聂桂博,胡 涵,艾少伟
(1.河南大学 黄河文明与可持续发展研究中心/黄河文明省部共建协同创新中心,河南 开封475001;2.广东理工学院 电气与电子工程学院,广东 肇庆526100)
文化适应是文化地理学关注的重要议题,是反映“不同文化层间关系”的一个重要概念(周尚意等,2014)。跨国移民、国外旅居者、外来民工等特定群体与“他文化”的互动,是文化适应研究的热点话题(陈秀容,1999;姚华松 等,2008;甘巧林 等,2010;蔡晓梅 等,2012;文谨 等,2013;汪明峰 等,2015;陶伟 等,2017;钟淑如 等,2021)。地理学者更加关注这些群体在特定地域内文化适应的历史地理过程(唐雪琼 等,2011;刘云刚 等,2014;陶伟 等,2015;周雯婷 等,2016)。但需指出的是,地理学领域所采用的文化适应概念,受益于人类学、社会学、心理学等多个学科的贡献。
文化适应(acculturaltion)概念,是由美国民族事务局的Powells 首先提出,主要关注“外文化者”模仿“新文化”中的行为所导致的心理变化①Merriam-Webster: America's Most Trusted Dictionary.https://www.merriam-webster.com/dictionary/acculturation.。但该概念隐含着“种族歧视”和区分“文化优劣”的观点,以及“社会达尔文主义”的论调,受到不少学者的批评(李加莉,2013)。1936 年,人类学家Redfield、Linton和Herskovits采用平视的视角对文化适应概念进行重新界定(Robert et al., 1936),但并未把“个体的文化适应”包含在内。20 世纪末,心理学家将研究视角从“跨文化适应群体”转向“跨文化适应个体”,Jean(1992a, 1992b)将研究对象扩大至留学生、移民等对象。目前,学界普遍使用的是Berry(1990)所提出的定义,认为文化适应是两种或多种文化接触时,相应的文化群体与其中的个体,在文化和心理上发生变化的双重过程,在个体层面,涉及行为习惯的改变,在群体层面,涉及社会结构和制度及文化习俗方面的改变。文化适应研究形成多种理论模式:第一阶段,文化适应理论是单维度、单方向的,强调的是主体(个体)对客体(主流文化)适应,个体将完全接受主流文化的价值观念、态度和行为方式,相应的模型也较为简单,以“线性模型”为主,如社会学家Park提出的“种族关系循环论”可归为此类(Namkee et al., 2012; Lee et al., 2018)。第二阶段,随着人类学家、心理学家在该领域内不断发声,研究者除了关注个体和群体在文化适应过程中的价值观念、态度和行为方式外,还关注他们的心理变化,相应的文化适应模型也发生变化。典型的如Lysgaard(1955)提出文化适应的“U型曲线假说”和人类学家Oberg(1960)的“文化冲击”理论,以及Gullahorn 等(1963)提出的“W 型曲线假说”,他们都将关注点落在“旅居者”,强调主体(个体和群体)对客体(主流文化)适应的同时,更多关注“心理变化”维度。第三阶级,随着对文化适应现象的深入认识,文化适应被认为是动态的、非线性的,是“主体”和“客体”之间相互适应的过程,只能通过综合的模式进行理解。其中,John W Berry 在1980 年提出的双维跨文化适应模型(Berry, 1980),被大多数学者所接受,不过也有学者批判该模型过于实证主义(肖珺 等,2015);后来,Berry 在双维跨文化适应模型的基础上又增加了第三维度,即主流文化群体在相互文化适应过程中所扮演的重要角色(Berry, 2005);Bourhis等(2010)在此基础上将“主流文化群体对移民群体文化适应取向的态度考虑在内”,提出“交互式跨文化适应模型”。Ward等系统总结了跨文化适应者在新的文化环境中的整个适应过程,提出“跨文化适应过程模型”;同时,他们较为重视在该过程中社会层面及个体层面的影响因素(Ward and Rana-Deuba,1999; Ward et al., 2005)。不过,Berry 在2015 年接受中国学者肖珺、李加莉采访时强调说,文化适应是不同群体间“相互的、双向的”参与过程(肖珺等,2015)。
值得注意的是,Berry 的理论模型特别强调文化适应的“整合假设”,以期在理论解释上更有普适性,得到更广泛的认可。“整合假设”认为当处于异文化环境中时,比起拒绝其中1种或2种文化,跨文化交流策略和政策同时支持2种文化的参与时,个体和族群的心理输出与社会输出将达到更好的效果,有助于实现成功的双向文化适应(肖珺 等,2015)。加拿大和中国的一些案例研究表明,在多元文化环境中采取“整合策略”有助于更好地发展,个体的幸福感普遍更高(Li et al., 2016; Berry and Hou, 2021);但也有学者质疑“整合假设”在文化适应中的作用,认为“整合策略”仍缺乏充分的实证支持(Bierwiaczonek and Kunst, 2021)。
实际上,文化适应需考虑“人”和“地”两方面的要素。现有的文化适应理论模型大多建立在人与人的关系——即不同文化主体的关系基础上。然而,由于不同国家、不同区域、不同地方千差万别,地理环境、习俗差别、地理区位等自然、人文、经济地理要素分别对文化适应会有哪些作用和影响,还需加强对“地”的深入研究,才能“因地制宜”地分析问题。
中国境内的散杂居情景,是考察不同文化群体间文化适应问题的一种重要情景。在河南豫北地区的散杂居地理环境中,不同文化族群在长期交往过程中跨越了文化界限,呈现出基于文化互动和“一体多元”的文化地理景观,形成1 种2 个族群相互适应、相互整合的地方特色文化——社亲文化。《邘邰新庄两社碑志》记载的“邘新社亲”便是其中的典型案例,“邘、新”两村之间因为明代正德年间的一场官司结为了“社亲”,一直延续了500多年,已成为焦作地区推广社亲文化的典型代表。该类不同文化的空间实践,可为文化适应的地理因素分析提供典型经验案例,拓展地理要素情景下的文化适应模型,丰富和完善文化地理关于文化层间关系的知识体系和理论体系。基于此,本文以豫北地区的社亲文化案例,采用文献法、参与观察与半结构访谈等方法,分析在当地散杂居情景下社亲文化的产生原因及文化适应的过程。以期为文化适应的理论建构提供地理学科领域的贡献,并为焦作的社亲文化推广工作提供理论依据。
2 个族群或2 种文化的碰撞交流必然会产生相互影响,且影响不管或大或小、或多和少,都需要双方相互适应对方的文化(张薇 等,2018)。在不同的地理要素背景下,双方可能会采取不同的交流策略(Choy et al., 2021)。而对参与文化适应的双方而言,只要不产生重大的文化冲突,“整合策略”都将会是一种有利且有效的文化适应选择(Zhao and Wang, 2020; Choy et al., 2021; Yoo, 2021),这是一种符合现实的实践逻辑。
但文化适应需要特定的地理情景。本文主要聚焦中国的散杂居情景,因为一定地理尺度上的散杂居是不同群体间居住生活模式的显著特征。在散杂居情景下,地理环境、地理区位以及距离是不同民族进行文化适应的基本地理要素。首先,地理环境是人类社会生产的物质基础,也是社会物质生活不可缺少的、必要的条件(陈才,1962),深刻影响着不同地域的文化风貌,而特定文化的形成往往也与特定的地理环境紧密关联(周尚意 等,2014)。其次,地理环境影响各类地物的空间分布,也是区位理论形成的基础(李小建 等,2014)。对于资源禀赋状况较好、地理区位优越的地区,一般会朝着良性方向发展(周扬 等,2020),特别是处于节点位置的聚落,往往获得比其他区位更多的经济和文化交流机会,这也是取得经济联系及产生文化适应现象的重要前提。不过,地理环境对地域文化影响是长远的、缓慢的,特定地域的人地关系一旦形成,人地交互状态便相对稳定(黄剑锋 等,2021),区位条件在短时间内也不易发生改变。只有一个文化群体与另一个文化群体发生互动,文化适应现象才有可能发生。而现实世界中几乎所有的文化适应现象都需要具备2个基本条件:1)发生在2个不同的文化群体间;2)产生在特定的地理空间范围内。根据Tobler(1970)提出地理学第一定律:“所有事物都与其他事物相关联,较近事物比较远事物关联度更强”(Tobler et al., 1970),任何人或群体都不能脱离特定的地理空间而存在。换言之,由于文化适应的“成本”会受到空间距离的影响(龚志冬 等,2019),文化适应的群体必须遵循地理学第一定律,需要在空间上“近距离接触”才有可能产生文化适应。而文化距离也应考虑在内,因为,尽管文化距离和空间距离紧密关联(Justin et al., 2011),现实中空间上2个距离相邻的文化群体并不一定有紧密的社会联系;反而,受历史事件及特殊地理要素的影响,空间距离较远但文化距离较近的2个文化群体,可能会有更加紧密的联系(张欣怡,2016)。因此,2 个文化群体之间的距离因素很关键。地理环境、地理区位、距离等地理要素发挥的作用有所不同,地理环境和地理区位为文化适应的产生提供重要的地理条件,但距离对文化适应将产生直接的作用。基于此,本文在进行文化适应的地理要素分析时,将地理环境和地理区位作为重要的地理条件,着重考虑不同文化群体之间的距离因素。
值得注意是,Berry 所提出的另一个假设——“接触假设”也强调关注“接触环境”,不过,“接触假设”更强调不同文化群体接触的频次,认为接触越多,相互之间越容易产生更多积极作用(Berry, 2005)。学术界有关文化适应“整合假设”的争论,应充分考虑不同文化群体在特定地理要素的作用下,以什么方式进行文化适应。由此,加强基于特定情景的地理要素分析,把不同文化群体相互适应的特定地理要素放在关键位置思考,有可能成为文化适应情景机制研究的一个重要突破口。
河南焦作地区的社亲文化是黄河流域中下游地区地方传统文化的典型代表。近年来倍受关注的“邘新社亲”②“邘”指的沁阳市西万镇的邘邰村,“新”指的博爱县许良镇的大新庄村。据《邘邰新庄两社碑志》记载:明正德年间,回族商人闪耀忠(大新庄人)带领随从在山西省陵川县买羊时,同税差发生争执,税差突发疾病倒地身亡,临川县县令陈我捷(邘邰村人)公正断案,受到闪耀忠族人的拥护和爱戴,邘新社亲随之形成。邘新社亲自形成以来,历经500余年风雨,仍世代友好,情同手足,堪称村街互助的楷模。,是发生在河南省焦作市内2个村级行政单位(图1)之间的“传奇故事”,是中国散杂居情景下不同文化群体进行文化交流和文化适应的典型案例。“邘新社亲”在2015年入选“河南省非物质文化遗产保护名录”,2019 年荣获国务院颁发的“全国民族团结进步模范集体”称号。近年来,当地政府部门高度重视社亲文化的传承保护。除了在“邘”“新”两村采用图画、标语、口号等直观的形式保护传承社亲文化以外,焦作市博爱县提出了“四个一”(围绕撰写一篇报告文学、创作一部电影或电视剧脚本、拍摄一部电影或电视剧、制作一组网络微视频)思路来推广社亲文化。2020年以来,河南焦作市开始全面推广“邘新社亲”工作经验,成立了相应的领导小组,还印发了《关于全面推广“邘新社亲”工作经验深化民族团结进步互助共建活动实施方案》③焦作机关党建.http://www.jzjgdj.gov.cn/shizhidangjian/3933.html.,以大力推动社亲文化的传承创新。
图1 调研案例位置关系Fig.1 Location of the case study
2020 年8 月,笔者对该文化现象进行首次调研。焦作市民宗局相关工作人员提供了很多关于邘新社亲的一手资料,在他们协助下,调研工作取得很大进展。从最初关注的“邘新社亲”逐渐拓展到当地的社亲文化网络,先后到许良镇许良村、西万镇西万村、小新庄、水南关等地进行调研,对豫北地区普遍存在的“结社亲”文化现象进行考察。
2021年3月,笔者开展了第二次调研。此次调研,除了深入了解邘新社亲的发展历程外,还深入到大新庄村、邘邰村内,随机走访了部分村民,通过深度访谈,获得他们对社亲文化的看法,了解当下社亲间的维系方式。通过第二次调研,发现“邘新社亲”不同于其他的文化适应案例,因为从形式上看,作为一个整体,其涵盖了“主体”(个体和群体)和“客体”(主流文化);从时间上看,延续500 多年,具有较长历史时期的动态特征;从空间上看,中原豫北有特殊的地理背景(经过笔者调研发现,凡是结社亲的村庄大都是过去的交通要道,或是从山西到河南的必经之路)。在此基础上,本研究的重点也逐渐明晰,笔者将“邘新社亲”涉及的2个村看作为一个双向适应的整体,在时间层面上关注其长时间的动态变化,在空间层面上,重视地理要素对文化适应的作用,并按照事物发展的客观逻辑剖析其文化适应的过程,关注其所采用的文化适应策略。
在梳理前2次调研材料的基础上,发现邘新社亲是采用“整合策略”取得成功的、双向的文化适应。由于村与村之间空间距离不同,文化距离亦有亲疏之分,其他村是否也采取了同样的策略?换言之,在相似的地理要素背景下,“整合策略”是否还有效?为了解开该疑惑,笔者在2021 年12 月进行了第三次调研。第三次访谈问题主要围绕“大新庄村与周边村庄的交流策略、基层工作路线、社亲工作的开展情况”等,主要针对近年才与大新庄村结为“友好村庄”的连张村展开比较研究(图1)。之所以选择连张村,是因为“邘、新”两村之间直线距离10 km 左右,位于丹河两岸,社亲关系延续至今;而连张村为大新庄村的相邻村,两村之间直线距离仅1 km,但之前两村之间“问题不断”,后期通过采取措施,才修通了两村之间的“出村路”。对其进行分析,可对比相似地理要素背景下的文化适应过程,探索“整合策略”在豫北地区的有效性。
本文主要基于3次访谈获取的素材,每次调研的平均访谈时间为30~60 min 左右;调研对象涵盖相关政府部门人员、基层地方领导、群众代表、社亲活动的亲历者、周边村镇村委基层领导以及周边村群众等,共计83人,涵盖3个主要县、市政府部门和9个村庄;对象编码以S开头。
主要采取文献法、参与观察与半结构访谈等,对社亲文化的文化适应的发展过程进行梳理。具体地,首先查阅相关的文献资料,包括期刊、书籍、报刊、新闻报道、《邘新社亲》系列微电影以及社亲村落的历史记忆与文献记录等,在此基础上,运用归纳法整理社亲之间交往的记录。然后,以局外人的身份通过观察、拍照、录音、录像等手段,对研究对象的行为活动进行详细观察和记录。通过深入访谈和实地考察,了解当地的社会结构、经济收入、教育水平、节日风俗以及社亲活动的内容和方式。
大新庄村和邘邰村分属博爱县和沁阳市,均在焦作市,隔丹河相望,有一定的地理距离。一般而言,地理距离越远,文化距离也越远。但现实中,由于特殊的历史事件,两个村庄反而比其他邻近的村庄关系更为紧密,并结为世代相传的社亲关系,即两村之间地理距离较远,却有更紧密的文化距离。在此地理背景中,双方为了克服距离的成本,选取合适的策略开展社会交往尤为重要,而“整合策略”可能是最为有效的一种选择,也是双方取得较好文化适应的前提和基础。在此背景下,本文把“邘新社亲”放在历史发展的进程中,对双方的文化适应历程进行审视,并检验采取“整合策略”的效果。
2.1.1 分离——因风俗差异“各守其道” 邘邰村历史悠久,可追溯到商朝时的“邘国”,《史记》和《左传》中都有邘国相关记载,现今,村东南有“邘国故城”遗址(为第七批全国重点文物保护单位),村口还有清代所镶的“古邘城”碑额。由于元朝后期战乱不断,人口凋零,明朝洪武年间人口大迁移,洪洞县一部分人迁移到此。大新庄村历史较之略短,根据大新庄当地的碑文记载,元末一部分士兵在太行山“上省庄”定居,因常遭丹河水患,整体南迁1.5 km,命为“新屯”(俗称“新庄”),为了与村南的“前辛庄”加以区分,常自称“后新庄”,1937年又更名为“大新庄”。
一方是迁移到此“移民”,另一方是“元末士兵”,最初,他们由于宗教信仰、生活习俗的不同,处于一种“难以认同、彼此分离”的状态,被动地适应着生存环境。后来,由于历史原因,“邘新社亲”在20世纪中断数十年,据村民回忆,当时大新庄村秩序混乱,村内各种矛盾突出,问题严重,与周边村庄的关系也日益恶化,不仅影响了正常的经济活动,也显著影响了日常交往交流。
因此,不论是500多年前尚未“结社亲”时期,还是社亲文化中断的几十年,大新庄村和邘邰村之间都处于文化分离、彼此保持一定交往距离的阶段,他们在各自的领域生活,不主动跨越彼此的界限,不主动交流交往,努力保持着自身的风俗习惯不被影响和同化。
2.1.2 碰撞——迫于生计,积极交往,建立联系焦作地处太行山脉与豫北平原的过渡地带,属于暖温带大陆性季风气候,春旱多风,夏热多雨。由于太行山的屏障作用和海拔高差悬殊,导致气候较干燥,自然灾害比较频繁(侯玉松 等,2013)。根据《焦作市志》的记载,统计了明朝期间焦作当地发生的旱灾次数,共计21 次大旱。蝗灾常与旱灾伴随,也是焦作当地的主要灾害之一,当地史志记载清政府为抵御蝗灾,曾在沁河堤上立碑两通,一曰“蝗不入境”,一曰“蝗不为灾”(河南省焦作市地方史志编纂委员会,1993)136-157。因此,当旱灾发生,老百姓食不果腹时便会谋求其他出路,外出经商来维持生计成为可能的选择。焦作的区位优势比较突出,太行八陉之一的太行陉就经过此地。太行陉是古代著名的“兵要首地”,也是晋城和焦作商旅通衢之要道。这些区位条件为当地百姓外出经商提供了便利。
根据《焦作市志》(河南省焦作市地方史志编纂委员会,1993)89-107记载,焦作历史上拥有多座古城,来往人员较多,商品经济十分发达。
“清朝时,咱们这儿有四省(山东、山西、河北、河南)会馆,当时各地的客商来到这里后,会到各自的会馆停留、做生意。四省会馆的所在地就在许良,当时就是一个重要的商贸集镇。”
——许良镇 怀桑后人 男 S41
“我们这儿地太少了,都不够吃,光靠种地没法养活家,所以就出去做生意或者打工。我们村大多都是出去做生意的,卖牛肉丸、开饭店这些,一般做生意都免不了和别人打交道,打交道多了,就熟悉了,认识了。” ——大新庄村村民 男 S12
大新庄村所处地区有经商的传统,在长期的经商过程中,当地村民不得不走出生活已久的村庄,跨越村域、县域、甚至省域的界限,主动开展经济交往活动,在此过程中必然与周边村民发生交往和联系。
“历史上焦作一带的商品经济就比较发达;另外,在博爱、沁阳这儿一块,凡是结社亲的村庄大都是过去的交通要道,要么是出山西往河南来的交通要道。这一块儿(有)水路,摆渡在这一块儿比较便利。”
——焦作市民族宗教局 局长 女 S51
2.1.3 整合——求同存异,彼此尊重,文化整合随着经商活动的开展,大新庄村与周围村庄的交往交流越来越普遍和深入。这种以维持生计而产生的文化经济交流中,2 个文化群体对彼此的宗教信仰和风俗习惯有了更加深入的了解,相互分离的2个文化群体联系越来越紧密,为“结社亲”奠定良好基础,也为社亲之间的深入交往交流交融提供条件。
由于旱灾频发,当地老百姓会举行祈雨仪式,据学者考证,晋东南一带村社祈雨路线往往是跨村社进行,来回路程30 km 左右,时间跨度为20 d(姚春敏,2012)。而“邘、新”两村虽位于丹河两岸,两村之间的直线距离却仅有10 km 左右,可以推测两村在该仪式上可能会有相应的沟通和联系,甚至可能在特定历史时期结为仪式联盟。此外,共同的信仰也是当地社会联系的纽带,拉近了两地的文化距离,也促进当地社亲网络的形成。据考证,在豫西北一带,自唐以来,当地开始信奉道教的紫虚元君魏华存(俗称“二仙奶奶”),且明清以来“二仙奶奶”为焦作沁阳一带许多村落的主神(赵昕毅,2014)。在邘邰村和大新庄村都有紫虚元君的庙宇,其中,邘邰村中的紫虚元君大庙还被列为河南省文物单位。
在特定环境下,最初,大新庄是为了感恩邘邰村的帮助,与之建立联系,进而双方结为社亲,强化了社会联系,这既是基于农耕社会的生计需要,也便于商贸往来。焦作地区特定的地理要素背景——区位优势、跨地方的经商传统、特定距离范围的祈雨仪式路线和共同的民间信仰,为双方的交流提供了有利的文化地理空间,也使得两个村庄的交往交流成为大概率事件,促进了社亲的形成。
而结为社亲的村民,在日常生活实践中,彼此热情友好,互帮互助,彼此尊重对方的文化习俗,很好地维护了社亲关系。
“我们最感动的是去邘邰村时,邘邰村招待我们的所有餐具都是新的,锅碗瓢盆包括筷子,这就体现了邘邰社亲对大新庄人的尊重。”
——大新庄村 村民 男 S13
“举行社亲活动时,厨师是大新庄村的人……请他们村的阿訇来宰牛,席面都是纯牛肉的,汤是鸡汤,烟酒都不要。”
——邘邰村 村委会成员 男 S21
这种“相互尊重、互帮互助”的相处模式,为实现更深入的文化交融奠定良好的基础。可以看出,大新庄村和邘邰村在交往活动中,双方采取的交往策略同时支持了“两种饮食习惯”,彼此尊重对方的民族习俗,达到较好的心理输出和社会输出,成功实现双向的文化适应。
因此,邘新社亲,从表面上看,是一种村与村之间的结亲,跨越了一定的距离,打破了本村的界限,进行交往交流和协商活动;但本质上,它是一种跨界协商的实践活动,是具有一定空间距离的文化适应和文化整合。两个村庄之间的“整合策略”,确保了参与交流的双方在“他者文化”环境中,能顺利地完成“他者文化”从拒绝到接受的过程。
2.1.4 延续——约定俗成,主动表征,传承发展
邘邰村和大新庄村一直以来沿袭祖辈流传下来的传统,每逢春节,到对方村里拜年、组织“千人走亲戚”等社亲活动。
“最开始没有考虑那么多,也没有想那么远,就是想着老一辈传到我们手里的这个社亲不能断了,要把它好好的传承下去!”
——大新庄村 书记 男 S36
村民们积极参与其中,在活动中加强往来、增进感情,随着时间推移,形成了双方都相互认可的村规民约。
“每次一说有社亲活动,心里就可期待,可激动,都提可大劲儿。去参加村里的排练,排练节目,到时候去邘邰社亲表演。”
——大新庄村 村民 女 S14
“每回如果去大新庄耍老虎的话,就会卯足劲,可高兴、可激动,晚上都睡不着觉。我们村的耍老虎是比较有名的(省级非物质文化遗产),以前都是我们自己背着行头和干粮去的。”
——邘邰村 老虎队队长 男 S22
邘新社亲这种“千人走亲戚”的社亲活动,已经延续了数百年,几乎从未中断,通过这种形式,也慢慢地将社亲文化融于生活实践。走亲戚、访社亲,这些看似较“低”的门槛,却充分调动了村民的参与性,积极维系了社亲之间的感情。也正是通过这种约定俗成的“相互走亲戚、相互拜访”日常生活实践,加强了不同村之间的来往交流,促进了民族团结。
日常生活中,社亲之间也会自觉维护社亲关系,将社亲间的感情铭记于心,使社亲之间就像真正的亲戚一样。为了扩大社亲文化的影响力,邘邰村和大新庄村展开了多种类型的文化传播活动(王广瑞 等,2022),如围绕“邘新社亲”的历史渊源和发展情况先后建立了宣传长廊、宣传展厅;两村在主干道两边的墙壁上绘制社亲故事的彩色图画(图2);村内还有各种以邘新社亲为主题的宣传标语和宣传口号,如“东姐西妹两地分,每逢佳节倍思亲”,这些都有利于人们了解社亲文化,对社亲文化进行“二次”宣传。另外,焦作市博爱县文联副主席——大新庄村的鲁玉哲先生,作为社亲活动的亲历者,将社亲间发生的一些真实故事收集整理成《友情的力量》一书出版(鲁玉哲,2018)。其中多数故事的都是发生在两村村民之间一些小摩擦或者纠纷,一般发生时并不知道对方是“社亲”,一旦知道对方是“社亲”后,就会在特有的“开玩笑”④根据当地村民介绍,结为社亲的两村村民见面后都称对方为舅,自称姑父,编故事开对方的玩笑,用手扒拉对方的头部,刮对方的鼻梁骨无论怎么开玩笑都不红脸、不生气,这是祖上留下的“规矩”。的形式中化解;还有一些故事,是发生在相邻省份,在对外交流过程中,社亲中一方遇到“纠纷、麻烦”时,两村村民会主动“扭成一股绳”,一起想办法,克服困难。本文从书中收录的71 篇案例中选取4 个典型案例,做简要说明(表1)。通过这些日常生活中的“琐碎实践”可以看出,两村村民在文化适应过程中,能将“整合策略”内化为行动,在彼此之间进行积极地相互适应,从侧面验证了“整合策略”在文化适应过程中的重要性。
表1 《友情的力量》节选Table 1 Excerpt from The Power of Friendship
图2 社亲故事宣传墙Fig.2 Wall of propaganda for social stories
此外,在经济交往活动中,通过“整合”各自优势产业,两村不断加强商业交流,邘邰村的物流生意现已遍布大新庄村,大新庄村人则积极前往邘邰村投资餐饮。同时,两村携手加强基础设施建设,通过道路“白改黑”、集中处理生活垃圾等形式,实现乡村振兴,并结合历史文化资源,依托建设“邘新社亲”纪念馆、“邘国古城”遗址、“于姓”根亲文化发展乡村旅游等项目带动老社亲们共同致富、共谋发展。
随着时代的发展,邘新社亲的日常交往形式和交往内容也不断创新。在社亲交往交流的层面上,原来的社亲活动是“千人走亲戚”,交往交流仅限于经济、文化和情感层面,后来扩展到基层政府的主动引导和宣传推动,现在的邘新社亲能更好地结合国家政策和时代发展需要,在“化解纠纷、精准扶贫”等方面发挥重要作用。
“以前的社亲和现在的对比的变化还是比较大的,之前的社亲走向退世是不可避免的。以前,村集体产水果,水果一摘下来第一车是要给社亲送去的。现在,维系的方式发生了变化。社亲还在延续,但是形式发生了变化。”
——博爱县委常委、统战部长 男 S52
简而言之,以邘新社亲为代表的社亲文化,产生于当地民众的日常生活实践,在建立前,不同群体之间是相互分隔的,最初这种社亲间的关系维系可能仅仅是为了更好地生存和提高生活质量,然后在经济和社会交往中不断增进感情,形成了约定俗成的制度,发展至今,已突破了局部性、地域性的传播,通过将党建、扶贫、民族团结、乡村振兴等国家政策法规纳入社亲活动中,赋予邘新社亲新的时代内涵,形成了独特的社亲文化。
大新庄村与距离较远的邘邰村结成了社亲,与邻近的村庄是否也采取了同样的策略,其又有怎样的文化适应发展历程,这个问题值得关注。为了研究“整合策略”在中国散杂居不同地理距离和文化距离情景下的有效性,还对大新庄村的邻村——连张村之间的关系进行探讨。
调研发现,2000年之前,大新庄村在与周边村庄相处时(包括连张村在内),并未采取“整合策略”。据当地村民回忆,大新庄村除了和自己的“老社亲”邘邰村有联系外,与周边邻近村庄之间不愿意有较多来往,甚至出现不少矛盾。
“当时村里很乱,除了本村本民族的问题之外,大部分是和周边的关系没有搞好,“鸡犬相闻,老死不相往来”,打架斗殴是家常便饭。我们村不敢到周边村做生意,周边村也不敢来我们村,比较封闭,也没有出村路,交通不便,思想禁锢。”
——大新庄村 书记 男 S36
为了避免发生矛盾,村民各自为阵,形成“小团体”,划出相处界限,尽量减少彼此间的接触,只在自己所在的区域活动。平时,不会有哪一方主动触碰界限,否则就可能引发打架斗殴事件。
“以前经常打架,打架打得可厉害……后来书记上来后,慢慢变好了。”
——大新庄村 村民 女 S16
转折点发生在2005年,大新庄村的基层领导人员在意识到“改善关系”的重要性后,在其村支书赵长礼的带领下,积极制定计划,以邘新社亲为引领,采取“走出去,引进来”的工作方法,主动改善与周边村庄的关系。
“‘走出去’就是主动备厚礼,逢年过节到别人村,一个一个村,去登门拜访,交往交流交融、消除误会、加强谅解、促进团结、增强努力。‘请进来’,是我们村有固定的庙会(农历四月十八),私人拿钱,大摆夜宴,进行热情的款待,2005—2009年,连续五年没有间断,就这样一个村一个村的交往,热情的招待。终于“金诚所至金石为开”,冰释前嫌。”
——大新庄村 书记 男 S36
此外,大新庄村在与周边村庄交往中还有一个重要的工作方法,简称为“一二三工作法”。抱着“满招损谦受益”“吃亏在前,沾光在后”的态度,秉承“不把个别人的问题上升为村与村之间的问题、不把不同民族个别人的问题上升为民族问题”2个原则,遵循“主动提前进行排查发现矛盾隐患、一旦发生民族纠纷及时沟通、积极发展与周边村庄的友好关系”的“三发方案”,大新庄村实现了与周边村庄之间的友好交往。
“这种做法收到了极大的效果,关系好了以后,连修了5 条出村路,原来1 条也没有,打破了大新庄村从解放前到现在的封闭,经济也活跃了。”
——大新庄村 书记 男 S36
目前,通过“结社亲”习俗,大新庄与周边13个乡镇58个行政村签订友好协议,建立为友好村庄(表2),这不仅扩大了经济交往范围,而且促进了更大范围的民族团结,辐射带动了周边地区的经济社会发展。
表2 大新庄所结友好村庄名单(部分)Table 2 List of "Sister Villages" in the Daxin Village (part)
“在这些年的实际工作中我也发现:越团结越有利于开展工作,工作开展得越顺利,为村里和村民带来的福利就越大,也越有利于村里的发展。”
——大新庄村 书记 男 S36
如今,结社亲的这些村庄,不仅在经济上互助共济、加强合作,而且在日常生活中更加自觉地维护这种社亲文化,重视和社亲间的感情交流,逢年过节互通节目,举办丰富多彩的社亲活动,主动传承社亲文化。
如图3,对比“大新庄村—邘邰村”与“大新庄村—周边村”之间的文化适应过程,可以发现,大新庄村与邘邰村,两村之间虽然空间距离较远,但在特定的历史契机下(《邘邰新庄两社碑志》所记载的明正德年间的案件),双方结为社亲,采取了积极的“整合策略”,且一直处于较好的文化交往氛围。但大新庄村在与距离较近的周边村庄交往时,一开始并未意识到“整合策略”的重要性,相处并不融洽,随着文化适应策略的积极调整,最终也取得较好的“文化适应”,能与周边村庄和谐相处。该过程尽管用时较短,但也基本遵循了“分离—碰撞—整合—延续”的发展逻辑。
图3 两组文化适应过程的对比分析Fig.3 A comparative analysis of the process of acculturation
地域视角下的人地关系研究注重剖析人文社会中生计层、制度层、意识形态层和自然层之间的关系(周尚意,2017),在研究文化现象时注重分析其地理过程与机制。豫北地区2个文化适应的案例都很好地反映了文化适应是双向互动的过程,地理距离和文化距离对不同文化群体开展积极的文化适应以及实施“整合策略”都发挥了重要作用。
1)豫北地区特殊的地理环境和地理区位是社亲文化产生的地理基础。由于气候较干燥,自然灾害频繁,当地不同群体的百姓都想法设法维持生计。而焦作的区位优势比较突出,当地不同文化群体借助便利的交通开展商贸,形成了经商的传统,促进了经济往来。结为社亲后,特定距离范围内的祈雨仪式路线和共同的民间信仰,为维系双方的联系提供了有利的文化地理空间。这些特殊的地理要素促使了社亲文化的产生。
2)社亲双方所遵循的“分离—碰撞—汇融—延续”文化适应过程,与特定的散杂居地理情景紧密相关。对“邘新社亲”而言,最初的“分离”,是因邘、新两村之间空间距离较远,且有一定习俗差异;而“碰撞”则为社亲双方提供了深入了解双方的契机;后期“整合”“延续”下的文化交融与整合,源自于文化群体双方日常生活中的相互尊重、自觉维系,最终使两村之间的社会关系日益紧密。
3)从历史发展眼光审视社亲文化适应的过程,发现在文化适应的不同阶段,不同的地理要素所发挥的作用不同。在社亲文化的分离阶段,距离和风俗差异是主因;而在延续阶段,距离不再是阻碍社亲交往的主要因素,丰富多彩的社亲活动是维系社亲联系的纽带。
4)邘新社亲的文化适应过程以及大新庄村与周边村之间的文化适应过程,从不同维度拓展了文化适应的适用范围。历时500多年的“邘新社亲”,虽然空间距离较远,但基于特定的契机结为社亲后,在文化适应过程中一直采取“整合策略”,历久弥新,使2个文化群体产生紧密的社会联系。而大新庄村与周边村之间,刚开始虽然空间距离较近,但文化距离较远,后来,通过借用“邘新社亲”的整合策略,打破原先的“分离”状态,改善了与周边村之间的关系,成功实现了双向互动的“文化适应”,进一步强化了具有地方性特点的社亲文化形态。因此,空间距离和文化距离都会对社亲双方关系的维系产生影响。在相似的地理环境和地理区位条件下,基于特定空间距离和文化距离的两个文化群体之间,巧妙借用文化适应“整合策略”,也能产生较好的文化适应效果。
文化距离紧密的“邘新社亲”和空间距离邻近的“大新庄村与周边村庄”,分别以不同的方式实现了比较好的文化适应效果。这是在考虑地理要素重要性的背景下,对文化适应模型研究的新尝试。本研究揭示了社亲文化的产生离不开当地特定的“地理要素”,同时发现“整合假设”是文化适应的过程中一种有效的适应策略。
本研究的主要贡献是将地理要素纳入文化适应的研究过程,直观地反映地理要素在文化适应过程中发挥的作用,力图推动文化地理学者参与文化适应研究的相关讨论。其次,本研究聚焦散杂居情景下文化适应的地理因素分析,延展了文化适应理论的适用范围。再次,基于长时段文化适应的研究内容补充,可丰富中国文化地理学领域内文化适应的研究范畴。在中国多元文化和多样化的地理环境中,形成了多种独特的文化适应样态,使得建构具有地理学意义的情景预设具有较大的挑战性。未来还需探讨更多地理要素和更多文化群体的文化适应模式,并结合当地历史、社会和文化情景,对基于地理情景的文化适应加以验证和完善,发展出具有中国文化特征的文化适应理论和研究方法。
社亲文化,是一种优秀的传统文化遗产,是中原地区一笔宝贵的文化财富,也是构筑中华民族共有精神家园的应有之义。社亲文化具有鲜明的地方特色和民族特色,是中原地区乡土文化的组成部分,在传承乡土文化中起重要作用。社亲之间通过各种社交活动,促进了乡村地区的商业发展,有助于发掘和挖掘乡村经济潜力。社亲成员之间的交流扎根于传统社会文化的土壤中,具有不可忽略的时代价值,亦对乡村文化振兴有非常重要的价值和意义。但“邘新社亲”的宣传推广不在于简单的复制,而在于深刻理解社亲文化涵盖的“求同存异、相互尊重”的精神内核,重视社会文化适应的地理背景,因地制宜地加以引导,以发扬社亲文化的新时代价值。
致谢:真诚感谢匿名审稿专家专业、精准的修改建议和意见,使得本文更为完善。在修改过程中,河南大学孙荣垆、王广瑞两位老师给予建设性意见,硕士生王慧慧和王瑞宁协助梳理基础理论,在此一并感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