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操二章

邓石岭

诗 人

连续几个晚上，曹操辗转难眠。

跟在曹操身边的几个谋士猛将，见曹操每天茶饭不思，走路时怕踩着蚂蚁，行动起来反应迟钝，胡子也好久没有修整了，不知曹操为了何事，但主帅不作声，再好的兄弟也不好揣测。

很快，有消息传出来，说曹操病了，这次病得不轻。

是年，公元208年。7月，曹操挥兵南下。8月，占领新野。9月，一鼓作气，战刘备于长坂坡。一路披荆斩棘，所向披靡。乃修书一封给孙权：“近者奉辞伐罪。旌麾南指，刘琮束手。今治水军八十万众，方与将军会猎于吴。”听这口气，曹操的意思就是说，孙权小儿，我和你打打猎。

上下将士，磨刀霍霍，军营里每天的喊杀声把长江水都喊沸腾了。

就在这关键时刻，曹操病了。

有谋士者，曰曹七，和曹操算是本家。其实也算不上本家，人人都知道，曹操原来也不姓曹。但曹七认为是本家。因为是本家，曹七就觉得自己比别的谋士多了一层关系。曹七觉得机会来了。一日，升帐完毕，众人退下，曹操正准备回房间补个觉，曹七扑通一声跪下来。曹操看这曹七，脸生，有心逗他，乃道：

“仗就要打起来了，你知道我军这次的行动口令吗？”

曹七赶紧磕头，连说不知。

曹操大笑，说：“谅你也不知道，我自己也不知道。”

曹七惶恐，原想为主公分忧的，想不到曹操一开口就说口令，这哪敢说？杀头之罪！

曹操又笑，说：“不为难你，过来，我告诉你吧。”一把拉起曹七，悄声说道：“告诉你，这次的口令是：月明星稀，乌鹊南飞。绕树三匝，无枝可依。”

军事机密这么轻易地让自己知道，曹七只感到大腿根处忽然一阵温热，裤子随即就湿了。

曹操抚髯而笑，说：“快去告诉子桓、子建，我等你的消息。”

曹七屁滚尿流，拔腿就走。

到了曹丕处，曹七说了口令。曹丕听了，不禁莞尔，原来父王这几天在写诗，就为这个而病，不值得。曹丕拿过纸笔，一挥而就，说：“你把这交给丞相吧。”

曹七接过，又赶紧去了曹植处。曹植年少，正喝酒呢，听了曹七传的话，懒得拿纸笔，说：“我改一个字吧，你去回复丞相。”

曹七又吓了一跳：祖宗啊，大军马上就要出发，怎么敢改口令？

曹植不听，朗声说道：“月明星稀，乌鹊南飞。绕树三匝，何枝可依。”曹植将“无”字改成了“何”字，也不看曹七，依旧喝他的酒。

曹七赶紧去曹操处复命。曹操正等着他。曹七连滚带爬地进去，曹操问：“子桓子建都说了什么？”

曹七刚要开口，曹操又用手势止住，说：“先说子建吧。”

曹七把曹植改的诗说了，曹操听了，很久不说话。足足过了半个时辰，曹操击掌笑曰：“改得好呀，子建深得吾心，一字之师。”

曹七又赶紧呈上曹丕写的。曹操展卷，吟出声来：“月明星稀，乌鹊南飞。绕树三匝，何枝可依？”

“何枝可依？何枝可依，改得好呀！”曹操哈哈大笑，全身颤动。

是夜，曹操记下日记一则：无者，绝望也！何者，拷问也！一字之差，见性情文章。诗乃吾家大事，千年之后，懂曹孟德者，当先读吾诗。

很快，军营里传出消息：曹操的病突然好了。

第二天晚上，曹操带曹丕、曹植到长江边上。清冷的月亮挂在天边，滚滚长江水在脚下咆哮而过。三人三马，对着那长江水发呆。曹操兴致很高，一改前幾天的萎靡不振，抬头望月，说：“这几天，我写了一首诗，你们兄弟帮我看看。”曹操索性放开马缰，就在马上边舞剑边慷慨悲歌：“对酒当歌，人生几何？譬如朝露，去日苦多。慨当以慷，忧思难忘。何以解忧，唯有杜康。……月明星稀，乌鹊南飞。绕树三匝，何枝可依？山不厌高，海不厌深。周公吐哺，天下归心。”

此时的曹操，像一个深情的舞者，像一个痴情的汉子。

曹丕击掌，说：“父亲这几天原来就是为这首诗而病的。”

曹植大笑，说：“父亲，却为这几句诗，值得你一世英名的人为之而病几天？”

曹操勒马，望着滔滔长江水出神。很久，喃喃地说：“我死后，在我的墓志上写下这一行字吧：曹孟德，诗人！”

乃策马转身而去。

英 雄

东汉末年。河南平舆县城的月旦岛上。一场脱口秀正在举行。

一个黑脸汉子霸占前排位置，不想放过每一个字。他不知道自己是第几次来听了，他发誓，下次再也不来了。

表演脱口秀的，叫许劭。许劭口吐莲花，台下的人如痴如醉。

黑脸汉子，我们现在都知道，他叫曹操。

在东汉末年，许劭算不上大官，但绝对是“大V”。

话说“官二代”袁绍，年方二十，任濮阳令，风光无限。一日，袁绍回老家，香车美女，前呼后拥，浩浩荡荡。许劭和袁绍是汝南老乡。前方来报，已进入汝南地界，袁绍大惊，赶紧喝令车队停止。兄弟们都不理解，袁绍只说：“许劭就在汝南，我袁某哪敢如此铺张？”乃斥退左右，美女香车都不得跟从。可怜众美女，一个个扭着屁股赶紧跑路。

袁绍其实也不是怕许劭，袁绍怕的是许劭那张破嘴。许劭是谁？用现在的话说，许劭就是一个脱口秀演员。

许劭表演的舞台在现在的河南平舆县城的月旦岛上。什么时间表演？每月的农历初一，所以他所在的小岛才叫“月旦”。怎么表演？许劭和他的堂兄许靖，在岛上开了一个没经过官方审批的论坛，叫月旦评，品评在朝在野的人物。凡经过他们点评的，无不一夜之间名声大振。说得不好听点儿，许劭这脱口秀，也有点儿非法经营的味道，但人家就是买他的账。

袁绍、司马懿、杨修，还有曹操，都是许劭的粉丝。

当是时，袁绍是“官二代”，用不着许劭夸赞；司马懿是蛰伏的鹰，就怕别人知道他的野心和才华；杨修的才华天下皆知，许劭评与不评都无关紧要。

唯独曹操不一样。

曹操为什么不一样？因为曹阿瞒严重自卑！

曹操的祖父曹腾，是东汉末年有名的大宦官。宦官怎么还有后代？这就有意思了。曹操的父亲曹嵩，是宦官曹腾的养子。曹操本来应该姓什么？姓夏侯。虽然攀上了宦官的大腿，也算出身豪门了，但连姓自己姓的资格都没有。

所以，人家袁绍就在曹操面前牛烘烘的。曹操每次见了袁绍，就像买了假文凭，抬不起头来，头都羞涩得低到尘土里去了。袁绍一般也懒得看他一眼。

有志的热血青年曹操，会诗歌，懂书法，善击剑，舞拳弄棒样样行，哪样都不比袁绍差，可就是挤不进袁绍的圈子里去。

曹操的苦恼只有他自己知道。

每次的月旦评，曹操都霸占最好的位置。

许劭金口一开，人群沸腾。不过，每一次，他都没有点到曹操的名字。

一次又一次地失望，曹操渐渐不敢再站到前面了，他开始远远地站在后面，用一双愤怒的眼睛盯着许劭。

许劭知道曹操的那点儿心思，可许劭就是不点评曹操。许劭私下给人丢下话：“阉宦之后，乡中小丑而已。”

有桥玄者，善识人，嘴上功夫一流。橋玄第一次看到曹操，大吃一惊，就说：“哎呀呀，世上还有此等人物！天下马上就要大乱，能够安定天下的肯定是你呀！”曹操听了这话舒服得很。但曹操心里清醒，你不是许劭，你这评价，没鬼用。桥玄乃献计。第一计：美人计。第二计：金钱计。第三计：无赖计。曹操说：“就一个破评价，还用得着这计那计的？我明天去毁了他那月旦岛，自己给自己一个评价：曹操，天下英雄也！”

桥玄莞尔笑曰：“孟德此言差矣！先生是要流芳百世还是要遗臭万年？”

曹操哂笑曰：“桥公真书生也！流芳百世和遗臭万年有区别吗？”

桥玄正色道：“当然不同。流芳百世者，有孔孟，有周公；遗臭万年者，有酒池肉林的商纣，有结党营私的赵高。天下乱世，先生需要一个伯乐。这伯乐，就是许劭的嘴呀！”

曹操咬牙，说：“干大事不拘小节，过不了两天，我定叫那许劭张口。”

第二天，天蒙蒙亮，曹操亲自挑了一担大粪，泼在了许劭的家门口。

没多久，大街小巷的人们奔走相告，许劭点评曹操了，评语是：“汝，治世之能臣，乱世之奸雄也！”

从此，曹操纠集一路人马，攻城拔寨， 讨董卓，灭袁绍，挟天子以令诸侯，位极人臣，就差登上皇帝的宝座了。

一日，曹操见到桥玄，忙翻身下马作揖，说：“桥公是我恩人也。这些年，我出生入死，时时不忘记桥公教诲，只是，我如今越发不明白，我以后会流芳百世还是遗臭万年？”

桥玄环顾左右而言他，说：“曹公，英雄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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