鱼娃

宫佳

1

退潮了，海浪拍打着礁石，一浪比一浪矮，一浪比一浪软，露出更多高高低低的礁石。

鱼娃和星子各自提着水桶，踩在泥沙上。

鱼娃的脚不安分，哪里有一小汪海水，他就踩到哪里，溅起一朵朵更不安分的小水花，有的还溅到他的小腿肚子上。

“星子，咱们比赛，看谁赶的海货多？”

“比就比！鱼娃，咱们都是海边长大的娃，谁怕谁啊？”星子一点也不示弱，他的眼睛也没闲着，没走几步，就从泥沙里挖出了一只猫眼螺。

“呀！小眼睛蛮尖的嘛！”

星子不搭腔，就在水湾里轻轻地清洗猫眼螺上的泥沙，白白嫩嫩的肉露在螺外。星子说：“嘿！这猫眼螺真傻，把它放进水里，它一点危机感没有，这肉呀，摸着有点像果冻。”

星子把猫眼螺捞出来，握在手掌里一捏，细小的水柱嗞了出来，肥嫩的肉就慢慢缩回螺里了。

鱼娃没心思看星子挤猫眼螺，他的水桶还空着呢！他大跨步向前，想要赶到好货，就要随着潮水走。

在一棵宽大的墨绿色海菜旁，鱼娃看到一只关公蟹，那蟹子太小了，缩着。他的眼睛只扫了它一眼，就没了兴趣，把目光移到别处去了。

在一处礁缝里，长了好多褐藻，褐藻里隐约露出一些辣螺。鱼娃用手一摸，感觉到礁缝里布满了密密麻麻的辣螺，奶奶最爱吃辣螺了，吃完辣螺肉，抿一口温开水，嘴里甜丝丝的。他摸了一大把，又一小把。

鱼娃又揪了一把龙须菜，奶奶爱用这个拌凉，搁点小绿葱，再拍几瓣大蒜，滴几滴香油，就是无上的美味了。

他的眼睛还在四处看，目光再一次落在那只关公蟹上，它还是一动不动地趴着。

鱼娃走过去，把它捏起來。怪不得它不动呢，原来是它的腿被白色的渔网缠了个结实。

鱼娃又拉又扯，还动用了虎牙，才把关公蟹从渔网里撕扯出来。他把关公蟹轻轻地放进水湾，说：“去吧！”那是一处深水湾，水有点混，有点红。

鱼娃猛然看到一只八爪鱼的脑袋在一块石头边上若隐若现，他迅速搬开石头，那只八爪鱼爪子的吸盘紧紧地吸在石头上。鱼娃扯住它的一个粗爪子，一抖，它的八个爪子张开，绽放出一朵大大的太阳花。

“这偏口鱼还想卧沙呢！嘿，它的本领再高，也逃不过我的火眼金睛。”

身后传来星子得意的声音。

星子可真是淘气，他把卧沙的偏口鱼抓起来，又放回沙里，眼看着它卧进沙里，又抓出来，偏口鱼白白的腹部朝上躺在沙里。

鱼娃提着水桶走过去，瞄了一眼星子的水桶，目光就紧紧地被锁住了：星子竟然摸到了一只海参。

鱼娃吐了吐舌头，想：我的乖乖，这次我是输定了，在这看不到边的大海滩上，我能有那么好的运气再摸到一只海参吗？

鱼娃自己都没有信心。

星子的运气真好！

“星子，捡这么大个的海参啊！真了不起！”

鱼娃一转头，看到村里的明子哥凑了上来。

“明子哥，你怎么也来了？”鱼娃问道。

“我这两天休假，这不，初一退大潮，我也凑热闹来了。”

明子哥是鱼娃爸爸的徒弟。曾经，鱼娃的爸爸是小渔村里数一数二的海猛子。可后来不知道发生了什么，爸爸再也没下过海，最后去了遥远的内地做工，明子哥也改行了，在育苗室里工作。

“明子哥，我和星子比赛，他竟然捡到海参了，我这回是输定啦！”

“别灰心，说不定你也能捡到海参呢！”明子说。

“哼！捡不到海参，我就下海捞。”

“啊？鱼娃，你疯啦？要是让你奶奶知道了，一定会告诉你爸爸的。”

“我才不怕我爸呢！”鱼娃的声音小了点，显然，他心虚了。

鱼娃想了想，又继续说：“我爸再凶，他也远在天边，过年都没回家，他管不着我。我就是要下海捞海参，捞大个的海参，我还要像我爸当年那样，成为渔村里数一数二的海猛子。”

“鱼娃，别瞎嚷嚷，现在是7月，海参都夏眠了。捞海参不容易，连海猛子都歇着了，就凭你？”

“我怎么啦？明子哥，我不是还有你吗？你可是得了我爸的真传，难道你也像我爸那样，怕了海里的妖怪，不敢下海了吗？”

“谁说我不敢下海啦？”

鱼娃挑衅地看着明子。

明子笑笑说：“鱼娃，你这激将法行不通。就为了你和星子的比赛，我就得豁出去下海捞海参？”

鱼娃把嘴一撅，说：“我才没这样想呢！只是我要捞一只大个的海参，有大用处。明子哥，求你了，我爸说，这个暑假过完，我就要离开小渔村，去那个没有大海的大城市上学了，在这之前，我就想做一回小海猛子，捞一只海参。这样，我去到那里上学，也有了在那些城里的学生面前吹牛的资本啦！”

“哦？能去城市里上学是我求之不得的美事啊！说说看，你为什么想要在城里的学生面前吹牛啊？”

“我才不喜欢去城里上学呢！在咱这多好，我爬到屋顶就能看到大海，城市里净是垛在一起的鸽子笼，人住在里面光看四面墙啦！还有，我爸租的房子的房东女儿看不起我，我去过一次，她嫌我口音土腥。嘁，我还嫌弃她连海瓜子都没见过呢！她呀，最多只磕过葵花籽……反正，我就是不喜欢城市。”

“明子哥，我也想去，我知道你家里有船，还有潜水员的那套装备，我可以不下海，在船上替你们看船，你就答应我们吧！”星子也开始央求。

海边长大的娃，几乎个个都会游泳。夏天，他们下饺子似的在浅水区游泳，这都是家常便饭。但是，大人们禁止他们前往深海区。

明子想了想，说：“要去捞海参也行，得约法三章。”

“好啊！别说是三章，十章都行。”鱼娃兴奋地喊。

“第一，咱们捞海参只下海三次；第二，每次下海大约20分钟，只能下潜到五六米深的海域，深海域压力大，身体会吃不消的；第三，鱼娃不能离我太远。”

“行！我答应。”

2

第二天，明子真的带鱼娃和星子出海了。

一群海鸥围着小船飞翔，鱼娃拿出事先准备好的鱼肠拧成几小段丢在甲板上。那些海鸥纷纷落下来，啄那些零碎的鱼肠吃，有一只胆大的海鸥还飞到星子的手上啄食。

“嘿！真带劲！”穿着救生衣的星子喊道。那些海鸥吃完了鱼肠并不离去，而是围着小船飞。

明子望着海面，说：“前面那片海域就是我们的目的地啦！”

“小时候，奶奶总是对我说，深海里有吓人的海妖，我才不信呢！那都是骗小孩的话，就算有海妖，我也不怕，我就是专门打海妖的鱼娃！”鱼娃喊道，“大海参，我来啦！海妖，我不怕你！”

“鱼娃，吹牛不上税呀！”明子笑道，“老话说，是骡子是马拉出来遛遛，走，下海去啦。”

明子把一套预先准备好的潜水装备递给鱼娃。

星子问：“明子哥，鱼娃的潜水服是哪来的啊？”

“借徐矬子的。海猛子的装备都是定做的，作为大人，徐矬子长的偏矮；作为孩子，鱼娃又长得偏高，一凑合，正好。”

“明子哥，谢谢你，让你费心啦！”

“我是你爸的徒弟，你第一次下海，甭管捞没捞着海参，都要把安全放在第一位呀！”

鱼娃和明子费了好长时间才穿戴整齐，明子还在右腿上别了一把逃生刀。

鱼娃的脖子上挂着一个大网兜，星子捂住嘴偷笑，鱼娃的网兜竟然比明子哥的还要大，看来，他是铁了心要捞个大大的海参。

星子看着他们背上背着氧气罐，腰上绑着铅坠子，脚上还穿着脚蹼，就说：“你们这身行头都惹得我眼馋啦！”

“别眼饞啦！星子，你得在船上接应我们。”

星子点点头。

“扑通——”一声，明子先跳下了海。

“扑通——”又一声，鱼娃也紧跟着跳了下去。

星子只看到两朵大水花绽开，又消失了，辽阔的海面上白茫茫一片，就连那些海鸥也没了影子。

3

鱼娃潜到海底，真新鲜！海带长在礁石上像长长的旗子，一垄一垄的小沙丘就像水的波纹一样。鱼娃游了半天，光从水镜里看风景了，还没看到一只海参。他想起明子哥说过，海参在夏眠，它们都躲在岩石缝里睡大觉呢。

他翻了几块石头，只捡到几个夏威夷贝，一个海胆。一条长长的鲈鱼游过，身上的黑斑点闪着莹莹的光，鱼娃还从没见过这么长的鲈鱼。

鱼娃向明子游去，看到明子哥的网兜里有几个大梭子蟹，梭子蟹的长腿是紫色的，在网兜里挥舞着大钳子。

明子哥冲鱼娃点点头，往海面游去，鱼娃紧跟在后面。

在船上等待的星子伸出手把他们一一拉到船上。

鱼娃摘了水镜，看着网兜里的海货说：“没抓到一只海参，海参贼得很，都找好地方躲猫猫去了。这次，算扎了个空猛子。”

“已经不错啦！看看，论个头，这些海鲜比在岸边捡到的大得多啦！”星子安慰道。

“鱼娃，还有两次机会，别泄气，我们先在船上缓一缓，补充体力再下海。”

鱼娃不服地噘着嘴，心想：等会儿下海，绝不东张西望，到了海底就掀石头，争取早点抓到海参。

星子从甲板上小心地揪起一只大梭子蟹，它的大长腿夹着一只小赤甲红蟹子，星子把小赤甲红扔回了大海。

鱼娃再次潜入海底，一群大大小小的鲳鱼在珊瑚里游来游去。哦，好大的魔鬼鱼呀！鱼娃定了定神，他才不想分散注意力呢！

他戴着手套，一个劲儿地掀石头，每掀一块，就腾起一阵沙尘。

终于，他看到了一只老老实实趴着睡大觉的海参。

鱼娃心头一喜：这么大个的海参啊！他的手有点颤抖，把海参捏起来，就往海面游去。

“哗啦——”一声，鱼娃兴奋地把海参举过头顶。

“哗啦——”明子也浮出海面。

“哇！鱼娃总算是捞到海参了。”

“比我强，我又空手回来啦！”

“咦？这海参怎么缩水啦？”

“是的，出海后它会变得黏糊糊、滑溜溜的，还会缩水。”

“鱼娃，我知道你捞这只海参很不容易，你的心情我理解，可是这只海参要放回大海。”明子说。

“为什么？”鱼娃一听，吼道。

“它的参龄大约只有三年，我们只能捕捞参龄超过五年的海参。”

鱼娃想：明子哥是不是妒忌我抓到海参，所以故意让我丢回海里呀？我觉得这只海参挺大的。他的心里很不服气。

“鱼娃，别瞎想，我没那么小心眼，我是大海猛子，能不了解你这小海猛子的心理吗？可是，这只海参的确不够个！”

“鱼娃，就听明子哥的吧，你别伤心，你要实在捞不到，我就把我捡的那只海参送给你。”星子小心翼翼地说。

鱼娃一扬手，那只海参划着弧线落入大海，溅起一朵小水花。

“不要！我还有一次机会！”

鱼娃说完就潜入了海里，明子紧跟在他后面。

这一回，明子的运气不错，他在一个礁缝里找到了一只海参，等他回头想找鱼娃时，吓出了一身汗。

鱼娃呢？

明子把海参丢进网兜，心想：这鱼娃一定是求胜心切，往深海域游去了。

这可怎么得了？明子开始责怪自己太大意了。深海域的压力大，鱼娃要是长时间待在海底，对身体损伤是很大的。

他拍打着脚蹼，顾不上掀石头了，四处寻找鱼娃，他甚至把别在右腿上的逃生刀取出来，做好了应对突发状况的准备。

在一丛大珊瑚礁的旁边，他看到了鱼娃：鱼娃的腿被白色的废旧渔网缠住了。他的脚蹼被乱糟糟的渔网缠成了一个粽子，正在使劲挣扎。

明子拔出逃生刀去割那些渔网，细细碎碎的渔网终于被割断了，鱼娃的眼泪扑簌簌地滴在水镜里。

明子一只胳膊抱着鱼娃向海面游去。

星子看到一起浮出海面的明子和鱼娃吓坏了，忙把他们拉进船里，帮他们把潜水服都脱了下来。

鱼娃趴在船上，半天没动，两只耳朵往外渗血，一只手死死捏着一只大海参。

星子边给他擦耳朵，边喊：“鱼娃，鱼娃，你怎么啦？你说句话呀！”

“让他缓一缓吧！”明子说，“吓死我了，鱼娃为了这只海参，自己潜到深海域，还被渔网缠住了，幸亏我及时找到他。想想都后怕。”明子心有余悸。

星子这才注意到，那是一只大个的海参，不肥，但论其长度，差不多有矿泉水瓶那么长了，真是少见。他又看到明子从网兜里也取出一只海参，个头小多了。他想：这只看起来小一些，也至少有五年的参龄啦！也算是大收获了。

鱼娃休息了一会儿，缓了过来，擦了擦耳朵，又拍打了几下耳朵，说：“海底真的是有妖怪，我的耳朵刚才什么也听不见了，还好现在好了。”

“啊？”星子喊道，“鱼娃，海妖怪长什么样啊？有几只手，几只脚啊？是不是长得很吓人啊？”

“去，去！”明子说，“别添乱！我们回家。”

4

看到岸边了，鱼娃的话终于多了起来，他说：“明子哥，星子，我出海捞海参不是为了与星子比赛。我奶奶要过70大寿了，海底的野生海参营养价值高，所以我才想抓一只给她补补身子。我打小在奶奶身边长大，拗不过我爸，一定要去城里念书，但我一想到奶奶一个人孤零零留在小渔村，心里就不得劲。就说奶奶的70大寿吧，我爸爸在城市打工赚钱，他就算有这份孝心，可能也不舍得出钱买野生海参给奶奶祝寿。我就不明白了，在小渔村待得好好的，为什么要去大城市呢？”

“鱼娃，没想到你有這份孝心啊！我是你爸一手带出来的海猛子，我这只海参也送给你给奶奶祝寿。你是不明白你爸爸的苦心，这回，你自己下海，应该也明白了你奶奶说的海妖怪到底是什么了，其实就是海底的各种突发状况。

“有一年，你爸潜水捞海参，中途氧气罐没氧气了，幸亏他凭借丰富的经验和坚强的求生意志，丢掉了铅坠，才得以逃生。后来，经过很长时间的康复治疗才捡回一条命。从此以后，你奶奶和你妈妈说什么也不让他干海猛子了。”

明子哥摸了摸鱼娃的脑袋，缓缓地说道。

沉默了许久，鱼娃说：“我再也不说爸爸是胆小鬼了，还有，你们要替我保密，我不想让奶奶知道我下海了，就说这海参是海边捡的。我不想让奶奶担心，我也不再下海捞海参了。”

“好的。鱼娃，其实你爸爸从来就没忘记自己是生活在海边的人。你也知道，海底的野生海参的营养价值高，捕捞的海猛子也多了，这就造成了野生海参越来越少。短暂地放弃捕捞，其实也是为了给海洋生物喘息生长的时间。”

“哇，鱼娃的爸爸真了不起！”星子由衷地说。

“鱼娃，你这个小小海猛子，经历了这次海底历险，是不是对城里房东女儿的偏见有抵抗力了？”

“嘿！现在想想，那都不是事。”鱼娃不好意思地摸了摸后脑勺，笑着说。

“鱼娃，好好珍惜你这样的上学机会。我是高中生，你爸是初中生，我高考失利，就是因为英语不及格。你知道，在咱这小渔村，连个像样的英语老师都没有，你爸外出打拼，只是想给你提供更好的学习资源。”

鱼娃重重地点点头。

“鱼娃，你爸总有一天会回来的。咱们村要拆迁了，等有了资金，我要搞网箱养殖海参。你要好好念书，将来，我们把海产品卖出小渔村，卖到全世界，赚外国的钱到咱小渔村花，那多美气啊！”

“啊！这些话我听得热血沸腾了。”星子热烈地说。

“好！”三个人击掌。

鱼娃回头，海面平静如镜，他把手放在嘴边，拢成一个喇叭状，朝着海面大喊：“我会回来的！我们都会回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