华明玥
高中同学老高,如今已是一家国企的人力资源部负责人,每年都要为集团各部门招聘几十位新员工。面试时,技术专家们问过常规问题后,老高会突然插上来,问一些“题外话”,比如:回忆一下你的中学时代,寒假作业都是啥时候完成的。
有面試者不由自主地摸鼻子、搓手、拉扯领带上的结,然后平静流畅地回答:我从小就是一个有规划的人,我每天不紧不慢地安排写作业的时间,绝对不会在假期快结束时,慌慌张张赶作业。
老高拿起铅笔来就在面试者的表格上打了一个问号,他推测,这人十有八九不诚实。
有面试者紧张得耳朵都红了,老高的问题打中了她的软肋,她笑得很尴尬,回答说,她总是在假期刚开头那会儿信心百倍地赶作业,一鼓作气写了大半本,随后就光顾着过年并与堂兄妹们疯玩了,作业进度条在十几天里都一动不动,一面玩,一面懊悔,一面被拖延症拉着裤脚。当然,任务一旦搁下,再启动的阻力就好大,屋里太冷,写起作业来手脚冰凉,签字笔出水太快或太慢了,参考书找不到了,作文憋不出了……但到了假期快结束时,这层层堆积的自责总是有效的,她的作业总能提前两天写完。
还有的面试者一听这题外话,意识到核心的专业问题已经问完了,反而在椅子上坐得松弛了一些。他坦言,他的老家在大西北,在牧区,哪个牧民的孩子放了假,不是带着一双皲裂的手帮家里干活呢。挤牛奶、做奶酪和奶皮子、运干草……他的爹娘早就在埋怨事情太多,干不过来,巴不得他考不上高中回家放羊。一大早,他就要赶着一百多只羊去吃积雪下面的草,傍晚赶羊回家,还要打扫羊圈,为家里的羊准备一些干玉米粒与干草当夜宵。在放羊的间隙,他会见缝插针写作业,作业本放在野外的大青石上,蹲着写,所以他的本子沾满了湿气与草屑,像千层饼,松泡泡的。他的小伙伴说,假期作业都是白写的,老师忙着新学期的教学,交上去的作业都没人看。他也不吭声,因为他明白,寒假作业是一根晃晃悠悠却坚韧不拔的绳,把他从放羊路上拉回来,拉回到庄严地升起国旗的学校里。
老高一时听得入迷,都忘了用铅笔在表格上做标记。
还有一位考生是大眼睛的调皮男生,他说他的作业都是在假期快结束前的那一周赶完的。前面在做什么?做灯笼、做旱冰鞋、做爬犁,他还自己动手做了一个巨大的脸谱风筝,风筝要两个人齐心协力抬到旷野上,放起来要三个伙伴步调一致地逆风奔跑。玩到大年初三,发现作业本还是白的,已经没有退路,被无论如何都要完成的信念鼓舞着,中指上写出了茧,居然也整整齐齐将假期作业做完了。
见老高嘴角有掩饰不住的笑意,考生还反问了一句:难道考官您在念大学前,没有一年是像我一样的吗?
老高竟被问住了,那一刻,调皮捣蛋又意气风发的少年时代,像蒙太奇一样在这个中年男人脑海中闪过。是的,哪一个少年会循规蹈矩地出牌呢,若一个人信誓旦旦,说他从小就像老年康德一样定时定点执行他的计划,或许只有两种可能:第一,这年轻人从小就呆板无趣;第二,他没有告诉面试官真相。前者,面试官要掂量他是否是个有创意、有灵性的人;后者,面试官要掂量他是否有诚实的品质。
华明玥:供职于《扬子晚报》。涉足散文随笔创作三十余年,出版《无缘长裙》《幸而还有梅花糕》《与尔同消无尽夏》等作品集。
编辑 沈不言 786559681@qq.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