潘天寿的指墨画好在哪里

2024-04-21 04:23齐丽梅
中国美术报 2024年9期
关键词:墨画巨幅潘氏

齐丽梅

中国文化现代演进的本土逻辑,是近年学界关注的热点。聚焦到美术史,我们可以在颇多画史、画论文献中解析出这种逻辑的生成路径和相关线索。笔者关注到《历代名画记》中记载了张璪“以手摸绢素”、王默“以头髻取墨”的故事,这些记录带我们走进了古人鲜活生动的创作情境中,而张彦远认为这些并不是绘画,他的依据是这样的创作“不见笔踪”(《论画体工用拓写》)。抛开我们常规理解的传统画学观念中“以笔为尚”的价值标准不论,张璪、王默这些画家在那个水墨与青绿争胜的画史格局中,尝试挣脱笔墨媒材的约束,而运用头、手、发等身体部位来蘸墨作图的实践以及这一实践背后的观念支撑,就已呈现出一种意义非凡的“现代性”。这是我们本土画史的自身发展规律所孕育的探索,其间涌动湍急的新变观念和行动印证了中国画内部自在而生的现代意识。难能可贵的是,我们在画学文献中捕捉到的这种意识,至迟在中唐以后就滋生了。

众所周知,潘天寿是中国画史上从事指墨创作与研究的大家,接续着这一思考线索,我们清晰地看到,潘天寿的指墨画启迪我们更为客观地看到并理解了中国画自身的这种“现代性”。其实,对于传统型中国画而言,本不存在所谓的“现代性”以及相关的转型问题。这里谈到的“现代性”,是中华优秀文化艺术内部的一种与时俱进、恒久可感的生命能力。这其中的“现代性”,未必全是参照西方体系而来,中国文化和艺术内部潜在着符合自身轨迹的现代演变机制,潘氏指墨画正是中国画自身现代性的完美体现。

指墨到底为何物?简单说,就是超越了惯常的笔墨纸砚这个稳定结构,舍弃传统的毛笔,而以手指、手掌蘸墨,探索出新的绘画形式。清代高其佩首辟蹊径,潘天寿则继承并发扬这一形式。他在《听天阁画谈随笔》中就曾讲道:“以生纸作大幅指画,每须泼墨汁,用食指、中指、无名指、小指四指并下,随墨汁迅速涂抹。然要使墨如使指,使指如使意,则意趣磅礴,元氣淋漓矣。”指墨画以五指与手掌染墨作画于纸上,因手指不能吸墨,也无笔锋,遂生成与毛笔画判然有别的如锥画沙、如屋漏痕的天然古拙之美。

2017年,中国美术馆举办了潘天寿的大展,其中最令笔者感到震撼的就是那些气势恢宏、老辣奔突的巨幅指画作品。对于这部分作品的创制问题,在潘公凯对其父作画场景的回忆中我们能够寻到一些轨迹。他说当时潘天寿画一两丈的巨幅作品,常常连一张草图都没有,只是打腹稿,一边画一边想,构思完的同时也就画完了,无论多大的画面,都有控制全局的能力和气魄。这恰恰就是今天我们看到的潘氏巨幅指墨的感觉。潘天寿直接的学习对象是清初的高其佩,对其很钦佩,曾说:“高其佩指头画,喜作大幅,气势磅礴,意趣高华。”又说:“作泼墨的屏幛巨幅,才合于指头的条件。”可见,他的巨幅指墨继承了高其佩以来的创作经验,这可视为他承嗣传统的一面。

潘天寿一生朴素散淡,却朴茂耿直,与之交往的人都能感知到这一点。他这种性格也表现在一种对绘画立场的执着上。比如他在20世纪50年代坚定地回应了江丰等“中国画不能画大画”的说法,在对中国画传统生发多种质疑的境遇中,他坚信中国画在崭新的时代中必然具备顽强的生命力,这就一定存在能画大画的空间,无疑这些巨幅指墨就是他这份努力和坚守的图像彰显。郎绍君在《以复古为革新——艺术演进的一种方式》一文中谈道:“对古代的重新研究必定包含着重新发现。传统会因时过境迁被遗忘,只有人们重新记起它,它们才变成真实的历史存在。出于人们的现实需要,重新发掘、汰选那历史存在,才发现和赋予它们以价值和意义。”潘天寿对指墨传统的继承与创新,是中国画发展的自身需要,在传统中国画进入现代,显现出在媒材、程式和观念等方面的某些局限并长久遭受西画冲击的现实处境下,潘氏试图以指墨的方式在中国画内部开拓一条既不乖离传统又能启迪新知的途径,这本身就是一种无愧时代的文化责任。他用这一批指墨画作品证明,他做到了。

细观潘天寿的指墨画,可以看到丰富的题材,显现出他对中国画创新的全方位探寻。花鸟、山水和人物三个门类,皆有精彩可观之处。除了大家一致推重的磅礴大气的巨石、猛禽、山花、野草外,还有温情款款的双燕、蔓藤、梅鹤、困猫等,传达出热爱生活的洋洋暖意。有玄远超逸的八大式鱼鸟,也有现实意涵很强的人物,可见其指墨画是对中国画固有模式的全景式开拓。叶浅予的《读〈听天阁画谈笔记〉》中说:“潘老很欣赏高其佩‘指画群仙宫娥信手涂抹,粗服乱头愈形其美,用指头画群仙宫娥的粗服乱头是一种‘美,画怒目金刚式的罗汉岂不更美?”他指墨画独特的内美是汲汲于中国画创新并符合现代审美规律的一个证明。

潘天寿指墨画是紧依传统脉络又迎时代烈风而进的探索实践。最难能可贵的是,潘氏坚守中国画的法度,始终孜孜矻矻地追求笔墨的高度与精度,有意识地提炼指墨艺术的程式,并保留视觉审美的经典品格。他时常袒露出严谨的理性,强调“指头画,为传统绘画之旁支,而非正干。从事指头画者,必须打好毛笔画之基础。否则,恐易流于率易狂怪,而无底止”。这就与时下诸多一味标榜求新逐异或徒学西方观念和形式而内蕴单薄虚无的所谓“当代艺术”迥然不同。我们在此谈潘氏指墨,又不全在指墨本体,是再一次回望传统中诸多本不该那么迅速就被遗忘的美好与感动。对灿若群星的文化艺术经典,我们一次次地对之敬服、褒美、感叹,而又一次次地疏离、漠视。希望有一天我们真能突破这个循环,正如我们看到潘天寿的这些指墨画,依然能感受到强烈的时代感与文化责任,不断启发后人应严肃而理性地思考中国艺术自身现代演化的问题,意义悠远而常新。

(作者供职于中国国家画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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