荒园里的夜明珠

2024-04-25 09:33徐贵祥
诗歌月刊 2024年4期
关键词:书柜

采风团的车子还没有驶出查济,我就在心里盘算,尽快回来一次。这个潜伏在皖南山区的古村落,看第一眼我就喜欢上了,好像它跟我有千丝万缕的联系,好像我曾经多次在梦里来过,好像我有什么东西丢在这里了。

尽管多次设想,独自前往,但是临行之前,我还是决定找一个人同行。再三斟酌,我给查结联打了一个电话,跟他讲,我想再到查济村看看,最好住几个晚上。就是我们两个人,完全是个人行为,无须接待,一切自理。他沉吟片刻说,我把手上的事情往后推推,陪你去。

查结联是我认识不久的朋友。第一次见面,是在北京的一个图书订货会期间,安徽出版集团一位负责人邀请我参加一个餐叙会,会前到达餐叙场所,出版集团的领导把我拉到一个瘦小的先生面前,做了介绍。餐叙开始之前的个把小时,急于打会儿牌,没怎么在意对方的身份。打牌的过程中,此人似乎精力很集中,不怎么说话。出版集团的那位领导,进入牌局后就有点忘乎所以,咋咋呼呼,虚虚实实,还不时地评判那位先生的牌技。后来上了餐桌,才知道,那位先生名叫查结联,是省委宣传部的副部长兼省新闻出版局局长。

那次餐叙会,查结联给我留下深刻的印象,感觉此人沉稳低调,平易近人,特别是关于安徽文艺和出版的一些见解,站位高,格局大,深谋远虑。

认识之后,又有多次来往,偶尔能从微信朋友圈里看到他发的摄影作品,更觉得这个人有文艺范儿。2023年上半年,我在微信朋友圈里嘚瑟我的新作《老街书楼》,他留了一言:拿到安徽出版。坦率地说,我当时正在犹豫,因为有几家大出版社一直在盯着我的这部作品。看到他的留言,我掂量了好几天,终于有点脱俗了,私信给他回复,好,就在安徽出版。不久,我到桐城公干,他也去了,告诉我,他正在办退休手续。我说那太好了,可以做自己想做的、能做的事了。我们两个一身轻的老头,同车返回合肥,一路談笑风生。我们能说到一起,玩到一起,也能喝到一起,无论是以水代酒还是以酒代茶。

在首次离开查济村两个月之后,我又回来了。查结联说,他在多年以前来过,他家乡怀宁县查氏一族,根系也在查济村。我说,我就知道会这样,所以不是你陪我,而是我陪你。

抵达当晚,还是惊动了当地文友,住在桃花潭的一个温泉民宿,饭后泡温泉,几个男人赤诚相见,泼水打趣。目睹查结联“老牛和骆驼般的姿势”(查结联语)从水里折射出来,好像敦煌飞天壁画,飘飘欲仙。我们像孩子一样快乐,仿佛青春并没有远去,依然在皖南山区的夜空中蓬勃生长。

次日上午,查结联请来了当地文友查从发。查从发一辈子都没有离开查济,一直在研究查济的历史,主编过《查氏春秋》和《查济村志》,对查济情况十分熟悉,每一个祠堂,每一座小桥,都能说出来龙去脉。

连续三天,我们在查济村的河边、街巷和院落里流连。到了晚上,就在河岸的小馆子里浅饮慢酌,高谈阔论。有次查结联问我,如此厚爱查济村,到底要在这里找到什么?我一愣,我说我也不清楚我要找的是什么,是独特的古代建筑风格,还是小桥流水的风景,是古色古香的生活方式,还是诗意栖居的生活态度,好像都是,又好像不全是。他说,我明白了,你在找一种感觉,你在寻找深藏在你生命里的红楼梦。

我说,也许是吧。他说,重要的不是找到,而是找不到,我们永远在寻找。你下次来,我还陪你。

查济村依山傍水,几条小溪蜿蜒下山,穿村而过,小溪两岸各类建筑顺势而兴,既有巍峨的祠堂,也有考究的民居,更绝的是造型各异的石桥,经过千年战火兵燹和人为拆卸,还有几十座小桥伴着流水,成为举世罕见的生活图景。

时不时能够见到,小溪中间,桥洞下方,有几个农家女浣衣洗菜。查结联举着手机,审时度势,拍了许多照片。据他说,我的手机比他的高级,像素高,广角大。我说,为什么我拍的没有你拍的漂亮?他意味深长一笑,我马上想到了李白的一句诗,笑而不答心自闲——后来回味,查结联的那一笑,其实是说,专门之人做专门之事,你一个写小说的,还能跟我比摄影?

在查从发的引领下,我们穿街走巷,造访编制竹木工艺品的师傅,“登堂入室”欣赏查济村民的书画,抚摸祠堂墙壁上一尘不染而又如梦似幻的花砖。

走累了,找到一家餐馆,得知开饭还有一会儿,查结联和我对视一眼,不约而同地想到了一件事情,何不利用这段时间打一把牌?

蓝天白云下,潺潺溪流边,我们几个外来的老汉,坐在餐馆门外,牌在手,心在乐。哦,这久违的童趣,这难得的放松,真好。老天善解人意,给了我们一个小时明媚的阳光,暖洋洋的。一局牌结束了,太阳隐入云层,冷风乍起,飞沙走石,我们赶紧回到餐馆,香味迅速弥漫开来。

那天下午,我们参观了查济小学,听查从发讲百年校庆的盛况,也听他讲生源越来越少的忧虑。后来,就到了一个地方:九狮巷3号。但见一个偌大的庭院,一千平方米左右的地盘,房屋破败,杂草横生。查从发解释说,因为政府的保护措施,老建筑暂不轻易开发,如果是某某名家来此建立工作室,应该在政策鼓励范围。

踩在落叶凋零的路上,我心里嘀咕,某某名家倘若真的来此隐居,恐怕隐得太深了,生活难以保障啊。

尽管如此,我们还是兴致勃勃向纵深挺进,直到进了正房,看了一进,再到二进,楼上楼下都是灰尘密布,如果修葺,恐怕要花费很大的力气。

参观结束了,快到院门时,不知道为什么,突然觉得好像还是没有把这个老建筑看明白,我停下步子说,再进去看看,我要去看左手那个内室。

大家只好返回。我一马当先,大踏步前行,踩着落尘,穿过幽暗,找到了那间内室。透过窗缝射进来的微光,倏然发现有一个陈旧的书柜,一排历经沧桑的文学书籍横七竖八,只有一层码放得整整齐齐。我对查结联说,原来是这个书柜把我召唤回来的,我怎么就知道这里会有书柜呢,这么一个黑乎乎的地方。

查结联好像没有在意我的话,他在一本一本地浏览那些书,盯着那排书柜,突然上前抽出其中的一本,在我眼前一扬,原来是作家邱华栋三十年前的诗集《花朵与岩石》。

我说好啊,这可是文物,我拿回去,卖给华栋,要个高价。这是谁的宅子,居然还有这么多书,应该是个文学爱好者。查从发说,查济村爱好文学的人不少呢,查良镛(金庸)和查海生(海子)的祖上都是从查济出去的,查济人很为他们自豪。

查结联的目光仍然落在书柜上,再次从中抽出一本,看了看,打开,把它交给我。我吃了一惊,原来那是一首颇有先锋色彩的诗:《饥饿的狼》,作者介绍:查结联,25岁,安徽师范大学毕业,现在安徽画报社任职。

我快速浏览了那首诗,不是太懂,自以为是关于战争与和平的,也可能是惋惜英雄末路,还有可能是写强弱转化的,总之是一首可以见仁见智的作品。

在离开查济之前,我做了一点功课,从一篇文章里得知,20世纪八十年代,是中国诗歌风起云涌的时代,安徽师范大学是新诗运动的策源地,而查结联,是江南诗社的刊物主编和那个阶段校园诗歌运动的实际推动者之一。一本名为《时光渡口》的诗集,收录了他的四百多篇诗作,单看标题意象,就有视觉和心灵的冲击力。他写时间也写空间,写生命幻想也写英雄幻想,写饥饿的狼也写狂啸的鹰……他有两首诗悼念他同乡同宗同龄的诗人海子,同时也是他本人的生命宣言——你向隆隆的列车挺进……我的老乡我的兄弟,我不会学你,我要有滋有味地活着,活得有个人样……在他的诗集里,写得最多的就是思考生命、礼赞生命。他的另一首诗《故乡》,则让我浮想联翩——一头挑着幸运,一头挑着艰辛,羊肠小道开始铺张我的历程。故乡啊,还记得吗,临别时餐桌上那碗鸡蛋汤,母亲忘了放盐……这个极其微小的细节,让我想起四十多年前参军离家的告别午餐,姥爷拄着拐杖在门口叹息:就一个儿子,哪里没有他一口饭吃,非要当兵,听说要打仗呐;父亲终于绷不住了,躲在内屋的竹床上饮泣;貌似坚强的母亲一边哄我的姥爷,一边劝慰我的父亲,而她内心的慌乱,只有我知道。我怎么就没有发现母亲那天有没有忘记在鸡蛋汤里放盐呢?

我的诧异在于,我原先只知道查结联是一个官员,业余爱好摄影,哪里想到他曾经是一个诗人呢,他那貌似又小又瘦的身躯里,居然隐藏着一颗热烈的诗心,居然储存着澎湃的激情,居然集结着岩浆一样整装待发的诗句。

我和查结联的关系又进了一步,对他肃然起敬,也很警觉。诗人有一双敏锐的眼睛,有一颗敏感的心。身边有个诗人,并不是一件很轻松的事情。

我的手机里,保留了一张照片,那是离开九狮巷3号之前,经由我导演,一个文友拍摄的。照片上,背靠一堵断墙,查结联捧着一本《当代青年诗人自荐代表作选》,笑逐颜开,就像一个透明的婴儿。他捧在手上的,是他的童年,是他的梦想,是他的青春。

我对在场的朋友说,我的寻找之旅第一缕曙光出现了,这个院子里的书柜和尘封的诗集,让我领悟了查济村之所以成为查济村的奥秘。我的脑子里有了一个明确的意象:荒园里的夜明珠。我知道,查济村还有无数个文化的结晶,深藏在溪流两岸,夜色之中,等待我一次次来,一次次发現。

徐贵祥,中国作协副主席,中国作协军事文学委员会主任。曾获茅盾文学奖。著有小说《弹道无痕》《历史的天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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