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从龙的故乡走来

2024-04-20 07:14李文杰
青年文学家 2024年4期
关键词:红山赤峰考古学

李文杰

几乎横跨内蒙古自治区三分之二幅员的呼和浩特至满洲里的275次草原列车,经过十多个小时的长途跋涉,仍然在科尔沁大草原上狂奔疾驰……

透过车窗,一轮皎洁的明月悬挂在夜空。朦胧夜幕下,广袤无垠的科尔沁大草原显得格外温馨、深邃、静谧。我静静地躺在软卧车厢的铺位上,伴随着车轮与铁轨有节奏的摩擦声,“草原之夜”的悠扬乐曲在我的耳边悄然响起……似睡非睡中,我仿佛随着列车在“天苍苍,野茫茫,风吹草低见牛羊”那充满诗情画意的塞外大草原上奔跑,在洒满银色月光的夜色中徜徉……此时,我完全沉浸在了如幻如梦、飘然若仙的愉悦之中。

这已经是我第三次乘坐这次草原列车了。一年之中能够在春、夏、秋三个季节走进科尔沁大草原,并目睹她的神奇变幻,的确是我一生中的意外收获。

随着飞转的车轮,我国北方马背民族世世代代休养生息的这片辽阔无际的大草原渐行渐远。此时,我的内心涌动着莫名的伤感和惆怅。我知道,这种油然而生的依依不舍之情不仅仅是源于这片迷人欲醉的科尔沁大草原,更多的还是我对大草原上的那座以红山文化著称的闪烁着中华文明光芒的城市—赤峰的深情眷恋。

赤峰坐落在内蒙古自治区的东南部,毗邻辽西,市区人口也就一百万出头。挂着蒙D车牌,轰着油门,聚集在车站广场等待开往各县、旗排列有序的十几辆新款长途大巴,告诉人们这座城市在内蒙古自治区区划的排序。赤峰无论从人口还是GDP总量看,都只不过是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塞外小城。然而,当人们发现她与红山文化有着不解之缘时,她的名字不胫而走,并一夜间闻名遐迩。人们更为考古学和历史学界多年研究论证,确认位于她的东北郊红山出土的红山文化为中华文明的源头之一,并由此为改写我国考古学理论提供了有力实证,而对其肃然起敬。

二十世纪二十年代,国内外考古工作者在赤峰红山英金河两岸就已经发现了古人类文明的遗存。然而,人们谁也不敢相信在这片远离中原地区,且人迹罕见的塞外荒蛮之地竟然就是龙的故乡,就是中华文明最早的发祥地之一!当时,虽然考古学家也意识到了在红山周边已出土,但尚未被人们所认知的众多遗址和遗存有可能就是一种新型考古学文化,但由于多种原因,被考古学界冷落,并无人问津的古老红山只能作为赤峰的象征,默默无闻地屹立在英金河畔。

1954年,我国著名考古学家尹达先生在中国考古学开拓者梁思永先生的意见推动下,又因赤峰红山是红山文化遗址和遗存最早发现地,因而把这一文化现象正式命名为“红山文化”。到了二十世纪六十年代,中国古人类文明因素的遗存在赤峰红山周边又多有发现,但由于当时历史条件和考古学理论的局限,对这些重要的出土发现均认为是仰韶文化的延续与分支,从而未能引起学界的足够重视。直到二十世纪七十年代末八十年代初,随着在蒙东辽西周边的三星他拉、东山嘴、牛河梁、胡头沟、蜘蛛山、城子山,以及西拉木伦河等地的文化性质明确,内涵清晰的大量远古遗址和遗存的相继出土,红山文化的地域特色和深刻的文化背景才渐渐显露出来。

我国考古学家在赤峰东山嘴和辽西牛河梁地区发掘出的坛庙冢遗址群,是人类考古史的重大发现。这些沉睡于地下六千多年的规模庞大的坛庙冢遗址群,可与埃及金字塔、两河流域的乌尔神庙、印度河流域的摩亨佐达罗古城遗址齐名共瞩,同年而语。她们共同向人们昭示了具有五千年文明史的四大文明古国的辉煌。恢宏巨制的赤峰东山嘴和牛河梁坛庙冢遗址群的发现,结束了长期以来考古学界还没有找到我国五千年文明史源头实证的历史,是我国考古史上的里程碑。我为有机会多次造访赤峰这块承载着中华民族古老文明的神奇土地而感到幸运和骄傲。

走进赤峰市区,我们注意到在我国市场经济十分发达的今天,人们并没有因为红山文化闻名于世界而将“红山”这一词汇蒙上商业色彩。在这里,“红山”这个词汇使用得特别悭吝和谨慎。赤峰市除“红山公园”外,没有任何单位、部门、旅店、商店的牌匾,包括食品品牌也没有随意冠用“红山”这个词汇。

在这里,红山文化已成为中华文明悠久历史的符号和同义语。人们一提起红山文化,脸上都带着凝重、敬畏、自豪。赤峰人以耸立在市中心广场博物馆内陈列着的史前红山文化实证和刚刚竣工不久的赤峰新建火车站正面墙上的四幅巨大的浮雕等,具有濃厚文化气息的特有方式,向人们彰显了红山先民从六千年前远古走来的历史足迹和红山文化无与伦比的辉煌。

几年前,深圳“世界之窗”广场的文艺演出,有一台以展现人类文明发生、发展历程为主要内容的大型节目。节目一开场,全场灯光渐渐转暗,在一片黑暗中,射灯缓缓地在舞台中央托起一个远古时期的巨大动画人头,从动画人头的嘴里传出了仿佛穿越漫长时空隧道的久远声音:“你从哪里来?你到哪里去?”随着这一连串的提问,舞台灯光又渐渐亮起,把现场的观众带进了人类的远古时代……整台节目,气势磅礴、色彩纷呈,人类历史文明的厚重感给人们以无限的遐思和心灵上的震撼。然而,令人遗憾的是,直到这台节目结束,节目的编导者也没有阐述清楚他开场提出的那个发人深省的问题—人类从哪里来?

人类到底从哪里来?人类最终的归宿又在哪里?这一问题自从达尔文生物进化论问世后,唯心主义和唯物主义哲学家们已经争论了近两百年,时至今日还没有争论清楚。

现就读于北京人大附小的外孙女馨心还在幼儿班时,也问过我这个问题:人是从哪里来的?我至今还为当时没有回答清楚而感到赧颜。因为,在外孙女的眼中,姥爷回答这个“简单”的问题并不困难。当然,随着馨心一天天长大,她会渐渐明白,人类在现阶段囿于各种条件的限制,对于他所居住的地球和正在探索中的宇宙很多现象很难解释清楚,其中就包括人类的起源问题。但也就是从那时起,我十分注意收集这类发展史的信息和有关资料,以使我能较清晰地了解人类走到今天所留下的每个历史阶段的印记。赤峰红山文化虽然还不可能回答人类起源这个看似简单却很复杂的问题,但它能告诉我们中华文明的源头在哪里。

许多年以来,当人们谈起中华民族历史文明的时候,总是把河南殷墟和关中地区八百里秦川下出土的仰韶文化作为佐证。仰韶文化已有四千多年的历史。从出土的遗存中我们发现,仰韶文化的主要特征是考古学者对出土的两个小口尖底瓶上图案的诠释。在这两个做工并不十分精致的陶器器皿上镌刻着两种植物的花瓣图案,即玫瑰花和近似于菊科花瓣的图案;而两种动物图案,即鱼和鸟的图案。考古学家们发现创造仰韶文化的先民们把当地的特产玫瑰花作为崇拜图腾,并用极为抽象的玫瑰花图案的彩陶作为通神的神器。进而,有的学者由此断定,中华民族的“华”字是由先人崇拜的花的“花”字谐音演变而来的。这一结论是否科学准确,我这个对考古理论和实践知之甚少,实在不敢妄加评论。但我认为,考古学理论和法学理论有着相通之处,也就是在论证一个客观事实存在的时候,都是凭证据说话,且证据必须具有客观性、合法性、关联性,并形成证据链条。那种依据个人主观分析和臆断,及没有其他证据相互印证的孤证,均不能作为证据使用。我想,专家们绝不可能仅凭“花”字的谐音来推断“中华”这一词的由来。如果真是这样,还真有点儿证据链断链之嫌。

和仰韶文化相比,红山文化的出现对研究中国古代文明史有着特殊的意义。她不仅以东山嘴和牛河梁出土的坛庙冢遗址群的发现把中华民族真正带到了五千年前的文明时代,而且这些遗址和遗存使我们在仰韶文化的基础上,将中华民族的文明源头提前了一千多年。更可喜的是,因红山文化的出土引发了考古学和历史学界关于中华文明起源的大讨论,并改写了我国考古学的理论。在讨论中,许多学界的知名专家和学者摈弃了多少年来的中华文明源头“中心论”和“黄河摇篮论”等学说,科学地确立了中华民族文明的源头“多元一体”的理论。从已发现的考古成果来看,内蒙古赤峰的红山文化、山东泰安大汶口文化、浙江良渚文化、湖北石家河文化、陕西石峁龙山文化、四川巴蜀文化等,为中华文明的起源之一。在讨论中,我国资深考古学家苏秉琦先生的中华文明多元一体的学术观点尤为学界所推崇。为此,为我国考古学和历史学研究及实践拓宽了视野和新的领域。

“文明”和“文化”这两个词,在考古学和历史学中有着特定的概念和内涵。目前,我国考古学界还依然沿用着西方对考古文明理论的阐述,即只有文字、城市、青铜器这三个要素同时具备时才能叫作考古意义上的文明。因此,有的考古发现即使已有十分丰富的物质文明实证和反映出社会形态和组织机构的客观存在,但因不具备上述所说的“三要素”标准,也不能称为文明,只能叫文化。尽管我国红山文化的性质和内涵明确而又清晰地反映了中华民族历史文明的客观存在,但也只能称其为文化,而不能称为文明。我国考古学界仍然在国际考古学领域规定的文明“三要素”的理论怪圈中徘徊。然而,不管理论如何界定,也毫不影响从红山周边出土的大量考古实证和我国古典文献记载中得出的唯一正确结论—红山文化是中华文明的曙光,是殷商文明的初始源头。据我国考古学界和史学界研究结果表明,大约五千年前地球气候骤变发生的大降温事件是客观存在的事实。居住在红山文化这片土地上的红山先民为了生存开始大南迁,在广大的中原地区,考古发现的“石葬”就是确凿的证据。

以石为载体的葬俗是北方红山文化的主要特征之一,这是考古学界的共识。然而,这一特征竟然在京、津、唐、冀、豫地区考古中多有发现。这说明,红山先民后裔群体经历了沿渤海海岸,过京津唐,驻足漳河流域,最后抵达河南腹地的漫长迁徙历程,最终把“石葬”这种独特的北方葬俗和其他红山文化,诸如龙文化、玉石文化等带进了中原大地,并成为殷商文明的源头和重要组成部分。

远古红山先民大规模南迁并使红山文化成为殷商文明的源头,不仅在考古中有确凿的实证,在我国大量的历史文献中也有较翔实的记载。《尚书》序中说:“自契至于成汤八迁。”据考古专家王国维考证:“契居番”乃一迁;“昭明居砥石”为二迁;后“迁于商”为三迁;昭明之子相士“居商丘”为四迁;相士后又“居东都”为五迁;《竹书纪年》载“帝芬三十三年,商侯迁于殷”为六迁;“孔甲九年,殷侯复归于商丘”为七迁;“汤始居亳,从先王居”这是第八迁。由此可见,远古红山先民迁徙了八次才到达中原地区。这是有文字可考的。

红山先民从遥远的北方迁徙到中原内地成为中原人的先祖,历史文献还有更多的记载。《史记·殷本纪》中对殷商十四代先公世系有明确的记载:“契卒,子昭明立……主癸卒,子天乙立,是为汤。”

这里说的这位“契”,就是殷商十四代先公的先祖。《荀子·成相》中说:“契玄王,生昭明,居于砥石迁于商,十有四世,乃有天乙是成汤。”也就是说,“契”在位的时候被称为“玄王”。从文献中我们得知,凡文献记载中涉及北方的人和事皆称“玄”。因此,“玄”为“北方”,“玄王”即“北王”。可见,殷商十四代先公的先祖“契”是来自北方。另外,《荀子·成相》一文中还说,契玄王曾居住在“砥石”这个地方。那么,“砥石”又在哪里呢?据《淮南子·坠形训》记载:“辽出砥石。”还有的考古学家论证:“砥石,山名,在塞外。”因此,我们说无论是“辽”,还是“砥石”都在塞外,显然都是中国北方。

《世语·居篇》中还说,“契”居“番”。就是说,“契”南迁第一站就住在“番”这个地方。从这一表述来看,殷商的先祖“契”在长达八次大迁徙的前两次迁徙并没有走多远,仍然还在北方广袤的大地上徘徊。古汉语中的“番”通“毫”(古音通假),而“毫”这个地方就在我国北方。《左传·昭公九年》曰:“昔武王克商,肃慎、燕毫,吾北土也。”这一记述为殷商的祖先来自北方提供了更有力的佐证。“契居番”翻译成现代汉语的意思就是:殷商十四代先公的先祖“契”第一次迁徙后,就居住在北方“番”这个地方。看来,殷商的祖先是北方人应确信无疑。

有文字可考的“自契至于成汤八迁”和殷商十四代先公的先祖“契”来自北方的文献记载,与红山先民从塞北大凌河流域南迁至中原漳河流域直至河南腹地綿绵几千里过程中在中原大地上所留下的红山文化遗迹完全相吻合。

然而,作为考古学理论和实践不甚了了的我,不能不提出这样的问题,中原殷墟和塞外赤峰红山周边出土的许多文化遗存从外观看很相似,没有什么两样。那么,如何鉴别其年代孰先孰后?红山文化是仰韶文化的延续?还是仰韶文化的先驱?我带着这些疑惑,在浩瀚的考古书籍中努力寻觅。

花费相当一段时间,在一本考古学的著作中,我欣喜地发现了测定出土遗存和遗址年代的方式和方法—泥炭14C测年和孢粉及氧同位素分析。在考古工作者眼中,这只是个常识性问题,但我还是为“攻克”这一考古学“难关”而感到豁然开朗。可见,我对考古知识的匮乏和不懈追求。

1971年8月,在内蒙古自治区翁牛特旗三星他拉村出土了一枚玉龙。开始人们并没有引起太大的注意,但经考古学家们用泥炭14C测年和孢粉及氧同位素分析测试,这枚玉龙竟是我国迄今为止出土最早的中华第一龙。为此,专家们确认赤峰红山周边地区也是中华民族龙的故乡。

中华民族向来以龙的传人自居,对龙的崇拜在我国至少有八千多年的历史。然而,人们过去一提起龙的故乡自然会想到出土仰韶文化和殷墟文明的中原地区。多少年来,人们从未怀疑过只有中原地区才是龙的故乡。其实,这是极大的误会。随着三星他拉玉龙的发现和红山早于中原地区出土的大量玉猪龙以及龙鳞纹彩陶罐,特别是“多元一体”考古理论的确立,使考古和历史学界多年的偏见逐渐被认识并得以纠正。我国龙文化的源头不仅仅在中原地区,红山也是龙文化的源头之一。这是考古实证和文献记载作为有力支撑的科学论断。由此,让人们联想到我国北方塞外马背民族从五胡十六国、辽、金,到元、清,统治中国历时几百年的历史现象绝非偶然,更非世俗观念的夷族入侵,因为被称为北方“夷蛮”的红山人在五千年前早已入主中原,并成为中原大地的主人。

考古学家对龙的故乡的科学确认,让我们对古今在历史流年的漫长岁月中,多有发生的大批“走西口”“闯关东”的流民现象有了新的认识和理解。这种现象,绝非仅仅是人们因政权更迭、战事频仍、自然灾害等导致的无奈之举,而是红山先民的后裔重返故乡后,汲取先人的灵气和智慧,韬光养晦、养精蓄锐,为东山再起积聚力量。不知道中国北方流人史的史家们对这一观点研究是否已经注意到了。

赤峰之行真是受益匪浅,不仅让我对考古学和历史学产生了浓厚的兴趣,有了新的追求,而且多次亲身游历充满神秘色彩的龙的故乡,实为终生难忘。

草原列车乘着夜色风驰电掣般离开了内蒙古边界,跨过吉林,进入了黑龙江境内。齐齐哈尔就要到了。深秋的北方,清晨四点多钟天还没有亮,乘务员把我从睡梦中唤醒—要换票了。

赤峰之行的亢奋,让我一宿没睡好。醒来后,满脑子仍然是红山文化的宏构巨制和中华文明悠远历史的辉煌。当我踏上齐齐哈尔火车站月台时,红山及红山周边出土的祭坛、女神庙、积石冢、龙麟纹彩陶、玉猪龙,还有中华第一龙—三星他拉玉龙……这些璀璨夺目的红山文化像三维动画般在我的眼前不断交替浮动。此时,我仿佛从远古幽深的红山中走来,我仿佛从龙的故乡走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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