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家的乡村教师

2024-04-25 16:40刘霞
师道 2024年4期
关键词:民办教师教书爸爸妈妈

刘霞

昨夜风狂雨骤,一道道闪电急速地划过嘉陵江,映照出江面的波涛汹涌。电突然停了。过了一日,风雨已停,电却没来。遍买蜡烛不得,手机的电快耗尽了。我们在黑暗中为妈妈唱完生日歌,用生日蜡烛照明。小小的烛火闪烁,一家人围坐在一起吃生日蛋糕,其乐融融。恍惚间,我像回到了小时候,坐在那张点着煤油灯的书桌前……

爸爸妈妈都是乡村小学教师,下班时常常背着一大包学生的作业。回到家后,要先忙农活,晚上才有空改作业。一盏煤油灯,一张书桌,爸爸妈妈面向窗户而坐,一人面前一大摞作业本。我在他们身旁晃荡,无聊了就拿本图画书坐在他们身后。他们常常一边改作业,一边讨论教学,我听得似懂非懂,却又不舍得去别处。

最喜欢看他们批改作文,每当读到精彩之处,他们就会叫我来看。若我不识字,他们便读出来,告诉我哪一个词用得妙。可惜那些词我一个都不记得了。每次改完作文,他们就会把学生优秀的习作分享给彼此,一起评点。记得有一次妈妈对爸爸的打分提出质疑:“这一篇写得很好啊,你为什么不给高分?”爸爸探过头去,瞅一眼,说:“这篇不行,是抄的。”轻描淡写一句话,让我对爸爸佩服极了:“天下那么多文章,难道爸爸都看过?要不,他怎么知道这一篇是抄的?”妈妈也不追问,只“哦”了一声,就把作文本放了回去。

他们改作业的时间总是很久。我看完了图画书,又洗了脸洗了脚,他们还没改完,于是我上床睡去。有时睡了一觉,迷糊中睁开眼睛,还看到昏暗灯光下他们伏案工作的背影。因为这个场景,我从小便知道教师是一个很辛苦的职业。

爸爸在很偏僻的地方教书,不能常常回家。我想象不出爸爸是如何孤独地在煤油灯下批改作业的。他工作的地方太偏远了,我很少去。读小学时,曾和爸爸一起回那个地方。我们带着干粮,沿着嘉陵江走了一天的山路才到。爸爸的班上有很多学生,因为他教着“复式班”。两个年级甚至三个年级的学生同坐在一个教室,由他一人授课。他的教鞭是长长的竹竿。我记不清爸爸在那个偏僻山村教书的样子,却常常想象着他是如何拿着长长的竹竿,指挥着这个年级的学生听课,另一个年级的学生写作业,又是如何提醒那些走神的学生,或者请坐在远处的学生回答问题。竹竿在教室的上空飞舞,我爸爸像一个指点江山的将军。

爸爸和他的同事都像是全能将军,上语文、数学、体育、美术、音乐……还要管学生的午饭。学生们大都住得远,中午得在学校吃饭,他们每天上学会带上一个铁皮饭盒,里面装上米,早上把饭盒送进厨房再去教室。爸爸和同事们在厨房生起火,课间也要去照管锅灶。在那个年代,一两个乡村老师就撑起了一所学校。

今年五一假期,我们陪爸爸回到那个山村,去看他40多年前工作的第一所学校。那里早已通了公路,家家户户盖起了漂亮的楼房,爸爸一边看一边感叹时代的变迁。我们的车一路走,一路停。因为路旁的人看到他,都会热情地上前来打招呼,请我们喝茶。爸爸熟稔地和他们聊天,像是重逢的亲友。人们对爸爸的敬重和親切,既因为他在这里扎根多年,带出了一批批学生,又因为他也是从这片山里走出来的一位农家娃。

爷爷奶奶早逝,爸爸小时候生活非常困苦。因为努力上进,他被生产队推荐到邻近的县城读中师。有一次没生活费了,赤脚走了一天的路回家拿了两块钱,却遇到嘉陵江发大水,过河的船票价格暴涨。他花了七毛钱买船票,带着一块三毛钱回了学校。还有一次,他的衣服被小偷偷走了,一件换洗衣服也没有,还是老师和同学给他凑了一身衣服。这样的故事,爸爸还有很多很多。每当他讲起这些故事,我都无法和他感同身受。那些故事里的艰难困苦是我从未经历过,也很难想象的。

从四川省阆中师范学校毕业后,爸爸回到家乡,幸运地成为一名乡村公办教师。我见过他刚工作时的照片:坐在简陋的校舍前,拉着二胡,清瘦,帅气,意气风发。爸爸告诉我,那里的孩子读书都很用功,因为读书几乎是他们改变命运的唯一路径。爸爸尽心尽力地教书,想帮助那些像他一样的孩子走出大山。因为爸爸的影响,我总是特别关注乡村的孩子。在决心当老师后,我曾经想过,要像爸爸一样,到最偏远的地方去教书,去帮助孩子们看到外面的世界。可是后来,我并没有勇气这么做。也因此,更加佩服爸爸和他的那些同事们,在大山里坚守多年。

爸爸中师毕业后就当了老师,妈妈的教师之路却困难重重。1974年,妈妈以优异的成绩高中毕业后,参加劳动改造,成了一名回乡知青。她吃苦耐劳、工作积极,被推选为连长,带领一百多位女同志参与水库修建。后又参加苍溪县社会主义教育工作团,负责两个落后生产队的社会主义教育工作。她和农民同吃同住同干活,带领的两个生产队都被评为先进集体。年底,家家户户都分到了肉和菜,乡亲们高兴地用分到的黄豆做豆腐,都拉她去家里吃饭。因为工作出色,领导拟推荐她到南充市读党校。如果一切顺利,妈妈将在党校学习后进入职场,开启人生下一个阶段。

但在那个年代,还有比个人努力更重要的东西——家庭出身。我的外祖父曾是“袍哥”(四川的哥老会成员)的管家,外祖母是富家小姐,所以妈妈从出生起,就被烙上了出身不好的印迹。无论领导多么赏识,她都因为出身问题而无法进入党校学习。那时上中专、上大学,都需要被推荐,而妈妈一个机会也得不到。

后来,因为村里要办初中,镇上要办高中,教师队伍需要扩招,很多高中生回乡后就当了民办教师。但妈妈因为在外地,又一心扑在工作上,所以错过了这些机会。直到有一次,有一位村小老师要外出培训,妈妈被叫去暂代他的工作。代课三个月左右,校长来听了一次妈妈的课,很满意。学校每周举办一次的教师考试,妈妈也总是名列前茅。后来有老师调动或生病,校长都叫妈妈去代他们的课,妈妈便成了一名临时的代课老师。

我猜测,从那时起,妈妈便决定要当一位老师了——因为出身差,她没有别的工作机会,她很珍惜这个岗位。但是代课老师很辛苦,却没有工资,只有生产队记的工分。她下定决心要考取民办教师,但并不容易考上。1977年,妈妈参加第一次民办教师考试,以全乡第一的成绩考取了“民办教师预备教师资格证”。此后,又参加了两次民办教师考试。1982年,妈妈跨过了“试用民办教师”这一级别,从“民办教师预备教师”成为一名“聘用民办教师”。不过,她的考试之路并没有结束。1984年,她又考了中师函授,两年后拿到毕业证。1989年,妈妈参加了中考,以全县第三名的成绩考上了四川省广元市师范学校,1991年学成归来,终于从民办教师转为公办教师。

从民办教师到公办教师,妈妈用了14年的时间,经历了很多次考试。在我小时候的记忆里,妈妈总是在学习、考试,她总能考得特别好。妈妈的书也教得好。有一位教语文的阿姨,特地把孩子送到她的班上。后来妈妈工作调动,需要从乡村小学调到完全小学,任教的年级也要从二年级降为一年级,这位阿姨宁愿让孩子留一级也要跟着再去妈妈教的班。爸爸也把书教得很好。后来他们在同一个地区教书,教着同一个年级时,总是妈妈的班考第一,爸爸的班考第二。相比他们的教学成绩,更让我自豪的是,他们的学生在多年以后都会记得他们,感激他们。他们在教书,更在育人。

爸爸妈妈都是在时代的洪流中,被命运安排,机缘巧合地选择了教师这一职业。他们常常感叹这份工作改变了他们的人生,对之充满了感激。他们互相激励、携手共进,都成了专业功底很深厚的老师。我们家里常常来客人,有的是父母的同事,来请教如何教书,如何写文章;有的是学生,在遇到人生岔路口的时候,来听听他们的建议;有的是乡亲,来咨询孩子读书的问题,请教家庭教育的问题,遇到家庭纠纷了,也来请我的父母调和。爸爸妈妈热情地接待这些客人,他们带动着同事,影响着学生,成就着一个个家庭。

在老家,我和父母一起出门,总有很多人热情地和我们打招呼。有时,他们会把家里的蔬菜、瓜果硬塞给我们。这是乡亲们对他们发自内心的尊敬。待我大学毕业,走上讲台,开始学习怎样当一名教师时,爸爸妈妈便是我的榜样。爸爸的坚守,妈妈的精进,他们对职业的热爱,早已通过言传身教融入我的血液,指引着我如何当一名好老师。

爸爸妈妈常给我们讲以前的故事,感叹这个飞速发展的新时代。而我知道,无论时代如何发展,一个好老师的内核却是没有改变的。时光悠悠,我和父母同在教育路上行走。我们经历着不同的故事,却又在传承同一种精神。我们随时代前行,我们所书写的,既是我们的教育人生,也是时代的教育故事。

(作者单位:四川成都市第十八中学校)

责任编辑 晁芳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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