小宝贝”、“好小子”等称谓来指称萨帕塔,凸显出萨帕塔对伊内斯的情感依附。只有在伊内斯身边,萨帕塔才能摆脱焦虑和不安,得以安睡。通过书写萨帕塔的私人生活和内心世界,希斯内罗丝刻画出一个更加立体、更加复杂的萨帕塔形象,超越了历史叙事对萨帕塔的扁平化再现。
在解构主流历史叙事中萨帕塔形象的同时,希斯内罗丝还着力于塑造伊内斯这一隐匿于历史深处的女性人物形象。有关伊内斯的历史记录很少,人们只知道她和萨帕塔并未合法结婚,他们诞下了尼古拉斯及至少一位女儿。作为被历史叙事遗忘的失语者,伊内斯同样被卷入历史事件之中,承受着革命和战争带来的伤痛。希斯内罗丝凭借有限的信息,通过文学想象赋予伊内斯言说的权力,并审视女性在男权主义社会结构下的生存状态。
在男权主义社会结构中,女性的角色和地位是以其与男性的关系来定位的,这决定了女性的从属地位。在成为萨帕塔的情人之前,年轻的伊内斯不得不“在天亮之前起床为一天的玉米煎饼准备玉米。”[4]93帅气的牛仔萨帕塔正好给伊内斯提供了一个摆脱家庭束缚的机遇。但是,父亲对于伊内斯的决定极力反对,他坚持认为萨帕塔“从来没有住过茅草屋……从来不穿农民的白棉布衬衣。”[4]94伊内斯的父亲之所以反对两人的感情,因为牛仔萨帕塔过着居无定所、四处漂泊的生活。对于父亲来说,稳定的住所和家庭是女性的归宿,女性只有在家庭里才能实现自己的人生价值。叛逆的伊内斯最终违背了父亲的意愿,选择与萨帕塔私奔。
小说开篇,作者即呈现出伊内斯与众不同的一面。叙事者伊内斯从萨帕塔漂亮修长的手转向自己那粗糙苍老的手,这双手见证了自己常年的劳作,“像男人一样繁重的劳动,用锄头和大刀平整土地”。[4]89虽然生活颇为艰辛,伊内斯却坦然道,“我不怕繁重的工作,也不怕一个人待在山中。我不怕死也不怕坐牢。”[4]90一个坚韧能干的女性形象跃然纸上。由于萨帕塔长时间的缺席,伊内斯独立承担起抚养子女、照顾家人的重担。她不仅像男人一样在农田里劳作,种植玉米、豆子等作物,她还学会在市场上“变卖东西度日”,[4]105她“甚至知道怎样买卖牲口。”[4]105在独立支撑家庭的同时,她还不得不与各种军队周旋,因为“凡是军队都是对我们不利的”,[4]105他们“都一样坏,偷我们的母鸡,晚上偷女人。”[4]105为了躲避军队的迫害,伊内斯时常带着家人逃进山中,栖身于岩石之后或者洞穴之中。伊内斯在残酷的战争中支撑起整个家庭,充分展示出女性的韧性和力量,瓦解了男权话语针对女性所构建的柔弱形象。
在经历了战争的持续冲击和萨帕塔的背叛之后,伊内斯开始反思自己的经历,并逐渐认识到男权主义社会结构对女性的压迫。由于伊内斯并未正式与萨帕塔结婚,她不得不为自己的尴尬身份所困扰,她不知道自己算“偶尔的妻子”,还是情人,抑或是妓女,“其中任何一种身份都不会像同时具有所有这些身份那么可怕。”[4]108在男权社会中,身份的模糊给伊内斯带来了极大的不便,她不仅遭到父亲的埋怨,还受到整个社会的排斥。村里人将她称为“巫婆”,“那一刻我明白了自己有多么孤立无援。”[4]107身份的模糊和越界使得伊内斯与自己的母亲和姨妈的命运联系在一起。伊内斯的母亲由于婚外情成为村民眼中的巫婆,舒沙姨妈在伊内斯母亲去世后取代了母亲的位置,两者在一定程度上都是身份的越界者。正是身份的越界挑战了男权社会对女性角色的僵化定义,使得伊内斯能够冷静地观察社会,从而获得一种超越性的审视视角,“我们家族的女人,我们全都有这样的能力,能看到我们的眼睛所看不到的。”[4]108小说中,伊内斯被作者赋予一种特殊的能力,她能超脱时空的限制,其灵魂可以像猫头鹰一样升入高空俯视大地上的一切,她甚至能看到过去所发生的和将来要发生的事情。这一情节安排看似魔幻而不真实,实则极具象征意义。伊内斯的“看”并非一种超自然的官能,而是一种洞悉社会现实的理解力。也正是这种超越历史局限的理解力为伊内斯的抗争奠定了认知基础。
伊内斯善于思考,也极富内省意识和反抗精神。她认识到萨帕塔与自己的情感关系的本质,她不像萨帕塔的其他情人一样迷失于人们赋予萨帕塔的神秘光晕。她知道,萨帕塔仅仅把自己和他的其他情人视为“消遣”,[4]103萨帕塔也因此被人形容为“好女色的”。[4]108伊内斯认识到“好女色的”(mujeriego)这个词透露出男性对女性的轻慢和征服,“我不喜欢这个词。为什么不是好男色的?……但是在男人嘴里,这个词硬邦邦、沉甸甸的,是丰腴的身体,是可以伤害甚至杀害的。”[4]108这个词本身即承载着男性权力这一隐含之义,所以在男权主义意识形态话语下“好女色的”并非大恶,反而含有“具有男子气概”这样的意义。但是,“好男色的”(hombreriego)却被视为极度不端行为,逾矩者被视为“巫婆、纳瓜”,[4]108成为男权主义社会防备和消灭的对象。伊内斯的母亲正是由于婚外情被人残酷地杀害。在罹难之后,伊内斯母亲的尸首被男人们夸张地摆弄,“发辫散开,一个男人的宽边帽戴在她头上,一支雪茄含在她嘴里,似乎在说,这就是我们对待一个想像男人一样行事的女人的做法。”[4]115伊内斯的身份越界使得她承受了持续的语言暴力,也让她理解到语言背后的权力光谱,“语言自有它们自己的魔力。它们可以让人陶醉,也可以取人性命。”[4]108也正因为伊内斯洞穿了语言及革命叙事的迷惑性,她才能真正认识萨帕塔,并正视萨帕塔的背叛,“我们绝不姑息犯错的人。我们知道怎么去爱,也知道怎么去恨。”[4]104
伊内斯认识到男权主义社会施予女性的压迫和迫害,这赋予伊内斯的抗争一种深刻的女性意识。她挪用男权社会用以贬抑女性的称呼,并赋予其新的内涵,“如果我是个巫婆,那就可以那样了……我开始吃黑色的东西……让我坚强起来,狠起来。”[4]109通过吃黑色的食物,“伊内斯抗拒白颜色所施予的压迫及其与父权制的联系,从而改变父权制所内在的权力。”[6]152伊内斯意识到自己与母亲的命运的相似性,并用母亲的名字给女儿命名,这一行为具有强烈的反叛性,因为她所在的社群正希望抹去伊内斯母亲的痕迹;此外,伊内斯女儿的昵称马莱娜也映射了墨西哥文化中著名的女性原型:叛国者玛琳琦,[6]152这一原型在希斯内罗丝等作家的作品中“成为墨西哥裔美国女作家通过语言/文本构建自我身份、寻找自我认同并反抗男性权威的一个典型象征。”[7]51伊内斯在展望未来时看到了马莱娜的两个双胞胎孩子,“她们一辈子都不会结婚,两个勇敢的老姑娘,靠在墨西哥城的梅尔塞市场卖草药为生。”[4]115伊内斯在与萨帕塔的情感关系中沦为被征服和消费的对象,所以对外孙女拒绝结婚的决定伊内斯明确表达出支持,这也体现出伊内斯对浸透着男权主义意识形态的家庭观念的否定。
墨西哥革命开启了长达十年的战乱时期,也催生了一批性格鲜明、主张各异的革命人物,包括萨帕塔、马德罗、比利亚、卡兰萨等人。他们被写入历史,成为推动历史变革的重要推手。但是,在战争中饱受蹂躏的广大人民却被主流历史叙事遗忘,成为历史书写中无足轻重的失语者,其中女性在战争中的遭遇更是无缘于由男性所主导的历史书写。
希斯内罗丝通过文学想象弥补历史叙事的空白,将传统历史书写中的失语者重新请回叙事文本,从而模糊了文学叙事与历史叙事的边界,极大地拓展了文学叙事再现历史的功能。在小说中,第一人称的叙事策略既打破了传统历史叙事中女性的缄默状态,也赋予伊内斯的叙事一种即时性和具身性,超越了历史叙事的扁平化倾向。因此,与历史叙事相比,伊内斯对墨西哥革命的讲述显得更为真切和可感。由于家里缺粮断炊,伊内斯的父亲本打算去亲戚家寻求帮助,但在路途中他被政府军绑架,并被送上了战场。父亲的身体在战火中垮掉,并染上严重的肺病。在治疗的过程中,父亲失去了三根肋骨,并在后背上留下一个可供呼吸的洞。父亲身体的残缺既表明战争给普通人民造成的肉体戕害,也象征着普通人民在持续不断的战争中的精神空虚。战争夺去无数人的生命,使得“夸乌特拉弥漫着死尸的臭味”。[4]99战争造成个体的精神危机,“太多的苦难让我们的心麻木得像尸体”[4]99,也扭曲了人与人的基本联系,“……那些尸体……只剩下一具皮囊,像耳环一样晃荡着,慢慢地它们就不那么吓人了,甚至不再具有任何意义了。也许那才是最可怕的。”[4]99战争的血腥和暴力在人们心中种下冷漠的种子,摧毁了人们所赖以生存的团结和互助,而这正是伊内斯一家处处遭受排挤的重要原因之一。
革命者在推翻迪亚斯的独裁统治之后并没有建立一个能恢复社会秩序的有效政府,而是陷入了争权夺利的混战之中。由于相互的敌视,他们给普通人民带来的伤害有过之而无不及,“革命期间最为激烈的战争发生在以卡兰萨为一方的立宪派和以比利亚、萨帕塔为另一方的革命武装之间。”[8]56革命结束之后,为了实现各革命派系之间的和解,执政的国民革命党(后来更名为墨西哥革命党、墨西哥革命制度党)同时承认各派系领袖的历史贡献,并于1931年7月将萨帕塔和卡兰萨的名字同时刻在议会下院的墙上。30年代后的墨西哥官方史学有意淡化各派系之间的纷争,并将各派系的斗争都整合进旨在团结各派系的革命叙事中。然而,这一叙事忽略了在派系冲突中遭受劫难的普通人民,不利于人们真正了解并反思墨西哥革命的复杂进程。希斯内罗丝在小说中试图再现墨西哥革命时期的派系斗争,从而引导读者更全面地反思战争。在战争中,伊内斯所在的村子遭到卡兰萨军队的野蛮袭击,“卡兰萨分子毁了一切,因为他们说,这儿就连石头也是萨帕塔的。”[4]107卡兰萨的军队在屠杀敌方区域内的普通民众时毫不留情,“我记得在特拉提萨潘屠杀之后,二百八十六个男人、女人和孩子惨遭卡兰萨分子屠杀。”[4]109卡兰萨的报复性袭击和屠杀使得伊内斯成为村民眼里的祸源,只因为伊内斯是萨帕塔的情人。
战争给伊内斯造成了极大的伤害,也让伊内斯认识到战争的虚妄和本质。根据历史记载,萨帕塔卷入战争的根本原因即是大庄园主疯狂的土地兼并行为,“战前,是酋长们抓年轻姑娘和结了婚的女人。他们几乎无所不抢——土地、法律、女人”[4]105。通过揭露战争爆发之前大庄园主的横行霸道,伊内斯直接表达出对特权阶层的控诉。然而,伊内斯却认为战争的根源并不在此,“战争是从这里开始的,从我们心里,从我们床上。”[4]108她反问萨帕塔,“你也有一个女儿。你想别人怎么待她呢?像你待我一样吗?”[4]108伊内斯将特权阶层对土地的兼并与男性对女性的征服联系起来,充分展现了两者所共通的征服逻辑。男权主义意识形态中的征服逻辑将女性视为亟待占有的猎物,正如大庄园主将普通农民家的土地视为兼并的对象一样。萨帕塔以“土地和自由”为政治口号反抗特权阶层的欺诈和剥削,却未能理解自己对女性的征服与大庄园主对土地的兼并本质上都出于占有欲的膨胀。具有反讽意味的是,萨帕塔与伊内斯的儿子尼古拉斯后来背叛了萨帕塔的事业,将“萨帕塔这个名字卖给革命制度党的竞选活动”。[4]115尼古拉斯的背叛同样源自其对土地的占有欲,“政府给他一块土地的时候他大发牢骚,说那不够,远远不够,说一个伟大人物的儿子不应该过得像个农民。”[4]115正是这种占有欲剥夺了人的自由,也造成了人际关系和人地关系的扭曲,并最终引发了战争。
事实上,萨帕塔对土地的理解与伊内斯对土地的理解存在天壤之别。对萨帕塔来说,他与土地的联系就是一张张契据。他命令自己的追随者奇科要保证这些契据的安全。萨帕塔和奇科后来死于非命,因此没有人知道这些契据的埋藏之地,但是土地还在那里,“无所谓比以前更好还是更糟,也无所谓和以前相同还是不同。”[4]116这样的结局对萨帕塔及其革命目标来说无疑具有强烈的讽刺性。但是对伊内斯来说,土地真正进入了她的生命体验。她从土地里获得家人赖以生存的食物,她利用树林、山洞和岩石的庇护以躲避军队的戕害,她记得萨帕塔在一棵小鳄梨树下亲吻她,她记得私奔那夜自己在一棵蓝花楹树下等着萨帕塔,她对这片土地上发生的苦难抱有深刻的同情。小说中大量细节都确证了伊内斯与土地的亲密联系,而萨帕塔心目中的土地不过是一种可供占有的资源,一种抽象的符号。伊内斯对萨帕塔的诘问深刻地展现出伊内斯自己的土地观,“你不属于我……你不属于任何人,是不?除了土地。承载和照料着我们的大地母亲。我们中的每一个。”[4]114伊内斯的话表明,征服逻辑主宰下的人地关系是扭曲的,它割裂了人地之间的依存关系,从而使人丧失了对土地的敬畏之心。
总之,希斯内罗丝将萨帕塔和伊内斯的个人历史与墨西哥革命期间的腥风血雨编织进伊内斯的叙事之中,实现了文学叙事与历史叙事的混杂,从而使文学想象成为更“真实”地再现历史的重要手段。通过赋予伊内斯言说的权力,希斯内罗丝将主流历史叙事所忽略的失语者重新引入历史,并对主流历史叙事中所浸淫的男权主义意识形态进行了深刻的解构。正是在这一过程中,萨帕塔的形象与伊内斯的形象都变得更为丰富和立体,也更符合历史的“真实”。希斯内罗丝也通过伊内斯之口再现了墨西哥革命的历史进程,使革命所造成的伤害以更具体、更形象的方式呈现出来,从而达到在更微观的层面上书写历史的目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