性情老人马识途的百岁人生

2024-04-22 21:10廉综
廉政瞭望 2024年4期
关键词:马识途

廉综

9年前,马识途老人满100岁,他给自己写了一首四言诗:

少年救国,负笈出峡。工业救国,一现昙花。

参加革命,报效国家。不想当官,却戴乌纱。

……

阎王发令,小鬼来抓。大限一到,跟他去吧。

这首四言诗,既有对少年志向、人生追求的简略概述,亦有豁达乐观的心态传达。

转眼9年过去了,在甲辰龙年,这个老人过完了109周岁生日,两个多月后的3月28日,却不意与世长辞。

马识途青年时即投身革命,担任过不少领导职务,在文学领域笔耕不辍留下数百万字书作,他的书法天真自然为人称道。

近日,马老家人对外传达了他对身后事的意愿,表示一切从简,不接受花圈不举行遗体送别活动。直至身后事,依然透露着他简朴无欲、豁达通透的性情……

少年识途,一生奔赴

1915年1月17日,马识途生于当时的四川忠县,当时家人给他起的名字是马千木。

马千木六岁入读私塾,读古文、练毛笔字,后来在父亲马玉之筹办的新式中学入读。1931年7月,他遵照父亲“本家子弟十六岁必须出峡”的教诲,离开家乡考入北平大学附中读高中。在那里求学的过程中,他得知旧中国之所以衰落是因为工业落后,因此萌生了工业救国梦。

九一八事变后,马千木跟同学南下上海求学。在浦东中学里,马千木写了一篇《万县》,在叶圣陶主编的上海《中学生》杂志发表,获该杂志征文奖。当老师勉励他以后当作家时,马千木回答:将来我要当工程师,工业才能救国。

马千木想学习制造炸药,他1936年考入了中央大学工学院的化工系读书。在那里他渐渐了解到,工业救国不现实。迷茫时刻,他接触到了共产党,参加了党的外围组织——南京秘密学联小组。”

七七事变后,马千木拿着董必武和陶铸的介绍信,辗转到武汉,被后来的首任监察部部长钱瑛介绍入党。

入党申请书上,签名位置写着马识途。他对自己的入党介绍人钱瑛说:“我改了名。从入党的这天起我找到了自己的道路,老马识途了。”

这是1938年3月,马千木23岁。100多岁时,回忆起入党的情景,马老还激动得掉眼泪:“在场的也只有我和钱大姐两人,可这却是我人生的转折点。”

短暂地从事过工人运动、当过战地记者之后,马识途开始在鄂西的乡村里从事地下党工作。那时,他与大学时就志同道合的恋人刘蕙馨顺利成婚,一起从事革命工作,刘蕙馨任中共鄂西特委妇女部长。1941年,由于叛徒的出卖,才生下女儿一个月的刘蕙馨,与时任中共鄂西特委书记何功伟不幸被国民党逮捕,于同年冬壮烈牺牲,女儿下落不明。

直到1960年,通过多方查找,马识途才找到了自己的女儿。他后来把刘蕙馨和何功伟的故事写成半纪实小说《清江壮歌》,激励了一代代清江儿女。

当时,因地下工作受阻,按照上级“长期埋伏,以待时机”的指示,马识途考入西南联大中文系,毕业后被组织安排到成都进行地下工作。

解放前夕,国民党破坏了重庆和川东的地下党组织,对川康特委系统的地下党组织构成严重威胁。作为川康特委副书记的马识途,潜伏任务困难重重。

马识途讲过他如何“试梢”,以确定自己是不是被特务盯上了。

那是一次与人约在茶楼见面时,他怀疑有人盯梢,于是故意下楼,在楼梯转弯处停下来,摸出烟和火装作要抽烟。

这时,有两个人急匆匆地赶下楼来,被他看了个清楚,果然是刚才怀疑的三个鬼头鬼脑的人中的两个。他记清了盯梢人的样貌,揣摩着特务为了扩大战果不会直接在大街上抓他,于是与两个特务展开了周旋。

他来到街上,在春熙路来来往往的人群中,随便握住一个人的手,热络地打招呼,对方看到他这么热情笃定,也迎合了两句,他又附耳低语了几句便匆匆告辞。这么虚晃一枪,盯梢的特务便分了一个人去盯那个商人。和平日子里的寻常讲述,在当年却是“生死一瞬”的惊心动魄。

文坛巨匠马识途曾与巴金、张秀熟、沙汀、艾芜并称“蜀中五老”。

回忆当年的情景,马识途说起要经常伪装,所以留着两撇胡子,方便在危险的时候一下子刮掉改换形象。并且身上有两副眼镜,帽子里外颜色不同,还备有一件两面不同的雨衣,“一看劲头不对就换装”。

新中国成立后,马识途被委以重任,担任过成都军管会委员,川西区党委委员、组织部部长,成都市人民政府监察委员会主任,四川省建工局局长,建设厅厅长,建委主任。1958年,马识途被任命为中科院四川分院(后为西南分院)党委书记,筹建中国科学院四川分院。正当他打算对科学管理工作大展拳脚之际,他又接到了新的任命:西南局宣传部副部长、科委副主任,分管文艺工作。

“文化大革命”后,马识途获平反,担任过四川省委宣传部副部长、中科院成都分院副院长、党组副书记,1979年12月任四川省人大常委会副主任、党组成员,直到1985年12月离休。

曾任原成都市人民政府监察委员会主任的马老,在近年来成都市纪委监委看望他时,殷切寄语全市纪检监察年轻干部要戒骄戒躁,有心胸有气度,为新时代党的事业建功立业。

多年以后,马识途接受采访,谈起指引自己前行的心中的光源,他说,我坚定地信奉共产主义。他说人生的意义是,“自己下了决心要走一条什么路,定了以后就应該一直坚持下去,不要动摇,不要一遇到困难就变了。”

半生文学路,笔耕逾百岁

2010年,随着电影《让子弹飞》的热播,马识途被更多的人熟知。电影的故事改编自马识途的小说《夜谭十记》里的《盗官记》一文。而《盗官记》是马识途根据父亲的故事写就。

马识途的父亲马玉之当年被四川最大的军阀刘湘赏识,被委派去大邑县任县长,马玉之带着一排手枪队去上任,经过与当地恶霸一番明争暗斗,占了上风站稳脚跟。

父亲的这段经历,后来也出现在马识途的《百年拾忆》中。2014年8月4日,年届百岁的马识途和他103岁的哥哥马士弘,同时出版了百岁回忆录《百岁拾忆》和《百岁追忆》,成就一段文坛佳话。

其实,马识途早在年轻时,就不时有文学作品发表,并且在西南联大受过文学方面的科班训练,但那时他没把写作当作人生理想。

直到1959年,《四川文学》主编、老作家沙汀邀馬识途在国庆十周年写一篇纪念文章,于是有了回忆文章《老三姐》的面世。文章受到时任作协党组书记邵荃麟的关注,邵荃麟鼓励马识途创作:“革命老同志中能搞文学创作且有特点的很少,你是老同志,既有丰富的生活经验,还有在西南联大养成的基本功,完全可以写东西。”

马识途逐渐在繁忙的工作之余,搞起创作。1960年,以刘蕙馨为原型的长篇小说《清江壮歌》完成,《夜谭十记》,长篇小说《沧桑十年》《京华夜谭》,纪实文学《在地下》等等陆续面世,一发不可收。76岁的时候,他还学会了用电脑写作,直到2021年,106岁时还有新著《马识途西南联大甲骨文笔记》出版上架。

2005年四川文艺出版社出版的《马识途文集》,有12卷足足480多万字,汇聚了马识途70多年文学生涯各个时期的作品。

相比其他作品,马识途的《盛世微言》杂文集相对关注度没那么高,但细读之下,其中《“贪官升官”论》《会议的规格》《“59岁”现象》等百余篇杂文,不乏针砭时弊一针见血之作,饱含着他对于时事政治的关心,对于官场中不良现象的忧心。

在文艺领域,马识途担任过的职务有中国作家协会理事、顾问、荣誉委员,四川省文联主席、名誉主席,四川省作家协会主席、名誉主席,中华诗词学会副会长等,他与巴金、张秀熟、沙汀、艾芜并称“蜀中五老”,2013年1月17日,被授予巴蜀文艺奖终身成就奖。

在马识途看来,文学其实就是人学、美学,是人类用文字为自己寻找灵魂的家园,安放自己的精神。“文学于世道人心有作用,能让读者的灵魂升华、净化。”

但他下笔的动力,却没有那么“严肃”。他说:“写作对我来说就是娱乐,就是快乐,要抱一个快乐的态度,就可以写得好一点。我不认为写作是为了成就,我想写就写,把心里想说的说出来。”

马识途晚年时强调自己写东西要讲真话,他说“真话不一定是真理,但是是走向真理的必由之路,说假话永远不能接近真理”。他说《百岁拾忆》讲的可能不都是真理,但却是肺腑之言。

马老同样坚持到百岁以后的,还有书法艺术。2014年5月24日,他的百岁书法展在北京盛大开展。他曾撰文表达对书法的理解:“书法应是出自人的本性,性灵的外露,情绪的宣泄,贵在自然,不宜刻意为之。”

百岁时马老还举行了书法义卖,义卖所得全部捐给了四川大学文学与新闻学院,用于资助热爱文学但家境贫寒的大学生。为此,文学与新闻学院设立了“马识途文学奖”,马老前后捐资共386万元。

一颗达观心,寿跨世纪

“按四川方言说,不晓得是咋个搞起的,我忽然就混到100多岁了。”马识途曾经这么对人笑谈自己的百岁人生。

正是忽略了时间的概念,不给自己设限,这样的生活哲学,让马识途老人不仅长寿而且创作力旺盛。

耄耋之年,马识途生活规律。清晨散步,早餐后读书阅报创作,全然忘记了“今夕是何年”,任凭时光流逝,自顾自重复规律的节奏。

对时光的不在意,其中也蕴含着不认命不服老的倔强。“我已百岁,垂垂老矣,如日薄西山,夫复何为?我偏不认命,还把往年的生活碎片拾掇起来。”这是他写《百年拾忆》的心态。

对于长寿的“秘诀”,他概括得很简单:“吃得、睡得、走得、写得、受得。”马识途曾和他的哥哥一起作过一首“长寿三字诀”:不言老,要服老;多达观,少烦恼;勤用脑,多思考;能知足,品自高……

这样的心态造就了马识途性情中天真率直的一面。1997年重庆直辖后,重庆市作协成立,时任四川省作协主席的马识途率队祝贺,发完言后,他悄悄掏出一张纸条,递给时任重庆市作协主席黄济人。黄济人打开一看,是马识途要求加入重庆市作协的申请书,哭笑不得。马识途还非常严肃地说:“我是重庆人,连家乡的作协都不加入,我还算啥子作家呢?”

关于如何看待人生的困苦磨难,马识途以他的一副书法对联回答:“未遭受天磨人算三灾五难九死一生怎能叫钢丁铁汉,唯历经恶水险山七拐八弯百折千回才得知况味人生。一个人如钢似铁,怎能不长寿?”

“文化大革命”期间马识途受到迫害。一天,他正在和自己的儿子下棋,造反派来人传唤,又要挨斗。他对儿子说,棋不要收,自己去去就回。批斗会上,在一片“打倒”口号声中,马识途却低头默想那盘残局,灵机一动,竟吟出打油诗一首:“红吃黑来黑吃红,一场混战乱纷纷。人生不过一棋局,我劝痴儿莫认真。”

也许正是豁达乐观的心态,让马识途能在晚年两胜癌症。

2001年,马识途检查出肾癌,并且病情严重,医生会诊结论是必须立即手术。病床上的马识途对医生笑笑说:“得了就得了吧,吃了五谷生百病,没什么可怕的!”手术过后检查发现,他身上的癌细胞竟然完全消失。

2007年,马识途又被查出身患肺癌,仍处之泰然,他在病房里写出了《夜谭十记》的续集《夜谭续记》。初稿完成之际,医生告诉他,肺上的肿瘤阴影不见了,血液指标也完全正常。他戏说道:“咋个,癌魔和我斗,落荒而逃了吗?”

“寿星我见过不少,但是没有见过像马识途大哥这么滋润、匀称、舒服的老寿星。”说起马老,作家王蒙充满敬意,对他作品中透露的智识更是极口称赞,提到马老的书法“人无媚骨何嫌瘦,家有藏书不算穷”,王蒙感慨:“文人风骨,全在这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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