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娜娜
(中国人民大学 中共党史党建学院,北京 100872)
1981年5月15日,中共中央作出《关于接收宋庆龄同志为中国共产党正式党员的决定》,其中称宋庆龄是“全体中国少年儿童慈爱的祖母”(1)《宋庆龄纪念集》,北京:人民出版社,1982年版,第28页。。中国共产党对宋庆龄有如此描述,原因在于其对中华人民共和国儿童福利工作作出的独特贡献。20世纪80年代以来,学界关注到了“宋庆龄与儿童”这一研究主题,主要成果或是阐释宋庆龄儿童教育和儿童发展相关思想与实践(2)参见张良才:《宋庆龄的儿童教育思想及现实意义》,《华东师范大学学报》 (教育科学版),1998年第2期;曹厚康:《宋庆龄儿童教育思想探源及其意义》,载《“宋庆龄及其时代”国际学术研讨会论文集》,上海:中国福利会出版社,2011年版,第10页;丁柳宝,罗国辉,张琼:《一颗永远和少年儿童一起跳动的心——论宋庆龄与新中国儿童教育》,《石家庄经济学院学报》,2018年第4期。,或对宋庆龄儿童工作中的某一阶段、某一方面进行论述与分析(3)参见徐锋华:《中国福利会与新中国成立初期的上海儿童福利事业》,《史林》,2015年第4期;李涵:《用科学精神统率儿童戏剧工作——宋庆龄和儿童戏剧》,载《宋庆龄与二十世纪学术研讨会文集》,上海:上海三联书店,2000年版,第4页;郭骥:《试论宋庆龄的“保卫儿童”思想》,载《“宋庆龄的思想实践与和谐社会建设”学术研讨会论文集》,上海:中国福利会出版社,2007年版,第10页。。宋庆龄儿童福利思想与实践的内容散见于上述研究之中,同时也出现在宋庆龄传记的某些章节(4)参见尚明轩,唐宝林:《宋庆龄传》下,北京:西苑出版社,2013年版;刘素平:《宋庆龄全传》,北京:团结出版社,2017年版;伊斯雷尔·爱泼斯坦:《宋庆龄——二十世纪的伟大女性》,北京:人民出版社,2008年版。,以及宋庆龄与中国福利会的研究之中(5)参见徐锋华:《身份、组织与政治:宋庆龄和保盟—中福会研究(1938—1958)》,上海:上海世纪出版集团,2013年版;郭常英,贾萌萌:《宋庆龄与“保卫中国同盟”慈善义演活动探析》,《中州学刊》,2018年第2期。,总体上较为分散、不够系统全面。本文基于宋庆龄公开发表的文章、讲稿及书信,保卫中国同盟、中国福利基金会和中国福利会的组织资料,以及同宋庆龄一起创办儿童事业的工作人员、“小先生”等亲历者的回忆文章等材料,尝试分析宋庆龄在不同历史情境下对儿童福利工作的理解和思路,挖掘其儿童福利实践活动所蕴含的思想内涵。
古代中国早已有“慈幼”“恤孤”等爱护幼儿的传统思想,但“儿童的发现”是晚清及五四时期世界儿童保教思潮、国家民族观念及“发现个人”思潮合力助推而产生的现象。在现代性的儿童观念逐渐生成的历史过程中,“儿童”充当了知识分子启蒙论述中的一个核心隐喻。19世纪末20世纪初期,一批政治改革者意识到只有通过改造国民素质以实现少年强、国民新,才能进而产生“新制度”、“新政府”和“新国家”(6)梁启超:《饮冰室合集·专集四·新民说》,北京:中华书局,1989年版,第2页。。这一思想将被古代社会视为家庭私产的儿童与国家相勾连,凸显了儿童在现代国家结构之中的位置及意义。五四新文化运动前后,知识分子们关于儿童公育的论争也表明,儿童作为社会成员、国家成员的身份逐渐超越其家庭成员的身份。儿童逐渐从一家之“子弟”中脱离出来成为具有集体意涵的“儿童”群体(7)赵妍杰:《家庭革命:清末民初读书人的憧憬》,北京: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20年版,第106页。。同时,在五四启蒙话语之下,受西方儿童文学及儿童教育思想影响的知识分子开始将被家庭(或家族)和成人遮蔽的儿童视为独立的、完全的个人,主张关注儿童心理、儿童教育、儿童文学等(8)譬如周作人、丰子恺、陶行知、陈鹤琴、潘光旦等教育家。。综上,传统儿童观在近现代转型过程中实际上演变成了两种新的儿童观念,一种是发端于文学界、教育界的以儿童为中心,推崇儿童个体性、独立性的“儿童中心观”(或称“儿童本位观”)(9)参见刘怡:《从“儿童中心”到“国家立场”:20世纪50年代儿童观的重塑》,《史林》,2020年第4期;何倩曦,孙津:《近代以来中国儿童观的政治因素及嬗变历程》,《当代青年研究》,2019年第2期。,另一种是在民族国家叙事逻辑下,发现和言说儿童与国家民族建构及赓续发展的关系,凸显儿童国家性的“国家—民族儿童观”。上述两种儿童观对于儿童归属的主张虽有潜在张力,但它们都表明旧时处于边缘地带的儿童在近代社会受到空前关注,儿童问题开始成为多方言说的中心。“儿童福利”概念及实践正是在近代社会儿童观念的转型及国民儿童意识的觉醒这一历史背景下产生的。其最大特征在于国家和社会的力量介入到原属于家庭事务的儿童养育的过程,为儿童提供生存、教育和发展等方面的基本保障。从广义上讲,保障儿童人权、为儿童谋求幸福的儿童福利事业包含几乎一切与儿童有关的积极性支持(10)姚建平:《国与家的博弈:中国儿童福利制度发展史》,上海:格致出版社,2015年版,第2-3页。。
儿童作为现代国家的重要关切对象,儿童福利是国家和政治力量强势介入的重要领域。研究表明,20世纪30年代初,在民族复兴思潮下,国民政府开始尝试作出一些努力,将儿童纳入国民政府“未来接班人”的队列和全面备战体系中。如1931年开始每年4月4日举行的大规模的“儿童节”庆典活动、1935年8月至1936年7月举行的全民性的“儿童节运动”,其主旨虽然是“启蒙儿童”和谋求“儿童福利”,但却通过灌输国民党的理念和意志、国难思想在无形之中塑造了儿童的政治意识、民族情感等(11)参见蔡洁:《国难下的启蒙:“儿童年”与儿童教育(1935—1936)》,《福州大学学报》 (哲学社会科学版),2016年第2期;蔡洁:《国难、启蒙与政党话语——政治文化视野下的“儿童年”(1935—1936)》,《兰州学刊》,2017年第2期。。全面抗战爆发后,大量难童出现促使国民政府加强了儿童福利方面的制度规定。据不完全统计,1937—1945年间涉及儿童福利的立法和相关政策法规有17部(12)参见刘继同:《中国现代社会福利发展阶段与制度体系研究》,《社会工作》,2017年第5期。,其中儿童救济教养方面的法规偏多。在战争与革命的环境下,儿童福利问题在本质上尤其呈现为一个政治问题。国民政府所确立的儿童福利的目标正是在于“实现善种、善生、善养、善教、善保,以培养健全儿童,造成优秀国民,藉以增进民族活力,奠定建国基础。”(13)社会部研究室编:《儿童福利研究报告初稿》,社会部研究室,1942年版,第1页。1938年,国共两党及各民主党派、无党派爱国人士共同发起成立了战时儿童保育会,以抢救、保育抗战中的民族幼苗为目标。尽管国共双方在此期间关系时好时坏,但两党对于儿童是国家和民族未来的共识始终未曾动摇(14)张纯:《国共两党关系与战时儿童保育会研究》,《中共党史研究》,2014年第4期。。
中国共产党尽管在苏区已经注意到儿童保育的问题,但迫于条件所限无法大规模实施。在延安时期,中共在陕甘宁边区政府管辖区域内开始落地实践儿童保育的工作。1941年陕甘宁边区发布的《关于保育儿童的决定》中规定,各级政府要建立管理“保育行政”的组织,进行产妇卫生、儿童保育等方面的培训、奖励等,同时也指示各机关、团体、学校等要广泛建立托儿所(15)《陕甘宁革命根据地史料选辑:第1辑》,兰州:甘肃人民出版社,1981年版,第78-81页。。1944年以后边区开展群众卫生运动,把农村儿童的生育与养育也纳入边区政府关注的对象,形成了一种全边区保护和培养儿童的社会氛围。另外,五四运动后,由于国民儿童意识的觉醒,社会上涌现了大量反映儿童与战争关系的儿童文学作品、儿童戏剧、儿童游戏、儿童研究杂志等,一些热衷于儿童福利事业的社会人士及儿童福利组织自发倡导儿童幸福运动、难童救助运动等,努力号召全社会关注儿童的社会地位、生存状况,为儿童福利事业的发展作出了贡献。近代中国的儿童福利事业正是在革命与战争的历史背景下得到重视与发展的。
宋庆龄是近代中国重要的儿童福利事业的倡导者、践行者,她的儿童福利实践活动始于全面抗战时期。这一时期,在民族矛盾的强烈刺激下,社会各界、各方政治力量在战灾儿童救助及儿童保教问题上的认知具有一致性,即抢救和保护作为国家民族未来的儿童,并培养儿童的家国意识、对其进行明耻教战的爱国主义政治教育。儿童被要求成长为抗战建国的小英雄。时人认为:“二十世纪是儿童的世纪!儿童就是现世界的主人翁。尤其是在我们中华民族已濒于危急存亡的关头,全国一万万的儿童是挽救危亡,复兴民族的一股大力。”(16)《怎样纪念儿童节?》,《大公报》香港版,1939年4月1日第1版。宋美龄言:“为完成我们保全国家实力的任务起见,我们不能坐视这些儿童被难而不救”(17)宋美龄:《谨为难童请命》,《妇女生活》,1938年第11期。,“我们要教导这些儿童们能劳动、能创造、能贡献、能为保卫国家民族和拯救同胞困苦而牺牲”(18)宋美龄:《宋美龄回忆录》,北京:东方出版社,2010年版,第141页。。
宋庆龄对于儿童福利工作的理解当然也深受社会和时代情境的影响。在儿童观上,她认为儿童是“代表着我们未来的一代”,“他们将来要在这片他们的父母正在为之战斗、受苦受难、流血牺牲的土地上建立一个新的中国”,因此向世界呼吁:“请你们把对中国的同情心表现在帮助保存中国未来的有生力量的行动中”(19)《救济战灾儿童》 (一九三九年三月二十八日),载《宋庆龄选集》上,北京:人民出版社,1992年版,第271-272页。。宋庆龄于1938年在香港成立了作为开展战时救济工作的组织媒介“保卫中国同盟”(以下简称“保盟”)。组织成立后即刻建立了“保卫中国同盟战灾孤儿基金”,以筹措战灾儿童救助资金和医疗物资。1939年3月,宋庆龄领导保盟发起为战灾儿童服务的运动,呼吁更多的人“对未来进行投资”。宋庆龄及保盟从国内外募集到的资金和物资主要用于资助那些已建立起来的“儿童之家”,同时也“在还没有孤儿院的地区建立孤儿院”(20)《救济战灾儿童》 (一九三九年三月二十八日),载《宋庆龄选集》上,第271页。。据统计,至1940年2月,保盟收到指定用于战灾儿童的捐款共计3054.91港元,但用于建立孤儿院等援助战灾儿童的支出共计5789.47港元(21)中国福利会编:《保卫中国同盟年报(1939—1940)》,北京:中国中福会出版社,2015年版,第222页。。
总体来看,宋庆龄领导的保盟在战灾儿童救济工作方面的影响力有限,但其作用及意义不容忽视。首先,宋庆龄及保盟所资助和筹建的“儿童之家”主要分布在有较高儿童保育需求但资源十分有限的抗日根据地。1939—1940年度的“保盟年报”在对儿童救济工作进行总结时明确指出,保盟工作的重心是在中国战时儿童保育会的工作“尚未涉及之地”组织筹建孤儿院(22)中国福利会编:《保卫中国同盟年报(1939—1940)》,第201页。。宋庆龄言:“在中国所有地区中,游击作战区得到的基金和医疗物资最少”,“我们为生活在西北边区黄土窑洞里的营养不良的儿童,要求得到药品、维他命和基金,因为我们知道,中国没有一个地方的儿童像战争孤儿那样靠如此稀少的食物维生”(23)《宋庆龄选集》下,北京:人民出版社,1992年版,第331-332页。。从地区分布来看,宋庆龄及保盟所资助的儿童项目也主要在抗日根据地和游击区。保盟在这些地区所支持的21所日托所中最为著名的是“洛杉矶托儿所”。1942年,在宋庆龄和保盟的组织联络下,一批来自洛杉矶爱国华侨及国际友人的幼儿生活物资运抵延安的中央托儿所。中央托儿所为表示纪念和感谢,改名为“洛杉矶托儿所”,“在这里托管着那些由于父母从事或牺牲于救亡斗争而无人照管的儿童”(24)《为人民服务四十年》 (一九七八年六月),载《宋庆龄选集》下,第533页。。解放后,洛杉矶保育院迁至北京,改称中央军委保育院(25)《康克清回忆录》,北京:解放军出版社,1993年版,第357页。。如康克清所言,“虽然当时募集到的钱和物资不多,但对当时边区儿童保育工作者的帮助和精神鼓舞,就远非数字所能表达的了”(26)《中国福利会二十年》,上海:中国福利会出版社,1958年版,第78页。。
其次,这一时期,宋庆龄尝试以战灾儿童救济工作为桥梁和中介,动员全世界妇女援助战灾儿童而践行妇女解放,以尽可能广泛地团结世界反法西斯力量支援中国的抗战。作为妇女界的领袖人物,宋庆龄指出,中国妇女与世界妇女的解放,乃至全人类的解放的目标一致、命运相连,同时妇女解放与抗战的胜利休戚相关。1938年妇女节前夕,宋庆龄发表《向全世界妇女申诉》一文,指出法西斯侵略战争严重阻碍了妇女解放的进程,现阶段“妇女解放和世界最大多数大众的解放有共同的命运,那么我们就该认识新阶段的妇女解放和幸福,和中国、西班牙乃至一切被侵略民族的抗战的胜利,有着不可分离的联系”。她呼吁全世界妇女们相互帮助,支援中国的抗战,尤其是救助战灾儿童及无助的女性。“援助无量数的失却了父母的儿童,失掉了丈夫儿子和生活的女性,也就是帮助了你们自己!”(27)《向全世界的妇女申诉》 (一九三八年三月七日),载《宋庆龄选集》上,第222页。在宋庆龄看来,援助战灾儿童这一支援中国抗战的行为,就是在践行妇女解放。这一认知与抗战时期中国先进妇女团体的理念不谋而合,1935年12月上海妇女救国会成立,成立当日一千多名会员上街游行,高呼的口号中有一句便是:“妇女们只有参加抗日才能解放自己”(28)《中国妇女争取自由的斗争》 (一九四二年七月),载《宋庆龄选集》上,第352页。。但与之不同的是,宋庆龄更进一步将援助代表中国未来的战灾儿童与参加抗战的行为勾连了起来,为抗战时期的妇女解放提供了路径选择。
与此同时,在对外宣传及募集物资时,宋庆龄及保盟将援助战灾孤儿的行为提升到促进人类进步和世界发展的高度,提出“今日的孤儿”即“明日世界文明的建设者”的命题。这一命题提到,中国为了民族解放和结束殖民统治而抵抗日本侵略,是历史的进步、人类权利的捍卫以及朝着世界文明发展迈出的重大步伐。其特别强调,儿童保育院将以社会建设与和平的观点而非破坏和侵略的思想教育战灾孤儿,这些无助的儿童将是未来和平的建设者,因此“捐给这些未来和平建设者的任何礼物,都是对人类进步的直接贡献”(29)《保卫中国同盟通讯》上,上海:中国福利会出版社,2013年版,第187、191页。。如此,援助中国战灾儿童就不只是在支援中国抗战,还隐喻着对建设世界和人类共同的未来的支援。综上可见,宋庆龄将儿童福利工作视为妇女与国家、中国与世界之间的重要纽带。这实际上也在一定程度上解释了为什么宋庆龄在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之后,一方面积极活跃于国际舞台,为从根本上保障儿童生存权益而奔走呼告,另一方面继续从事儿童福利工作,探索并营造社会主义儿童福利事业的发展前景。
1945年12月初,保盟迁至上海,改名为“中国福利基金会”,继续援助边区托儿所与孤儿院。1946年6月全面内战爆发,中国福利基金会设立上海儿童工作组,创办儿童剧团,计划以上海为据点,以儿童福利站和儿童剧团为中心,探索儿童文化福利设施建设经验。宋庆龄之所以坚持上述工作方向,有如下考量。其一,在日渐紧张的政治氛围下,“掩护中国福利基金会对解放区的工作”(30)《中国福利基金会工作报告》 (一九五〇年四月二十五日),载《宋庆龄选集》上,第522页。。其二,内战及长江下游地区的水灾导致大量难民涌入上海,上海街头随处可见流浪儿童。宋庆龄看到贫苦儿童生活痛苦,身体和精神需求都不能得到满足(31)《往事回眸:中国福利会史志资料荟萃》上,上海:中国福利会出版社,2012年版,第216页。。其三,宋庆龄认识到,对劳动阶级贫苦儿童展开服务是在“给他们工具,让他们锻造中国光明的未来”(32)《致迪尔》 (一九四八年七月十四日),载《宋庆龄书信集》上,北京:人民出版社,1999年版,第726页。。此外,上海作为宋庆龄的出生地,能为其提供更多人力物力的支持及方便。同时,上海市民的儿童意识觉醒程度较高,为宋庆龄在此开展儿童福利工作提供了思想基础。这一方面源于上海高度开放的城市特性,另一方面则是因为国民政府曾于1934年以上海为试验地先期探索了儿童年运动的经验,而后又以上海为引领地广泛开展儿童年运动。相较而言,上海市民对于儿童的重要意义的认知度较高(33)刘媛:《经济危机中的儿童节与儿童年——兼论20世纪二三十年代上海社会转型期对现代人才的培育》,《浙江师范大学学报》 (社会科学版),2011年第1期。。此为宋庆龄在解放战争时期的上海开展儿童福利事业的重要背景。
上海儿童工作组于1946年10月实际开展工作,先后在位于沪西和沪东的工人区,以及虹口贫民区建立了三所儿童福利站(34)《中国福利会志》,上海:上海社会科学院出版社,2002年版,第242-243页。。总的来说,宋庆龄希望以三所儿童福利站为组织依托,为福利站附近的贫苦儿童提供识字教育、营养物资和医药保健等福利,既帮助这些城市贫苦儿童获得自救、自立、自给的能力,也旨在从“迎接新中国的准备工作”的角度锻造革命人才。
宋庆龄主张,“保护儿童健康的最重大的步骤就是要对他们进行教育”(35)《致朱诺德》 (一九四九年一月二十一日),载《宋庆龄书信集》下,北京:人民出版社,1999年版,第23页。,“解救他们,要从扫盲入手进行启蒙,这是一项拓荒工作”(36)陈维博:《宋庆龄心系儿童》,载《往事回眸:中国福利会史志资料荟萃》上,第216页。。在具体的培育方式上,宋庆龄将“小先生”制(37)“小先生”制由陶行知所首创,特点是即知即传。宋庆龄言:“‘小先生’制就是培养一批儿童,再让他们把学到的文化知识教给上不起学的儿童”。从其实践思想来看,教育家陶行知创立的“小先生”制中所强调的自立、自助的育人观,与宋庆龄儿童福利思想中的自救理念不谋而合,成为宋庆龄以“小先生”制为组织方式开展的扫盲工作的思想基础。的教育理念与在城市开展儿童工作的实际相结合,以其创办的三所儿童福利站为据点,灵活发起了“小先生运动”。中国福利基金会主要从附近公立小学的学生、热心公益的中学生中挑选“小先生”,积极对“小先生”进行考察和培训,定期举行“小先生”会议,给予“小先生”们指导和帮助,培养他们成为推动扫盲工作的骨干力量。参加识字班的学生中,既有流浪儿童,也有童工、拾荒者、擦皮鞋的孤儿以及难童等。由于缺少上课的地方,家里、弄堂口、理发摊旁,甚至坟冢之侧的空地都可以成为“小先生”们的临时讲堂(38)顾锦心:《中国的扫盲工作》,载《往事回眸:中国福利会史志资料荟萃》上,第123页。。至1949年初,有两千多个儿童参加了识字班,受过培训的“小先生”约有三百多人(39)《致奥斯本》 (一九四九年一月六日),载《宋庆龄书信集》下,第7页。。
扫盲工作不仅要把知识带给“为无知所蒙蔽”的贫苦儿童,而且试图通过“教他们明了对自己的阶级和自己本人所负的责任”(40)《解放斗争中的中国儿童——为莫斯科〈少年先锋报〉作》 (一九五〇年五月八日),载《宋庆龄选集》上,第532页。,激发他们的阶级意识和爱国意识,进而将他们组织起来成为革命的力量,“鼓舞他们为争取解放和建设未来而奋斗”(41)陈维博:《宋庆龄心系儿童》,载《往事回眸:中国福利会史志资料荟萃》上,第217页。。中国福利基金会识字班的授课教材是“特别编写的”。除了珠算、英语、卫生保健等实用的知识之外,还有“教育劳动的价值”“宣传群众的力量”等内容,“这些书预告着,光明的前途是人民所能争取和建立的”(42)《解放斗争中的中国儿童——为莫斯科〈少年先锋报〉作》 (一九五〇年五月八日),载《宋庆龄选集》上,第532页。。据“小先生”张学恕回忆,识字班的老师们会经常在课堂上或课余时间讲述地主、资本家的残酷剥削和压迫,以及工农劳苦大众受剥削、受压迫的悲惨事例,讲述当时社会的黑暗和贪官污吏的腐败,要求少年儿童立志“老老实实地干事,堂堂正正地做人”,决不要同黑暗势力同流合污(43)张学恕:《培养进步少年儿童的摇篮——回忆中国福利基金会第三儿童福利站》,载《往事回眸:中国福利会史志资料荟萃》上,第247页。。此外,识字班还讨论时事,利用报纸新闻编写反内战、争和平,反独裁、争民主,反饥饿、争生存的“活教材”;教演活报剧,教唱来自大后方和游击区的进步歌曲或革命歌曲等(44)马崇儒:《宋庆龄亲切关怀“小先生”的成长》,载《往事回眸:中国福利会史志资料荟萃》上,第178-179页。。在这一过程中,中国福利基金会极其“注重领导及组织工作”(45)《中国福利基金会工作报告》 (一九五〇年四月二十五日),载《宋庆龄选集》上,第522页。,努力“使孩子们团结起来,觉悟起来”(46)陈维博:《宋庆龄心系儿童》,载《往事回眸:中国福利会史志资料荟萃》上,第216页。。由此可见,中国福利基金会识字班的扫盲工作主要是进行劳动教育、阶级教育以及爱国教育,其启蒙儿童革命思想、培育革命人才的意图不言而喻。
儿童福利站不仅是传播革命思想的场所,更是彼时上海革命工作的一个重要的联络站,并为上海地下少先队的创建作了人才上、思想上的准备。部分儿童福利站的“小先生”来自民主和革命气氛比较浓厚的中学,他们会把一些革命宣传品带到儿童福利站,也时常会通知识字班里的儿童参加校外的一些进步活动(47)张盛祥:《难忘的中国福利基金会第一儿童福利站》,载《往事回眸:中国福利会史志资料荟萃》上,第190页。。同时,在“小先生”内部也存在一些“民主小组”,“他们进行批评与自我批评,他们为自卫和其他可能发生的事而组织了起来”(48)《解放斗争中的中国儿童——为莫斯科〈少年先锋报〉作》 (一九五〇年五月八日),载《宋庆龄选集》上,第533页。。第一批上海地下少先队的队长李森富“小先生”是一个鲜活案例。在加入少先队之前,他不仅是中国福利基金会第一儿童福利站的图书馆服务员,而且也是中共地下党组织创办的《新少年报》的通讯员。上海解放前夕,地下党支部为了“把少年儿童团结在周围”,决定以中国福利基金会第一儿童福利站为据点,开辟地下少先队工作。地下少先队的任务主要是翻印和散发传单;调查反动派军队的驻地和党政机关分布情况;调查工厂、里弄的分布情况等(49)李森富:《我和地下少年队》,载《上海党史资料汇编 第4编 解放战争时期》上,上海:上海书店出版社,2018年版,第250-252页。。宋庆龄谈到,“凡是有这些少年住的地方,地下工作者就可以从他们那里了解那个区域的情况”(50)《解放斗争中的中国儿童——为莫斯科〈少年先锋报〉作》 (一九五〇年五月八日),载《宋庆龄选集》上,第533页。。质言之,宋庆龄领导中国福利基金会所开展的儿童工作与中共上海革命工作有密不可分的配合关系。
此外,宋庆龄明确谈到,组织贫苦儿童的家长也是很重要的工作,原因在于他们能够为“组织城市贫民和迎接新中国的准备工作创造一些条件”(51)《中国福利基金会工作报告》 (一九五〇年四月二十五日),载《宋庆龄选集》上,第522页。。中国福利基金会以识字班和群众医药工作为媒介,积极开展组织儿童家长的工作,在切实给予儿童福利保障的同时,“就连他们的家长也包下来了”(52)童树民:《我在第二儿童福利站工作过》,载《往事回眸:中国福利会史志资料荟萃》上,第209页。。譬如开设义务门诊、组织巡回医疗队到里弄、棚户区进行卫生宣传和防疫工作,以及定期举行母亲会,宣传妇幼保健卫生知识等(53)《中国福利会志》,第244-245页。。据统计,仅1948年一年就有43000多名病人得到免费医疗(54)《致香港足球协会秘书》 (一九四八年二月十五日),《宋庆龄书信集》上,第633-634页。。这项工作既能切实为城市贫苦家庭提供帮助,也能获得他们对中国福利基金会识字班和扫盲工作的关注和支持,有助于动员贫苦儿童从工作和家务劳动中抽出时间参加识字班,以及成为帮助他人获得知识的“小先生”。除了提供福利保障服务外,儿童福利站的工作人员还注意做家长们的思想工作,例如通过向他们举身边人的事例,让他们看到孩子的进步,使其认识到扫盲工作的重要性和成效。同时也注重教导“小先生”们要把家务劳动做得又快又好,如此“才能获得自由去做有意义的工作”——“既读书,又教书”(55)顾锦心:《中国的扫盲工作》,载《往事回眸:中国福利会史志资料荟萃》上,第124-125页。。通过这样的方式,儿童既能学到知识,也并未落下家务,儿童福利站及其儿童福利工作便更能获得家长们的信任和支持。
概言之,宋庆龄及中国福利基金会以上海三所儿童福利站为中心,给予城市贫苦儿童生活福利的同时,也运用“小先生”制的方式开展识字教育,对儿童进行思想启蒙,使劳动阶级的儿童认识到劳动群众的力量和作用,获得一定的阶级认知。在这一过程中,贫苦儿童也能够“从他们自己的组织里迅速地学会怎样在法西斯统治压迫下进行这种工作而不被消灭”(56)《中国福利基金会工作报告》 (一九五〇年四月二十五日),载《宋庆龄选集》上,第522-523页。,即在革命实践中锻炼革命能力。
中国福利基金会儿童剧团是宋庆龄儿童福利实践中另一项重要的工作项目。儿童剧团的建立源于宋庆龄对儿童精神世界的关怀和重视。她认为“不能只给孩子们吃饭、穿衣,还要给他们精神食粮,要使他们看到未来。”(57)戴辉:《宋庆龄与上海文化界》,载《往事回眸:中国福利会史志资料荟萃》下,上海:中国福利会出版社,2012年版,第361页。
1946年秋,宋庆龄会见了戏剧家黄佐临,表达了创办儿童剧团的愿望。随后,黄佐临通过上海文艺界的中共地下党员刘厚生的介绍,推荐张石流和任德耀到宋庆龄领导的中国福利基金会工作,着手筹建儿童剧团(58)《中国福利会志》,第272页。。1947年4月10日根据鲁迅翻译的苏联小说改编的儿童剧《表》成功首演,标志着儿童剧团正式成立。“让更多贫苦儿童获得看戏的机会是宋庆龄先生倡导儿童戏剧的本意。”(59)张石流:《中国福利基金会儿童剧团草创时期的回忆》,载《儿童文学研究》第6辑,上海:少年儿童出版社,1981年版,第113页。因此,儿童戏剧的演出一般分为两个阶段,第一个阶段公开售票演出,第二阶段便用第一阶段获得的资金,招待没有机会看戏的贫苦儿童免费观看演出。为了把儿童戏剧工作更广泛地开展起来,宋庆龄及中国福利基金会还开办了儿童戏剧训练班,招收失学失业的贫苦儿童,初步建立了一支新的儿童戏剧队(60)张石流:《中国福利基金会儿童剧团草创时期的回忆》,载《儿童文学研究》第6辑,第114页。。
作为一项文化娱乐方式,儿童戏剧能够增味贫苦儿童枯燥的生活,给予他们精神慰藉,“点燃他们的想象力”(61)《点燃儿童的想象力》 (1946年),载《宋庆龄论儿童教育和儿童工作》 (1927—1981),上海:上海教育出版社,1992年版,第12页。。同时,宋庆龄看到,儿童戏剧是一种儿童教育的重要方式,儿童戏剧“不仅对儿童有很大的教育作用,同时也给予从事儿童教育者一个明确的启示”(62)《为〈表〉剧本出版题词》 (一九四七年七月三十日),载《宋庆龄选集》上,第436页。。作为一种教育方式,儿童戏剧能“将文化传播给没有文化的人,使他们建立自己的文化”(63)《中国福利基金会工作报告》 (一九五〇年四月二十五日),载《宋庆龄选集》上,第521-522页。,主要是给予尚不识字或识字较少的孩子直接的认知熏陶和深刻的思想教育;而对于参演的儿童来说,这项活动还能让他们习得戏剧表演、舞台管理的技能以及集体合作的能力,同时又为即将诞生的新中国培养了专业的儿童文艺人才。
当儿童戏剧与革命运动相结合,它便成为团结儿童、对儿童进行革命思想教育的有力武器。1949年3月12日,儿童剧团公演了戏剧《快活的日子》,其主题是“团结起来打豹狼,迎接美好的日子”,不仅对贫苦儿童免费开放,此后又送戏到各中小学校(64)沈海平:《1949,宋庆龄与儿童剧团》,《档案春秋》,2019年第6期。。地下党支部成员段镇回忆称:“许多小积极分子,就是通过这些革命的儿童剧,受到革命思想的熏陶、启发,因而逐步建立起革命的人生观,从小跟着共产党,走上了革命道路。”(65)段镇:《儿童运动与儿童戏剧》,《儿童文学研究》第6辑,第2页。当月,儿童剧团成立了中共地下党支部,4月又在儿童剧团中建立了“铁木儿团”(上海地下少先队的前身),积极进行迎接解放的准备工作。而后,以“铁木儿团”为主,儿童剧团的演出形式吸收了抗战时期抗敌宣传队的做法,其主要活动从编演大型剧目转为编排一些小型的歌唱、舞蹈节目和小戏,并有组织地、秘密地、机动地送往学校、工厂等单位(66)《中国少年先锋队成立70周年·看“同心追梦”,忆峥嵘岁月》,《新民晚报》,2019年10月11日;《中国福利基金会儿童剧团草创时期的回忆》,《儿童文学研究》第6辑,第118页。。通过歌曲、舞蹈和戏剧等艺术形式,儿童剧团“向广大的观众,暴露了当时社会的罪恶”,“向群众宣传社会的病根所在”,“告诉听众为什么一个尊重了劳动和工人领导的世界是能够建立的”等道理(67)《中国福利基金会工作报告》 (一九五〇年四月二十五日),载《宋庆龄选集》上,第522-523页。,并用含蓄的语言告诉观众,将要“天亮”了(68)《中国福利会志》,第287页。。在一定程度上,这些宣传能够实现对广大人民群众的革命动员,为迎接上海解放作思想上的准备。1949年5月27日,上海解放当天,儿童剧团的活动从秘密走向公开,终于走上街头边唱边演《我们的队伍来了》 《欢迎人民解放军》等革命歌曲,向广大群众散发《三大纪律、八项注意》等宣传资料,欢庆上海解放(69)《往事回眸:中国福利会史志资料荟萃》上,第208页。,剧团被誉为“孙夫人的秧歌队”(70)《中国福利会志》,第273页。。
需要指出的是,这一时期,除自办的儿童福利站及儿童剧团这两项文化福利项目外,宋庆龄继续发挥其强大的号召力及影响力,领导中国福利基金会面向国内外多次举办舞会、义卖、义演活动,为儿童福利事业募集资金和物资。这些资金和物资既用于维持自办的文化福利项目、捐助上海十所文化教育机构及13所贫苦儿童义务学校,也用于救济中国其他地区的难童。其中较有影响力的筹款活动包括1946—1948年间举办的三届儿童福利舞会、1947年春宋庆龄与张乐平合作举办的“三毛原作义卖展览会”等。
综上所述,解放战争时期,宋庆龄能够以上海为据点探索儿童文化福利设施,得益于其特殊的政治身份及广泛的人脉关系,但是不可忽视的是宋庆龄儿童福利实践以“锻造中国光明的未来”为导向的主动选择及主观努力。首先,宋庆龄领导中国福利基金会开展的儿童福利工作,绝非单纯的“慈善事业”。一方面,如宋庆龄所言,互助精神贯穿于儿童福利事业始终(71)中国福利会编:《保卫中国同盟年报(1939—1940)》,第556页。,既体现于自助助人的“小先生”制、儿童戏剧等实践活动,也体现在国内外各界人士、团体在这项事业发展过程中的互相援助与支持。另一方面,这项工作的目标并非只是为贫苦儿童提供基础的物质支持,还要尝试在保障儿童生存权的基础上,注重通过文化教育为儿童提供精神滋养。其次,相较全面抗战时期以战灾儿童为救助对象,这一时期宋庆龄将关注点放置在劳动阶级贫苦儿童及流浪儿童的身上,无论是对前者的救助还是对后者身心的双重重视,都体现了宋庆龄的人道主义关怀和共产主义精神。实际上,宋庆龄在上海的儿童福利实践活动还有另一重意涵,即从内在于革命的视角出发开展儿童福利工作,领导儿童、组织儿童,培养儿童国家与集体主义意识,锻炼儿童革命工作的能力,为中华人民共和国锻造革命人才。宋庆龄所开展的儿童福利工作的宗旨正是在于“动员工人阶级的儿童,教育他们认识群众力量的价值和作用,并以这个力量做基础,把革命的真理贯输到这整个人群中去。”(72)《解放斗争中的中国儿童——为莫斯科〈少年先锋报〉作》 (一九五〇年五月八日),载《宋庆龄选集》上,第532页。因而,整个实践过程展现出了明显的革命性和隐晦的阶级性特征。后来的历史证明,那些经受锻造的工人阶级的儿童为上海的解放作出了贡献。
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后,儿童的生存权从根本上得到保障,儿童福利事业的发展具备了客观条件,宋庆龄也拥有了崭新的工作环境。中华人民共和国将“保护母亲、婴儿和儿童的健康”等相关规定写入国家根本大法,也将妇女儿童福利与权益保障纳入政府工作职能中,使其成为整个社会主义国家建设事业的重要组成部分。与此同时,宋庆龄认识到,儿童福利事业的普及与不断完善是人民民主国家政权性质的重要表征,也是社会主义的初衷和要旨,“抚养和教育我们的儿童,是社会主义革命和社会主义建设的重要部分”(73)《培养坚强的革命后代——为〈北京周报〉而作》 (一九六五年五月),载《宋庆龄选集》下,第449页。。1950年的儿童节,她在《解放日报》上发表题词:“保护儿童的权利是建立人民民主政权的必需条件”(74)《为“六一”国际儿童节题词》,《解放日报》,1950年6月1日。。她还谈道:“在人民当了家的每一个国家里面,政权是为大多数而不为国内外少数人服务的,就可以看到生活水平和福利事业不断地提高和发展。”(75)《福利事业与世界和平》 (一九五一年十月),载《宋庆龄选集》上,第675页。因此在这一新的历史阶段,为了符合新中国儿童的地位,也为了不断提高社会主义中国儿童福利水平,宋庆龄决定要集中力量做工、农、兵的妇女儿童的福利工作(76)《新中国的信息》 (一九五〇年十一月十八日),载《宋庆龄选集》上,第582页。。
早在全面抗战时期,宋庆龄就已经意识到并运用了儿童的桥梁意象,到20世纪50年代,宋庆龄从世界视野出发审视儿童的地位,将“保卫儿童”与“保卫世界和平”两者紧密结合,集中论述了“保卫儿童”的思想。这一时期是宋庆龄为世界和平奋斗最为活跃、最有成就的年代(77)尚明轩:《宋庆龄与保卫世界和平事业》,载《宋庆龄及其时代国际学术研讨会论文集》,第86-98页。。在宋庆龄看来,儿童是推动世界历史发展和人类社会进步的原动力之一,“一切工作和努力的结果,归根结底,应该使儿童的健康和福利得到改善,这是适用于每一个地方每一个人的生活的一条规律”(78)《我们为儿童与和平而建设——为〈人民中国〉而作》 (一九五三年五月三十一日),载《宋庆龄选集》下,第6页。。因此,“如果在保卫妇女儿童的权利方面没有进展,那末,人类和国家的进步是不可能的,保卫和平也是不可能的”(79)《我们将尽一切力量维护世界和平》 (一九五五年五月三十日),载《宋庆龄选集》下,第107页。。1952年4月,奥地利维也纳召开了保卫儿童国际会议,宋庆龄为会议撰文《保卫儿童》,提出“保卫儿童,首先就是维护世界和平的问题”,并逐一驳斥了各种抗拒甚至企图阻挠世界和平的意图(80)《保卫儿童》 (一九五二年四月十四日),载《宋庆龄选集》上,第688页。。宋庆龄高度赞同维也纳会议所指出的“我们已发现了一座桥梁,可以沟通环境、种族、宗教和政党方面的分歧。这座桥梁就是儿童——我们的儿童。”(81)《儿童——世界之宝》 (一九五二年五月三十一日),载《宋庆龄选集》上,第704页。也就是说,“拯救儿童”是全世界追求和平的立足点,此为儿童的象征意义之所在。
基于上述思考,宋庆龄进一步提出,“对儿童要恪守我们的天职”,即从改善儿童健康与福利的角度入手,“给儿童以更高的生活水平,让他们得到比他们双亲所得到的更多生命的欢乐,使他们有条件能够成长和独立起来,创造一个适合他们的要求的世界”(82)《我们为儿童与和平而建设——为〈人民中国〉而作》 (一九五三年五月三十一日),载《宋庆龄选集》下,第6页。。为响应国际民主妇联“保卫儿童”的号召,中国于1951年11月26日成立了以宋庆龄为主席的中国人民保卫儿童全国委员会。这个组织除了担当保卫世界和平、保卫儿童的责任外,还负责促进我国儿童福利事业的进步(83)《中国妇女运动文献资料汇编》第二册(1949—1983),北京:中国妇女出版社,1988年版,第138页。。同时,宋庆龄还积极促使中国福利基金会改组,领导改组后的中国福利会本着“尽可能彻底地迅速地解放妇女和儿童”(84)《新中国的信息》 (一九五〇年十一月十八日),载《宋庆龄选集》上,第583页。的宗旨,在妇幼福利与儿童文化领域进行试验性的领导工作和建立示范项目,并在这些领域的工作中带头提高技术,将调查与试验的结果推广到全国(85)《致耿丽淑》 (一九五二年五月二十九日),载《宋庆龄选集》上,第547页。。以中国福利会为组织依托,宋庆龄主要从以下三个方面开展工作。
一是创建致力于母亲与儿童健康的卫生福利设施。宋庆龄认为,“为了加强争取持久和平的力量,对于劳动人民母亲、儿童们健康的重视是十分必要的”(86)《致国际和平妇幼保健院》 (一九五二年九月二十四日),载《宋庆龄选集》上,第716页。。她领导中国福利会在纺织工厂地区建立了妇婴保健工作网。1950年6月,在上海纱厂女工比较集中的胶州路成立了中国福利会妇幼保健站,9月在公私合营纺织厂较多的沪西地区成立了沪西女工妇幼保健站。两所妇幼保健机构主要为女工作产前检查、开展并推广新法接生、组织女工召开妈妈会,向其宣传母婴知识,指导她们科学育儿等。并且还向工厂和工会提出了保障女工四期(经期、孕期、产期、哺乳期)保健和卫生的若干条例(87)《中国福利会志》,第175页。。宋庆龄在荣获1950年度“加强国际和平”斯大林国际奖金后,决定将奖金10万卢布全部献出做发展中国儿童和妇女的福利事业之用(88)《中国妇女运动文献资料汇编》第二册 (1949—1983),第138页。。中国福利会用这笔奖金在两所妇幼保健站的基础上筹建了妇幼保健院,定名为国际和平妇幼保健院。自1952年9月18日正式建立,国际和平妇幼保健院不仅开设门诊,进行儿童疾病治疗、地段接生等工作,而且注重通过广泛开展上海工厂、社区妇幼保健宣传教育,普及卫生知识,落实产前检查制度等,以求保障妇婴健康生存权。数据显示,经过全体职工的努力,孕产妇死亡率迅速下降,1953年为4.75%,1954年为2.78%,1956年1月起连续16个月没有产妇死亡(89)《中国福利会志》,第176页。。
二是创建进行儿童保育及儿童教育的文化福利设施。早在1949年7月,宋庆龄与中国福利基金会便创办了主要招收革命军人、机关干部、职业妇女与工人的子女的新型托儿所(90)《中国福利会志》,第213页。。1950年11月,中国福利会又根据实际需要建立了收托2岁以下儿童的婴儿托儿所(91)中国福利基金会托儿所于1953年9月改名为中国福利会幼儿园,中国福利会婴儿托儿所于1954年1月改名为中国福利会托儿所。,其收托对象主要以劳动模范、革命干部和军烈属的子女为主(92)《中国福利会志》,第220页。。宋庆龄希望,一方面通过创建示范性的保育机构,为促进全中国儿童全面发展提供科学保育的样本,另一方面,为妇女干部和劳动妇女,在抚育幼儿与参加工作的困境之间提供缓解之法,以促进妇女解放和国家社会主义建设事业的发展。宋庆龄曾叮嘱托儿所的工作人员,要优先接受“家庭经济困难和工作性质特殊的”妇女们的子女入托,如常年三班倒的纺织女工和护士、每天凌晨三点钟上班的菜场女工和清洁工,以及工作在外地、边疆、流动性大的军人、地质队员和演员(93)蔡俊传:《宋庆龄与“三胞胎”》,载《往事回眸:中国福利会史志资料荟萃》下,第290页。。原因在于,同样为妇女解放而奋斗的宋庆龄,将保育机构的普及视为一种妇女走出家庭、进入社会生产领域的可能路径。1953年,宋庆龄在给全国妇女代表大会的贺词中,就倡导国家和社会应为妇女儿童“提供更多的产科医院、托儿所、学校等设备,以便逐步地把妇女从家庭的繁重工作中解放出来”(94)《给全国妇女代表大会的贺词》 (一九五三年四月十六日),载《宋庆龄选集》下,第5页。,并使其“参加到政府、工厂、田地和人民解放军中去工作”,集中力量于国家建设(95)《新中国的信息》 (一九五〇年十一月十八日),载《宋庆龄选集》上,第583页。。
在“造福儿童”和“解放妇女”的同时,托儿所及幼儿园最基础的工作实际上是“培育祖国的花朵”。在宋庆龄的理解和实践中,这项工作体现为在中共教育政策指导下,一项“在儿童幼小的心灵插下共产主义的秧苗的工作”(96)《〈我们是怎样培育祖国的花朵的〉序》 (一九五八年十二月二十五日),载《宋庆龄选集》下,第322页。。中国福利会托儿所及幼儿园注意教育儿童热爱党和国家,懂得革命传统,有集体主义精神并且热爱劳动(97)《为人民服务四十年》 (一九七八年六月),载《宋庆龄选集》下,第559页。。譬如,通过集体生活对儿童进行集体观念的教育(98)中国福利会幼儿园:《我们是怎样培育祖国花朵的——中国福利会幼儿园保教工作经验》,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1959年版,第8页。;通过进行园地劳动、讲述劳动模范的先进事迹等方式,培育儿童热爱劳动的道德品质(99)中国福利会幼儿园:《我们是怎样培育祖国花朵的——中国福利会幼儿园保教工作经验》,第13-16页。;通过儿童与少先队队员建立友谊的教育方式,实现对于儿童思想情感及言行的有益影响(100)中国福利会幼儿园:《我们是怎样培育祖国花朵的——中国福利会幼儿园保教工作经验》,第17-22页。,等等。宋庆龄尤其强调,教育的目标是“为建设共产主义准备条件”,而非培养“一群骑在劳动人民头上的精神贵族”,因此“知识和劳动必须结合起来,劳动人民必须知识化,知识分子必须成为具有高度无产阶级思想的工人”。这也就要求“从教育的最早阶段起就教育我们的孩子们爱劳动和劳动人民,培养他们的劳动习惯。”(101)《培养坚强的革命后代——为〈北京周报〉而作》 (一九六五年五月),载《宋庆龄选集》下,第454页。
此外,由于在解放战争时期,宋庆龄领导中国福利基金会在儿童文化福利事业方面积累了宝贵的工作经验,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后,为了实现党和国家“培养共产主义接班人”的目标、满足儿童的实际需求,宋庆龄及中福会创办了《儿童时代》杂志、少年宫及儿童艺术剧院等。首先,《儿童时代》杂志创刊于1950年4月1日,是中华人民共和国最早的综合性儿童杂志,也是宋庆龄以儿童文学这一媒介开展儿童教育的核心渠道。宋庆龄在杂志创刊题词中明确指出,“《儿童时代》的刊行,便是给儿童指示正确的道路,启发他们的思想,使他们走向光明灿烂的境地”(102)《〈儿童时代〉创刊题词》 (一九五〇年四月一日),载《宋庆龄选集》上,第518页。。这本杂志的办刊方针更是直截了当地指出了以文艺为媒介的儿童教育的目标:“通过文学艺术形象对小学中年级儿童进行爱祖国,爱人民,爱科学,爱劳动,爱护公共财物的教育,培养成为具有正确思想与革命气质的人,具有文化科学的基础知识和健康体魄的人——培养新中国的优秀儿女。”(103)《中国福利会志》,第358-359页。其次,作为校外教育机构的中福会少年宫,能够配合学校对少年儿童进行共产主义教育、生产劳动教育以及体育、美育教育等,也能够配合少先队开展多种形式的组织活动(104)《中国福利会志》,第248-249、252-253页。。因而中福会少年宫被称为“儿童的校外之家”“对儿童进行共产主义教育的场所”(105)《教育儿童是全社会的责任》,《人民日报》,1956年6月1日。。最后,为了通过艺术教育培养儿童成为与时代发展相适应的社会主义新人,宋庆龄将其创建的儿童剧团于1957年10月,即建团10周年时,改名为儿童艺术剧院,并建成实地的演出剧院。其根据时代需求创作、演出了一批兼具思想性、艺术性和教育性的儿童戏剧,从而在更大程度上发挥了其充盈儿童精神世界、寓教于文艺形式的作用。上述儿童文化福利项目在宋庆龄的领导下积极发挥示范性、实验性作用。有学者认为,至20世纪50年代中后期,宋庆龄领导中福会基本建成了一套全新的社会主义模式的儿童福利工作机构,形成了相应的工作体系(106)孙国群:《略论宋庆龄与中国儿童福利事业》,载《宋庆龄与新中国妇女儿童事业研讨会文集》,上海:中国福利会出版社,2001年版,第174页。。在1958年中福会创建20周年之际,中福会的儿童福利工作“在示范性、实验性的目标之外,又增加了科学研究这一目标”,意在提高保育、教育儿童的质量,以期“对于建设社会主义、共产主义社会贡献出更有价值的、更重大的力量”(107)《给中国福利会同志们的信》 (一九六〇年一月二十六日),载《宋庆龄选集》下,第352-353页。。
三是呼吁社会各方面关怀和爱护儿童,担负起培育儿童成为社会主义、共产主义接班人的责任。作为中华人民共和国妇女儿童福利工作的领导者,宋庆龄几乎在每年的儿童节前后都会发表专文庆祝节日的到来,同时也借机与儿童及父母、儿童保育工作者、儿童教育工作者等展开对话,倡导全社会站在革命事业、共产主义事业的战略高度,“把培养革命后代的责任担当起来”,用社会主义道德品质和共产主义思想教育儿童。其主张要对儿童展开“集体的社会主义的关怀”,“不断增加花在儿童身上的经费和精力”,为儿童的全方面成长创造各种条件,如创建产科医院、学校、托儿所等基础设施与和平稳定的环境、在各个方面做儿童的好榜样等。概言之,“把最宝贵的东西给予儿童”(108)《致父母、教育工作者和儿童保育工作者的公开信》 (一九五五年六月一日),载《宋庆龄选集》下,第110页;《把最宝贵的东西给予儿童》 (一九五六年五月),载《宋庆龄选集》下,第196页。。而对于儿童的教育工作,宋庆龄认为,物质条件是重要的,但更为重要的是对他们进行思想上的教育,要教育他们“把个人的前途和全人类的进步事业联系起来”(109)《缔造未来》 (一九六三年),载《宋庆龄选集》下,第403页。。宋庆龄强调,中国儿童教育事业具有社会主义特性,儿童属于人民,是革命的接班人和未来的创造者,因而她强调教育儿童的“全民责任”。除父母、教师和儿童教育工作者要肩负相应责任之外,她特别倡议文学作家、艺术家们要“源源不断地供给孩子们精神食粮”,以便通过儿童读物塑造儿童的共产主义世界观。
综上,当身份地位、社会环境发生变化,宋庆龄儿童福利的思想内涵与实践要求也发生了变化。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后,作为国家领导人的宋庆龄致力于为社会主义儿童搭建全面健康成长的平台,培育儿童成为坚强的社会主义接班人。在儿童福利基础设施方面,宋庆龄领导中福会展开面向全中国乃至全世界的社会主义儿童文化福利基础设施的示范性、实验性、科学性工作。在社会风气方面,宋庆龄则是积极发挥其国际国内影响力,持续进行“保卫儿童”“把最宝贵的东西给予儿童”等倡导和努力。晚年的宋庆龄更是站位高远,从社会主义和共产主义事业前途命运的战略角度,指出培育革命后代的重要性,展现了其无产阶级革命者的立场和观点,以及老一辈革命家对革命事业的真挚情感和不懈追求(110)《源源不断地供给孩子们精神食粮》 (一九五五年九月六日),载《宋庆龄选集》下,第129-131页。。
如宋庆龄所言,她的一生是同少年儿童工作联系在一起的(111)《宋庆龄选集》下,第619页。,在1938—1981年近半个世纪的时间里,宋庆龄领导中福会持续进行这项工作,儿童福利事业已深深内嵌于她的革命事业之中。换言之,宋庆龄的儿童福利工作与其革命工作密切相关、不可分割,乃至融为一体。历时性地看,宋庆龄对儿童福利事业的践行自近代走来,跨越三个历史时期,折射出了一幅近现代中国儿童福利事业的生动历史画卷,从中我们可以窥见近代中国儿童福利事业的发展概貌和趋向。宋庆龄为近现代中国儿童福利事业鞠躬尽瘁,尤其为中华人民共和国儿童福利事业的开创作出了独特贡献,也为当下中国儿童福利事业的发展留下了丰富的思想资源。2018年中福会成立80周年,习近平总书记在贺信中,对中福会80年来在妇幼卫生、校内外教育、少儿文化及社会福利等领域开展的实验性、示范性工作给予肯定,并提出了“继续致力于缔造未来的事业”(112)《习近平书信选集》第一卷,北京:中央文献出版社,2022年版,第179页。的殷切期望。立足新时代,我们应深入挖掘宋庆龄在儿童福利事业方面留下的丰厚遗产,为培养有知识、有品德、有作为的社会主义建设者和接班人服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