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是农村小学教员,兼种田,因子女众多,家庭生计艰难。考虑到田地少,子女长大分家后更无立锥之地,因此竭力设法让子女读书,将来好出外谋生。为了子女上学,他一生勤俭、节省到了极点,乡里人说他连尿也要憋回家尿在自家粪坑里。我是长子,最先实现他的愿望,努力读书,考进免费的师范学校,年年挣得奖学金,靠考,一直到考取教育部在全国范围内的公费留学生。农村通信不便,当父亲得知消息时,不知他和母亲是怎样的欣喜。而且,此后不久,我又通知他我将在南京结婚。
婚期前他赶到南京,内衣口袋里藏着一百块钱,口袋用针线缝住。他没有告诉我是如何筹到这笔“巨款”的,无非是粜稻、卖猪、卖鸡蛋、向亲友借……为了省钱,父亲是坐慢车到南京的,车又误点,到我们宿舍时已是深夜。未婚妻拿出饼干请他吃,我知道按他的习惯是不肯吃的,但这回他吃了;未婚妻又请他再吃,我想这是多余的客气,但他居然又吃了。这样几次推让,他确乎吃了不少。事后,我们才知他从清晨离家,搭轮船,换火车,一整天没舍得在路上吃饭,而我们因无开伙条件,只在大食堂搭伙,就未考虑到给他做点什么吃的。
我们简单的婚礼在励志社举行,因社内有老同学,费用优惠,但没中餐,只有西餐。父亲生平第一次吃西餐,我傍他坐,时刻照顾他。服务员捧上一盘整条大鱼,轮流让客人各取所需,首先送到父亲面前。这当儿,正有人同我说话,未顾及父亲。他惊讶了,一面摇手:“我吃不掉那么大的鱼。”我连忙用刀叉帮他分取一小块。他因不懂规矩感到难为情。其实,看他那土老头模样,别人早都谅解的。
在南京举行婚礼后,我们一同回农村老家去,父亲连人家送的鲜花,虽已开始萎谢,也要带回家,并一路向不相识的旅客炫耀:“这是儿子在南京结婚人家送的。”母亲和家人早在老家门前等候,我们一到便放起鞭炮来,引来众多乡邻和孩子们围观,父亲似乎显得比平时高昂起来。妻初次到我这农村老家,我虽曾真实对她谈过我家的情况,但仍不免暗暗担心她的失望与不满。但意外地看到我们的临时新房被刷得雪白明亮,处处很整洁,父亲和母亲为此曾付出多大劳动!
半个世纪流逝了,老屋早已拆除,父亲的坟早淹没于荒草或庄稼丛中,他的儿女天各一方。他的孙子、孙子的孩子们不再知道他,乡里的孩子们也不再知道他。但,就是他,受吴氏宗祠的委托,在村里首创私立吴氏小学,今天已发展成一千余师生规模的中心小学。我以他的名义在中心小学设立了教学奖励基金,作为纪念,忘却的纪念或永远的纪念!
(王世全摘自人民文学出版社《吴冠中散文精选》一书,张伯陶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