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柳
“同情”美学观是宗白华美学思想的核心观点之一。“同情”是审美主体由外物引起的情感波动进而以内心感悟与之互动获得的审美体验,即用同感的审美方式认同另一生命。“同情”美学观不仅有助于审美主体认同中国前人精神价值,又可对前人学说进行现代化的阐释,而且“同情”美学观打破时间的隔阂,将“晋人之美”融入民族精神中,为民族启蒙事业提供精神资源。“同情”美学观在“小我”中,获得个人精神愉悦;在“大我”中,观照民族启蒙精神。
宗白华的美学思想发源于20世纪初,当时中国社会处于制度变革时期——旧制度衰落,新制度萌芽。宗白华在面对五四浪潮奔涌袭来时,期冀帮助时代青年在社会体制变革、各种救世思潮奔涌而出的时代,摆脱特殊的苦闷心境。在西方知识的影响下,宗白华以中国传统文化为根基,提出了“同情”美学观。宗白华主张用“同感”的审美体验,“纵身大化,与物推移”。
何为“同情”
“同情”是宗白华美学观的一个核心观点,他曾形象地描述他所说的“同情”:“诸君!艺术的生活就是同情地生活呀!无限的同情对于自然,无限的同情对于人生,无限的同情对于星天云月、鸟语泉鸣,无限的同情对于死生离合、喜笑悲啼”。宗白华“同情”美学观是在受到西方生命哲学的感染下构建而成的,并灌注中国文化意味的“同情”美学观。
西方文化价值指向是个人本位,显现在文学艺术中侧重主体的价值。西方文化中“情”指向的是一种生命力感,即是“对象化了的人的本质力量”。利普斯“移情说”主张在移情进程中,将主体的精神特质输入客体中,使客体成为人精神的标识,从而显现出主体的精神价值,“审美的欣赏并非对一个对象的欣赏,而是对于一个自我的欣赏,它是一种位于人自己身上的直接的价值感觉”。由此,既可以清晰地看出利普斯注重的是对于自我的欣赏,也可以透视出其代表的是整个西方文化的个人本位的思想。与“移情”说有着相似观念的是谷鲁斯的“内模仿”,“内模仿”承袭了西方主体本位的思想,关注的是主体单方面的作用。谷鲁斯认为内模仿是深藏于内心,不会付诸实践行动的个人心理模仿行为。也就是说内模仿是个体内心的模仿,是审美的模仿。“内模仿”偏向的是主体的内部生命活动,和“移情说”强调个人主体是一脉相承的。
中国传统文化追求物我合一的境界,宗白華的美学精神沿袭了传统文化的向内追寻。要想明了宗白华提出的“同情”观,首先要知晓他所提出的“同感”,二者关系密切,并“在一定意义上是一种因果关系,‘同感是‘因,‘同情是‘果,两者相辅相成、不可分割”。即“同感”是因与外界事物接触而产生的情感波动,“同情”则是审美主体由外物引起的情感波动进而以内心感悟与之互动获得的审美体验。因此,“同感”是“同情”产生的情感基础,“同情”是“同感”得以呈现的审美状态。
宗白华认为,“同感”是灌注了个人情绪并表现个人内在生命活动,即“凡将个人内部之情绪感入此物,而视此物为生命之表现,即为同感”。宗白华理解“同感”是从内在生命活动角度切入,这与谷鲁斯强调内在心理模仿有相近之处,但宗白华指出,因为每个人的经历不同,内模仿也大不相同。因此,“移情说”和“内模仿”是与西方以人为主体的观点一脉相承,而宗白华所提出的“同感”则是以一种人与物同等、平视的观念进行的交互对话。“同感”与两者有着较大的观点差异,但是却与狄尔泰“体验”说有着某些关联。
“体验”是狄尔泰生命哲学中一个重要的本体论概念,在狄尔泰观念中,体验是一种能动的生命活动。狄尔泰侧重从生命本身的角度理解生命,也就是说人通过自己亲身的实践活动掌握关于生命的知识。宗白华的“同情”说与其有相似之处,同情本质上是一种情感,它源于对他者生命的体验,即用同感的审美方式认同另一个生命。宗白华怀着儒家哲学的自由放任之心,感受万物,追求天人合一境界中的大化及气韵的和谐。
中西“同情”的美学同构
宗白华提出“同情的了解”美学批评观,想要给予旧文化以新评价:“我们对旧文化的检讨,以同情的了解给予新的评价,也更显重要”,宗白华主张用“同感”的方法对待前人的学说,设身处地地了解前人才可能获得前人思想的现世价值。
阐释前人的思想要打破时间的阻隔,狄尔泰与宗白华的时间观有着相似之处。狄尔泰“体验”中的时间和自然时间不同,自然时间是匀速流动并且一直前行,但在“体验”中的时间是充满着感情的时间。宗白华“同情”说是用一种“同感”的方法、设身处地地与前人进行对等的交流,也就是打破时间的隔阂,与前人进行对话。在此处,宗白华与狄尔泰是相通的,他们把时间看作流动之态。生命是有终点的,可是在生命中的时间是流动着,无终点的。
精神活动是“体验”的抽象形态,宗白华与狄尔泰认为精神活动所存在的范围是有所不同的。狄尔泰“体验”所指向的对象是人的自身存在。“体验是亲身在场,是以身体图式对外部世界的直接感知”,此时的“体验”强调的是人的实际参与,也就是说“体验”具有直接性。宗白华“同情”说的对象同样指向生命、宇宙,可谓是承继了狄尔泰的观点,但是在审美体验方面,宗白华倾向于主体的内心感悟,这与中国传统文化注重内心感悟有着很大的关联。在宗白华看来,领略世界,只有与世间万物的生命与灵魂沟通,做出细腻的理解和领会,才能“同情”它。
狄尔泰“体验”说指向的是具象的个体,并且主张哲学以“生命”为出发点;宗白华“同情”指向的同样是生命存在,二者所指对象归属的领域相通。但是狄尔泰强调的是人“亲身参与”,而宗白华则更加注重心灵的感悟、精神的丰盈,这与中国传统文化注重内心感悟有着密切的关联。宗白华“同情”说融汇中西方文化,建构出独属于其的精神世界。
宗白华认为,中国节奏性和音乐性的生命时间意识不同于西方的几何之境。西方传统时间观将时间归入空间化,问题是否认了生命的创化,柏格森针对传统时间观提出了“纯粹时间”。宗白华以二者为参考,从中国传统文化中提炼了一种不同于二者而又高于二者的时间观——时空合一,即为“合”。宗白华借助《周易》中的“鼎”“革”二卦阐述“合”的时间观。
宗白华认为《周易》的时空观是“合”。“《杂卦传》曰:革,去故也;鼎,取新也。生生之谓易也。革与鼎,生命时空之谓象也”。宗白华把“鼎卦”视为空间之象,“革卦”视为时间生命之象。“革”代表时间,“鼎”代表空间,但是空间是时间统摄之下的空间。以“位”凝“命”,也就是在空间中凝结了时间,即是“生命之空间化”;但在空间中所凝结的时间使得空间有一定的意义,表现出生命,即是“空间之生命化”。因此,空间与时间的隔阂打通,显示了时间与空间的一体性,也就是宗白华“合”的时间观。
“合”的时间观所呈现出的是一种节奏化和音乐化了的形态,因为在时间和空间中,存在着一种主从关系:时间引领空间。凝结着一段段时间的空间,以一种有序的排列方式在时间长河呈现出节奏化和音乐化的形态。宗白华认为“革”“鼎”二卦与“既济”“未济”二卦关系密切。他认为“未济,为完全不正之象”,动荡不已,“既济,为完全中正之象”,凝结不动。也就是说,空间是固定僵化的,时间是变动不止的。如何打破时空的隔膜?“革,打破既济平衡之僵局”,即用流动的时间打破固化的空间,从中获得新的生机;“鼎,于未济全部失正之中,独持其正,拨乱世反之正”,即用封闭空间框定动态时间,使空间内的时间具有意义。“但易以未济终焉永远在不正之中求正也”。流动着的时间和封闭的空间处于一种相互对立的状态,这种状态则是生命存在的意义。
革与鼎、既济与未济的密切关联,显示了时间与空间处于一种永无止境的变化之状,即是在动荡中求安稳的永不停歇的过程。宗白华把这四个卦象结合诠释,展示出一个“生生之谓易”的有序发展的时空之象。有序的时空之象实现了物我相通的跨越,打破时间、空间、生命这三者之间的阻隔。也就是说,空间、生命、时间在相互融通当中,贯通当中,它形成了对于中国文化的、中国精神的、中国美学的生命节律。此生命节律恰恰是因为打破了时间、空间和生命的这种价值提炼,因此生成“同情”说。
宗白华的深入阐发源于他对中国前人精神价值的认同,以“同情”的视角,设身处地地观照前人,由此才从对于《周易》的诠释中提炼出一种时空合一的“历律哲学”,以及提出了“生生而条理”的生命观与美学观。
“同情”说之于民族启蒙
20世纪中国美学家以“救世”为根基,将自己对美学理论的现代建构的思想,最终确立在美的实践意义上。“同情”观的美学价值与民族启蒙话语有着一定的关联性,宗白华对在史书上一向处于劣势地位的魏晋时期重新评价,并将晋人之美与抗战时期的民族精神结合,使晋人之美获得现代价值。
抗战年代的英雄主义、民族精神,启迪民众心灵。民族精神可以说是晋人之美的体现,“这次抗战中所表现的伟大热情和英雄主义,当能替民族靈魂一新面目。在精神生活上发扬人格的真解放,真道德,以启发民众创造的心灵”。抗战中所表现出来的民族精神之所以能够在精神生活上发扬人格的真解放,因为其是“真性情”“真血性”的展现。宗白华视晋人之美是“真性情”“真血性”的表征,魏晋之人以“真性情”反抗黑暗的社会,展现出“真道德”。“魏晋人以狂狷来反抗这乡愿的社会,反抗这桎梏性灵的礼教和士大夫阶层的庸俗,向自己的真性情、真血性里掘发人生的真意义、真道德”。晋人之美不仅是心灵的美,而且这种美扩大来说可以使人超越生死,展露出大无畏的精神。这与抗战中所表现出来的英雄主义遥相呼应,宗白华高扬英雄主义,认为“能替民族灵魂一新面目”。宗白华在观察历史时始终保持着一种积极向上的心态,“我们观察历史,固不当忽略它们的阴影方面,尤当多指出它们积极方面的精神价值、文化价值,使我们后人能获得受用”。宗白华看到了晋人之美积极的精神价值,并将之与抗战年代的英雄主义相关联,使得遥远的晋人精神在新时代焕发出新的生机。
抗战时期的中国和魏晋时代处于同样的社会状况——混乱和黑暗是时代的主色调。探究魏晋时期人们“如何追求光明,追寻美,以救济和建立他们的精神生活,化苦闷为创造,培养壮阔的精神人格”,可为抗战时期所焕发出的英雄主义提供精神资源,以魏晋“真性情”作为新的启蒙路径,挽救处于抗战时期的中国。“同情”说打破时间的隔阂,将相隔久远的两个时代相连接,使抗战时期的人们在魏晋时期“真性情”的照耀下,看到光明的未来,燃起生的希望。民族启蒙话语也在“同情”说的话语建构中习得“晋人之美”的生存意义,进而为民族启蒙事业获得精神资源。
宗白华在西方生命哲学的影响下,构建具有中国传统文化意蕴的“同情”美学观,注重内心感悟,追求物我相生的境界;从中国传统文化中析出“合”的时空观,在“同情”观的映射下,从《周易》中析出“生生而条理”的生命观与美学观;在“同情”观的统摄下宗白华将晋人之美融汇入抗战年代的民族精神中,使得晋人之美焕发时代光辉。总之,“同情”美学观的提出,一方面利于涵养心灵,使人们在物我相生中获得精神愉悦;另一方面接续了传统文化,使前人学说的积极之处照耀现代民智。
作者简介:
杨柳,汉族,女,河南省驻马店市人,沈阳师范大学文学院硕士研究生在读,研究方向:文艺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