占巴
白玛老人病逝了。
母亲打电话给我报丧,说话的声音嘶哑,情绪却异常平静。
她显然痛哭了一场。然后,在面对我时又习惯性地把她的悲痛隐藏了起来。我左手举着手机,右手握着鼠标,盯着电脑显示屏,希望能说出一些话来安慰她。可是舔了舔嘴唇,觉得舌头打结,手臂僵硬,短暂的沉默加剧了心理上那种莫名的沉重感。
“她是凌晨在儿女们的簇拥下安然离世的。”母亲突然开口说道。
这化解了尴尬,也使我找到了话头。简单了解完白玛老人的去世过程后,她问我能否请假回一趟家。我知道她言外之意是希望我尽快回去,以一个后辈族人的身份出现在该出现的地方。一来是在外人面前显示家中人多,特别是走出山沟工作的人,在葬礼期间回家显得家里体面;二来是在僧人限定的七天或者十天停放时间内给死者守夜,诵经,尽一尽最后的孝道。挂了电话,我犹豫了。
看着电脑屏幕上还没改完的某学习宣讲活动方案,桌子上仍待办的几份文件,我感觉非常沮丧。无奈之间把视线移向窗外,屋檐上被窗框围住的方形天空被一块厚厚的云堵住了。云层有些晃眼。我闭上眼,仰靠在座椅上,思索片刻,脑海中老人的面容却始终模糊。想起过去有关她的回忆,总带有母亲的影子。电话中母亲那句“我阿妈最后一个妹妹也走了”的绝望语气,更让我隐隐不安。于是,我请了两天假,回家奔丧。
匆忙收拾之后,下午我搭上了每日往返县城与热务沟的面包车。颠簸的路上,减震坚硬的车子顺着蜿蜒的河谷缓慢行进,我夹在后排乘客中间痛苦不堪。车内弥漫着各种气味,我双腿一直曲着,有些发麻。兴奋的司机嘴上叼着一根烟,双手不停地在方向盘、手机和车载CD音量键上徘徊,一曲曲难听的所谓“藏族潮流”音乐搅得我胃中一阵恶心。说实话,我每次都要忍受这种超载超员、舒适性极差、速度极慢的车子回家。换作平时,我会留意每个人的言行举止来分析他们的心理,以此打发时间,可这次一想到回去后,自己在一场丧事中要扮演的角色,内心立马就感到慌乱。
车窗外,脆弱的公路堡坎下,浑浊的热务河腾着浊浪。河岸的陡坡上树木相互交错,绿荫葱郁。车胎不时轧过流淌在路上的积水,溅在路两旁匝地的垂柳上,那些湿润的枝叶,在车子搅乱的气流中摇晃着,一排排被甩在身后。漫无目的任思绪蔓延,我发现许多记忆就像盘根错节的大树,抓住时间,才能伐倒树木,挖出树根,一条条地慢慢剥离开来。
二零一五年,我在红扎乡小学读五年级。那年,由于奶奶和父母不和,家庭矛盾成了乡邻耻笑的饭后谈资。父母毅然决定带着我们三个子女和为数不多的一拖拉机行李搬家。他们俩花费七千元买下了乡政府附近靠公路的一栋平房,青瓦,木结构,是过去大队会计的房子。据说,那栋房子是大队合作社时的屠宰场。
我们灰头土脸地进行了大扫除,房子虽然旧,但我很开心。住进去没多久,我就见到了白玛老人。那是我第一次见到她。她拄着拐杖,后背微驼,肤色却很白,与我们村上的老人不同。皱纹在她脸上像铅笔勾勒出的素描细线一样,留下了弯弯曲曲的印痕。她拄的拐杖就是根木棍,手柄处折成短钩,刚好支撑住她的右半边身子。每次她摇晃着,慢悠悠地走到我们家门口,拐杖戳在水泥上发出咔咔的声响。声音移到了门前,便会停顿片刻。待呼吸恢复平稳,她会吃力地抬起纯牛皮缝制的发白的松巴鞋,几步踩上石阶,在窄窄的木门前站稳,然后用拐杖的一端推开半掩的木门,轻声喊我母亲。她声音温柔,语气谦和,与她对话总让人感到格外舒心。
时间久了,来的次数多了,我也就没有怎么留意她每次来的原因,毕竟那时候贪玩。但我知道,她有时候是来讨一两片去痛药,压压她的风湿痛;有时候来讨一碗酸菜,拿回去煮面块。其实她家里根本不缺这些东西,她找这些由头就是为了找母亲聊天解闷,或者在我父亲醉酒殴打我母亲后,她来从中调解,偷偷给受伤的母亲几片膏药,说几句安慰的话语。她像心疼自己的女儿一样心疼我的母亲,母親也是打心底依赖她。那些年,她的子女都还在外地工作,一年到头回不了几趟家,老人也有心事需要向别人倾诉。而我家经过一段时间的平静后,父亲又会故态萌发,对母亲拳脚相加。可怜的白玛老人通过与我母亲的交流,试图解除她繁重体力劳动下闭塞的内心中隐藏的痛苦,并鼓励她,安抚她,教会她在含辛茹苦中扮演一个好妻子、好母亲的角色。也正因为这样,一个尝尽酸甜苦辣的女人,与另一个艰辛度日的女人的内心紧密地相连起来。
母亲曾断断续续地给我讲过一些老人的事情。她跟我未曾谋面的外婆是亲姐妹,外婆外公去世得早,母亲就把她当成了依靠。她曾有过两段婚姻,第一任丈夫因吸食鸦片患病,去红原县色地乡治病,最终死在了那里。第二任丈夫是本村招赘的年轻小伙子,跟她一直相守到生命最后,最终也先她十多年离世。她有三个孩子,大儿子和二女儿都参加了工作,三儿子在家务农,家境殷实。回首大半个世纪,在艰苦的岁月里养育子女已属不易,能养有所成,更见老人的坚韧与不屈了。
我这么想着,车窗外景色黯淡下来。三个小时后,我到家了。我向司机付了钱,走进家门。父亲和弟弟俨然已经等我多时,连我守夜要用的藏袍也已经捆好了。我们前往老人的家,刚走到大门口,迎面碰上了老人的三儿子,我叫了声叔叔。他错愕地盯我片刻,便垂下了脑袋,平日里习惯梳得整齐的头发,凌乱且稀疏。
大门外,不见白玛老人的衣物和棉被。进了院子,前来帮忙的小伙子们已经在空地上生起了火,他们围着火光,吸着香烟,小声地交谈,啜着纸杯中的饮料。母亲和几个女人正在几个大铝盆中泡宽粉,削土豆。我在人群中一看见母亲,心情就乱成一团。我慌忙地从她们旁边走过,瞟了眼母亲,发现她的眼皮浮肿,脸颊两侧鬓发散乱。我不敢喊她,急忙跟着父亲和弟弟走开了。我特别担心母亲会突然哭着扑向我。然而,自我们三个人穿过嘈杂的人群,走进狭小的厨房,直到寂静的后半夜,我都没听见母亲的哭声。
心有余悸地进到厨房,我见到了白玛老人的大儿子,别人口中的领导、作家,研究嘉绒藏族史非常厉害的学者,出版有书,也得到了省内学术界的肯定。在这之前,我和他从未有过对话,关于他的故事,很多都是我从别人的口中得知。我看过他创作初期的小说,那是个有想象力,也有野心和朝气的人。现在面前的这个人,抽着细烟,面容憔悴,抬眼看见我们父子,眼里只闪过一丝难以察觉的光芒。我情不自禁地喊了一声叔,眼泪差点夺眶而出。
坐在炉火边,也不敢冒昧地提起有关白玛老人的任何话题。闲扯几句后,我们就谈起了各自枯燥的工作和繁忙的生活。这时,我才知道,老人的大儿子为了拥有更多的写作时间,放弃了组织上安排的厅级领导实职,现正在写一部关于嘉绒大小金川战役的报告文学。他的妹妹,也就是老人的二女儿也在几年前退休了,前段时间应她女儿的要求赴北京养老。我连连点头称赞,也不知该说些什么好,只得一根接一根地接过他递过来的烟,点上火,猛吸几口,又把半截烟屁股扔进烧得滚烫的炉膛,在干巴巴的氛围中,焦躁地等待。
终于,天彻底黑了下来,村子上的人也陆续来齐了。父亲提议我们到客厅去跟大伙一起守夜。
我们村在行政划分上被分成了两个组,中间隔着热务河。这两个坐落在河谷平坦处的两个寨子,一个藏语唤作乎杂,另一个唤作孜佐,属热务沟十八寨子中的两个。解放后,取名为红扎。不知经历了多少年的生存繁衍,这两岸五十多户、三百来人的两个藏族寨子因人口负增长,被划分成了一个村。但有意思的是,河东岸一组的村民信奉藏传佛教格鲁派,河西岸的二组信奉藏地原始教派雍仲苯教,多年来,在两边寨子大大小小的葬礼和祈祷法会中,人们不光要念诵苯教八字真言,也要念诵佛教六字真言,和睦相处。
这晚轮到二组孜佐寨的男人们守夜。那是我们搬家前生活过的寨子,在河水的西岸。
守夜仪式刚开始的一两个小时,大家靠在客厅两边的沙发上,拨动念珠,小声地念诵经文,表现得很严肃。我父亲和老人的小儿子,还有几个帮忙的村民进进出出,不斷给守夜的人添茶、敬烟,往铜盆中加木炭。虽是七月,夜晚依旧有些凉意。
差不多快到十点,屋外的人走了。也不知哪位长辈起的头,忽然,诵唱经文的旋律缓缓传来,交谈的嘁嘁声瞬间停了下来。盘腿坐在客厅上方的两位老人托着腮帮子,跟着起音的人唱了起来。我清晰地听见了三条细柔的声线,像清澈的溪流汇集到一起,在我的心坎上涓涓流淌,在体内激起一股莫名的兴奋,让我的身体不由自主地轻颤。
“嗡嘛智牟耶萨列德——”
一曲唱毕,众人陷入深深的寂静中,我发现站在门口的老人的大儿子苍老的脸上已是老泪纵横。我父亲也眼眶红润地快步闪出了房门。
歇了几分钟后,一位长辈轻咳了一声,率先起了调。守夜的男人们自动分成了两个队伍,客厅左排的人唱完,右排的人继续唱,除了领唱的人声音高亢有力,其余的人声线不同,唱了十多遍后,渐渐形成一股低沉有力的和声。我呆呆地看着这些熟悉的人,神情肃穆庄重地把超度白玛老人的经文一遍遍诵唱着,合唱声敲击着我的耳膜,在我胸腔里沸腾。
两边人虽是合唱,但却总有那么一两个更为高亢嘹亮的声音在带动大家,这一两种声音更加深幽,更加动人,仿佛在生者和死者间建立了起一条看不见的线,让死者的亲人听了更加为之动容。他们唱诵的节奏起先较快,后来越来越慢,等最后一人将嘶哑的音准稳稳地落在“萨列德”的“德”上时,客厅外一中年女人抑不住悲伤,迸发出一声凄惨的啜泣声:
“阿—妈—哎——”
这一声呼喊击溃了我内心最脆弱的部分,我赶紧眨了几下眼,生怕别人看见我盈眶的泪水。我从小就非常感性,也害怕生死离别这种场面,二零一三年爷爷奶奶同年去世后,更是变得脆弱。或许成年人心理上越是薄弱的地方就保护得越紧,一旦触碰便要崩溃。
在守夜人休息的片刻,我听见几个不同的哭声与中年女人的哭声交织在一起,有个年轻的女人也在轻声呼唤。有人在安慰最先哭泣的那个女人,提醒她母亲的灵魂还没走远,不能影响她渡过中阴。我侧过身,迅速擦掉眼泪,抿了口茶,掩盖自己的不知所措。
六字真言唱诵旋律极为古老,以前据说有十几种,现在只有少数老人能唱六至八种。我们村好像只有三四种还在传唱。我不会唱诵,只能跟着轻声附和。
唱了一个小时后,守夜的人们开始短暂的休息,上厕所抽烟、喝水。过了一会儿大家又开始唱诵了,这次换了种曲调。这次的曲调更加高亢,也特别耗费气力,我见有人脱掉外套,挽起了袖子。有人的额头上开始渗出光亮的汗水。平时声色出奇好的年轻人,像我的表哥和发小,还有长辈中的代表、戴军绿色解放帽的牧人叔叔,他们都是靠在沙发上,将脑袋缩进双肩中,闭着眼,双手环抱在胸前,以一种忘我的姿态在唱诵,清脆悠远的嗓音盖过了所有人的声音。
有那么一会儿,我也闭上了眼睛,全身心去感受这种唱诵。这声音在某一刻像瓢泼的大雨,滋润干旱的万物,又像高原上的风暴,轰鸣的电雷,冥冥之中使人陷入忘我的反思,从而思考过去和未来,与死亡和毁灭面对面。慢慢的脑子里有一种错觉,即在过去和未来无数个葬礼当中,那躺在棺材中、堆在柴架上、赤身裸体拴在木桩上、等待被泥土掩埋、被大火焚烧、被利刃切碎的那些尸体都是我自己。
人死了,假如真的有魂魄,那么肉体只是化于五行,灵魂经过轮回,生命会以全新的形式、姿态出现。如果没有轮回,死亡就意味着结束、毁灭。一个生命终结,死去的人将会被遗忘。
我被自己的想法吓了一跳,睁开眼睛,呆呆地看着身边的人。我忽然又在想,生者是在缅怀死者、祭奠死者、祈求轮回,同样也是在给自己祈祷,守夜诵经只是一种表现方式。无论是苯教的八字真言还是佛教的六字真言,或只在电视中看到过的新西兰毛利战舞、黑人“哭泣舞蹈”“灵歌”,集体在葬礼中所展现出的虔诚的纪念活动,是对生命的敬畏,是对生和死的一次真正的反思。
就这样思考许久,时间过了十二点。守夜的人停止了唱诵,我以为又是一次短暂的休息,可是这次是真的截止了。大家都有些疲倦了。刚才唱得最好的几个年轻人牌瘾犯了,几下拨开身边的人,凑到一起“斗地主”。人群中有几个人轮流向我散烟,我都谢绝了。屋内大家吐的烟已经在天花板下聚拢、缭绕,我感到眼睛刺痛,舌头发麻。
闲坐中,大家嗑瓜子,喝饮料,我父母和老人的子女们先后送来几盆热气腾腾的杂菜,还有米饭和馒头。大家接着递来的碗,相互揶揄着嘲讽谁的饭量大,吃的肉多,喧哗声此起彼伏。
也许在参加过多次葬礼,见证过不同的人不同的死亡方式后,人会逐渐变得麻木,对待死亡也不会像我这样敏感,思考得那么多。葬礼对于能够活在这片土地上的幸存者,只将其归类为仪式,生对死的告别,死对生的威慑。“把一具失去灵魂的尸体埋入地下,其血肉不久化为土地的养分,灵魂才是永恒轮转的”。这应该是热务沟藏人,上千年前在古格、吐蕃王朝势力延伸下,从阿里某个遥远的地方迁移而来时,流着血泪,背着亲人骸骨,到松州这个藏地边境驻扎、安定,与原住民融为一体后,佛苯理念逐渐融合形成的跨越时空的精神良药。
我吃不下,独自来到院子里,几个上了年纪的人坐在独凳上,围着还未燃尽的炭火念诵经文,黑暗遮住了他们的眼睛和嘴巴,夜色中脸型像极了骷髅。我打了声招呼,便凑到他们身边,与他们攀谈,挨近了,认清了人,心底便产生了亲切的感觉。他们关心着我的工作,劝我应该多回家来,也感叹着他们也快死了。说来说去,话题就转到房内正在大声喧哗的守夜的人。有个脾气大的老人,还朝地上吐了口痰。
他们说起以前守夜,男人们戴着护身符,带上长刀——守夜的初衷是为了防止起尸——守夜人整晚都要唱诵经文,天明才能结伴离去,千万不能独自离开。现在社会变了,世风日下,男人们守夜一点也不严肃。为了证明他们的观点,一位老人还讲起了热务沟上下寨子几次起尸诈尸的经过,以及被僧人喇嘛降服的故事,还有一位老人说最重要的是防毒药猫,被她一咬,什么尸体都会复活。
对于他们的种种说法,我只是出于尊重耐心听完,并没有太留意,这条河谷本来神鬼故事就多,大多数我都听过了。如果换作以往,我会询问一些故事的细节,可是今天对我来说,紧张刺激的鬼故事显得索然无味,于是又起身返回客厅。
屋内人群吵嚷着,吃饱喝足后,精神高涨了,打牌的加大了赌注,好几个人不玩牌也跟着下注,围观的人不免紧张起来。我无心观望,裹上藏袍,以一个舒服的姿势躺在沙发上玩起了手机。
凌晨三点左右,几个守夜的人离开了。我听见屋外摩托车在轰鸣。人群渐渐变少,我用藏袍盖住脑袋。困意袭来,脑海中却浮现出白布包裹成胎儿形状的老人,被酥油灯印在墙体上的冰冷的影子。
偶然间,我想起了二零零九年夏天去广元市苍溪县读“9+3”时的情景。那是个傍晚,阳光已经翻过山头,白玛老人听说从未出过远门的我,将要去一个他从来没有听说过的地方念书,便拄着那根磨得十分光滑拐杖,来我家里跟母亲聊天。她临走的时候,从藏袍里掏出一个布袋,从里面抽出一张红灿灿的一百元塞给我,嘱咐我好好读书,出了门不要饿肚子。那种被慈爱笼罩的感觉,迄今为止都让我难以忘怀。
忽然,不知是睡是醒,迷迷糊糊中我看见停放老人的房门吱呀一声打开,白玛老人穿着干净的藏袍,走出房门,轻巧地飘出家门,在金子般明亮的阳光下飞上院子前立着的經幡,飞上盖着红瓦的屋檐,飞过错落在梯田间的村落和墨绿的山岗,飞速地冲向云端,像一支光彩夺目的利箭闪耀在蔚蓝苍穹的最深处,消失在太阳与月亮之间。
——谨以此文纪念白玛奶奶。
责任编辑:索朗卓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