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笃文先生是新时期中华诗词复兴活动的主要参与者与组织者之一,其《影珠书屋吟稿》诗词兼擅,风格伉爽雅健,传播吟坛,蜚声海内外,是当代诗词创作的重要成果之一。这在诗词界已有共识。周先生又是当代的词学名家,早年撰写《宋词》,影响甚广;近年主编出版《全宋词评注》,并撰著大量的词学论文。对于这些,詞学界的学者也是比较熟悉的。但相对于诗词界,学术界对周先生在学术方面的具体成就与造诣,我认为还是缺少了解的。这次人民出版社出版《周笃文诗词论丛》(以下简称《论丛》),由周先生自己精选其半个世纪以来陆续发表的作品一百余篇,包括论文、学术随笔、序跋等多种形式,涉及文物、文献、文学等多个领域,而以对古今诗词创作艺术的探讨为重心,可谓夥矣沉沉,有助于学界更好地了解其治学风格及全面成就。笔者正是本着这样的目的,细读一遍,感到获益良多。不仅对周先生的学术有更深的了解,而且也引发了对学术本身的一些思考。试以“博雅之文,行家之学”两点为中心述之,笔之于文,以求教于周先生及学界同仁!
一
中国古代史传评价文学家,常有“博学善属文”二字。可见文之与学,实为车之两轮。读周先生这部论文集,很自然就想起了古人的这个评价。他的这一百多篇文章,虽然我们说是以对诗词艺术的探讨为重心,但实际上涉及的文史典籍相当广,有很深厚的国学功底做基础。这与今天一些学者常常局限在一个狭窄的方向上,缺乏广阔的学术基础的作法不一样,也与运用某种简单的理论,构成一个看似宏大整齐,实际缺少真正的学术创见的作法不同。
欲了解这部论文集中体现出的作者广博的文史学功底,要先对周先生的学术渊源与师承有所了解。这一点,他本人在《自序》中有很清楚的交代。概括地说,周先生出身于晚清以来学术氛围浓厚的读书旧家,在学问、诗词方面,可以说有湘学的渊源;入大学后,正遇北京师范大学大家云集之盛时,受教于诸多名师,在语言文学、词章考据方面都有良好的培养。中年以后,得遇当时寓居京中的诸多旧学耆宿如张伯驹、夏承焘诸先生,以词学为专攻的治学方向更加明确。20 世纪八九十年代传统诗词创作在学界与社会上重新开始活跃以后,周先生继张、夏诸老之遗志,尽力于中华诗词学会的工作,并且与当代诗词界的创作者与批评者有大量的交流与碰撞,在这期间形成周氏的当代诗词理论。我认为,周先生的博学善属文的治学风格的形成,是与上述的学术经历分不开的。这部文集所收的多篇回忆与评论当代学术名家的文章,如《词坛泰斗,学海名师——夏承焘先生诞辰100 周年纪念》《侍读札记》《师门琐记——纪念张伯驹先生诞辰115 周年》《艺林呵护人——张伯驹先生琐忆》《一个时代的谢幕》等,是我们了解周先生学术师承的重要资料。学问二字,如常言所道,有学有问。学者果然有受到条件、性格等限制,困于书斋,独学无友,凭自己的努力与才具成就其学问的;但如能与前贤时修广泛交流探讨,游泳于当代学术的海洋,岂非人生一乐乎!并且能使学问的境界更加广阔,且更能本色当行,避免走弯路。读周老的书,以及平时与周老交谈,对于后一点,印象很深刻。尊所闻,行所知。周先生在尊闻与行知两方面的出色表现,是值得后辈学人借鉴的,唯此才成就其博学善属文的风格。
周先生的博涉多通,最直接地反映在《论丛》的“考订类”中。其早年所问学者,类多博学明辨的大师,尤其北师大原为章、黄学派的重要传承之地,所以他自述早年治学,“性之所喜,尤在训诂文字考据之学”。从现在所看到的文章来看,他最善于利用训诂文字考据的方法来解决诗词解读中存在的问题,提出新见,发人所未发。如《知人论世》中,作者以孟子的知人论世为原则,认为《新编唐诗三百首》将郑愚的《醉题广州使院》收入其中,是因误以此诗为一般的讽喻之作,具备人民性。作者认为是因为编者没有弄懂诗中“石榴黄”实为“石硫黄”,并考证郑氏此诗中“数年百姓受饥荒,太守贪残似虎狼”,不是指一般的太守,而是指曾经自任广州节度使的起义军领袖黄巢。因此这一首是斥责黄巢而歌颂平定起义者即朝廷指派的地方官的善政。虽然文中对郑诗的价值评价具有时代性,“人民性”也是特定时期的批评范畴,但通过文字训诂考据所得到的对于文本内容的确切解释,却是知识上的定论。可见真学问是超越于时风、时论之上的。《暖笙》一文,通过古代乐器中笙簧在吹奏中要避寒吹暖这样一个普通人不太知道的乐器常识,对李璟《浣溪沙》“细雨梦回鸡塞远,小楼吹彻玉笙寒”一句做了极为精彩的解读。其基本观点如下:笙片怕潮,天寒吹久易湿则声不应律。故陆龟蒙诗句有“妾思冷如簧,时时望君暖”。“小楼吹彻玉笙寒”正是用陆氏句意。其中蕴含着词中思妇对远征良人的温暖慰藉的渴望。并且“吹彻”之“彻”,并非形容词,而是乐曲单位的名词,与元稹《连昌宫词》“逡巡大遍凉州彻”、与武陵《王将军宅夜听歌》“一曲听初彻”是同样的用法。文中还对文献中有关“暖笙”的记载做了介绍。上述两例,都可作为诗词文本解读之经典。
由于作者具有雅人深致,又曾亲炙像张伯驹这样的老辈文物大家,所以其考据文章有一明显的特点,就是对于一些重要的文物与学界社会关注的文化事实具有浓厚的考索兴趣。在这方面,周先生的敏感性与讨论的兴趣,是较一般谨守专业界域的学者要高得多的。如《敦煌卷中发现的王羲之二帖古临本》一文,作者在向文物大家徐邦达先生请教后,确定即《十七帖》中《瞻近》《临保》二帖。作者基于其博学善鉴的学识,敏感地发现这是关于书法史的一个重要的唐人临本墨迹,于是展开对其与传世《十七帖》的精彩比较。对于学界纷纷关注的马勒《大地》曲中李白《青春》的问题,作者以其丰富的文学史知识与诗词创作方面的经验,提出应该是跟中国文人学过汉诗的戈谢托名李白之作。这个观点虽然不能成定论,但作者展开这个跨越中外多种文献的考证,则是令人感到兴味盎然的。不仅如此,作者还由戈谢而注意到其中文老师、晚清由中国入法的山西文人丁敦龄。并且在对丁敦龄进行一番考证之后,认为他是中西文化交流中的重要人物,希望引起相关研究者的注意。
周先生的治学,继承湘学重视经世致用、重视当代的传统。他对当代诗词创作问题的探讨,就是贯穿这一治学风格的。体现在考据方面,他对出现在当代文化中的一些事件与事实怀有高度的敏感,常常以文史家的博学主动为当代文化中的一些传统事实寻找历史信息。这也可以说是作者的治学有一种很积极的现实关怀。现代学院中的学者,专业意识过于强烈,多专注于专业课题,而对当代文化、当代社会中存在的文化问题缺乏关注。从周先生的治学中,我们是可以得到一些反思的。
《论丛》中的考据类文章,虽然数量上不是很多,但涉及的文史范畴是相当广的。其中如《屈原的首丘情结及屈氏封地考略》《屈原与临湘补证》《李白与高力士》《毛东堂行实考略》等考证文学史大家、名家事迹之作,多发前人之未发,或是对前人的说法提出质疑,纠正以讹传讹之说。众所周知,考据学虽是解决一些具体的文史问题,但必须以丰富的知识积累为基础,否则左支右绌,不易圆满,甚至会出现有违常识的问题。如上述考证屈原的陵阳之行、临湘为屈氏封地,以及认为高力士为李白脱靴只是一种传说,为毛东堂翻案,其实都涉及大量的历史背景与文学史问题。
《论丛》博雅之文的特点,并不限于考据类文章。周氏之文,常常是考据与论艺密不可分。他对历代文学家创作艺术的研究,也都是注重考证基本事实的。只是作者往往行文简洁,更从不做繁琐考据。如其《论蒋鹿潭词》第二节,数百字叙述蒋氏的版本,可谓简而赅。但此数百字其实是经过长期的积累与调查的。今天学者遇到一些文史事实,有电子数据可以供检索,而周氏这一代学者则完全是靠平时阅读的积累。要真正成就博雅之学,还是必须凭借后一种治学方法。同样是这篇《论蒋鹿潭词》,其第三节辨析鹿潭早年词作的时地,最能体现周氏博雅多识、随处识断的行文特点。
二
周笃文先生继承夏承焘等一老辈词学家的传统,研究与创作兼长。其在词学研究方面的一系列论著,堪称行家之学。1980 年出版的《宋词》,是一部在新时期词学研究中有影响的著作。此书在词的起源方面,从燕乐的起源来论词的起源,认为词起源于隋代。这与吴梅、夏承焘、任二北、吴熊和诸先生的观点是一致的。书中在论述这个问题时,征引凌廷堪《燕乐考原》之说,以《望江南》《采莲》《水调》等都属于燕乐范围,传统的清商三调也已经燕乐化了。又其论温庭筠词,征引刘毓盘《词史》之说,强调温词在造成词的特殊格律及新创词调方面的贡献。又如对于填词家四声之说,历来也有不同看法。本书中对此的论述十分精到,不但举出李清照《词论》“诗文分平仄,而歌词分五声,又分六律,又分五声,又分六律,又分清浊轻重”,还提出“注意字调乃是我国歌唱艺术的共同特点”这个重要的看法。这方面作者引了三个重要的前人之说,一是《词律发凡》中所说歌《千秋岁》的例子;二是张伯驹《京剧音韵》中“因为入声短促,不能行腔转调,平声则用于收韵收腔。故全仗上、去声起带动、转折、顿挫的作用”的说法;三是引用夏承焘关于去声拗怒的说法。可以说,对于古人填词严四声做了十分有力的论证。而周氏治学之处处重视原始证据、重视前人已经得到的有价值的成果的严谨作风,也由此可见。在这种看似常识介绍的部分,其实是最见一个学者的治学功力的。当然,《宋词》一书最具价值、最能见周氏行家之学的,还是其对两宋词史、词派、词家、词艺的一系列论述,即书中《两宋词概述》《北宋词坛》《南宋词坛》诸章中的具体内容。其中如论柳永对词的贡献,论周邦彦格律谨严的特点并梳理格律词派,论辛词的多种风格,并论苏、辛之不同,都有很精到的看法。其中对格律派的梳理,我认为尤具创见。书中既分析了在北宋词坛上周邦彦格律词风形成的原因,认为“宋词在经过柳永与苏轼两次‘解放以后,途径已经大开,现在是需要进一步整理与规范的时候,于是出现了集大成的周邦彦”。并且认为周氏作为音乐专家,其注重格律,是因不满于苏氏之“豪不就律”。我认为这个观点是切中北宋词坛的发展事实的。在论到南宋词派时,作者提出“从周邦彦到姜夔构成一个严密的格律体系,对后世有着深远的影响”。而在具体论述周邦彦格律词的影响时,举出与其同时的万俟咏、晁端礼、田为、晁冲之等人,认为他们娴于音律,注重形式,但内容上多颂圣谀词,成就无法与周邦彦相比。至南宋,姜白石以下,史达祖、吴文英、周密、张炎诸家大多学周,但能各具面目,卓然成家。至方千里、杨泽民、陈允平之学周,则亦步亦趋,甚至因为过重音律而使语言不通,走进了死胡同。个人认为,这一对南北宋格律词派的梳理,是一个极具价值的词史观点,值得进一步探讨。三十多年来,词学极其繁荣,有很大的发展。但今天再看《宋词》,我认为仍应该列为青年学人研习唐宋词学的必备参考书。一本篇幅并不大,而且本来就定位为知识介绍性质的著作,经过三十多年仍有其学术价值,我认为其原因就在于作者所治的是行家之学。因为行家之学是功底与悟解兼长的。一个具体的学术成果,其观点与方法也许会因为被后人吸收、否定或超越而失其价值,但其中体现着功底、悟解、鑒赏力的部分,却是会作为一种更恒久的学术价值而存在下去。
《 论丛》中关于宋词的多篇论文,可以看成是对作者自己对《宋词》中提出的学术问题的继续探讨。如《宋词流派说略》一篇,对前人关于宋词流派的诸种说法做了很全面的评价。由于作者自己在宋词流派的划分方面有过长期的思考,所以总结前人与自己的分派经验时,提出一个总的看法:“个人以为词派的划分,既不能太笼统,又不可太琐碎。太粗,则一片混沌,看不出其中应有的区别;太细,则变成作家风格论了,泯没了他们的共性特点。在考察词派的时候,我以为应当紧紧把握两点:一是作品中表现出来的艺术特点,一是这种特点的前源与后浪,即这种特点的继承所自,以及它对后世创作所产生的实际影响如何。如果我们把这两点搞清楚了,那么划分词的流派也就可以‘虽不中,亦不远矣。”诚如此言!不仅词派划分如此,其他文体中的流派划分,也属于同样的问题。正是由于作者具有这样高屋建瓴的分派理论,所以在对宋词进行分派时,提出或许可以称为“两流六派”的宋词分派法。两流即婉约与豪放,其中婉约分这样四个流派:以柳永、张先为代表的疏俊派,以秦观、周邦彦为代表的典丽派,以姜夔、张炎为代表的清空派,以王沂孙为代表的隐秀派。豪放分为两派,即以苏轼为代表的清雄词派,以辛弃疾为代表的豪迈词派。这个分派说,是在吸收、斟酌传统诸说的基础上提出的。作为概括宋词全部的一种分派理论,应该是迄今为止比较完善的一种宋词分派论。我想进一步提出,这种分派,其实主要是以词作风格与创作实际为代表,并非简单地按词人分派。上述诸家,都是指他们的主要风格,并非指其全部风格。如苏、辛以豪放为主,实亦不乏婉约之作。其他诸家也多如此。这种分派理论,再加上作者在《宋词》中对格律派的梳理,构成周笃文先生的宋词分派体系。同时,我们如果仔细研究,会发现周先生在词史研究的方法与观点上,对前面一些词学大师是有所继承也有所融合与发展的。
《论丛》对于两宋及清、近代的一些词家的艺术创造的探索富有新意,并相当深入。80 年代的诗人词家研究,多以对作家的艺术特色与风格及意境等的整体把握为主,有时显得笼统和不够深入。所以90 年代的诗人词家研究,开始选择比较新颖的剖析角度做深入的专题性研究,但有时也只有点而缺少面,陷入线条化、单一化的探讨。作为老一辈学者,周先生的诗人词家研究,是以整体性为主的,但重视整体概括上的深度与新意。如《论丛》中《略论黄山谷的奇崛诗风》《吴文英述略》《论稼轩词的原创性》《独步词场柳三变》《放翁词的悲怆色彩》《论蒋鹿潭词》都是这样。这些论文并非泛泛而论,而是作者在长期思考的基础上所做的探讨,在把握住诗词发展历史的整体之后,对其中自己体察最深的诗人、词家创作的特色与风格进行富有新意的阐述。所以,这样的论文,并非初学者所能学样,而是建立在行家之学的基础上的。如《论稼轩词的原创性》一文,在征引刘克庄、周济、吴衡照诸家之说的基础上,认为稼轩词之开拓词局、丰富词艺、深化词境,“如果从隋末算起,一千四百年间,不得不让其独步词林,至今无人能及”,接着从大辟词境、语言新妙、技法奇创等几个方面来加以指证。又如《独步词场柳三变》一文,从“士大夫的另类”与“流行歌曲的大师”两点入手来论述其词场独步的地位。这看似为习常之题,但作者从“ 家世儒雅”入手来把握其作为“士大夫的另类”这一问题,论述得富有新意。同样,其论柳词作为流行歌曲的特点,从创调、押韵、字声安排三者入手,可谓简赅而深至。其中论柳词的字声安排,在夏承焘《唐宋词字声之演变》、林子有《闽词征绪言》的基础上,分析柳词别四声之精及其与方言的关系。 当然,艺术的鉴赏与批评是属于审美范畴的。审美范畴的研究,与一般的实证研究和逻辑思辨不一样,是建立在康德所说的合目的性与合规律性的基础上的。这种研究的真值,完全取决于鉴赏批评者(即审美活动的主体)的主观条件。中国古代的诗词批评,都是属于这一类。在这里,我们又不能不说,行家之学是其基础。
行家之学,与时下所说的专家之学实有不同。当今的文学研究领域,不乏专家之学的学者,但缺乏行家之学的学者。专家之学,其发言范围是有一定的局限性的,只就其进行深入研究的某些领域展开,其长处在于局部问题探讨的深入,专门文献与史料、史实掌握的丰富、翔实,但对于其所依赖的各层面的整体,则常有晦昧未明之处。行家之学,则具有专家之学之长,而能免其所短。就古代文学的研究来看,我所说的行家之学,是指对某一时代的文学、某一文体的文学有很全面的了解,对文艺的理论与研究方法也形成了自己的体系,在此基础上进行的研究,大概近乎行家之学。而对诗词艺术不但能够进行鉴赏与批评,而且具有丰富的创作经验,这样的学者,其对诗词艺术的研究,就是行家之学。个人认为,周先生的诗词研究,就是比较典型的行家之学。他对诗词问题的思考,是就诗词文体的整体而展开,并且是打通古今的。所以,《论丛》中的论文,是在比作家研究更大的范围里概括问题的。如《宋词艺术新探》就凝结了作者长期以来思考的结果,强调词体是“一种与诗迥异,充满乐感的新体式、新技法、新意趣和新的美学诉求”的诗词新体裁。接着作者以实例举证的方法,对上述问题一一进行论证。这种看似平面性的论文,却堆上了作者在宋词方面的全部的学养,其观点与例证,都是亲尝所得。昔顾炎武论学,有采山之铜之说,说的就是这种学风。面对今天学术方法的新变、各种理论的流行、数据检索的便利,采山之铜的治学方法,更有必要提倡。
三
《论丛》“诗话类”是周笃文先生长期从事诗词艺术研究与诗词创作的结晶性成果。它的内容主要由这样两个部分构成:一部分是论述中华诗歌的悠久传统及崇高价值。作者对这个问题的论述并非纯粹学术性的,而有为当代诗词事业摇旗呐喊的热情在其中。但其中仍然提出不少具体的学术观点,如对上古歌曲《卿云歌》《南风歌》的鉴赏,认为的确是上古歌词,有为中华诗歌重新溯源的意图。其他如论风骚中的尚武精神、理性光辉,也都是值得深入研究的、有价值的论题。“诗话”写作的主要目的,是为当代诗词创作提供借鉴与指导,是继承古人诗学传统的作法,与今人所提倡的客观研究有所不同。在这一部分,周先生拈出了“唱和”“平仄”“对仗”“错综”“押韵”“构思”“章法”“措语”“风致”“性灵”等重要的诗学范畴,意图对诗歌创作与鉴赏的问题进行系统阐述。其中所包含的,正是作者在诗词方面长期思考、研究、实践所得的真知实解。当然,这些文章,也同样体现了周氏博雅之文、行家之学的治学特点。
“诗话”对创作具体问题的阐述,多能斟酌古今,参以已意,并且立论明确,语不游移,为学习创作诗词者提供很明确的答案。如关于古体声律的问题,古人多有探索,但常难明白。作者在强调古体声律立意在于与近体立异的基本原则下,概括了这样几点:“第一,押平韵之古诗,其出句以用仄声为主;第二,七古中,如第四字为平声,则第六字宜用仄声;第三,避免律句式之平仄,如对句入律,出句必拗之;第四,不避孤平,盖孤平为反律之体;第五,不避连仄,仄声与平声相比有上去入之变化,不似平声之单调。”古体诗本无格律规则,但自唐以来,由于与近体立异,所以古体写作中的确存在着声律处理的问题。如何最好地概括此种历代的处理方法,并形成一种可供参考的古体写作中的声律处理办法,对研究古人的古体诗与今人创作的古体诗,都是很有意义的。作者上述的概括虽不能视为金科玉律,却为写作者提供了很好的参考。作者又说:“古体诗务求与近体相异,然追求声调的平衡与和谐之原则是一样的,只有这样才能造就拔奇领异的声情境界。”这个观点尤其精彩。又如其论押韵之作用,认为“诗是特殊的语言,它无须语法的完足,可以省略、颠倒乃至变形。使许多松散物象一经韵脚系连,便构成一个完美的结构而妙不可言。如馬致远《天净沙》……这些互不关涉的景物,一经韵脚呼应,便严丝合缝,成了倾诉离情的绝唱,正如朱光潜《诗论》里说韵的最大功用,是把涣散的声音联络贯穿起来,成为一个完整的曲调。”这样谈韵的问题,实是击中要害,是历来诗论中不太见到的。没有对古代诗歌的深入研究与自身丰富的创作体验,是难以做出如此精到而又平易的概括的。读周氏之书,最要注意这些地方。至于谈到词学的一些问题,如词的平仄、四声、用韵等,更是如数家珍,精彩纷呈。
周氏治学的特点,是美学(即艺术学)与文献实证、创作实践三者的结合。其各类文章,不仅对艺术问题的概括很精到,有他自己的艺术观点;同时重视文献引证,尤其是对古今中外谈艺论诗之说的广泛征引,显示出十分广博的知识与文学阅读经验。他的文章,常以雄辩之气行之,但注重出言有征,言必有据。在提出一个观点时,总有具体的论据来佐证,并加以展开与深化,洽理餍情。“诗话”中有许多知音识器的精彩之谈,引人入胜。如“错综”一条中谈转折,引《怀古录》分析唐人《醉公子》之论转为诗法,已是精采。作者又举陈师道的例子,尤能窥到作者用意:“陈师道《谢赵生惠芍药》:‘九十风光次第分,天怜独得殿残春。一枝剩欲簪双髻,未有人间第一人。诗言空有殿春之娇花,惜无佩戴之人。意极曲折,格极高远。其功在妙用转语也。”
以上谈艺之妙,不仅在“诗话”类中,在整个《论丛》中也比比皆是。
周笃文先生对当代的学术大师有广泛的学习与研究,博取众家,成其一家之学。其治学朴学与论艺兼长,并且注重实践。在当代学坛、艺坛可谓独树一帜。其在继承国学传统而推陈出新方面的实践经验,我想是会引起学界与诗词界的关注与学习的。《论丛》一书,我相信会是传世之作。
以上是我读了《周笃文诗词论丛》后的一些浅见,不仅挂一漏万,而且肯定有不少体会不到、理解不对的地方。恳请周先生与学界同人指正!
2014 年9 月19 日成稿
2024 年1 月17 日改定
作者: 钱志熙,北京大学中文系教授,教育部长江学者特聘教授。北京大学古代文体研究中心主任,中文系古典学平台负责人。中国李白研究会会长,中华诗词学会副会长。从事中国古代诗歌史及其相关文化背景的研究。出版《魏晋诗歌艺术原论》《唐前生命观和文学生命主题》《汉魏乐府艺术研究》《陶渊明传》《陶渊明经纬》等专著。
编辑:杜碧媛 dubiyuan@163.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