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德格尔对尼采哲学思想的解读,既为后世研究尼采哲学提供了一个清晰的视角,也在 一定程度上对其自身哲学的塑形有所影响。在 《尼采》的第一部分,海德格尔将尼采关于艺术的五个命题援以例证,证实艺术是权力意志的一种形态,而权力意志是尼采哲学思想的核心之一。从海德格尔的文本出发可以得出,尼采的“艺术”不是常规观念中审美经验的创作与享受,而是涉及权力的意志。本文以海德格尔的《尼采》为理论基础,结合尼采本人的哲学主张,首先明确尼采哲学中权力意志与艺术 的内涵,由此分析尼采的艺术因何具有如此指向和含义,探讨其在尼采哲学体系运作中扮演怎样的角色,并对海德格尔在另一文本《哲学论稿》中对艺术作品的看法中显现的尼采影响加以分析。
一、重估价值:权力意志的深层含义
《尼采》分为上、下两卷,由海德格尔于1936年至1940年间在弗莱堡大学做的讲座以及在1940年至1946年间所写的若干论文混编而成,海德格尔在这一文本中以自身思想为视角去关注尼采思想中“事实的争辩”[1],其中上卷的主要探讨对象是尼采的《权力意志》一书。尼采在《权力意志》中,对于“存在”(哲学家无法回避的问题)的探索进行了前期准备工作,海德格尔则将其观点归纳为将“存在”视作意愿去生成、创造之物,这种具有主动倾向的意愿本质就是权力意志,由此可以感受到尼采思想中对力量与创造的推崇倾向。
一种新思想的出现往往对应有待解决的现实问题,尼采同样需要回应其所处时代的呼告。一直以来,基督教所勾勒的都是人们的美好愿景,其教义中的道德则使人甘愿忍受现世的苦难,甚至将其视作通往天堂之门的考验,直到19世纪中期,科学思想和技术革命的兴起让欧洲社会的发展水平进入新阶段,也使得基督教自中世纪以来就统治着欧洲人精神世界的地位遭到挑战。当传统宗教信仰化为泡影,它所建立的价值体系也随之崩塌,尼采所追求的便是为遭受悲观主义侵袭而面临崩塌的欧洲精神重新筑基,在这一过程中,尼采选取权力意志作为筑基的途径。
尼采所处的时代是德国资本主义缓慢发展的时代,中世纪遗留的宗教十字架成为德国发展的枷锁,苦闷的现实也变相导致民族精神每 况愈下,因此尼采提倡具有生命力的精神,重视个人力量,基督教文化对苦难的道德化却使欧洲人变得羸弱,不再具有改变现状的抗争意识和创造性。在这一时代境况下,尼采认为需要重估一切价值,建立新的价值关系,肯定肉体生命和生命本能的价值,生命和存在的本质在于创造力和对力量的追求,故此人也是权力意志的一种形态。
二、尼采的论证:权力意志与艺术
作为尼采哲学体系的核心观点,权力意志的轮廓在《悲剧的诞生》中以审美的、纯粹的游戏或自娱的姿态初步显现,并通过此后《快乐的科学》和《查拉图斯特拉如是说》进一步获得内在意义,与生命及生命的创造挂钩。需要注意的是,尼采所谈论的生命和本能并不是生理学意义上的概念,而是个人存在所拥有并体现的创造冲动,因而是一种精神力量,即追求权力的意志,权力如同生命所具备的创造力,意志则是生命的个体意志。
通过上述历史性的分析可以探知,尼采哲学思想中的权力意志并非寓意着政治性,而是生命渴望力量与统治,追求力量与释放力量的本质,因此也有学者将其译为强力意志。然而在尼采看来,当时的欧洲人生命普遍衰弱,精神堕落而浅薄,并不具备这种强大的权力意志和“超人”的品质,因此尼采将对这一意志及品质的希望寄托在现代社会中并不存在的人的理想类型上。雅斯贝尔斯就评价他: “随时随地都在驱动着他的,既是他对现今的人的不满足,也是他对真正的人、可能的人的渴求与期望。”[1]因此尼采将目光掠过当下,回归强调个人发展、“人神同形”的古希腊时期以及这一时期的悲剧艺术。
尼采认为,古希腊人在体会生活的苦难与不幸时并未接受悲观的宿命,而是通过日神冲动将痛苦的人生状态遮蔽,而当日神的光辉隐去,狂醉的酒神冲动则将人们引入痛苦与狂喜交织的迷醉状态,以幸福的天性去面对真实的存在与死亡。其中日神冲动产生造型艺术,酒神冲动产生音乐艺术,日神阿波罗精神和酒神狄奥尼索斯精神对抗融合,古希腊悲剧的源头就在此产生,古希腊人也得以越过痛苦而解脱。
三、海德格尔的诠释:尼采哲学中权力意志与艺术的关系
管窥尼采的哲学思想,可以感受到艺术在他这里担负着拯救甚至重塑精神的使命,这样的艺术须得反映醉态,使人充盈强力,而对于艺术本质的更为深刻的观点,海德格尔则给出了清晰的解释。
在《尼采》上卷中,海德格尔用独立的篇幅来论证在尼采哲学中艺术是权力意志的一种形态。他首先根据尼采《权力意志》第797条“‘艺术家现象还是最易透视的”和第811条“迄今为止,只有艺术接受者在表述他们关于‘什么是美的的经验,就此而言,我们的美学就都是女性美学。时至今日,全部哲学中都缺失艺术家”,联合提出两个艺术的根本命题,即艺术乃是权力意志最易透视的和最熟悉的形式;艺术必须从艺术家角度来把握。关于这两个命题的成立,海德格尔在原文中已有详细推导,这里不做赘述,但这两个命题紧密的关联性是可以在尼采思想体系中进行推敲的。
如同尼采出于对真正的人的期盼而提出权力意志,尼采在谈论艺术问题时,同样因为重视生命、重视人的力量而先从艺术家谈起。能达到救赎生命的艺术是伟大风格的,带有古希腊悲剧色彩的,而相应的,创作出这种艺术的艺术家,在尼采眼中更是充盈着狂热醉意的强力生命。这样的艺术家因为他的创作行為具有向外征服与扩张的精神张力,因此尼采认为理解艺术应当从艺术家这一施加者的角度进行,而非接受者的“女性”角度。
承接第一个、第二个命题,海德格尔对第三个命题的提出角度同样是由艺术家联系到艺术: “根据那个被拓宽了的艺术家概念,艺术是一切存在着的基本事件;存在者就其存在而言乃是一个自我创造者、被创造者。”海德格尔之所以说艺术家概念被拓宽了,是因为尼采在《权力意志》第796条提到“当艺术家概念还没出现的时候,军官团、耶稣教团都是艺术家”。
在此,尼采的“艺术”指向之处才正式显现。当军队、教团是艺术家时,人或者说肉体,以及团队内部的某种规律体系就是艺术品,这也符合“早期社会没有艺术家”这个概念,当时更多的是手工業者。艺术的概念同样被扩大了,这里的艺术不是现如今所指的美的事物的载体,而是生产能力、创造欲以及为其他事物赋形的统治力量。尼采所指的艺术是创 造者的艺术、生产者的艺术,本质是权力意志的一种体现,因此在尼采看来具有极高的重塑 价值。也因此,尼采认为表层次的艺术家只是初级阶段,而艺术家及其艺术真正深刻的含义仍然落在生命和创造之上。
之后是第四个命题——“艺术乃是针对虚无主义的别具一格的反运动”,以及第五个命题——“艺术比‘真理更有价值”,分别以虚无主义和真理的角度来论证艺术的生命力以及它和真实之物的关系,这里也不做赘述。
梳理到这里,尼采的艺术在其哲学体系中的用意也变得较为清晰了。尼采认为,现代欧洲人的精神缺乏权力意志,他期望未来出现“超人”,这样的人是“立法者”,追求力量且向外扩张,不论是肉体或精神都具有强力甚至暴力,因此能为万物立法,为外物赋形,这种“超人”的举动便是艺术,也就是其权力意志的一种表现形式。
基于这样的深度指涉,尼采所认可的艺术在狭义层面的表现形式应当具有古典式的伟大风格。在尼采看来,古希腊人在体验到生活的不幸与悲剧后并未走向悲观主义,而是通过日神的美的外观和酒神的内在冲动达到狂欢的境界,艺术是古希腊人得以在悲剧本质中生存下去的保证,因此其艺术形式既具有美的面纱,使人在振奋人心的幻觉中暂时忘却痛苦,同时也具有美的面纱被揭露之后对幻灭、死亡的正视和对生命力的肯定,以此超越痛苦。而海德 格尔在其另一部著作《哲学论稿》中,对于艺术作品的本源的探讨回溯到了古希腊时期,可见尼采对海德格尔哲学体系生成的影响。
海德格尔在《哲学论稿》中就艺术本源问题肯定了古希腊艺术和古希腊人的地位,因为古希腊时期的众神是在场的,古希腊人对于神的渴望接近,使他们本身在创造过程中也能获 得在场现身的“永恒”。同时他还认为,现代艺术通过焦虑和绝望吸引目光,秉承反现代的反叛宗旨却存在且自身就组成了现代氛围,最终导致作品在思想上虚弱无力,而现代艺术对名气和天才的追捧,也使现代艺术沦为工具,不再具有“艺术”的价值。
总体看来,尼采的艺术概念围绕权力意志展开,认为艺术是权力意志的直接表达,而权力意志又是艺术的尺度,二者在尼采哲学体系中具有同一性。尼采所定义的艺术并非狭义上的创造美,而是作为“超人”的艺术家显现出的强力与统治,在巨大的创造力的冲动面前,艺术家与艺术品双双隐去,强大的力量得以显现。而正是基于对这种深刻含义的追求,尼采及研究其哲学的海德格尔都更为推崇古希腊人的艺术,并对于现代艺术持有不同角度的批判态度。
[作者简介]杨涛,女,汉族,重庆人,四川美术学院艺术人文学院硕士研究生(已毕业),研究方向为艺术理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