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工温馨和诗里的枇杷树
四周都是铁皮厂房,堆着氧气管、铁板、钻机零件,黏腻的工业油污落在地上,经年累月下来,角落地板的颜色呈现出一种浓重的黑。更远一些是灰黄色的山坡,光秃秃的,像画里被模糊的背景,一层叠着一层。
没什么波澜的生活里,工人们靠种点什么来打发时间。有人种了杧果树,有人种了花椒树。一排稀稀拉拉的小树里,那棵挨着厂房的枇杷树不算引人注意,树高将近两米,枝叶算不上繁茂,周围时常随意堆放生锈了的铁板和暂时找不到用途的木材。
某个午后,连着焊了好几块铁板的女工温馨站起身,活动僵直的腰背,一转头看到枇杷树居然结出了果实,空气里有甜甜的枇杷香气。她跑过去,站到旁边一层一层的铁板上,摘下一串果实。果子很小,也并不饱满,“但是吃进去还是有点甜丝丝的”。她招呼工友们都来品尝。
她后来把枇杷树写进诗里:“一棵枇杷树,被一块块铁板/干干净净地掩映/……我应该向一棵枇杷树学习/时不时地给生活一点甜头。”
温馨47岁,是攀钢集团矿业有限公司的一名焊工,她剪着齐刘海儿,戴一副细框眼镜。周一到周五,早上7点,她准时坐上从家前往采石场的通勤班车;11点从采石场下撤到厂房,吃午餐、休息;下午1点再根据工作安排,继续上采石场维修采矿机,或是留在厂房焊铁板,直到5点打卡下班。
每天的工作内容相近,循环往复,她过了25年。
她靠写诗尽力在生活里创造一点自己的乐趣。前段时间她收拾放氧气罐的棚子,架子生锈扭曲了,得一点点用切割枪加热,再用铁锤将钢筋一一敲直,最后刷上油漆。干完活,她写了一首诗,取名《修复氧气棚子》:“一个废弃的棚子/锈蚀爬满了每一根钢筋/绝望的呐喊,是无声的/蔓延着一种孤独与悲凉。”
在夏天的采石场碰到一只螳螂,她也能写成诗。“夏天的矿山可晒了,人都被烫化了,它还在采场上跳。”温馨心想,它和我差不多嘛,“好像身体里有一小截软肋,被它咬住。”
一两个读诗的工友,对温馨有这样的评价:“只有她能把矿山上的一切写成诗。”工友杨波说:“其他工人干活的时候,只会想活没干完,得抓紧。看到周边的一朵小花、一块挡路的石头,就一脚踢开,很多人发现不了这种美。工作的辛苦,在飞扬的尘土里吃午饭,我们描述不出来的,她都能用细腻而质朴的语言写出来。”
这天上午,温馨走进工人休息室,换下旗袍样式的裙子、高跟短筒靴,穿好宽大、板正、带一点粗糙质感的工作服,坐上被油污和粉尘盖得看不出原样的小巴,绕着盘山石子路一路颠簸到达采石场。
“矿山的夏天很难受,(体感)温度有五六十摄氏度。”温馨形容,汗水能流得像条小溪。每次上采石场前,温馨会抓紧时间再上一次厕所,然后在接下来的大半天里,尽量不喝一滴水。矿山是个男性占大多数的地方,没有厕所,男工好解决,女工只能尽量憋着,实在忍不住了,就躲到庞大的钻机背后解决。碰到生理期,她会带把伞,尽量遮掩。
温馨所在的矿区原来有十几名女工,但随着企业改制,工人数量少了将近一半,女工如今只剩5个,她是唯一一个女焊工。
温馨最怕高空作业,她认为这是采石场上最危险的工作,需要攀上十几米高的架子,手上举着焊枪,脚下要注意,眼睛还得盯着。干活时带出的火花,还容易溅在身上系的安全带上,有烧断安全带的可能。有一次,温馨还没完全系好安全带,不慎踩到油污,脚下一滑,“差点摔下去了”,她一阵后怕。
她身上有不少烫伤,手指、小臂、胸口,伤疤已经淡了,只泛出一点浅浅的肉色。在矿山,工人身上多多少少都会带点伤,“割枪带起来的火花会把衣服烧出一个个洞,没办法避免”。前几天她看到工作服里穿的打底衫被烫出一个个小洞,觉得这也可以写进诗里,标题就叫《焊工的内衣》。
有一天她值夜班,深夜12点多,她上采石场干活,矿山深处吹过来的风阴沉沉的,还有机器在响,轰隆轰隆。她捡了两块石头,一边走,一边敲,发出声音给自己壮胆。回到家已经是凌晨2点,她开始写作:“前面是矿石,后面是矿石/漆黑的采场,一只脚陷下去,另一只脚跟着陷下去。”
许多工人会通过抽烟、喝酒、打牌缓解紧张情绪,温馨则依靠诗歌。干活累了,大家挑块石头坐下,温馨坐在钻机覆下的阴影里,天马行空地胡思乱想并匆匆记下来,“切割时画的一个圈”“厂房里的橡胶”。最开始她记在工友丢弃的香烟盒上,攒了一沓又一沓,后来写到手机备忘录上,积累了180多条或长或短的灵感片段。
温馨起初没想过写矿山。
没工作前,她和姐姐上过一次采石场,探望父亲,当时的记忆不算美好——“看到我父亲的工作服上全是油,凝结成块,能直接掉到地上的那种,粉尘大,天气也不好。”
上学时,她看武侠小说,读《简·爱》,幻想自己也能写一个故事。她还没认真地想好将来要从事什么职业,但是得先上大学。然而,人生突然在某一天拐了个弯,父亲告诉她,供哥哥、姐姐上大学已经让这个家负债累累,实在无力供第三个孩子上学。
温馨哭了又哭,但没有别的办法,还是听从父亲的建议,进了攀钢,从一名焊工学徒做起。她当了3年学徒工,手上被烫出过数不清的水泡,10天里有9天眼睛肿着……她终于合格出师。
“当工人就是干一辈子,干得好顶多当班组长。”温馨觉得,矿山的生活很稳定,“就是熬呗,熬着熬着我觉得不行,不能这样干一辈子,我那时还是想有点别的选择。”
工人休息室的小长桌,温馨在这里读诗、写诗
温馨在采石场工作(李晓芳摄)
她选择读书。等拿到自考毕业证时,她已经在攀钢工作近10年。可走出矿山,她发现自己并没有太多选择,“攀枝花工作机会没有那么多,只能到餐馆当服务员,或者去酒店当前台,还不如做工人”。
可是如深潭般寂静的生活依旧需要找点寄托。2008年,她开始写一些随笔,收获了不少鼓励和赞扬。攀枝花当地的诗友鼓励她可以尝试诗歌创作,并邀请她参加聚会,她认识了越来越多写诗的同好,也提出自己的疑问:“我该写什么内容?”
诗友们建议,就写采石场,那是她体验最深也最难被其他人替代的部分。温馨觉得这是个好建议,在采石场上干活,或者碰到一点新奇的事物,比如厂房的向日葵开了,她第一时间就会思考:能不能写进诗里?她所在的矿区从铁矿储量来说是一座贫矿,但在过去的15年间,这座贫矿成了一名诗人最丰富的创作养料。
温馨记录下工人们戴着安全帽,大汗淋漓地吃午饭的场景:“盒饭里/滴下的机油是作料,落下的粉尘是作料,流下的汗水/也是作料。”她也为矿山工人写下一幅幅“素描”:“如果需要画像,只能用素描,用尽所有矿石的色彩/脸膛要黑,眼睛要亮,眉心要皱……”
2016年,钢铁企业陷入全行业亏损的困境,攀钢计划分流职工。温馨记得,那一阵子,每天都有工友离开,储物柜一个接一个地空下来。
她为离开的工友写诗:“生活是个漏洞,身悬其中/残阳如扫帚,边坡上,似乎有岩石在滚动/他们往下移了移,尽量贴紧矿石/我也移了移。”
诗是她最可靠的伙伴,也是她在动荡中唯一能抓住的东西,“现实生活中没有办法说出来的一些话和心情,我都写进诗里”。
温馨在诗里把自己比喻成一块矿石,一块不合格的矿石,因为“风一吹,小野心就动一下”。
起初写诗时,工友们打趣她,瞎折腾什么呢,老老实实上班就行了。她笑着说:“生命不止,折腾不息。”她坐在桌前推敲诗句,丈夫也说:“你出去打麻将、唱唱歌嘛。”她拒绝道:“我又不喜欢,我就喜欢写诗。”温馨扬起头,表情有些不好意思:“我还是有点小野心的。”
写诗也确实给她带来了一些改变,2018年,她出版了自己的第一本诗集。
2023年1月,温馨要参加一场直播活动,她很紧张,一连几天都在念叨自己没怎么参加过公开活动,担心说错话,更怕观众听不懂自己带有浓重四川口音的普通话。
诗人朋友们叮嘱她,“你要保持一种清澈的工人状态”,“要读美学”,更重要的,还是“将工人们的真实生活写出来”。
她没有像别人以为的“坐进办公室”。一来工人评干本就很困难,二来“我也担心到办公室,琐事很多,没有时间写诗了,也写不出生动的诗”。不能写诗是绝对不行的。其他焊工在休息时间出去接活,一天能挣300块钱,温馨不愿意去,说:“我要写诗。”
她也有遗憾。她的丈夫不喜欢诗歌,也不太喜欢她经常出门参加诗友聚会。她带丈夫参加过一次聚会,但丈夫觉得无法融入,不愿再去。那就这样吧。她也不再像年轻时那样,想离开矿山去看更大的世界。这么多年过去,她接受了“矿山的儿女不会走出矿山”的设定。
“现在也不错,”她挺满意如今的成绩,“小时候我想当个作家,要写书,如今都实现了。”她积极地融入矿山,也并不排斥“矿场诗人”“女工诗人”这样的称号。某种程度上,这也是现在她身上最大的标签。
在《那条通往采场的路》一诗中,温馨这样写道:“我的身体里流淌着路,多么美妙/工友说我是一块得了妄想症的矿石/山长水远,路还在脚下延伸/我还在那条通往采场的路上/不长、不短、不宽、不窄,正好可以丈量/——我,采矿女工的一生。”
温馨依旧认为自己是“一块普通的矿石”。“采矿工人这个群体在一定程度上是被忽略的,写矿山工人的诗歌少之又少”,而她不过是偶然得到一些机会,能敲出一点声音,让更多人知道这座矿山。
(春风来摘自微信公众号“极昼工作室”,本刊节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