包向飞,许一诺
(武汉大学外国语言文学学院,武汉 430072)
“政治正确”以及与其密切相关的“身份政治”,近年来逐渐上升为西方政治的核心议题。在中国学界,已经有逾百篇论文讨论西方的“政治正确”,但大多针对美国的情况。①许纪霖、刘擎主编:《西方“政治正确”的反思》,江苏人民出版社2018年版,第71页。本文将基于语料实证,探讨德国“政治正确”概念的流变,并阐述德国学界对“政治正确”的批判。
在梳理德国“政治正确”的概念史之前,我们要首先解释“政治正确”在德国学界的最新意义,因为“政治正确”所涉及的语言规则,总是由德国学界最先提出,并引发社会各界热议。与绝大多数中国网民将“政治正确”等同于“身份政治”的理解不同(见第一节的讨论)。德国学界谈论的“政治正确”的最新、最典型意义是:避免使用冒犯“受压迫群体”的语言,代之以无冒犯性的、将受压迫群体纳入讨论的语言。在德国左翼政治的理解中,此处“受压迫群体”特指女性、同性恋和跨性别者、犹太人、黑人、难民、穆斯林、吉普赛人、患有创伤应激障碍的人群等。受到德国社会性别意识复杂化和性别冲突普泛化的影响,当前德国最典型的“政治正确”采取了“性别平等的语言”(gendergerechte Sprache)①又作geschlechtergerechte Sprache。Geschlechtergerechte Sprache强调在称呼中凸显女性的存在,但不一定考虑第三性别;gendergerechte Sprache通常考虑到男女之外的第三性别。的形式。例如,当一位作家抽象地讨论其作品的潜在读者时,此时读者的性别是未知的,按照“政治正确”的规则,他应当用Leserinnen und Leser(女读者们和男读者们)来称呼他的读者,即需要在字面上彰显女性的存在,并将女性置于男性之前。2020年出版的《政治正确》论文集,尽管副标题为“文化与社会史视角”,但其中超过80%的论文以语言而非思想和道德为切入点来讨论“政治正确”,体现了德国学界对于“政治正确”概念的最新理解——“政治正确”首先是一套左翼语言规则,其次才涉及语言之外的形式、行为和思想倾向。②Georg Albert,Lothar Bluhm,Markus Schiefer Ferrari,Political correctness:Kultur-und sozialgeschichtliche Perspektiven,Tectum Verlag,2020,p.6.
除性别平等的语言之外,以下几种情况也被德国人视为典型的政治正确。一是用委婉语改写,使用委婉语保护某些人群的心理。例如:将“难以管教的孩子”(schwererziehbare Kinder)称为“行为令人注意的孩子”(verhaltensauffällige Kinder),或者“行为不凡的孩子”(verhaltensoriginelle Kinder)。③Iris Forster,Politische Korrektheit (2018-07-12),Goethe-Institut Polen,https://www.goethe.de/ins/pl/de/kul/dos/fnw/21458973.html.避免使用可能引发对特定人群的负面刻板印象的词语也属于此类,例如为了避免对黑人的负面印象,不使用Schwarzfahrer(逃票者,其中schwarz 在德语中是“黑色”的意思)一词,改为Fahrende ohne gültigen Fahrschein(没有有效票的乘车者)。二是审查文本,批判和修改文学经典和法律条文中不符合当今政治正确的措辞。例如:瑞典儿童文学作家阿斯特丽德·林德格伦(Astrid Lindgren)的《长袜子皮皮》在德国是一本经典儿童读物,但其中出现了Neger(“黑鬼”)一词,按照政治正确,Neger 会被改为Südseekönig(“南海王”,按童话中黑人角色的身份)等无种族歧视意义的词语。④Jörg Kilian,Pippi Langstrumpf als Negerprinzessin:Tabuwörter,Euphemismen und kritische Semantik im Deutschunterricht,Deutschunterricht,vol.60,no.2(2007),pp.15-19.三是发表左翼言论,在女性、难民、少数族裔、伊斯兰教、性少数群体、气候保护等议题中,发表或支持与西方新左翼⑤西方的新左翼主要指信奉类似民主社会主义思想的人。德国的新左翼主要包括左翼党(die Linke),也包括社民党(SPD)和绿党(Bündnis 90/Die Grünen)的部分成员。德国新左翼常见的观点包括支持接纳难民、反对种族歧视、推动性别主流化运动、反对新自由主义经济等。思想相合的言论,或至少保持沉默,不发表右翼言论。
德国人将“政治正确”理解为“身份政治”⑥“身份政治”是一种基于心理学的“认同”(Identität)概念的政治概念。按照“身份政治”,人们因不同的种族、宗教、性别、家庭背景,有着不同的身份认同,从而有不同的诉求。西方左翼政治强调这些身份的存在,并主张制定专门政策迎合“受压迫的身份群体”的诉求;右翼政治则认为身份政治破坏了团结和公平。的语言规则。换言之,两者在思想上一脉相承,⑦Karsten Schubert,Political Correctness als Sklavenmoral? Zur politischen Theorie der Privilegienkritik,Leviathan,vol.48,no.1(2020),pp.29-51.但“政治正确”很多时候外显为对于语言规则的强调,而“身份政治”更多地触及语言之外的观念层面。
中国网民对“政治正确”的理解常常不包括对于语言的强调,例如观察者网报道时尚品牌CK选用黑人“男变女”跨性别者同性恋大码模特作为代言人时所用标题为“这位大码模特已经逼近政治正确的极限”,①董佳宁,这位大码模特已经逼近政治正确的极限(2020-07-02),观察者网,https://www.guancha.cn/dongjianing/2020_07_02_556045.shtml.在该报道评论区,没有网民对“政治正确”的用法提出异议,可见多数人认为这是“政治正确”的典型情况。但德国人会认为此例属于最典型的“身份政治”,但不是最典型的“政治正确”,因为此例并未显示出语言规则的影响。
一些词典将“政治正确”解释为“避免使用冒犯到特定人群的语言和行为”②Definition of political correctness (2022-09-02),Oxford Advanced Learner's Dictionary,https://www.oxfordlearnersdictionaries.com/definition/english/political-correctness?q=political+correctness.,使人感到“政治正确”不仅包括语言规则,还包括行为规则。然而,这些词典解释语言所依据的都是古典的对于概念的理解,这种理解力图从最广泛的意义上确定概念的范围,并假定概念内的各元素地位平等。按照埃利诺·罗施(Eleanor Rosch)等人提出的原型理论(prototype theory),③Eleanor Rosch,Cognitive representations of semantic categories,Journal of Experimental Psychology,vol.104,no.3(1975),pp.192-233.人类对于概念的认知是有层次的,有中心和边缘之分。德国人,尤其是学界,将语言规则作为“政治正确”概念的核心。尽管将“政治正确”的概念推而广之以后,亦可使其包含语言之外的形式和行动,但正如前文所论,德国人不会将大码模特代言人的案例作为最典型的“政治正确”现象。
中国网民与德国人对“政治正确”的理解出现分歧,首先是因为“政治正确”从字面上看与语言无关。其次,理解某国的“政治正确”需要具备该国语言的知识,例如,理解德国的“政治正确”,至少需要对德语中名词的性和数、阳性泛指、委婉语等知识有所了解,而国内媒体在报道时通常无法详述这些语言细节。
在西方学界对于“政治正确”的讨论中,有时能见到一些将“政治正确”概念临时扩大的现象。例如,一些德国学者在探讨“政治正确”时,常常会默认读者已经对政治正确的语言规则有所了解,从而略去对“政治正确”的语言现象的举例,直接进入其思想层面的探讨,而在思想探讨中,他们会使用Gutmenschentum(“好人主义”,指处处严格遵守“政治正确”,含贬义)④Nanny Grün,Manifest der politischen Korrektheit-Teil 2:Wie gute Menschen sprechen,Books on Demand,2019,p.5.、Tugendterror(“美德的暴政”,强调“政治正确”的语言禁令对言论自由造成的损害)⑤Thilo Sarrazin,Der neue Tugendterror:Über die Grenzen der Meinungsfreiheit in Deutschland,Deutsche Verlags-Anstalt,2014,p.1.等词作为“政治正确”的近义替换词来行文,而这些词强调了“政治正确”的道德层面。此外,还有一些西方学者利用“政治正确”作为批判西方新左翼政治的起点,⑥Bruce Charlton,Thought prison:the fundamental nature of political correctness,University of Buckingham Press,2011,pp.102-110.并在批判中逐步扩大“政治正确”的词义。新左翼政治的其他关键词如“(性)解放”(Emanzipation)、“自由主义”(Liberalismus)、“身份政治”等,都比“政治正确”概念史更长,歧义也更多。相对而言,民众对于“政治正确”的负面印象最深重。从“政治正确”出发,能够从较为直接的语言问题入手,首先获得一般读者认同,进而便于对整个新左翼政治进行批判。
“政治正确”和“身份政治”在褒贬方面也略有区别。通过在DWDS语料库平台⑦DWDS 语料库平台(dwds.de)包含了35 个标注了引文时间和出处的德文语料库,内容涉及德语国家的报刊、杂志、网络新闻、博客以及经过OCR处理的历史文献。该平台是研究德语词汇变迁的重要工具。中检索,我们找到17 384 段包含“政治正确”(politische Korrektheit 或Political Correctness)的文段,6 350 段包含“身份政治”(Identitätspolitik)的文段,可见“政治正确”概念在德语中的传播比“身份政治”更加广泛。分别随机抽取700个文段,逐一标记这些文段中“政治正确”或“身份政治”的褒贬。其中,褒义或中性意义的文段,“身份政治”有42个,“政治正确”仅有6个,其余文段均含贬义。由此可见,德语世界的“身份政治”和“政治正确”均为贬义词,且后者的贬义更强。
“政治正确”在德语中是外来词,尽管有本土化形式politische Korrektheit,但根据谷歌图书Ngram 查看器的词频统计①Google Ngram Viewer (2022-09-02),Google Books,https://books.google.com/ngrams/graph?content=Political+Correctness%2Cpolitische+Korrektheit&year_start=1880&year_end=2019&corpus=20&smoothing=0&.,其英文词形Political Correctness 的使用频度超过其本土化形式的两倍。尽管“政治正确”的概念自1980年以来逐渐从美国传入德国,但学者、政客、记者、政治评论家等更愿意用其英文外来词的形式来强调这一概念与美国政治的关联。因此,有必要简介英语世界“政治正确”概念的发展。
根据杰弗里·休斯(Geoffrey Hughes)对于英语世界“政治正确”概念的梳理,1793年美国最高法院首次出现了“政治正确”的字眼,但其意义是“在政治语言方面表达精准的”,与如今“政治正确”的含义有较大差距。20世纪20年代,苏联开始使用“政治正确”来表示“坚持马克思列宁主义的正确路线”,并被英语世界翻译为politically correct,在思想上可作为当代的“政治正确”意义的起源。②Geoffrey Hughes,Political correctness:a history of semantics and culture,Wiley-Blackwell,2010,p.76.1970年,美国黑人女作家托尼·凯德(Toni Cade)在其著作《黑人女性》中首次使用了“政治正确”一词的当代含义(原文:A man cannot be politically correct and a chauvinist too.)。③Toni Bambara,The Black Woman:An Anthology,Berkley,1970,p.131.在20 世纪70 年代,美国的“政治正确”中马克思主义的含义逐渐丢失,并与美国新左翼所强调的女性主义、反种族歧视思想靠拢,然而此时“政治正确”的基本意义仍然以褒义为主。在这一时期,左翼内部出现了“政治正确”的批判性用法,但这是一种左翼内部的自我批评,与此后右翼对于“政治正确”的诋毁有着根本区别。20世纪80年代后期,美国右翼开始以贬义方式使用“政治正确”,同时左翼对于“政治正确”的使用逐渐减少。到20世纪90年代初,“政治正确”已经成为贬义概念,并且其概念逐渐窄化为一种“语言方面的正确”。这种转变与美国大学和新闻界的左翼知识分子是“政治正确”的主要推手有关,该群体受到福柯等后结构主义思想家的影响,认为在政治语言方面进行斗争,是有效且易行的一种推动左翼政治观念的手段。20世纪90年代至今,由于美国学术界在性别研究、民族学、心理治疗等领域的进展,以及美国民主党对于“身份政治”的重视,“政治正确”逐渐与“身份政治”绑定,并发展出“包容性语言”(inclusive language)等具体的语言规则,例如在表达“黑人”意义时,将有种族歧视性的negro改为African American(非洲裔美国人),在论及某位性别不明的人物时使用代词s/he而不用he或she。
在讨论20 世纪80 年代从美国传入德国的“政治正确”概念之前,有必要列举若干德语中的早期用法。虽然当代“政治正确”的用法没有直接继承这些早期用法,但这些早期用法代表了德国人对于“政治正确”的“本来意义”的想象。通过将当今的用法与这些早期用法做对比,人们能够更深入地体会当代“政治正确”概念的“明褒实贬”中的讽刺性。
语料库检索所能找到的最早的“政治正确”在德语中的例子出自1853年刊登于《边疆消息》杂志的《关于土耳其问题》一文:“土耳其的照会是政治正确的典范,而且不止于此,其中蕴含了一种值得尊敬的感情。它表明这是一场不平等的战争,但土耳其将为荣誉作出牺牲。如果土耳其因为战败而丧失门户,那么这是被迫的,而非自愿的。”④Gustav Freytag and Julian Schmidt (eds.),Die Grenzboten.Jg.12,1853,II.Semester.II.Band.,Verlag von Friedrich Ludwig Herbig,1853,p.32.从这一用法中,能够看出:首先,“政治正确”是来自英语的外来词,起初并不用于调侃,而是正式用语,有褒义;其次,引文中直接使用该词而不加注解,说明在19世纪中叶德国的政治讨论中,“政治正确”概念已经有了一定的传播;第三,“政治正确”用于外交领域。按照时间继续查找,威廉·温策(Wilhelm Wintzer)在1900年出版的《南美的德国侨民》中写道:“鉴于这种重要性以及德国侨民在危地马拉稳步增长的影响力,我们容易理解:德国人本来因其亲切友善和政治正确性而受到欢迎和高度尊重,现在却越来越多地被人用酸溜溜的眼光看待,怠惰的、沙文主义的当局正试图削弱德国人和其他外国人的成就。”①Wilhelm Wintzer,Die Deutschen im tropischen Amerika (Mexiko,Mittelamerika,Venezuela,Kolumbien,Ekuador,Peru und Bolivien,Lehmanns Verlag,1900,p.51.该例说明前述“政治正确”的三个特征成立,此外,该词可以指政治和道德方面的正直,因为引文中将“政治正确”与“亲切友善”(Liebenswürdigkeit)并举。
1908年,卢茨·科罗迪(Lutz Korodi)在《喀尔巴阡山脉国家的德国前哨》中写道:“对外国的意见和情绪的过度尊重,往往只在外国的面孔上有着一个虚幻的存在,而与本国人民和领导人的判断和感受毫无共同之处。这种对外国的夸张的尊重,也导致我们自己人常常相当错误地评判各种大型国家协会,认定这些协会不走政治正确的道路。”②Lutz Korodi,Deutsche Vorposten im Karpathenland,Berlin:Paetel,1908,p.34.该例也印证了以上提出的观点。
未受20世纪80年代从美国传入的“政治正确”影响前,德文中的“政治正确”是一个正式词汇,用于国家外部事务,主要指政治和道德领域,可从字面上作褒义的理解,不含讽刺性。而当今德语世界中的“政治正确”,受美国政治的影响,通常是非正式词汇,③德国人常用引号形式书写“政治正确”,或在该词前面加上“所谓的”,以表明对此概念的反对,或指出此概念中字面意义和真实含义的矛盾。用于国家内部事务,例如用于讨论德国或美国国内各身份群体之间的矛盾冲突,其领域逐渐从政治和道德转向语言,需要作非字面的理解,基本为贬义,多含讽刺性。
在当今一些“政治正确”的用法中,我们能观察到向古老意义恢复的倾向。例如,一些德国媒体在谈论“政治正确”时将其作为一种对言论自由和民主政治的严重威胁,④Matthias Dusini and Thomas Edlinger,Keine Lizenz zum Abkotzen(2013-04-14),Zeit Online,https://www.zeit.de/gesellschaft/2013-04/meinungsfreiheit-zensur-journalismus.这是恢复了该词在语体层面上的严肃性;一些著作将“政治正确”作为美国意识形态侵入欧洲的例子,⑤Sabine Wierlemann,Political correctness in den USA und in Deutschland,Schmidt,2002,pp.104-108.这是恢复了该词面向外部政治的含义;一些政客试图指出德国国内政治生活中更重要的方面,并将其命名为“真正的政治正确”,来与流行的“被误解的政治正确”进行比较,这是恢复了该词褒义的字面意义。⑥例如,2010年,基民盟政客福尔克尔·布菲耶(Volker Bouffier)在联邦议会讨论说:“我国许多人感到外来文化不是对于德国文化的丰富,而是对于德国人身份认同的威胁。人们常常感觉政界没有严肃地看待他们的忧虑,被错误理解的‘政治正确’促进人们在相关问题上最好保持沉默。”在此例中,布菲耶认为促使人们讳言外来文化问题的“政治正确”是一种被错误理解的“政治正确”,言下之意是存在着一种“真正的、原本的政治正确”,即鼓励自由探讨问题的民主政治规则。
从20世纪80年代开始,美国的“政治正确”概念开始向德国缓慢传播。在这一时期,德语中的“政治正确”主要用来报道和评论美国政治。从20世纪90年代开始,美国的“政治正确”概念向德国传播的速度显著加快,根据DWDS的语料,至晚在1993年,“政治正确”已经成为德国政治生活中的流行语。1995年,德国自由民主党政客奥托·兰布斯多夫(Otto Lambsdorff)在议会批判社会民主党政客鲁道夫·德雷斯勒(Rudolf Dreßler)时说:“谁批评我们的社会政策,就会遭到政治正确的判决,德雷斯勒先生就是这种政治正确的头目。”⑦Stenographischer Bericht 52.Sitzung.Bonn,Donnerstag,den 7.September,1995 (2022-09-02),Deutscher Bundestag,https://dserver.bundestag.de/btp/13/13052.pdf.这是德国议会辩论中首个谈到“政治正确”的例子。通过其上下文,可以发现说话者在上下文都没有对“政治正确”做更多的解释,可见当时“政治正确”早已成为德国政界众所周知的概念。1995年出现“政治正确”的其他议会记录也以类似方式说明了这一点。
1995—2001 年是德国政界频繁讨论“政治正确”的时期,这一时期的“政治正确”与如今的相比,所涉话题更宽广,不仅限于身份政治最关注的性别和种族话题,还涉及德国军队思想问题、二战遗留问题、新生儿国籍问题、联邦基本法问题等。在1998—2001年,德国政界的“政治正确”频繁地与爱国主义和二战历史反思的话题挂钩。例如,1999 年基民盟(CDU)政客沃尔夫冈·博斯巴赫(Wolfgang Bosbach)在讨论德国政府对1945年被苏联强征为劳动力的德国公民的补偿问题时说:“当人们回忆起这段历史的时候,或许不符合所谓的政治正确。”①Stenographischer Bericht 40. Sitzung. Bonn,Freitag,den 7. Mai,1999 (2022-09-02),Deutscher Bundestag,https://dserver.bundestag.de/btp/14/14040.pdf.此处博斯巴赫指苏联击败德国并赢得反法西斯战争胜利,是一种二战后的“政治正确”,然而不应当因为这一历史而对强迫劳动的补偿避而不谈。2001年,在讨论德国军队是否应当参与北约对外的军事行动时,社民党政客威廉·施密特(Wilhelm Schmidt)认为议会授权德国军队对外发动军事行动,是纳粹主义复辟,而自民党(FDP)政客吉多·韦斯特韦勒(Guido Westwelle)反驳这一观点,认为德国此次对外军事行动体现了“基于联邦宪法的爱国主义”(Verfassungspatriotismus),他说:“我为参与维和行动的德国人感到骄傲,我不觉得有必要道歉或感到拘束,那是数代人遗留下来的思想,即你们所谓的‘政治正确’,如今你们已经不代表主流意见。”②Stenographischer Bericht 161. Sitzung. Berlin,Donnerstag,den 29. März,2001(2022-09-02),Deutscher Bundestag,https://dserver.bundestag.de/btp/14/14161.pdf.在这种用法中,韦斯特韦勒把“政治正确”理解为二战后建立的和平主义和保守主义思想,与如今“政治正确”的主流用法有着巨大区别。
通过阅读1995—2001年德国议会发言记录,可以总结出这一时期德国政界的“政治正确”概念的若干特征。一是“政治正确”的适用面比如今的“身份政治”更广,不限于性别、种族、宗教等问题。二是“政治正确”的主要含义不是“如何使用恰当的措辞”,而是“回避某些政治敏感问题”。换言之,此时的“政治正确”主要针对“是否可说”的问题,而非“如何说”的问题。③20世纪90年代德国政界所理解的这种“政治正确”的含义,至今仍然存在于许多德国民众对于“政治正确”的议论之中,但逐渐被德国学界所理解的以“性别平等的语言”为典型的“政治正确”所取代。三是“政治正确”并不总是反映一种激进的左翼社会改革思想,有时还体现出德国政界的保守主义思想。由于德国的二战历史问题,“政治正确”常与“民族主义”“爱国主义”形成对立。四是基民盟/基社盟(CDU/CSU)和自民党常常指责社民党固守“政治正确”,而社民党常常强调某些社会问题不是用“政治正确”就能搪塞的。
2002—2018年,德国政界对“政治正确”的讨论进入了相对低潮的时期。④这一时期,与“政治正确”相关的民族心态、社会思潮、政策法规的争论,在德国政界从未停歇,但这些争论较少以“政治正确”的名义进行,因此未被纳入讨论。值得注意的是,在德国难民危机最为严峻的2015年前后,德国政界几乎没有使用“政治正确”一词来批评默克尔接纳难民的政策。直到2019年德国选择党(AfD)提出“反对大学中的政治正确危害言论自由”的问题,“政治正确”才重新成为德国议会讨论中的热词。此时“政治正确”概念的含义已经非常接近当今德国学界所理解的含义,与1995—2001年期间“政治正确”的含义已经拉开差距。
以上分析了1995—2001年期间德国政界对“政治正确”概念的使用,与此同时,这一时期德国媒体对“政治正确”的讨论也愈加频繁。语料库抽样表明,除“性别平等的语言”外,绝大多数当今“政治正确”的议题,在这一时期已经出现,并且产生了有深度的讨论。尽管如此,该时期的德国媒体仍然将“政治正确”视为一种美国文化现象,这在很大程度上是因为在语言层面,德语尚未发展出一套典型的“政治正确”的语言规则。然而,随着女性主义语言学的“性别平等的语言”的发展,德国的“政治正确”获得了新的热点话题和典型形式。
“性别平等的语言”体现了德国的“政治正确”在2001年后的新发展,是当今德国“政治正确”的最典型形式。“性别平等的语言”原本是女性主义语言学的概念,自2010年开始由学界传播到其他领域,标志着德国的“政治正确”获得了更加细化的语言形式。
1970年,美国女性语言学家罗宾·莱考夫(Robin Lakoff)所著的《语言和女性的位置》出版,开启了女性主义语言学。莱考夫阐述了在语言层面强调女性的存在的可能性。例如,当抽象地提到某人时,英语中一般会使用阳性代词,例如在句子Everyone take his seat(每个人坐在他的座位上)中,尽管“每个人”的性别不明,但习惯上会使用阳性代词his,这一现象称为阳性泛指(Generisches Maskulinum)。莱考夫提到,可以用his or her或s/he的形式取代his来彰显女性的存在。①Robin Lakoff,Language and woman's place,Harper Torch Books,1975,pp.1-83.
受到美国女性主义语言学的影响,以及联合国开发计划署自1985开始推动的“社会性别主流化运动”(Gender mainstreaming)的影响,②United Nations,Report of the World Conference to Review and Appraise the Achievements of the United Nations Decade for Women:Equality,Development and Peace—Nairobi,15–26 July 1985,United Nations,1986,p.19.1980年代的德国语言学界对女性在语言中的可见性(Sichtbarkeit,即女性在语用中能否被注意到)做了研究,并将研究对象从英语女性主义语言学常讨论的人称代词话题,拓展到词性与性别的问题。③英语中名词不分阴性、阳性、中性,因此无法做这种拓展。德语名词分为阳性、中性、阴性,在表述涉及人的职业和身份时,要区分男女(阳性和阴性),例如称男总理为Kanzler,称女总理为Kanzlerin。德语中缺乏一个不表明性别仅表明职业和身份的词,当要表达一个性别未知的某一职业或身份的人时,德语中采用阳性泛指的手段,用阳性形式代替,例如用Kanzler来泛指性别未确定的总理。但这可能令人产生“不包括女性”的理解,在某些语境中,例如在工作招聘启事中,这会损害女性与男性公平竞争的权利。基于此,自1980年代末开始,德国的女性主义语言学家开始通过认知实验等方式验证这种“女性主义语言批判”(feministische Sprachkritik)的主张,并提出一些改写方案,例如将女性和男性并称,将性别不确定的读者称为Leserinnen und Leser(女读者们和男读者们)。这种将女性和男性并称的写法称为“并称”(Beidnennung),④Helga Kotthoff and Gender-Sternchen,Binnen-I oder generisches Maskulinum,…(Akademische) Textstile der Personenreferenz als Registrierungen?Linguistik Online,vol.103,no.3(2020),pp.105-127.是最早和最保守的“性别平等的语言”。
随着1990年代同性恋运动热度的提升,性少数群体(包括同性恋者、跨性别者等)开始要求在称谓的表述中体现自身的存在。同时,女性主义语言学也在逐步探索更多和更系统化地容纳多种性别的改写方案。“性别改写”(gendern)在这一时期成为学界热词,指在各种职业和身份称谓中体现多种性别。除“并称”外,“性别改写”还包含多种更激进的变体,例如“性别小星号”(Gendernsternchen)。按照“性别改写”拥护者的解读,这种写法中体现了女性(Leserinnen)和男性(Leser),以及各种性少数群体(词中间的星号容纳了各种性少数群体)。1990年代末,德国女性主义语言学家开始谈论“性别平等的语言”与“政治正确”的关系,例如格哈德·施蒂克尔(Gerhard Stickel)谈到,仅当主张使用“性别平等的语言”的“女性主义语言批判”不偏不倚地处理男女在语言中的地位时,“政治正确”才是可以接受的。⑤Gisela Schoenthal,Wirkungen der feministischen Sprachkritik in der Öffentlichkeit,Sprache-Sprachwissenschaft-Öffentlichkeit,De Gruyter,1999,pp.225-242.
2010年之后,“性别平等的语言”的概念和“性别改写”的各种具体写法开始由学界向社会传播,并逐步成为德国“政治正确”的主流话题。2013年,德国之声(Deutsche Welle)发布了《德语学习,政治正确》一文,将“性别平等的语言”作为“政治正确”的典型例子进行介绍。⑥Deutsch lernen,politisch korrekt (2013-11-22),Deutsche Welle,https://www.dw.com/de/deutsch-lernen-politisch-korrekt/a-17245814.2017年,代表德语语言标准的杜登出版社推出了《正确地性别改写》(Richtig gendern)一书,向德国读者普及“性别改写”知识。⑦Anja Steinhauer and Gabriele Diewald,Duden,richtig gendern:Wie Sie angemessen und verständlich schreiben,Dudenverlag,2017,pp.5-11.2018年,“性别小星号”一词位列2018年“年度英语外来词”首位。⑧Anglizismus des Jahres 2018 (2022-09-02),Leibniz-Institut für Deutsche Sprache (IDS),https://www.ids-mannheim.de/index.php?id=4433.2018年11月,德语正字法委员会在会议纪要中总结了各种性别改写方案。①Bericht und Vorschläge der AG Geschlechtergerechte Schreibung(2021-11-16),Rat für deutsche Rechtschreibung,https://www.rechtschreibrat.com/DOX/rfdr_2018-11-28_anlage_3_bericht_ag_geschlechterger_schreibung.pdf.在2021年德国联邦议会选举中,除德国选择党外的其它政党都或多或少地在竞选纲领中采用了“性别平等的语言”。意识形态偏右的基民盟/基社盟和自民党使用了较为保守的“并称”形式,意识形态偏左的社民党、绿党、左翼党则使用了更激进的“性别小星号”形式。
德国选择党是唯一在竞选纲领中反对“性别平等的语言”的政党。该党党纲中写道:“语言不是意识形态的玩物,我们尤其拒绝所谓的‘性别平等的语言’,并反对将使用这种语言作为义务。”2021年6月,选择党向联邦议会提交了动议,反对使用“性别平等的语言”。②Drucksache 19/30964(2021-06-21),Deutscher Bundestag,https://dserver.bundestag.de/btd/19/309/1930964.pdf.该动议以531票反对,74票赞成,3票弃权被否决。考虑到当时的第19届联邦议会中选择党有87个席位,各党议员基本按照党派共识来投票,可以认为除选择党之外的全部德国政党都支持“性别平等的语言”,而选择党的反对意见被淹没在“政治正确”的大潮之中。
“政治正确”是跨越国界的政治文化现象,德国学界在讨论这一问题时,常常会沿着“启蒙运动—法兰克福学派—1968年运动—性别研究”这样的思想脉络展开,或者从美国“政治正确”现象入手,将德国问题作为补充。这一节将首先简述德国学界围绕“政治正确”的讨论,再选取三位德国学者关于德国“政治正确”的思考,探究德国学界关于“政治正确”的最新思想动向。
从20 世纪90 年代开始,德国知识界就开始关注“政治正确”问题,克劳斯·格罗特(Klaus Groth)和阿尔内·霍夫曼(Arne Hoffmann)从西方左翼思想与话语专制的角度探讨了“政治正确”,③Klaus Groth,Die Diktatur der Guten.Political Correctness,Herbig,1996,pp.2-10.④Arne Hoffmann,Political correctness,Zwischen Sprachzensur und Minderheitenschutz,Tectum Verlag,1996,p.1.维尔弗里德·施泰纳(Wilfried Steiner)等人分析了右翼的“打破禁忌”(Tabubruch)和左翼的“政治正确”之间的冲突。⑤Wilfried Steiner (ed.),Zensur oder freiwillige Selbstkontrolle?Vom Tabubruch zur politischen Korrektheit,Konkret,1997,p.1.2000—2009 年,是德国学界讨论“政治正确”相对沉寂的时期,这与德国政界在这一时期对“政治正确”的讨论陷入低潮是对应的。这一时期讨论“政治正确”的学者主要有扎比内·维尔勒曼(Sabine Wierlemann)和马克·埃德尔(Marc Erdl),他们都从美国政治文化影响德国的角度讨论“政治正确”。⑥Sabine Wierlemann,Political correctness in den USA und in Deutschland,Schmidt,2002,pp.104-108.⑦Marc Erdl,Die Legende von der Politischen Korrektheit:Zur Erfolgsgeschichte eines importierten Mythos,Transcript,2004,pp.13-64.
2010年之后,以蒂洛·扎拉青(Thilo Sarrazin)的批判⑧Thilo Sarrazin,Deutschland schafft sich ab:Wie wir unser Land aufs Spiel setzen,Deutsche Verlags-Anstalt,2010,pp.7-21.为开端,德国学界开始密切讨论“政治正确”问题。马特努斯·米莱特(Maternus Millett)将“政治正确”刻画为政府与媒体的合谋,指出两者通过“性别主流化”等运动颠覆着西方世界的秩序;⑨Maternus Millett,Das Schlechte am Guten:Weshalb die politische Korrektheit scheitern muss,Solibro Verlag,2011,p.1.约尔格·舍恩博姆(Jörg Schönbohm)用大量例子暴露了“政治正确”的语言改写方式的荒谬;⑩Jörg Schönbohm,Politische Korrektheit:Das Schlachtfeld der Tugendwächter,Manuscriptum Verlagsbuchhandlung,2013,pp.1-63.玛丽亚·迪珀尔莱特(Maria Dippelreiter)等人梳理了“政治正确”的语言规则形成的历史;⑪Maria Dippelreiter and Michael Dippelreiter (eds.),Politische Korrektheit:Der lange Weg vom Postulat zur Performanz:12 Beiträge,Wieser Verlag,2017,p.1.西尔维娅·加塞尔(Sylvia Gasser)从支持左翼思想的立场出发,研究了左翼的思想与语言之间的关系;⑫Sylvia Gasser,Der Reizbegriff Politische Korrektheit und die Macht der richtigen Wortwahl,Grin Verlag,2019,pp.1-29.格奥尔格·阿尔伯特(Georg Albert)等人聚焦于“性别平等的语言”,从文化和历史的角度讨论了最新的“政治正确”语言形式。①Georg Albert,Lothar Bluhm,and Markus Ferrari (eds.),Political correctness:Kultur-und sozialgeschichtliche Perspektiven,Tectum Verlag,2020,pp.73-98.
下面我们将分析蒂洛·扎拉青、卡斯滕·舒伯特(Karsten Schubert)、斯文亚·弗拉斯珀勒(Svenja Flaßpöhler)关于“政治正确”的见解。这三位学者虽然分属不同的意识形态阵营,但都针对德国时新的“政治正确”现象,结合了德语语言特征和德国思想资源,谈到了美国学界通常没有重点关注的问题。
蒂洛·扎拉青是德国经济学家兼政客,1973—2020年为社民党党员,2020年因其右翼民粹思想被社民党开除党籍。②Sarrazin aus SPD ausgeschlossen (2020-07-31),Tagesschau,https://www.tagesschau.de/inland/spd-sarrazin-ausschluss-105.html.2010,扎拉青出版了《德国葬送自己:我们如何拿我们的国家去冒险》(Deutschland schafft sich ab:Wie wir unser Land aufs Spiel setzen)一书,在德国民众中产生了巨大反响,部分地改变了德国人对难民接纳政策的看法,扎拉青关于政治正确的看法散见于此书。③在扎拉青的著作中,“政治正确”尚不是批判新左翼思想的主要概念,书中“多元文化主义”(Multikultis)及其相关概念更加重要。关于此概念,参见鲍永玲:《欧洲难民潮冲击下的多元文化主义政策危机》,《国外社会科学》2016年第6期,第65-74页。扎拉青认为,“政治正确”的逻辑是:任何关于弱势群体的负面情况都是由社会的系统性、结构性问题造成的,而不是由弱势群体中的个人的自身情况造成的,据此,文牍德语和“政治正确”结合,形成了将一切负面事物外化、抽象化的文风。例如,当今德国政客在讨论“贫困”问题时,会利用德语的名词化和功能动词语法,表述为“在文化和社会资源方面的贫困”(Verfügung über geringe kulturelle und soziale Mittel),而不提到“在文化和社会资源方面贫困的人”(Wer über geringe kulturelle und soziale Mittel verfügt)。大量类似风格的政治话语不但难以读懂,而且难以定位到具体人群,难以深入问题的症结,也使得人们难以评估各因素的实际影响并提出可行的解决方案。此外,这种抽象文风中还带有普遍化和扩大化的特征,例如,欧盟对于“贫困”的定义中,为了避免对贫困人群的冒犯,将贫困定义为“对物质、文化或社会资源的拥有达到所在社会的最低值”,扎拉青认为,按照此定义,“出身富裕家庭但有读写障碍的人群”也属于“贫困者”,这样的概念扩大化对于认识和聚焦社会问题是不利的。
卡斯滕·舒伯特是德国弗莱堡大学教师,他从尼采《道德的谱系》中的“奴隶道德”(Sklavenmoral)概念中,分别阐发出右翼和左翼对“政治正确”的解读方式。④Karsten Schubert,Political Correctness als Sklavenmoral? Zur politischen Theorie der Privilegienkritik,Leviathan,vol.48,no.1(2020),pp.29-51.舒伯特认为尼采在《道德的谱系》中批评了“祭司”⑤尼采在《道德的谱系》中所说的“祭司”(Priester),包括犹太人、基督徒、民主主义者等,是一群掌握了道德的解释权的人。按照尼采的描述,“祭司”具有否定生命、迫害强者、平等主义、禁欲主义等思想。的道德,这种道德可视为当今德国的“政治正确”的先声。当代的“政治正确”区分了“受压迫群体”和“压迫群体”,而尼采所描述的“祭司”区分了“弱者”和“强者”。正如当代德国的左翼政治精英标榜“政治正确”,尼采笔下的病态的“祭司”将弱者的无能、怨恨、复仇塑造为“善”(即“奴隶道德”),迫使强健的“武士”(可作为当今德国右翼的隐喻)就范。舒伯特认为右翼的解读中体现了尼采的“自然主义”(Naturalismus,即强调强者与弱者、主人与奴隶之间的天然差距)和“心理主义”(Psychologismus,即认为弱者提倡的“同情”源自无能的复仇欲和狡猾)。基于舒伯特的阐发,从《道德的谱系》能够找到许多可用于批判德国新左翼的言论,例如在第3章第19节,尼采批评“祭司”(在以下引用的部分被形容为“好人”,带有讽刺性)时写道:“如今,所有自认为是‘好人’的人们,他们对待事物时只会不停地不真诚地说谎、不停地堕落地说谎,但又不断地无辜地说谎、坦率地说谎、天真地说谎、规矩地说谎,他们完全没有能力去采取除此以外的态度。这些‘好人们’——他们现在已经完全彻底地道德化了,他们的诚实已经被永远地玷污了、破坏了:他们当中还有谁能够忍受得住一种‘关于人’的真相!”⑥[德]尼采著,梁锡江译:《道德的谱系》,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2015年版,第207-208页。结合当今德国右翼对于“左翼用‘政治正确’掩盖真相”的指责,尼采这段话可以直接用于批判“政治正确”,尤其是用于批判“好人主义”的幼稚无能和远离真相。
斯文亚·弗拉斯珀勒是德国女哲学家,担任《哲学杂志》(Philosophie Magazin)主编,是一位左翼理论家。她认为,之所以要用“政治正确”来规避语言的冒犯性,是因为在20世纪西方哲学的“语言学转向”后,德国政治生活中语言的地位被抬得很高。然而,对于语言的重视也导致德国左翼和右翼在语言方面寸土不让,并且均企图通过矫枉过正的方式使得语言斗争的天平向己方倾斜。①例如,在“性别平等的语言”的话题中,部分德国左翼甚至提出在目前最为激进的“性别小星号”写法中,仍有某些性少数群体未被表示出来,因此还要追求新写法;而部分德国右翼则要彻底废除一切“性别改写”,甚至不接受在任何语境中使用相对保守的“并称”形式。弗拉斯珀勒认为,应当用“语用的斗争”来取代“形式的斗争”。为此,她回顾了“政治正确”的左翼思想根基,即德里达(Jacques Derrida)所代表的解构主义和巴特勒(Judith Butler)所代表的性别理论,这些学说认为语言结构中意义的纬度不是固定的,而是可以通过具体的语用来改造的。弗拉斯珀勒举德语中schwul(男同性恋)的例子说明,尽管这原本是彻底的贬义词,但通过同性恋者在积极意义上的运用,已然成为同性恋者骄傲的自称。弗拉斯珀勒在“语用的斗争”中看到一种游戏性,她认为这种游戏性能够克服“形式的斗争”中的规定性和二元对立,但恰恰是德国政治讨论中严守“政治正确”的人所缺乏的。对于饱受德国右翼诟病的“政治正确”的“语言禁令”对言论自由的侵害,弗拉斯珀勒指出应当用“语境敏感”的态度来看待,例如,她认为不应当全面取缔对黑人的歧视性称呼Nigger,当此词的使用者为黑人时,例如在某些黑人说唱音乐中,或许说话者能通过语用将Nigger改造为骄傲的自称,而当涉嫌种族歧视时,例如在白人对黑人讲话时,应当完全避免使用此称呼。②[德]斯文娅·弗拉斯珀勒著,许一诺、包向飞译:《敏感与自我》,上海三联书店2023年版,第142页。
德国的“政治正确”起源较早,但当今德国人对“政治正确”的理解主要受到20世纪80年代以来从美国引入的“政治正确”概念的影响。在1995 年到2001 年,德国关于“政治正确”的讨论出现首个热潮。2010年之后从学界向社会传播的“性别平等的语言”,构成了当今德国的“政治正确”有别于美国的“政治正确”的典型形式。尽管在“政治正确”名下聚集着大量来自右翼的激烈批评和来自左翼的温和批评,但“政治正确”的实践正在德国以“默认”的方式持续推进。以性别平等的语言为例,2012年,柏林市出台了“在行政中使用性别平等的语言的指导方针”;2013 年,勃兰登堡州以工作手册的方式推广“性别平等的语言”;2020 年,德国萨克森州将“性别平等的语言”引入法律语言。德国的“政治正确”在未来数年将会进一步发展,而且左翼和右翼关于此问题难以达成妥协,“政治正确”势必加剧德国社会业已存在的撕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