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德北,1965年生,吉林德惠人,吉林省青少年作家协会主任,长春市作协副主席。已发表文学作品500余万字,出版有长篇小说、散文集、短篇小说集、小小说集、散文诗集及童话、儿童小说等60余部。小小说《杭州路10号》获首届“海燕杯”全国征文一等奖、第三届中国小小说金麻雀奖,小小说集《美丽的梦》获“冰心图书奖”。另曾获冰心散文奖、长白山文艺奖等奖项。有作品被译介到日本、俄罗斯、美国等国家。
长春的乐群街,现在很繁华,一百年前却是荒地。
当年日本人支持溥仪在东北成立的伪满洲国,定都就在长春——彼时叫新京。据说长春的地壳结构神奇,一块厚达二百公里的龟板稳稳当当地坐在那里,从古至今无地震。日本看中了这一点——他们那几个小岛总晃悠,早把他们晃悠迷糊了——就要重点经营这里。他们的口号是要把新京建得比东京还好,让中国人在精神上佩服、进而屈服于日本人。以大同大街为线,日本人以及日伪人员在西侧扩房建道,精心规划,凡拆迁人员移至伊通河以东,划二道河子为居住地。
二道河子地势低,伊通河一发水这里就变成泽国。
这与日本人及满洲新贵关系不大。
在乐群街住了这么四户。
把头的一户姓唐,主人唐梦麟,一妻一子,住两间平房,前后各有一院,可开荒种菜,也可以种树种葡萄。唐梦麟在电力株式会社上班,本在隆礼路分有一套住房,但他是孝子,把那套房让给弟弟及父母住了。他平时上班也住父母家,周末回来。他儿子唐佳琪在河西读中学,早晨起大早,晚上贪黑回来。七八公里的路,皆靠步行。他走起路来,飘飘的,像一张刚刚扯起来的帆。
唐梦麟的媳妇爱干净,虽然对公婆小叔占了他们的房子不满,却也努力经营着自己这个小家。她每年都为自己家的门窗刷漆,院子的绿化也一丝不苟。她喜欢鼎丰真的点心,家里的茶几上总备着。点心来了,先不许吃,摆个花型,在一个精致的盘子里。她喜欢家里来客人,可是离丈夫的单位太远了,丈夫的同事几乎不来。点心的水分被日子蒸没了,她就叹口气,把盘子推到儿子唐佳琪面前,看着他吃,她自己則小心仔细地收拾散落的点心皮儿,放在手心儿里,先是左右端详,然后用舌尖一点儿一点儿地舔食干净。
紧挨着唐家的姓宋,男主人在火车站扛大个儿,有一把子神力。别人上肩二百斤,他上肩二百斤外一边胳膊还能夹五十斤。宋家的媳妇有痨病,咳声大了,把房上的瓦片震得哗哗响。这个女人原来很要强,帮丈夫的那些工友们洗衣服、补褂子,一手好针线,针脚细密得像芝麻粒儿。他家有一个女儿,手巧随了母亲,她缝的肩垫人人喜欢,比机器做的都结实。这话不玄乎,有人好事,到四道街的缝纫机店去比过,外国经理看了这手工活儿,都啧啧称道。宋家不年年刷门窗,玻璃却擦得锃亮。说玻璃,也没几块。正屋的四块纤尘不染,姑娘每天都用干、湿抹布各抹一遍。这屋里的炕头半躺半卧着老宋的媳妇,脸总是红赤赤的,稀疏的头发在脑后挽了个髻。她的身边有一个罐头盒子,一天换两遍清水。那是她的痰盂,映着她的病。
宋家的女儿养了一盆夹竹桃,种在一个木箱子里。夹竹桃有一人多高,枝繁叶茂。每年六月至十月,夹竹桃花一层一层地开,前边的刚落,后边就接上。花是粉红色,艳得耀眼。姑娘那么勤地擦玻璃,就是让她妈总能看到花开,是个旺兴的念想,会让人长心劲儿,挣扎着活下去。可也有花谢的时候,老宋的媳妇就说:“也不知道能不能挺到明年开春儿。”她这么说,姑娘就生气了,抢白她:“咋不能?你年年上冬了就说,还不是年年都没事儿?”
第三家姓元,做小买卖,夏天卖菜,冬天卖糖葫芦。这家就夫妻俩,没孩子,曾去育婴堂抱过一个,养了一年,病死了。媳妇儿哭得岔了气儿,没有心力再养了。就两个人,双入双出,一起去市场,一起抠山楂核儿,一起熬糖。每年的春节,腊月二十九,或三十晚上,他们都给那几家送糖葫芦,有几口人送几串,互道安好,求一年的甜美。
第四家姓明,男主人是小学教员,喜欢背古文。女主人在饭店当招待,一年四季,家里家外都扎个围裙。他们有四个孩子——两对双胞胎。年长的一对儿十一岁,小的一对儿八岁,都在爸爸的学校念书。他们家阵仗大,早晨出门一窝儿,叽叽喳喳的。他们家有一辆自行车,前边驮两个,后边驮两个,铃声一响,就是一路的风景。他们喜欢走一段伊通河的坝棱子,看滔滔河水向南又向东,听乌鸦和喜鹊因为领地纠纷而吵闹不停。
老明喜欢背古文,白天必背的有岳飞的《满江红》,有《曹刿论战》;晚上背诵诸葛亮的《出师表》。他出声背,就影响了周围的人。慢慢地,很多人都能顺嘴背两句,引起了他们那片儿的派出所的注意。
派出所的所长姓苟,叫苟志伦,一脸麻子,还是个酒糟鼻。
他找到老明,问他:“‘壮志饥餐胡虏肉,笑谈渴饮匈奴血是什么意思?”话里话外警告他,背就背呗,别惹是生非。
有一天,苟志伦和手下喝酒,又说起老明。说起老明,也顺带着关照了一下另外三家。
一个手下说:“这四户人家的姓不好。”
苟志伦问:“怎么不好?”
手下说:“你看,‘唐宋元明,就是没有‘清,这不明摆着给咱们皇上上眼药吗?”
他这么一说,苟志伦的脑瓜皮儿也有点儿紧了。
他有心往上汇报,又怕事情闹大,就明蹬暗踹,硬生生地把元、明两家的房子和辖区内的另外两户换了。换来那两户,一个姓吴,一个姓房,四家合起来成了“唐宋‘无妨”。
这么折腾完了,苟志伦才放了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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