丑橘之味

大家评

◎肖复兴，北京人，毕业于中央戏剧学院。曾到北大荒插队6年，当过大、中小学教师10年。曾任《小说选刊》副总编、《人民文学》杂志社副主编、北京市写作学会会长、中国散文学会副会长。已出版各类杂书两百余部。曾获全国及北京、上海文学奖、冰心散文奖、老舍散文奖、朱自清散文奖等。近著儿童长篇小说《水上花》《风啊吹向我们》。

《丑橘》让我感动。整篇小说充满感情，却有节制，盛放在十一个短小章节里，没有让感情溢出。作者用其独特的儿童视角展开创作，开头以小孩子之间谈论宿命，那些变为城里人的孩子被阿婆们夸赞好命，但“我不乐意听”，立刻牵着狗招呼着羊回家为引，到最后才将阿妈变傻的原因托底道出。开头自然，开得了；收尾利落，收得住。在简洁的叙述中，显出内敛的性格，是这篇小说的难得之处。它发自于心，得益于艺术的处理和把控。

小说写乡间一家三口的故事，重点写疯阿妈。阿妈的形象是可信的、可敬的。对外，她勇敢地救了邻家孩子二毛，救了刚生下来孱弱的小羊羔。对内，她为保护儿子挡住了父亲扬起的羊鞭，为等候儿子而不幸走失。无论作为母亲，还是作为女人，阿妈的行为都让人感动、让人敬佩。

儿子和父亲的形象，作者塑造得一样感人。不为了突出主角，而忽略配角的戏份，是小说另一难得之处。只看父亲，虽脾气急躁，却也有温情一面，送受伤阿妈下山求医，父亲一路都在呼喊着母亲的名字——“我长这么大，第一次知道阿妈原来有一个这么好听的名字，也是第一次听阿爸这样深情地呼唤阿妈”。父亲用粗糙的大手，为遇险归来的阿妈编辫子，用狗尾草扎起辫子，“草花毛茸茸的，让月光下的阿妈变得很好看”，极尽绵绵情意。

在有节奏的叙述中，处处注意到照应，细针穿线，绵软熨帖，是小说再一难得之处。羊的几次反复出场，先是到邻村买羊；羊和二毛家的羊打架；“我”拉不开架，回家叫人，回来后，发现阿妈为救二毛受了伤；下山送医院，阿爸呼喊阿妈的名字……

再看另一只被称为“沫沫渣”的病恹恹的小羊羔，阿妈救活了它；它长大了，父亲将它送给村里的新娘做嫁妆；阿妈不舍，跟着上了船；鞭炮声吓得羊落了水，阿妈又跳进水中救羊……每一个情节都是环环相扣，气脉贯通，鋪排为紧凑的情节，更为阿妈善良形象逐步塑身。

羊，成为小说中不可或缺的另一主角。

小说名字叫《丑橘》，有明显的比附象征之意。可以看出，作者希望小说平淡中有些余味，这是小说更难得之处。说其难得，有两方面，一是作者对小说更高的追求难得，二是这样的写法有一定的难度。难在于为显示丑橘的象征之意，容易过于下力去描，便容易显出作文的斧痕。

这篇小说中，丑橘出现四次：第一次，瘪嘴阿婆用一个生虫的烂丑橘，想骗走阿妈手里的向日葵。“我”生气地在墙角下挖了坑，把丑橘埋了。第二次，阿妈抱回家的“小羊羔调皮，去啃墙角的一棵小苗，阿妈不让。她知道，那是我无意间种下的丑橘发芽了”。第三次，阿妈走失后，“阿爸腾地站起来，蹭到了丑橘苗，它的叶子扑簌簌摆动”。第四次，结尾处阿爸对“我”讲阿妈发疯原因的那一年，“丑橘已经歪歪扭扭地长得比墙头还高了。我爬到树上摘丑橘，阿妈在树下一边捡，一边剥开橘皮欢快地吃”。从种到发芽、长叶、结果，写得层次明晰，又不拖泥带水，干净利索，含而不露。丑橘作用尽显，丑橘之味蕴藉。

小说有些语言写得也不错。村里姑娘出嫁，羊作为嫁妆，“羊角上系着一朵喜气洋洋的红杜鹃，跟阿妈头上别着的那朵一模一样”。符合当时的气氛，也符合阿妈的身份，被众人称为傻子，却一样有着明朗的心情。阿妈在码头等“我”归来，冲着船拼命挥手，哇哇大叫，“其实，她压根儿看不到我，我坐在船舱的角落”。看到“我”下船，“阿妈手舞足蹈，哇哇大叫”，跟在“我”身后，扯着牛粪上的小黄花，在夕阳下走向自家的炊烟。写得朴素，淡而有味，有情有义。

一篇短短的小说，有这样多的难得之处，真的很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