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益名 王德亮
(北京师范大学外国语言文学学院,北京 100875)
新闻报道通过对语言的选择与事件的重组追求客观、真实地还原事实,实现话语的交际功能。然而,一些媒体往往带着预设的立场和态度,通过操纵隐喻等话语工具来扭曲客观情况,刻意构建虚假形象。隐喻是一种强大的话语策略,关于隐喻在新闻语篇中是如何构建的,隐喻背后的意识形态与权力关系,媒体如何通过隐喻引导舆论,目前相关研究还显不足,隐喻的意识形态作用值得进一步探讨。此外,国内的批评研究大多是共时的,而很少有历时研究来分析隐喻在不同时期的使用情况,以观察隐喻使用模式是一以贯之,还是随着历史进程发生了变化。因此,本文将从历时的角度,以美国主流报纸《纽约时报》为例,分析改革开放以来对华经济报道中使用的隐喻,从经济、政治、历史等方面进行批评隐喻研究,挖掘美国社会对华意识形态的变化,通过经济话语分析外媒眼中的中国形象,为解构西方话语体系和建构中国对外话语体系提供参考。
进入新世纪,以隐喻研究为代表的认知语言学出现了“实证转向”“社会转向”等显著的跨学科趋势,其中运用较广的跨学科成果之一便是Charteris-Black(2004)提出的批评隐喻分析(Critical Metaphor Analysis,CMA)。在CMA 理论中,批评话语分析(Critical Discourse Analysis,CDA)为概念隐喻理论(Conceptual Metaphor Theory,CMT)拓展了社会文化角度,使其具有问题导向性和应用实践性;语用学解决了CMT 内省法的语境缺失问题;语料库的引入为CMT 研究补充了实证证据。Charteris-Black 在提出CMA 时,便基于《经济学人》近1,600 万字的语料库,分析了金融新闻报道中的概念隐喻模式。此后,关于经济话语的研究一直在持续进行。Awab & Norazit(2013)基于2008年全球经济危机的54 万字语料库,比较了马来西亚和新加坡新闻报道中的隐喻使用情况,以解释在建构或解构现实时对特定隐喻的选择。夏雪梦和吴格奇(2018)对2016 年中英媒体G20 经济报道进行了对比研究,发现相似的隐喻表征反映了中英之间的共识,而不同的隐喻表征反映了两国不同的经济理念。
作为2004 年提出的新方法,CMA 在引入国内学术界后,研究者大多使用新世纪的数据,而忽视了对20 世纪语料的关注。由于历时语料库通常建库难度大、分析周期长,且对研究者素质要求较高,因此以往基于语料库的研究多是共时的而少有历时的(常芳玲2020:32)。此外,由于缺乏可识别的形式特征,隐喻依赖于人工识别,国内批评隐喻研究的语料库规模大多不超过10 万字,研究的信度较低,无法充分满足语料库法的实证要求。近来得益于不断建成的历时电子语料库,历时研究发展迅猛(许家金2020:200)。因此,本文建设了1979 年至2021 年共43 万字的历时语料库,尝试为CMA 引入历时视角,旨在避免上述缺陷,得出更可靠的结论。
目前已有学者讨论了历时语言学与CDA、认知隐喻理论和语料库语言学的跨学科结合趋势。在历时语料库和认知语言学结合的角度下,历时隐喻研究的目的就是以语言的产生和演变为观察对象,对隐喻性的语言进行历时描述和规律总结,从中揭示认知与语言的相互关系(章敏,吴世雄2019:30),动态、全方位地理解和掌握隐喻现象(林璐,王旭2016:6);在历时语料库和CDA 结合的角度下,兰卡斯特大学Wodak 教授及其团队提出了“话语-历史分析法”(Discourse-Historical Approach),以社会问题为导向,注重将话语置于历史背景中开展历时批评话语分析,并尝试把结果应用于社会实践之中(Reisigl 2018:48;刘曼2020:108-109)。
在结合历时语言学、CDA、认知隐喻理论、语料库语言学等学科理论与方法的基础上,本文构建了历时批评隐喻分析(Diachronic Critical Metaphor Analysis,DCMA)模型,如图1 所示。
图1:历时批评隐喻分析模型
由于将概念隐喻理论作为语言学理论基础,DCMA仍然遵循隐喻研究的一般性方法:收集隐喻实例,以典型例子归纳概念隐喻框架的使用模式,最后推断这些模式背后的语境因素(Cameron & Low 1999:88)。因此,DCMA 的研究方法仍承袭CMA 的隐喻识别(identification)、阐释(interpretation)和说明(explanation)三个阶段。然而,DCMA 较CMA 提出两点新要求:其一,在隐喻识别过程中,隐喻实例数据必须标记时间信息;其二,在隐喻说明阶段,DCMA 要求隐喻的历时变化与历史事件锚定,以探寻话语如何呼应历史,又随历史进程发生了哪些变化。
本研究运用Python 获取自1979 年1 月1 日至2021 年12 月31 日《纽约时报》官网(www.nytimes.com)的“中国商业与经济”专题集(Times Topic: Business and Economy in China)的英文语料,按每年1 万字,上下浮动约500 字以内随机取样,建立共43 万字,524 篇文章的历时语料库。随后,按每年不少于500 字随机抽样,建立4 万字,50 篇文章的用于细读的样本语料库。
研究者在运用语料库法识别隐喻时,由于隐喻不具备稳定的、易识别的形式特征(孙毅2013:15),以往识别方法对语料库的利用率较低,遗漏了大量隐喻实例(束定芳2013:71-74;张炜炜2020:154-159)。由于DCMA 所用语料库规模较大,本文尝试探索现有的语料库工具与人工隐喻识别的最优结合方式(夏士周,林正军2020:36),采用两步骤的数据驱动的方法(Rayson 2008)进行DCMA 的第一阶段一一隐喻的识别。
步骤一,研究者先抽取一定量的具有代表性的样本并人工识别隐喻,以得到的频率词表推断整体频率特征。实际操作上,本文运用隐喻识别程序MIPVU(Steen et al. 2010:25-26),人工细读4 万字样本语料库并识别隐喻实例。在识别过程中,研究者要注意进一步判断隐喻实例是否指称所研究的主要话题(孙毅2013:15),剔除与主题无关的隐喻用法。使用协同文本标注工具(eMargin)标注识别成功的隐喻后,本文将所得形符代入语义分析系统USAS(Rayson et al.2004)中进行语义编码,定量统计所得USAS 标签频数。随后,本文参照语义标签说明文档(https://ucrel.lancs.ac.uk/usas/usas_guide.pdf),将有研究价值的、频率较高的标签整合为若干类系统的概念隐喻框架,得出用于索引行抽取操作的USAS 标签集。
步骤二,研究者根据步骤一的隐喻识别结果,通过语料库技术提取索引行识别整个语料库的隐喻(Charteris-Black 2004:37;Semino 2017:466)。实际操作上,依据步骤一获取的USAS 标签集,本文运用Wmatrix 语料库工具获取对应语义域标签的索引行,并导出到Excel 电子表格中,而后再次运用MIPVU,结合索引行上下文,识别该语义域的词汇用法是否为隐喻。由于在单词层面难以察觉到细致分类的语义域的存在,借助语义标记工具识别隐喻的产出效果是手动分析的两到三倍(Hardie et al. 2007:11)。本文使用语料库工具Wmatrix 和其内嵌的USAS 语义标签,以半自动的方式抽取索引行,从而很大程度上避免主观直觉造成的遗漏,详尽地识别主要的隐喻使用模式(Demmen et al. 2015:212;Semino et al. 2018:65-69)。
DCMA 的第二阶段(隐喻的阐释)要求研究者将所得隐喻整合为若干概念隐喻框架,实际已随第一阶段两步骤过程完成。在第三阶段一一隐喻的说明,研究者将深入分析隐喻随时间变化的显著模式,批评分析新闻报道背后折射的意识形态。
通过以上方法识别历时语料库中的隐喻,本研究归纳了9 类频率较高、具有批评研究价值的概念隐喻框架,分别为暴力、旅途、物理、人体、健康、建筑、农植、食物、动物隐喻,共2,029 个隐喻实例。表1记录了9 类隐喻框架对应的语义域标签、主要隐喻关键词和频数。
表1:历时语料库中的隐喻表达
暴力隐喻在历时语料库中使用次数最多,高达715 次,占识别隐喻数的35.2%,说明暴力是经济领域中常见的、隐喻规约化程度很高的概念框架。暴力隐喻的用法可以大致分为“战争”“冲突”和“保护”三类。首先,经济活动伴随着盈亏,为了争夺利润,商场便如战场一般充斥着敌我双方的攻击与对抗,因而人们使用与战争(war)相关的概念帮助理解抽象的经济活动,例如人们耳熟能详的“贸易战”。其次,贸易商、贸易相关事项和贸易环境之间均可能发生小范围的矛盾冲突。因此,概念隐喻源域可从二元对立的战争推广到更广义的人类暴力冲突(conflict)行为,例如政府“打击通胀(fight inflation)”里的“搏斗(fight)”和企业“损失利润(hurting profit)”里的“伤害(hurt)”。最后,既然经济贸易领域有种种“暴力行为”存在,政府与企业自然会采取措施防护(protect)自身,例如“维护全球化和贸易开放(preserving globalization and open commerce)”里的“保护(preserve)”。
旅途隐喻在历时语料库中使用了401 次,占比19.8%。旅途因其漫长、曲折、一直向前等特点,被广泛用于描述事物的过程,如中国的经济发展之路、中美两国关系的发展之路等。此外,在日常经贸交流中,旅途概念也被用于映射中美之间打通的经济联系或销售渠道,例如“进入中国市场的通道(access to the Chinese market)”里的“通道(access)”。
物理隐喻是一系列隐喻用法的概括,它们大多属于USAS 语义域O4(物理属性)的下属分类,在语料库中使用了318 次,占比15.7%。例如主要提取自O4.3(颜色和颜色模式)语义域的有关亮度的隐喻,用光的多与少来形容经济状况:表示光照条件好的词汇“bright(明亮的)”描述了良好的经济状况;反之,“昏暗(gloom)”“阴影(shadow)”等表示光照条件差的词汇则反映了经济的糟糕。
其余六类隐喻的使用频数较低。人体隐喻被使用了187 次,占比9.2%,概括了使用人体部位及其相应肢体动作描述贸易活动和经济状况的隐喻实例。例如用“生命血液(life blood)”的“流动(flow)”指代不间断的海上贸易活动。健康隐喻被使用了162 次,占比8.0%。与健康相关的概念可能是消极的,例如用身体“遭受(suffer)”的“创伤(injury)”指代国内产业受到的经济损失;也可能是积极的,例如用“健康的(healthy)”形容贸易活动正在良好有序地运行和发展。人体隐喻和健康隐喻都将无生命的经济概念拟人化,赋予它们人的特征和行为,从而为读者提供具身体验,有助于理解抽象的经济贸易概念。
建筑隐喻被使用了93 次,占比4.6%;农植隐喻被使用了72 次,占比3.5%;食物隐喻被使用了55 次,占比2.7%;动物隐喻被使用了26 次,占比1.3%。这四类概念均与人类最基本的饮食起居活动相关,因而引起了向较为抽象的经贸概念的映射。例如,经贸活动总体处于不断发展的过程中,就像一座正在“建造(build)”的高楼;人们常常将市场比作“蛋糕(pie)”,因为市场和蛋糕一样都需要被切分成若干部分。
本节展开对历时语料库的批评隐喻分析,深入研究话语中的隐喻随真实历史的变化模式,剖析美媒新闻报道背后折射的对华意识形态与不当建构的中国国家形象。
在政治层面,由于政治制度和社会形态不同,美媒对中国的敌视态度贯穿了整个历时语料库,美媒对华报道含有大量带有消极含义的隐喻,给中国贴上了多重负面标签。政治立场的分歧延伸到经济贸易事务上,催生出排斥中美经贸往来的情绪。如例[1]中,美媒运用物理隐喻“弄脏(taint)”宣扬反对与“不道德的”“不公平的”中国做贸易的主张,起到煽动美国民众的排外情绪的效果。
[1] Some argue that a nation as moral and just as ours should not taint itself by dealing with nations less moral, less just.(Excerpts From Bush’s Remarks on China, 1991/5/28)
多年来,美媒持续建构中国的负面形象,导致美国民众对中国的意识形态偏见进一步加深,从而形成恶性循环,引出更多的负面声音。一些记者和政治家甚至刻意歪曲抹黑,或根据刻板印象肆意联想推测,产生了完全不基于事实的言论。如例[2]中,美媒控诉美国对华贸易是“助长压迫(contributing to oppression)”的行为;与中国进行贸易的美国公司自愿成为中国的“囚徒(prisoners)”和“奴隶(servitors)”。这些言论不仅违背基本事实,还进一步加深了美国民众的排外心理。
[2] These Americans are troubled that their country contributes heavily to the oppression...American companies,by tailoring their mouths, minds and actions to obey Beijing, become voluntary prisoners and servitors of the Chinese Communists.(What Can I Do?, 1996/12/6)
纵观历时语料库,本文发现改革开放以来的美国对华经济报道中,歧视性的政治意识形态贯穿始终。如图2 所示,美媒始终在以意识形态划分阵营的“冷战思维”主导下,扭曲事实、固化刻板印象,从而不断煽动、加深美国民众的排外情绪,建构中国的负面政治形象,为一切反华举措赋予“道义”上的正当性。
图2:美对华政治意识形态示意图
与政治层面一以贯之建构负面形象不同,美方对华经济立场从现实利益角度出发,呈现出由合作转向对抗的历时变化。
改革开放之初,美方表现出了强烈的与中国展开经济合作的意愿,希望能够进入中国经贸市场发展。在历时语料库中,诸多旅途隐喻证据表明,美国与中国的贸易获益良多,美国的各路企业都渴望来中国市场分一杯羹。在例[3-5]中,美媒描述中国经济状况时,为旅途隐喻“access”搭配了“广阔(vast)”“巨大(large)”“快速发展(rapidly developing)”等表达积极意义的形容词,展现了“未开发的(untapped)”中国市场的“前所未有的(unprecedented)”巨大商业潜力和价值。在例[6]中,进入中国市场甚至被描述成了“梦想(dream)”,展现出美国企业对进入利润丰厚的中国市场的强烈欲望。
[3] ...paving the way for greater American access to the vast Chinese market...(U.S.-China Trade Pact Is Initialed, 1979/5/15)
[4] For a foreign company, an opening to China provides access to a large consumer market that is basically untapped.(Minnesota Mining in China Pact,1983/11/16)
[5] ...provides American businesses, farmers and workers with unprecedented access to a rapidly growing market with 1.2 billion people...(China Trade Pact With U.S. Is Signed, 1992/10/11)
[6] Many are increasingly doubtful that their dream of gaining access to the vast Chinese market will ever materialize.(Why Investors Are Sour on China, 1986/6/8)
语篇证据表明,在二十世纪八九十年代,美国在与中国的贸易中获利巨大,美方极度看好中国的经济前景,对华经济意识形态的主旋律是合作。然而,进入新世纪,随着世界格局的变化和中国的快速发展,美方对华经济立场由合作逐渐转向对抗。下文将通过历时语料库中两个层面的隐喻使用历时变化,印证美对华经济意识形态的变化。
4.2.1 美媒看衰对华贸易前景
通过分析物理、农植、食物隐喻使用情况的历时变化,本文发现改革开放以来,美媒眼中的中国经济态势大致呈现出按20 世纪和21 世纪划分的两个不同阶段。
在物理隐喻的O4.3(颜色和颜色模式)和O4.6(温度)语义域中,有关“光”和“温度”的隐喻可以表达积极与消极的相反含义。积极的源域含义映射着美媒看待中国经济与贸易的积极态度,如例[7]用“明亮(bright)”表达看好中美贸易和美对华投资的前景;例[8]中,“变暖(warming)”描述了中国市场交易量变多、发展迅速的情况。与之相对应的,消极源域含义映射着美媒的消极态度,如例[9]中的“黯淡(dim)”意味着看衰中国的经济前景;例[10]用“冷却(cool)”描述了中国压制交易数量,减缓发展速度的状况。
[7] Mr. Phillips termed prospects for both two-way trade and American investment in China“exceedingly bright”.(China Trade Still Growing, 1986/1/6)
[8] The steady expansion of economic contacts has been the most important measure of the warming process.(Soviet and China Sign Five-Year Trade Pact, 1985/7/11)
[9] The external economic outlook for emerging East Asia has dimmed amid prospects for slower growth,tighter credit conditions and higher inflation...(Prices of Food and Gas Take a Toll in Asia, 2008/7/23)
[10] China raised interest rates yesterday for the third time since March to try to cool the fastest pace of economic growth in 12 years and to restrain inflation.(China Raises Rates Again, 2007/7/21)
农植和食物隐喻在历时语料库中大多表达了积极意义。农植隐喻如例[11]中,将植物的“播种(seed)”“发芽(sprout out)”“开花(flower)”等概念,成体系地投射到探索新的经济实践到经济繁荣的改革开放之旅上。食物隐喻包括“消化(digest)”“胃口(appetite)”和例[12]中的“饥饿(hungry)”等用法,将食品的食用、食欲、消化能力等概念框架迁移到中国希望吸纳西方工业能力、追求工业化发展的愿望上。
[11] From all outward appearances, the seeds of individual initiative planted by Deng Xiaoping only a few years ago have sprouted not just a hundred but hundreds of thousands of flowers.(What’s New on Peking’s Goldfish Lane, 1986/7/22)
[12] The Chinese are hungry for know-how, ideas and investments and are prepared to buy anything under the right economic terms...(Israel and China Quietly Form Trade Bonds, 1985/7/22)
然而,进入21 世纪,农植和食物两类隐喻的积极用法越来越少,且一些消极用法开始出现,如例[13]用“断奶(wean)”来比喻中国为摆脱高污染煤而采取的行动;例[14]用“连根拔起(root out)”表现了中央彻底打击贪腐的决心。消极的语料证据表明,进入新世纪,中国政府开始着力解决改革开放以来经济高速增长带来的一些问题,影响了美企在中国获得的利益,引来了美媒的悲观和衰退之音,使得美方保持对华经贸往来的意愿出现动摇。
[13] China is trying to wean itself off high-pollution coal in favor of cleaner-burning gas.(China Called Close to Deal to Import Natural Gas, 2002/5/22)
[14] .the desire of the Chinese authorities to root out corruption wherever it exists.(Glaxo Says Executives May Have Broken Chinese Law, 2013/7/22)
分别计数统计三类隐喻实例中,源域为积极或消极含义的频数,结果如表2 所示。
表2:历时语料库中物理、农植、食物隐喻积极与消极用法的频数
根据表2“总计”中的数据计算,Pearson 卡方检验的χ2值为20.618,p值为0.000。在显著性水平为0.05 的前提下,积极隐喻用法与消极隐喻用法的使用情况在20 世纪与21 世纪两个时间段之间存在显著差异,说明美媒眼中的对华贸易前景显著地向消极转变。
4.2.2 中国的战略威胁逐年提升
根据第3 节的介绍,暴力隐喻包括战争、冲突、保护等源域概念,建构了敌我对抗的概念框架。通过分析暴力隐喻对抗双方的历时变化情况,本文发现改革开放以来,美媒眼中的中国的战略地位大致呈现出三个逐步提升的阶段。
在二十世纪八九十年代,中美贸易刚刚实现从无到有的突破并迅猛发展。此时美媒在经贸领域的对华报道中,有关暴力冲突的概念集中体现在一年一度的对华“最惠国待遇(most-favored-nation treatment)”续约问题上,用于描述美国两党之间的对抗和国内舆论的矛盾,如例[15]中的“冲突(conflict)”和例[16]中的“搏斗(fight)”等。由此可见,20 世纪中美两国的经贸冲突,实际上是美国单方面在是否保留对华贸易问题上的争斗。
[15] This would certainly be helpful in the conflict over renewing most-favored-nation status for China.(More or Less Favored Nations, 1991/8/11)
[16] ...a long and bruising fight between the Bush Administration and Congressional critics over China’s favorable trade status...(U.S. Accuses Chinese Officials of Evading Textile-Import Duties, 1992/5/7)
进入新世纪,中美之间的经贸联系继续快速发展。中美市场体量庞大,各路企业在激烈的商业竞争中势必出现大量摩擦冲突。中国政府和公司的声音不再像20 世纪一样被埋没,而越来越多地成为有关“斗争”的隐喻用法的一方。一方面,美媒报道的矛盾可以是公司之间的矛盾,如例[17]中,“战役(battle)”指美国公司在中国的知识产权纠纷;另一方面,随着时间推移,尤其是特朗普上台后,美国对华“竞争”层次就已经从微观的企业层次,上升到国家与产业,甚至国家与国家之间的对抗了,如例[18]中的“搏斗(fight)”指的是美国对中国科技产业的制裁。
[17] Mr. Graham cited other long-running battles over intellectual property rights and legal obstacles to foreign companies in China.(U.S. Steps Up Effort to Persuade China to Shift on Trade, 2005/10/10)
[18] The Trump administration significantly ramped up Americas tech fight with China on Friday...(After Trump’s TikTok Ban,China Readies Blacklist of Foreign Companies, 2020/9/19)
本文统计了上述三种对抗情况的暴力隐喻用法频数。若仅叙述了美国单方面在中国问题上的内部冲突,如例[15]和例[16],则将这些隐喻实例归类为类型1;若暴力隐喻的参与双方分别来自中国和美国,且至少一方是如例[17]的微观企业层次,归为类型2;若暴力隐喻的参与主体上升至中美两国政府,如例[18],则归为类型3,分类后的定量统计结果见表3。两个时间节点的选取依据分别为:2000 年“永久性正常贸易关系”的签署,标志着美国对华最惠国待遇争论的平息;2017 年特朗普上任,不久后美方打响对华贸易战。
表3:历时语料库中三类暴力隐喻用法的频数
根据表3 数据计算,Pearson 卡方检验的χ2值为54.160,p值为0.000。在显著性水平为0.05 的前提下,三种暴力隐喻的使用情况在1979一2000 年、2001一2016 年和2017一2021 年三个时间段之间存在显著差异,说明中国在美国眼中的战略地位经历了三个阶段。首先,作为四倍于美国人口的大市场,中国在二十世纪八九十年代的GDP 未曾超过美国的八分之一,经济体量的悬殊差距令美国在改革开放之初未曾将中国视为经济上的战略竞争对手,中国只能被动地接受美国内部争斗的结果。随后,进入新世纪,美媒开始关注中美企业之间的商业冲突,表明美媒注意到了中国在微观的企业层面上的“威胁”。现在,中国的经济体量早已上升至全球第二位,美媒在宏观的国家层面上不得不正视中国的战略“威胁”,将中国当作势均力敌的对手。美方三个阶段的对华态度变化表明,随着中国综合国力的快速发展,美媒视角里中国的战略地位及其对美国的战略“威胁”在不断提升。
综合4.2.1 和4.2.2 两方面的历时隐喻变化,本文将美方对华经济意识形态归纳为图3。改革开放初期,对华贸易巨大的经济利益让美方力压政治意识形态上的对抗,积极推进中美在经济贸易领域的合作。然而,随着时间的推移,中国的战略地位在不断提高,中美在经贸领域转向正面对抗。
图3:美对华经济意识形态示意图
下面,本文将围绕美对华经济与政治意识形态“变”与“不变”的两条主线,梳理相应的现实历史事件,探寻隐喻的历时变化如何呼应历史进程。
20 世纪80 年代,中美政治意识形态之争有所缓和,美方对华奉行“接触”战略。在历时语料库中,彼时的美媒将改革开放称作“门户开放政策(open door policy)”,与19 世纪末20 世纪初列强的侵略政策同名,说明此时美方政治层面存在对中国的错误认知。经济意识形态上,美国对中国有着对抗苏联势力扩张、协助打赢日美贸易战的利益诉求。因此,经济上的合作完全胜过了政治上的对抗,中美两国得以携手合作,度过了一段中美关系的“蜜月期”。
20 世纪90 年代,在苏联解体后,被冷战思维主导的美国政治意识形态便转而将矛头对准了中国。例[19]描述的是克林顿在1992 年参与美国总统竞选时高调喊出的反华口号,佐证了彼时美方政治意识形态上浓厚的反华偏见。
[19] Mr. Clinton... called for“an America that will never coddle tyrants, from Baghdad to Beijing.”(China Worried by Clinton’s Linking of Trade to Human Rights,1992/10/9)
然而,当选举结果尘埃落定,时间来到了例[20]的1994 年。就任美国总统的克林顿不得不考虑现实,其面临的最大问题之一便是如何提振美国经济,稳住总统宝座。这时,中国巨大的经济价值让他决定“抛弃(cast aside)”他在1992 年竞选时所说的话,重新恢复了对华友好的贸易政策。克林顿还在演讲中用隐喻解释其行为,将对华制裁比作“一个重得抡不起来的大棒(too heavy a club to wave)”。
[20] He also cast aside his 1992 campaign language,when he accused President Bush of“coddling”Chinese dictators by blocking legislation that would have punished China for its human rights record. ...But he made clear his belief that broad trade sanctions had become too heavy a club to wave at a time when commerce between the two countries has grown to billions of dollars and accounts for tens of thousands of American jobs.(A POLICY REVERSAL:U.S.Is to Maintain Trade Privileges for China’s Goods, 1994/5/27)
可见,“反华”是巨大的政治资源,是在竞选和喊口号时使用的;而在经济上“亲华”又能获得切实的利益,是当权者谋求连任、解决实际的美国经济问题时所需要的。例[21]中的隐喻很好地总结了美方面临对华政治与经济立场之间的严重分歧时的心态。
[21] The House ... declined to show its displeasure in unmistakable fashion: by revoking China’s preferred trading status with the United States. It was either the triumph of sweet reason over emotion...(In House, Tirade on China, but a Vote to Keep Trade as It Is, 1995/7/21)
经济层面上,保持并发展与中国的贸易联系,保证中国的最惠国地位,代表着“甜蜜的理性(sweet reason)”,这表明在理性考量下,与中国贸易获利巨大,能为美国企业和民生带来实实在在的“甜蜜”。相比之下,政治层面上与中国敌对,则代表的是“感性(emotion)”,意味着美国排斥、抵触与其意识形态不同的中国。
21 世纪初,美国发生了震惊全球的“9·11”事件,刚刚上任的总统小布什随即施行铁腕政策,在全球范围内打响反恐战争,弱化了与中国在政治层面上的对抗。此外,为了避免老布什因忽视国内经济而连任失败的悲剧,小布什政府迫切地需要从对华贸易中大量盈利,维持战争的庞大开支,稳定美国国内经济,因此经济上的合作再一次胜过了政治上的对抗。
然而,随着时间推移,我国也发展到了美国不得不正视的战略地位,中美经济层面的冲突越来越显著,美国内部的政治与经济意识形态便逐渐由分歧向一致反华整合。对应现实事件,在美国经济状况从2008 年金融危机的重创中恢复后,奥巴马政府于2012 年提出“亚太再平衡”战略,遏制中国的发展。随后特朗普上台,美国经济意识形态整体倒向反华,美国将中国视为头号战略竞争对手。
总体来说,在改革开放初期中美偏向合作,在1990 年左右曾短期地偏向对抗,随后中美保持合作至新世纪第一个十年,并在第二个十年里美国逐渐走向对华“全面竞争”。
尽管新闻报道追求对客观世界的真实反映,但新闻作者往往通过语言的选择和事实的重组传播媒体预设的立场和态度。向读者传递这种意识形态的一个重要工具就是隐喻。本文为CMA 引入历时视角,构建了DCMA 模型,通过分析隐喻的使用模式、话语功能和历时变化,结合相应的社会历史背景,研究美国对华经济报道话语背后对华政治、经济意识形态的历时变迁。研究发现,改革开放以来,美国主流媒体始终在以意识形态划分阵营的“冷战思维”主导下,建构中国的负面政治形象,歧视性的政治意识形态贯穿始终。然而,基于现实利益和战略考量,美方对华经济意识形态呈现出由合作转向对抗的历时变化。隐喻的历时变化,与现实的历史进程相呼应,体现着美对华政治与经济意识形态由分歧走向整合。我国媒体需要“讲好中国故事”,积极引导民众认清中国发展的真相,避免国人受到国外错误认知的影响,并主动驳斥外媒的事实性谬误,解构西方的话语体系,从而增强道路自信,在国际上树立良好的中国形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