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边的塔里木

魏振强

四十多年前的一个下午，皖东的桃花山脚下，少年把那头憨厚而壮硕的水牛丢在一边，从褪色的黄帆布书包里掏出课本，翻来覆去地翻看。每一次翻看，少年的心中都会有小小的悸动：那些人在哪里？那个地方离我有多远？我会与他们相见吗……天马行空的遐想让少年快乐，也让他忧伤。水牛在青青的山坡上慢慢地啃草，少年放下书，踮起脚尖，想让目光翻越高山，但总是徒劳无益。他又爬上牛背，瘦长的腿颤颤巍巍地立着，似立于山脊，但远处的高山还是那么高，不曾消减一分……一次次的引颈翘望，一次次的失望，少年的心思越来越长，那头牛还在慢慢吃草。

也就是那个时候，少年知道了“塔里木”。他不知道离它有多远，但知道它在天边。天边有多远，他说不清，他只知道天边是在看不到的地方，看不到的地方就是天边。

四十多年后，他终于来到“天边”，见到了“塔里木”，曾经的画面如潮水般在脑海里翻滚。“塔里木，塔里木”，风从万里之外的身后吹来，塔里木就在眼前。

你很容易就猜到，那个“少年”就是我。

癸卯年的夏天，我从满目青翠的江南一头扎进塔里木盆地，扎进它的腹地——塔克拉玛干沙漠。天空浩荡，沙丘如海浪一般铺展；阳光炽烈，无垠的戈壁、茫茫的盐碱地握不住一滴雨水。一连数日在沙漠里穿行，沙漠仍在天边绵延；风从天边来，黄沙与烟尘同飞，天空共大地一色。车子一路飞奔，窗外没有人影，没有飞鸟，没有一泓溪水，偶见一丛丛胡杨林、红柳、沙拐柳、沙蒿闪过，灰扑扑的，孤独而倔强地站立或匍匐，陷入亘古的沉默。这就是塔里木，沉默的塔里木、荒凉的塔里木、沸腾和狂野的塔里木、埋藏在我少年时代的神秘的塔里木。我一次次陷入长久的沉默，内心却是一次次的翻江倒海，忧伤的潮水、敬畏的潮水、感动的潮水，汹涌澎湃，激荡不已。

但这就是塔里木吗？当然不是。或者说这只是塔里木的“局部”。

车子继续飞奔。我到了满深、克拉、博孜、塔科1井，到了博大、大北，到了天山脚下，看到了雅丹地貌，看到了尖刀一般耸立的“刀片”山，看到了皑皑雪线在天山上闪耀。在那些名字或陌生或熟悉的地方，我看到了高高的井架矗立在荒漠、戈壁之上，看到了鲜红的旗帜在井架上迎风飘扬，旗帜上有五个大字：塔里木油田。

“塔里木油田”的字样随处可见，塔里木人的杰作随处可见。

在塔中，一条近600公里长的柏油公路箭镞一样飞越沙漠，射向远方。这是世界公路史上最长的流动沙漠等级公路。更令人叹为观止的是，丛丛红柳、沙蒿绿浪一样簇拥着公路，一辆辆奔驰而来的车子被阳光照得浑身发亮，像一尾尾鱼在绿波里游动。塔中，塔克拉玛干沙漠的中部。塔克拉玛干沙漠，世界第二大流动性沙漠，狂风袭来时可将一辆重型卡车吹走，高温时段地表温度高达70℃，可以煮熟鸡蛋，但那条“天路”修成了，那些植物成活了，其间的艰难只有天知道。

轮南，一个人口不多、貌不惊人的小镇，却注定要在共和国西部大开发的伟大建设中留下闪亮的名字。它是“西气东输”的第一站，厂区内铺设着蜘蛛网一样密集的黄色管道。我俯身把耳朵贴在管道上，听到了管道内急促的喘息声，那是天然气流动的声音。从这里开始，一条长达4000多公里的地下管道一路跋山涉水抵达上海，受惠的群众达4亿之多。噗噗的气流化作蓝莹莹的火焰，饭菜的香味在千家万户弥漫。同行的一位老弟笑着说：“我在这里参观，我老婆现在正用这里的气煮饭呢！”真是有趣也神奇。在轮台的那天下午，太阳高悬于天空，绿树环绕的塔里木油田职工公寓前，大片的葡萄架上挂满了青绿、深紫的葡萄。我立在下面，伸着头，用嘴巴“摘下”一粒葡萄，一丝甜意直钻心底。以往也吃过新疆葡萄，但在沙漠里吃还是第一次，用嘴巴“摘下”葡萄的那一刻，我笑了，这可是世上最新鲜最甜的葡萄啊！

塔中有一条飞机跑道，琴键一样的钢板铺设的跑道，曾经通过运输机将工人和大型设备从库尔勒投放到这里。人和设备成了最好的合作伙伴，一同在这茫茫沙漠上开天辟地，谱写出美丽华章。跑道现已废弃，但它美丽和壮观的模样依然清晰如昨。还是在塔中，我居然看到了一座植物园，第一次见到了塔干沙拐枣、驼绒藜、沙打旺、中华柽柳、膜果麻黄、草木黄、大花罗布麻等上百种植物，第一次听说它们的名字。它们开着红花、黄花、白花、蓝花，真正的姹紫嫣红，争奇斗艳。沙漠之上，石油人利用科技的威力，种植大量的珍稀植物，为沙漠的绿化培育了宝贵的种子，积累了丰富的经验。

在沙漠星散的野外作业区，在遍布沙漠腹地的公寓，我还看到一批又一批身穿桔红色工作服装的石油工人。他们的胸前有名牌，有醒目的“塔里木油田”字样。他们早晨或傍晚在广场上做操，在工地上工作，像一团团火焰在移动、跳跃。他们的脸上有自信，有自豪，也有喜悦。

……

很难想象，在这个号称“死亡之海”、人类生活禁区的地方养活一棵植物、喝一口干净的水是多么艰难，而塔里木人在这里要做的更为艰难，几乎每一项工作都近似于创造奇迹。每每看到这一切，我都会陷入沉默——在奇迹面前，所有的言语都无法表达那份震撼、感动和敬意。

塔里木盆地是我国陆地上最大的含油气盆地，超深层油气资源量占陆地上超深层油气资源总量的六成以上。说起来还有点可笑，在去塔里木之前的想象中，油田一定是池塘一样有黑黑的液体在荡漾，或者是暗河一样在地下涌动。事实是，所有的油和气都是靠探入地下的钻头在岩石层里钻孔、挤压，然后才能源源不断地流出。塔里木的油气具有埋藏超深、超高温、超高压、高含硫等特点。塔里木人所面对的挑战就是如何在地球深处坚硬的岩石和高温高压的极端环境下探得更深。“挑战生命禁区，进军超深油气”，塔里木人恪守这一誓言，从起始阶段的一两千米找油气，到2011年克深7井在8023米井深完钻，终于打出首口超8000米深的井；2020年，8882米深的轮探1井成为当时亚洲陆上第一深井，超过了珠峰的高度；2023年3月，9396米的亚洲最深水平井果勒3C井成功完钻；2023年5月30日，我国首口万米深井——深地塔科1井开钻，10月份，已开掘到近9000米的深度，钻头所用的套管近千根。钻头在深不可测的黑暗中每下探一米，岩层的温度和气压都会增加，稍有不慎，就会造成重大损失，甚至前功尽弃。超深层，多么富有想象力的一个深度，需要多么大的勇气和智慧才能达到的深度。塔里木人自豪地说，他们目前已在盆底中开出100口8000米级超深井，仅2023年上半年就成功打了33口8000米级超深井，超过2022年以前历年8000米级超深井井数的总和。而它的万米深井很快就会完成，中国油田人将创造一个更大的奇迹。深层——超深层——特深层，塔里木人的步伐越来越快，对地球的秘密也破解得更多，为祖国的能源事业做出的贡献也更大。

在塔里木的那几天，我结识了不少工人，令人意外的是，没有一个人说过他们工作的艰难和辛苦。每一个人说得最多的就是钻头每往岩层下探一米的兴奋和喜悦，那是一种发自肺腑的骄傲和自豪。更让我感慨的是，很多人是“油二代”，甚至“油三代”，两代人、三代人在这里扎根，一心一意在这里找油气。其中一个名叫杨禹的东北小伙子在这里已经奋斗了13年。他说到这些年的感受，简洁而平实：“我真的觉得我们的工作很神圣。”今年30出头的黄识财在塔里木油田已經工作8年多，在钻井、采油、开发等多个岗位历练过，积累了丰富的工作经验，有两项发明专利用于钻井，大大提高了工作效率。2020年，他一连8个月驻井。黄沙漫漫，沙尘飞扬，小伙子硬是咬紧牙关和同事们一同奋战。当年他们钻出深达8882米的轮探1井，这也是当时亚洲最深的井。“没有什么比‘夺冠更能让人幸福的了。”黄世财现在是产能建设部的经理助理，担子更重。“做石油工人真的会有荣誉感和责任感。”他说。工作8年多来，他只休息过35天，其中休息时间最长的一次是因为他的爷爷去世。

在塔里木的那几天，我最大的感触是：“神圣”是一个沉甸甸的词，它与我们庸常的生活和工作似乎相距甚远。但当一个人所从事的事业与国家能源安全和民生联系那么紧密时，它就会显得特别真切和妥帖。从塔中沙漠公路返回库尔勒的途中，我在一处戈壁上看到这样的一句话：“只有荒凉的沙漠，没有荒凉的人生。”这是万名塔里木石油人的人生观，是他们不懈掘进的人生写照。

从塔里木盆地返回家里的第二天早晨，我习惯地打开液化气灶，火苗倏然跃起，我的心中蓦然升起一份温暖和感动——这是来自天边某个幽深暗处的“火种”，它顺着逶迤的管道，带着万里之外陌生人的汗水和祝福，悄然而至。

那些陌生人拥有一个共同的名字：塔里木石油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