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7年夏,我扛着拉杆箱,在北京东六环一个靠近燕郊的地方租下了一个小单间。这里的公交站牌上,写着“宋庄镇小堡村”。村子最庞大的时刻,住着一两万人,据说都是“玩艺术的”。
我在街上巡游,到处乱敲一个个画室的门,寻找故事里的主人公。我经常被扫地出门,也因为各种原因偶尔被温柔以待。为了不让采访的线索断掉,我常常让接纳我的人给我推荐下一个采访目标。我相信,一个人既然决定帮你一次,大多都不会拒绝再小小地帮你一次。我龙飞凤舞地把他们的故事记下,夹在临时买来的一个速写本里。
就这样,我以一个小说习作者的身份,走进了诗人花语老师的花园。花语老师甩着裙摆说:“诗有什么不会写的?怎么漂亮怎么写。怎么好玩怎么写。怎么有趣怎么写。”
我在宋庄的最后一个星期,花语老师要回湖北老家做手术。我答应她,每天早晨拿着长长的水管给她浇五星花、喇叭花、葫芦、丝瓜、枣树。北京八月的雨季里,我好像是一棵忽然接通神明的草。在盛夏的客厅,伴着调色板里的丙烯、诗人的植物、沙发,我开始试着写下一些分行的文字。
它们就像树叶一样,小小的。我把它们做成书签,放进正在修改的一个长篇小说里。这是一个关于青春、关于救赎的故事,我愿意给它一个温暖的名字——《追到夏天》。小说有两条线索——“青春”用一首一首回忆的诗来写;“救赎”用一个一个在路上的故事来写。或许,就是从北京那几个淅淅沥沥的日子开始,我被一刀斩断,就好像有两个分身,他们分道扬镳,各自走在纸页之间,翻过一道一道山梁,又过一条条河,走进三两个夏天。
很长一段时间,我接收到的回复的邮件、编辑的电话、邮递的样刊,都是关于诗的。特别是在上海的那几年,再忙的周末,我也会抽出一天,将宿舍门反锁,把全世界都关掉,除掉吃饭睡觉,写一整天诗。即使是现在,我依然每天六点起床,瞬间抓起手机,迷迷糊糊写到七点。这个时间,这座城市还没有醒来。我的女儿、需要人疼需要人爱的老婆、辛勤的妈妈,还有一堆烦心事也都还没有醒来。
这个习惯已经保持两年。它每天都在提醒我,这一天其他的时间,是生活的,是小说的——它没有诗歌那样凝练的语言、纯粹的洁净;它是琐碎的,是朴素的;它更粗糙,更底层,也更烟火。
直到最近,当我又回到小说创作的主线,我明显感觉那个诗歌的分身时不时显现他的存在,不断敲打我,洗涤我,提醒我注意语言的精简、句子的节奏和旋律、词语的光亮。他不断抛出一个个意象和道具,让我困惑,让我耍花招。他总是趁我不注意,一跳一跳把我带走,让小说偏离叙事主线。
有一个诗歌的守门神,一直拿着匕首。为了通过他的审阅,我对我的文字再三打量。前一秒,我无限欣赏自己的杰作,后一秒我就厌倦,必须毁掉。它们的丑样子让我震惊。我一次次拖延工期,感到懦弱,绝望,愤怒,怀疑自己。
记得有一次,作家毕飞宇在鼓楼出席活动,我老远跑去。提问环节,我第一个高高举起手,仿佛为这次举手等了好多年,跨越了幾千公里。我说:“对于一个年轻的写手,老师有什么建议吗?”
毕飞宇老师说:“我要告诉你,热爱生活,热爱你的家人。可能如果说一句不负责任的话,我会让你好好写,可是文学就是一场赌博,你可能输光一切,到头来却成一个愤世嫉俗的老头,大家都不喜欢。你爱文学,文学却不爱你。比如,我告诉你一直向东游,某一天你会在智利的海岸登陆。但是,很可能你还没游到一个小岛,你就被淹死了。我要说的是,文学的海洋比太平洋更大。你愿意为文学牺牲吗?”
这些年,生活就像一颗生锈的螺丝,我拿着扳手拼命拧着,直拧出一身汗。这股别扭的劲儿,或许就是我最后的一点儿执念。未来的时间,我会更老老实实写小说,更认真更诚挚地过生活。让小说更像小说,让生活更像一首诗。
[责任编辑 王彦艳]
唐呱呱,1990年生,中国人民解放军国防大学博士毕业,服兵役7年,少校退役。作品发表于《北京文学》《诗刊》《草原》《草堂》《火花》等,入选《中国创意写作2022》《中国90后诗选》等。出版有长篇非虚构作品《骑迹》。曾获《花城》首届全国大学生创意写作大赛金奖等,参加第二届全国小小说青春笔会暨2023青年作家训练营。现供职于内江师范学院文学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