经过了七灾八难,我总算在进入中年之际,有幸遇到了令人舒畅的文学艺术的春天。初做作家梦的时候,把作家的创作活动想象得很神圣,很神秘,也想象得很浪漫。及至我也过起以创作为专业的生活以后,却体味到一种始料不及的情绪:寂寞。长年累月忍受这种寂寞,有时甚至想,当初怎么就死心塌地地选择了这种职业?而现在又别无选择的余地了。忍受寂寞吧!只能忍受,不忍受将会前功尽弃,一事无成。忍受就是与自身的懒怠作斗争,一次一次狠下心把诱惑人的美事排开。当然,寂寞并不是永久不散的阴霾,它不断地会被撕破或冲散——完成一部新作之后的欢欣,会使备受寂寞的心得到最恰当的慰藉,似乎再多的寂寞也不算得什么了。尤其是在生活中受到冲击,有了颇以为新鲜的理解,感受到一种生活的哲理的时候,强烈的不可压抑的要求表现的欲念,就会把以前曾经忍受过的痛苦和寂寞全部忘记,心中洋溢着一种热情:坐下来,赶紧写……
小屋里就我一个人。稿纸摊开了,我正在写作中的那部小说里的人物,幽灵似的飘忽而至,拥进房间。我可以看见他们熟悉的面孔,发现她今天换了一件新衣,发式也变了,可以闻到他身上那股刺鼻的旱烟味儿。我和他们亲密无间,情同手足。他们向我诉述自己的不幸和有幸、欢乐和悲哀、得意和挫折,笑啊哭啊唱啊。我的不足十平方米的小屋,是一个想象中的世界。在这个世界里,有山川河流,有风霜雨雪;四季变换极快,花草树木忽荣忽枯;有男人女人,生活旅程很短,从少年到老年,说老了就老了。这个世界具有现实世界里我经见过的一切,然而又与现实世界完全绝缘。我进入这个世界,就把现实世界的一切忘记了,一切都不复存在,四季不分,宠辱皆忘了。我和我的世界里的人物在一起,追踪他们的脚步,倾听他们的诉说,分享他们的欢乐,甚至为他们的痛心而伤心落泪。这是使人忘却自己的一个奇妙的世界。这个世界只能容纳我和他们,而容不得现实世界里的任何人插足。一旦某一位熟人或生人走进来,他们全都惊慌地逃匿起来,影星儿不见了。直到来人离去,他们复又围来,甚至抱怨我和他聊得太久了,我也急得什么似的……
(摘自《陈忠实文学回忆录》,广东人民出版社,有删减。)
陈忠实(1942—2016),陕西西安人,当代作家,曾任中国作家协会副主席、陕西省作家协会主席。代表作有长篇小说《白鹿原》,短篇小说集《到老白杨树背后去》,中篇小说集《初夏》《四妹子》,散文集《原下的日子》等。作品《信任》獲1979年全国短篇小说奖,《渭北高原,关于一个人的记忆》获1990—1991全国报告文学奖,《白鹿原》获第四届茅盾文学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