孔妮妮
(上海师范大学 人文学院,上海 200234)
“序”是一种历史悠久的文体,“序者,序典籍之所以作也”(1)王应麟:《玉海·辞学指南》卷四,王水照编:《历代文话》第一册,上海:复旦大学出版社,2007年,第1021页。。序的文体功能主要就是陈述典籍之旨、阐释作文之意。魏晋时期,作为赠人或者赠别诗的诗序开始出现,“虽然重点在诗不在序,序言只是个引子,与唐代赠序文体还有不同,但在一些基本要素上却有相同之处”(2)钟涛:《试论魏晋南北朝诗序的文体演进》,《北京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08年第1期。。唐代祖饯宴集和赋诗送别之风使赠序的创作大为盛行,“在亲朋师友离别之际,常常设宴饯别,在别宴上又往往饮酒赋诗,诗成,则由在场的某人为之作序”(3)褚斌杰:《中国古代文体概论》第十一章《古代文章的各种体类》,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1990年,第383页。,文人在赠序中记述宴集盛况、抒写离情别绪、表达祝愿期许。中唐以后,古文运动的倡导者发扬自先秦以来“仁人者送人以言”(4)《史记》卷四十七《孔子世家》,北京:中华书局,1959年,第1909页。的传统,在赠序中陈说忠告、发明义理、针砭时弊,以散文取代骈文注重对偶声律的创作形式,有力推动了赠序摆脱诗序附属地位而成为独立文体的进程。赴任序或称之官序是赠序的重要组成部分,士人在亲友赴任为官之际通常会作序相赠。在士精神高涨和义理之学兴盛的宋代,赴任序的创作也达到了新的高度,对为官者正心修身的勉励、施政经验的传授及对为官职责的阐述是两宋赴任序的重要主题。在宋代赠序中,赴任序与政治的联系最为紧密,赴任序创作是反映唐宋政治变革和文学革新的时代书写,具象展现了传统社会近世化演变趋势,具有重要的研究价值。目前学界对唐宋赠序文的研究已有较为丰富的成果,(5)主要成果有:曾枣庄的《论宋代的赠序文》(曾枣庄:《宋代文学与宋代文化》,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06年,第106~124页)、赵厚均的《赠序源流考论》(《文艺理论研究》2008年第4期)、蒋寅的《权德舆与唐代赠序文体之确立》(《北京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10年第2期》)、张海鸥的《宋代赠序文体研究》(《韩山师范学院学报》2013年第5期)、蒋金芳的《论古代赠序文文体特征》(《文艺评论》2014年第6期)等。但一直以来赴任序都被囊括在赠序中,与送游序、送归序、应举序等一起进行整体研究,对赴任序创作的时代特点及其独特意义并未给予应有的重视。本文通过对赴任序发展演变过程的长时段考察,展现古文运动对赴任序创作的变革与型塑,剖析赴任书写的内在转向,阐释赴任序叙议并存的双重文体特征及艺术手法,对两宋赴任序创作进行多层面的整体研究。
初、盛唐时期,赴任序多为送行宴集赋诗所作之序,因此与作序者的官职属性密切相关。张说、张九龄、孙逖等均曾为词臣或学士,当有同僚赴任设宴饯行时,往往受嘱奉命为赠行诗作序。作序者多以骈文记述宴集盛况、为赴任者美德业、延声誉。初唐四杰之一的杨炯为同僚出摄苍溪县主簿作赴任序,序文中典故连缀成篇,以铺叙排陈之势夸美赴任者:“汝南则颜子更生,洛下则神人重出。书有万,览之者实符于郑玄;州有九,游之者颇类于班固……平原二客,追子高而已远;河上诸公,饯林宗而有慕。”(6)杨炯著,徐明霞点校:《杨炯集》卷三《送徐录事诗序》,北京:中华书局,1980年,第44页。结尾抒写别情,杨炯更以子高离别展四方之志和郭泰返乡千士相送之典体现了对赴任者的赞誉与期许。辞藻富丽、属对精工、用典繁复代表了这一时期赴任序的创作特征。
安史之乱后国力下降、大批中下层士人不得不多渠道寻求仕进之途,赴任序数量在中唐时期激增。安史之乱造成的国家危机是政治失序和社会矛盾的集中体现,也反映了士阶层在思想领域的深层危机。在重建道德秩序和价值观的过程中,“士人们不得不探求起五经事例中内在的道,这就是明道的主张。明道不是单纯的学问或文艺上的思潮,而是作为士人而生存的根基切实相关的问题”(7)[日]副岛一郎:《从“礼乐”到“仁义”:中唐儒学的演变趋向》,《学术月刊》1999年第2期。。在文学创作领域,从唐代中期开始的古文运动对于赠序文体的发展定型起到了重要的推动作用,“文以明道”的宗旨使赴任序的内容和形式产生了前所未有的变化。作为古文运动的先驱,独孤及创作赠序44篇,其中赴任序19 篇;权德舆创作赠序63篇,赴任序有34篇。独孤及大力倡导“言志”“宏道”之文,反对拘泥于俪偶声律的形式主义文风。对于记、序诸文体,独孤及主张应秉承宗经复古之旨,以风雅精神美教化、正褒贬,使文章创作皆本于道,“至若记序、编录、铭鼎、刻石之作,必采其行事以正褒贬,非夫子之旨不书。故风雅之指归,刑政之本根,忠孝之大伦,皆见于词”(8)独孤及:《检校尚书吏部员外郎赵郡李公中集序》,《全唐文》卷三八八,太原:山西教育出版社,2002年,第2338页。。与初、盛唐时期的赠序多为骈文不同,化骈为散的新变趋势使赠序的表达内容更为丰富。在独孤及、权德舆等人所作的赴任序中,除受嘱奉命之作外,亦有相当数量抒发情志、表达观点的明道之作。在唐代有赠序传世的文人中,权德舆创作赠序数量最多,其中超过一半都是赴任序。权德舆主张为文应重理导志、经纪万事,“后之人力不足者,词或侈靡,理或底伏”(9)权德舆著,郭广伟校点:《权德舆诗文集》卷三十三《唐故尚书比部郎中博陵崔君文集序》,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8年,第507页。,和局限性较大的诗序相比,脱离诗序的独立创作更适宜表达个人观点、体现宏道之旨。“从徒序的角度考察赠序之成立,只能着眼于作者的文体意识,亦即当他觉得要表达的内容不适合写诗时,就取序文的体裁来达意”(10)蒋寅:《权德舆与唐代赠序文体之确立》,《北京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10年第2期。,以形式自由的徒序赠言勉励逐渐成为赴任序创作的趋势。此后,韩愈以其志乎古道的创作主张和抒意立言的创作实践将古文运动推向高潮。在韩愈为友人所作的赴任序中,更加重视义理规谏与道德砥砺,“愈于使君非燕游一朝之好也,故其赠行,不以颂而以规”(11)韩愈撰,马其昶校注:《韩昌黎文集校注》卷四《送许郢州序》,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6年,第237页。。在创作中韩愈还大量采用以议论为主的形式阐明义理、分析时政,为古文运动影响下的赴任序创作奠定了基调,成为后世师法的典范,“大抵序事之文,以次第其语、善叙事理为上。近世应用,惟赠送为盛。当须取法昌黎韩子诸作,庶为有得古人赠言之义,而无枉己徇人之失也”(12)吴讷:《文章辨体序说》,王水照编:《历代文话》第二册,第1622页。。
北宋时期,古文运动的继承者大力倡导文以明道、经世致用,“所谓文者,务为有补于世而已矣”(13)王安石:《临川先生文集》卷七十七《上人书》,王水照主编:《王安石全集》第七册,上海:复旦大学出版社,2017年,第1369页。。士大夫当尊崇古道、躬身践履,其文方可传之久远,“君子之于学也务为道,为道必求知古,知古明道,而后履之以身,施之于事,而又见于文章而发之,以信后世”(14)欧阳修著,李逸安点校:《欧阳修全集》卷六十七《与张秀才棐第二书》,北京:中华书局,2001年,第978页。。北宋诸子将宗经明道的主张延展到政治领域,使为文有补于世的创作思想在赴任序中得到了充分体现。伴随着北宋士大夫政治改革意识的日益强化,欧阳修、曾巩等古文家在赴任序中往往直切时弊,以高度的社会责任感和丰富的政治经验展现经世意识。
北宋初年,王禹偁致力于倡导古文,提出“传道而明心”(15)王禹偁:《小畜集》卷十八《答张扶书》,《四部丛刊初编》本。的革新主张。在王禹偁创作的30篇赠序中,有15篇赴任序。从开宝六年(973)王禹偁创作第一篇赠序《送毕从事东鲁赴任序》,到咸平三年(1000)写下《集贤钱侍郎知大名府序》,赴任序创作几乎贯穿了王禹偁一生。在送毕士安赴任序中,王禹偁以在拥有千年礼乐文化传统的东鲁之地实现儒家政教理想而期之,“公是行也,抱其德,遇其时,若敬而守之,奉而行之,见周、孔之道尽行于今世矣”(16)王禹偁:《小畜外集》卷十三《送毕从事东鲁赴任序》,《四部丛刊初编》本。。张咏知鄂州崇阳县,王禹偁以当朝君主重视亲民官、拔擢进士专任县政,勉励友人不负王命,使古道复行于当世:“县政有阙,得以擅革;县人有害,得以专易。既革且易,不康何待。《诗》所谓‘能官人’者,岂独美于文王乎?”(17)王禹偁:《小畜集》卷十九《送张咏序》。端拱元年(988),李巽以光禄寺丞监婺州税,而掌茶、盐、酒税场务征输,岁终课其额之增减以为举刺标准的监当官因其与牟利相关的职务属性受到轻视,士大夫往往不乐为之。但王禹偁并未在赴任序中抒发对友人怀经世之才而屈居下僚的不平之鸣,而是从“义”与“利”的辨证角度出发,指出监当官虽以理财征税为职,但其意义不亚于亲民官抚字百姓。为官职责虽有不同,但皆为效忠君主、稳固社稷,故有道之禄无荣耻之别,“昔君佐管城,宰晋原,抚民人,亲稼穑,非谓义乎?今君奉朝命,临外司,敛关征,助经费,非谓利乎?义以行之,利以干之,政成归朝,何往而不济”(18)王禹偁:《小畜集》卷十九《送李巽序》。。本着有补于世的创作原则,王禹偁紧扣行道主旨,期待赴任者能尊圣人之道、明体用之学,将周公、孔子之道行于当世。
北宋散文六家中以欧阳修创作的赴任序数量最多,皆体现出明道致用的为文宗旨。欧阳修尤重为官者的政治素质,将赴任序创作与国政民生紧密相连。明道二年(1033),孙祖德被召为殿中侍御史。在赴任序中,欧阳修明确指出御史所肩负的职责:“至按章举劾,发奸治狱,以清风轨,则朝廷之得失,御史系焉。然过者为之,至有伺求以为察,刚讦以为直,惊愚激俗以速名誉,至于纪纲大政则蔑乎无闻也。故于是选,必要以文儒,沈正闳达大体,然后謇謇王廷,为天子司直之臣。”(19)欧阳修著,李逸安点校:《欧阳修全集》卷六十六《送孙屯田序》,第969页。北宋前期,台谏官作为君权和相权的有力制衡者,肩负着言事弹劾的重要职责,执政、臣僚一旦被台谏所弹击,则未有安其位而不去者。正因为台谏官的特殊职能,如果没有刚正闳达的政治素质,则易为矫激之行以邀名,甚至沦为朋党之争的工具。孙氏父子两代皆为御史,欧阳修勉励友人当绍父志,以中正之道为天子监察百官,维护纪纲。景祐三年(1036),王圣纪出任扶风县主簿,欧阳修为其作赴任序。欧阳修以都城近畿灾害歉收而州县官员为迎合朝廷之令瞒报灾情,迫民在限期内缴纳税赋,以至百姓聚众上诉的前车之鉴告诫王圣纪,亲民官肩负着下情上达的重要职责,京畿之民尚且因地方官的失职而导致下情壅塞,远赴千里之外任职的亲民官更应勤访民瘼,使民情畅达。“扶风为县,限关之西,讵京师在千里外,民之不幸而事有隐畏者何限,其能生死曲直之者,令与主簿、尉三人。而民之志得不壅而闻于州,州不壅而闻于上,县不壅而民志通者,令与主簿、尉达之而已。王君圣纪主簿于其县。圣纪好学有文,佐是县也,始试其为政焉,故以夫素所叹者告之。”(20)欧阳修著,李逸安点校:《欧阳修全集》卷六十六《送王圣纪赴扶风主簿序》,第966页。欧阳修以对为官职责的具体论述取代对圣人之道的泛化讲陈,展现出北宋士大夫的政治理想与革新意识。
曾巩师事欧阳修,以文章名天下,“欧公门下士,多为世显人,议者独以子固为得其传,犹学浮屠者所谓嫡嗣”(21)晁公武撰,孙猛校证:《郡斋读书志》卷十九,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1年,第995页。。在曾巩创作的11篇赠序中,6篇为赴任序。曾巩在赴任序创作中进一步体现了对时政的高度关注,并针对官员的回避及轮任制度等在地方治理中所产生的弊端进行了深刻的分析。官员选任和回避制度在唐宋时期逐渐成熟。地域回避即避籍,官员任职地需要回避籍贯所在地、寄居地、田产所在地,以避免地方官员殖产营私,“避籍制度所造成的语言障碍,沟通不易的情况,均使官员对他们所任职的地方以及所担任的职务多所隔阂,曾巩就对这个现象有很深刻的分析”(22)黄宽重:《从中央与地方关系互动看宋代基层社会演变》,《历史研究》2005年第4期。。曾巩即在送友赴任序中分析了实行避籍制度所产生的问题。长期生活在中原地区的士人被大量派往千里之外任职,而燕、荆、越、蜀之地的士人则相易而往中原地区任职。赴任者对任职地的风土、民情、语言、习俗都缺乏了解,往往当任职者尚未完全适应之时,任职期限已满,故无法施展才能。对此曾巩提出了为官之人“各用于其土”的观点:“所居已安,所有事之宜,皆已习熟,如此故能专虑致劳职事,以宣上恩,而修百姓之急。其施为先后,不待旁咨久察,而与夺损益之几,已断于胸中矣。岂累夫孤客远寓之忧,而以苟且决事哉!”(23)曾巩撰,陈杏珍、晁继周点校:《曾巩集》卷十四《送江任序》,北京:中华书局,1984年,第221页。江任是抚州临川人,赴任洪州丰城县,临川与丰城虽属两州,但两县相邻,风土民情为江任所熟稔,曾巩对友人在治邑一展所长充满期待。定期轮任制度是中央政府控制与管理地方官员的重要方式。宋初地方官员普遍实行三年一任的任期制。咸平三年(1000),朝廷为了鼓励地方官员任职边远地区,将川陕、广南地区的任期缩短为两年。随着冗官问题的日益严重,地方官员实际任期普遍缩短,官员更易频繁,数月一易屡见不鲜,甚至是素有规程、宜令久任的边境诸州也在一年间更换知州数人,欧阳修、范镇、司马光等名臣均在奏议中直陈官员频繁更易在地方治理中所产生的各种弊端。曾巩则在《送李材叔知柳州序》中以叙议结合的方式展现了官不久任对广南地区治理的消极影响,“故官者皆不欲久居,往往车船未行,辄已屈指计归日。又咸小其官,以为不足事。其逆自为虑如此,故其至皆倾摇解弛,无忧且勤之心……而越独尚陋,岂其俗不可更与?盖吏者莫致其治教之意也。噫!亦其民之不幸也已”(24)曾巩撰,陈杏珍、晁继周点校:《曾巩集》卷十四《送李材叔知柳州序》,第222页。。曾巩指出只有地方官员有久居之心、忧勤之意,方能化民成俗,造福百姓。曾巩勉励友人效法古循吏,以德义、惠爱薰蒸渐泽,使礼乐之教行于广南。
韩愈作为唐代古文运动的领袖,大力倡导以散文创作突破骈文以辞为工的束缚,使初、盛唐时期以骈文为主的赠序“一变而成了可长可短、能叙能议、有理有情、形态灵活,既不拘形式,也不拘内容的文学文体”(25)罗书华:《墓志与赠序: 韩愈文体创造的范例》,《西南民族大学学报(人文社会科学版)》2012 年第2期。。北宋古文家尊韩崇儒,凸显圣人之道、重视义理规谏成为赴任序的创作趋向。宋代的赴任序中虽仍有相当数量的诗序,但就表达内容的丰富性而言,以徒序赠言更能展现士大夫经世致用的思想。伴随着政治领域和文学领域的革新,赴任序成为凸显士人道德理想和政治主张的文本载体,也是古文运动“文以明道”创作观的重要体现。
儒家历来重视为政者的道德修养,宋代理学家大力倡导正心修身、存诚居敬,并将其贯彻到对治道的诠释中,“政在修己,身正则官治”(26)程颢、程颐著,王孝鱼点校:《二程集》,北京:中华书局,1981年,第1148页。,“治道必本于正心、修身,实见得恁地,然后从这里做出”(27)黎靖德编:《朱子语类》卷一百八《朱子五》,《朱子全书》第17册,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合肥:安徽教育出版社,2002年,第3521页。。相较北宋士大夫与君主共治天下的政治诉求,南宋则转向内在,“北宋的特征是外向的,而南宋却在本质上趋向于内敛”(28)刘子健著,赵冬梅译:《中国转向内在——两宋之际的文化内向》,南京:江苏人民出版社,2002年,第7页。。南宋诸儒将道德性命之学和存养工夫进一步推演传播,南宋士人更加重视修德立诚、正心养气对滋养文辞的作用,赴任序的创作也体现出修己与治道紧密结合的内在转向。
南宋时期,随着理学影响不断扩大,勉励为官者加强道德修养成为赴任序的重要主题。张栻送其友严昌裔赴任,作序勉励友人当以诚敬之心行正大之道,“有所偏党则不正矣,有所系吝则不大矣。是二者皆私也,纤毫之萌,则正大之体亡矣,是当涵泳乎义理之中,敬恭乎动静之际,察夫偏党、系吝而克去之,则所谓正大者,盖可存其体而得其用矣”(29)张栻著,邓洪波校点:《南轩先生文集》卷十五《送严主簿序》,《张栻集》,长沙:岳麓书社,2010年,第629页。。理学家重视持之以恒的道德修养,“大抵作事不出于义理而去于血气,久之未有不消铄者”(30)黎靖德编:《朱子语类》卷一百二十七《本朝一》,《朱子全书》第18册,第3990页。。名将岳飞蒙冤而死,世人皆为之痛惜感愤。蔡戡送岳飞之孙岳甫赴任,谆谆告诫岳甫为政不能凭恃血气之勇,唯有不断加强道德修养,方能立大节、成大业,“余谓有是才也,有是气也,必待学而后成。所学既至,所养益深,进而愈退,高而愈下,不以己长矜于人,不以所有暴于外。权轻重而后发,不发则已,发之必惊世骇俗。万钟之禄不能加,当如吾孟子;威信敌国,当如蔺相如;临大节而不可夺,当如颜真卿。庶几不负所学,无愧于古人矣”(31)蔡戡:《定斋集》卷十三《送岳大用序》,文渊阁《四库全书》,第1157册,第701~702页。。陈元平有英豪之气,每以功名自许。当其知邵武县,黄榦作序相赠,以前贤为楷模勉励陈元平存诚居敬养浩然之气、成仁人之勇,“有故尚书黄公者,终日正容危坐,视其貌若无以异于常人,听其言讷然如不能出诸其口,一旦立便殿上,与天子相与可否,凛凛然不可犯。君今该诸其乡人而式于其闾,其亦有所感也夫”(32)黄榦:《勉斋先生黄文肃公文集》卷十九《送陈元平宰邵武序》,元刻延祐二年重修本。。在《送潭州陈教授序》中,真德秀提出修己乃治人之本,为官者不重视自身反观内省的道德修养而欲治邑化俗,无疑是舍本逐末,“士自一命以上,知治人而已,故其朝夕所役役者,大抵以求人之过而已,反观内省求其身之过者,未尝致须臾之功焉……以不治之身而临难治之民,其身之未足以教,而尤其俗之不可以教,此岂圣贤反本之意哉”(33)真德秀:《西山先生真文忠公文集》卷二十七《送潭州陈教授序》,《四部丛刊初编》本。。友人汤巾赴任繁昌县主簿,真德秀告之以“尽己之忠”、“不息之诚”:“居官临人要必以二者为本。盖一毫不自尽不足以言忠,一念不相续不足以言诚。己未忠而觊人之我从,己未诚而责物之应我,天下无是道也。”(34)真德秀:《西山先生真文忠公文集》卷二十七《送汤仲能之官繁昌序》。王迈任潭州观察推官,真德秀以为仕当治其本勉之:“后世之士,知为场屋之学以钓利禄而已,若夫明善以诚其身,格物以致其知,固有所未暇也。及其一旦任人之事……乃始茫然莫知所措矣。”(35)真德秀:《西山先生真文忠公文集》卷二十七《送王察推序》。为政者以行道为本,格物穷理、正心修身,则能应天下之务,不负长民之任。
南宋诸儒在倡导道德修养的同时,也将儒学价值观作为政治伦理和吏治规范广泛推行。 “学不足以开物成务,则于儒者之职分为有阙”(36)真德秀:《西山先生真文忠公文集》卷四十七《显谟阁学士致仕赠龙图阁学士开府袁公行状》。。儒者职分不仅是传经术、明义理,更要行道践履、经世致用。“律己以廉”“抚民以仁”“存心以公”“莅事以勤”的施政纲领成为道德修养在政务中的体现与要求。刘宰送陈孟明监常州税,勉其当以廉洁自励、秉公行政:“君自今以始,傥能恕以临事,不剥下以媚上,廉以自律,不背公以营私,则人称之,行道传之,上官荐之,明神右之。”(37)刘宰:《漫塘集》卷十九《送陈孟明监常州税序》,文渊阁《四库全书》,第1170册,第541页。王遂任富阳主簿,刘宰在赴任序中以出任杭州通判期间游赏富阳山川胜景的苏轼引入主题,告诫友人作为地方官不可效仿苏轼风流放逸之行,勉励王遂勤于政务:“故余欲以坡仙生平高节劲气,宁甘心困踬,不一首肯奸谀,为颖叔法;以风流放逸,不屑就准绳,未免小异于程夫子之门,为颖叔戒。若夫簿书之事,颖叔当自得之。”(38)刘宰:《漫塘集》卷十九《送王颖叔主富阳簿序》,第529页。陈端父知武义,真德秀告诫友人欲为真儒之政当以诚敬之心行仁义之道:“诚能敬以存之,俾亡须臾之离,则静焉而仁义之体具,动焉而仁义之用行,吾见子之民将游泳德化中有不自知者,是则儒者之效,非世吏之所可及也。”(39)真德秀:《西山文集》卷二十八《送陈端父宰武义序》。真德秀的《送陈端父宰武义序》在士林中引发强烈反响,“仁”在地方治理中的表现和作用被充分诠释:“至痒痾疾痛,若己隐忧,则吏奸必戢,常恐害民;强梗必锄,常恐扰民;蠹政苛令,是刬是革,常恐一毫不便于民。此义也,而皆所以为仁也。不知一言之仁,无以立为政之本;不明两言之仁义,无以达为政之用”(40)真德秀:《西山文集》卷二十八《送陈端父宰武义序》附录黄自然:《书真西山送陈端父宰武义序后》。。廉、仁、公、勤的为政纲领贯穿于南宋赴任序的写作中,不仅体现了南宋诸儒明义理、切世用的创作宗旨,也凸显出士群体坚守节操、振励士风的时代特征。
现存120多篇南宋赴任序中,超过三分之一都是为出任县令、县丞、主簿、县尉的友人而作,展现了基层吏治的现状及亲民官的困境。南宋时期,磨勘改官要求更加严格,只有少数人能升迁为京朝官,大量选人终其一生都沉浮于选海。作为曾亲历州县之任的序作者,韩元吉、洪迈、叶适、刘克庄等人将亲民官的窘迫处境展现得淋漓尽致,“至于论选人至改官格法,及士大夫有视邑如镬如滩者,其文千变万态,虽荀卿、庄周无以加”(41)刘克庄著,辛更儒校注:《刘克庄集笺校》卷九十八《送林太渊赴安溪序》,北京:中华书局,2011年,第4141、4142页。,并在赴任序中对造成为县治邑之难的原因进行了剖析。在《送刘茂实序》中,叶适指出当前为县作邑之难的根本原因——朝廷的铨选制度和财政政策。“初改官人必作令,谓之‘须入’……自后虽宰相子、殿试甲科人,无有不宰邑者矣”(42)李心传撰,徐规点校:《建炎以来朝野杂记》甲集卷十二《官制三》,北京:中华书局,2000年,第246页。。朝廷将出任县令作为选人晋升之阶而不择优任命,导致大量不胜其任者“避免而不得,则勉强而后受。既至如不能脱,未有乐而久居者也,皆务为苟且之政”(43)叶适:《水心文集》卷十二《送刘茂实序》,刘公纯、王孝鱼、李哲夫点校:《叶适集》,北京:中华书局,1961年,第202、203页。。与北宋相比,军费支出以及国土面积的缩小,使得南宋朝廷向地方征收大量赋税,“州郡长官将绝大部分精力集中于维持财计之上,这种‘减之于内而增之于外’的向地方转嫁财政困难的做法,将州郡置于很艰难的境地”(44)汪圣铎:《两宋财政史》,北京:中华书局,1995年,第149页。。州科于县,“使为令者惴惴惟财赋是念,朝不谋夕”(45)《宋史》卷一百七十四《食货上二》,第4216页。。在以理财为急务的政策导向下,盘剥聚敛、争献羡余者以政绩出众除授美官,而以民生为重的地方官员却仕途偃蹇。在韩元吉创作的八篇赴任序中,赴任者除一为幕职官、一为学官外,其余皆为县治邑。友人富櫹任乌程县丞,韩元吉作序相赠。身为北宋名臣富弼后人,富櫹清廉仁厚,任职多年却未有升迁。在赴任序中,韩元吉通过古今对比展现当今为县治邑之难。北宋盛时,州县官员以安养百姓为职、以宽简不扰为意、以民称民思为荣,而当今士大夫则咸耻于任州县之职,视其如蹈水火。究其原因,“盖古之所谓循吏,不过洁廉以为资,乐易以为政,平其狱讼而拊其茕嫠以字其民而已。租赋之外,未尝语财也。今于是数者一切不问,其所先务,惟治财为然,而条目甚繁,朝会甚亟,多出于租赋之外。一物有缺,令则以不任职去。烦言或生,亦以擅兴获罪。故为今之官者,莫难于令”(46)韩元吉:《南涧甲乙稿》卷十四《送富修仲序》,文渊阁《四库全书》,第1165册,第210页。。对为县作邑之难,南宋士大夫皆有共识,他们迫切希望朝廷改变苛敛州县财赋以为理财急务的短视之举,“其要使为国者尽去烦密之法,无破产之役,无杂名之敛,一出于简古而不以所难责吏,则庶几公私之论可一而民可善治矣”(47)叶适:《水心文集》卷十二《送刘茂实序》,刘公纯、王孝鱼、李哲夫点校:《叶适集》,北京:中华书局,1961年,第202、203页。。
另一方面,在无法改变朝廷政策的情况下,南宋士人转向内在,力图通过对道德修养的强化,勉励赴任者以廉仁之心、勤恪之行抚字百姓、化民成俗。作序者往往以亲历者的视角向赴任者提出中肯的建议、传授自己为县治邑的经验,以增强赴任者的责任感和行政能力。林泳即将赴任安溪县令之际,刘克庄在序中总结了自己任建阳县令的治邑经验,即以仁心亲民、以公心持公道,则邑治民安、百姓爱戴。“余始至,或不顺吾令,余责己而不责人。久之,邑人察余无他,益相亲狎。有隐瘼或旱淹当减放,必余告。旧烦于讼,期年日仅数纸,或无讼。吏不胜饥,多遁去。郡胥或问邑驵:‘何以久无翻诉?’驵白:‘宰所剖决,农夫皆能传词,士大夫或传写以教子弟。’比再期及垂满,民恐余去。”(48)刘克庄著,辛更儒校注:《刘克庄集笺校》卷九十八《送林太渊赴安溪序》,北京:中华书局,2011年,第4141、4142页。在县级行政机构中,县丞为知县的副职。嘉定之后,小县一般不专门设丞,而以主簿兼任。梁一清将赴任临武县主簿,向欧阳守道求教吏治之道。在赴任序中,欧阳守道指出主簿在基层行政中责任之重,应以保育赤子的诚心尽心抚民,“‘若保赤子,心诚求之,虽不中,不远矣’,此十四字者,初学为吏之本。主簿本职虽专在簿籍,升降户口,勾稽税赋,然县官无多员,既佐官长,则县事凡皆与闻矣。事民事也,每事心诚求之而已……每事尽心焉,如此而不得自附于廉平循良有政事之吏,吾不信也”(49)欧阳守道:《巽斋文集》卷七《送梁主簿序》,文渊阁《四库全书》,第1183册,第556页。。欧阳守道以《大学》之道勉励友人以仁爱之心、勤恪之行裨赞令长,使古循吏之政施于治邑。县尉的主要职能是缉捕盗贼、巡查治邑,维护一县的治安。相较主簿位卑事冗而难以显扬其功,县尉虽官职亦卑,但却有机会在捕盗平乱中立功升迁,“一旦馘寇有加,则受赏而迁,更爵而去。故吏之好闲而无能者,往往幸为簿;喜功而望进者,往往幸为尉”(50)韩元吉:《南涧甲乙集》卷十四《送连必达序》,第211~212页。。相对县尉以缉盗平叛为功的职能要求,作序者以仁民为本,对县尉履职提出了更高的期望。当友人赴任建阳县尉,林之奇作序相赠,他指出县尉虽为捕盗之官,亦为民之父母,“为民父母,至使其赤子失业去为盗贼,苟又从而维絷之、系纍之、刑戮之,以塞予之责、进予之秩、逞予之愿,有利之心焉,则亦岂为民父母意哉”(51)林之奇:《拙斋文集》卷十六《送伯厚县尉赴官建阳序》,文渊阁《四库全书》,第1140册,第500页。。不施仁政而以缉捕为能并非治本之策,迫民为盗成己之功更非循吏所为。林之奇勉励友人当从根源上断绝盗贼兴起,实现儒家安民化俗的王道理想。
南宋中后期,士人更为重视在基层社会济民化俗的儒者事业,“夫致君泽民,固儒者之事业,亦朋友以是期君也。自上而下言之,能致君则泽民在其中矣;自下而上言之,能泽民乃致君也。后世无莘野之聘,无版筑之求,致君未有不自泽民始”(52)王柏:《鲁斋集》卷四《送倪君泽序》,文渊阁《四库全书》,第1186册,第57页。。南宋诸儒倡导“不谋功利”的道德品质和“以道相合”的政治原则,勉励士人勤民忧责、行道践履。杨万里长子杨长孺临行问政,杨万里告之曰:“一曰廉,二曰恕,三曰公,四曰明,五曰勤。”(53)杨万里撰,辛更儒笺校:《杨万里集笺校》卷九十七《官箴》,北京:中华书局,2007年,第3718页。杨简送子赴任,引《尚书》之语告诫其子当“惟精惟一”持守、“兢兢业业”为官,并视其为“祸福荣辱之枢机”(54)杨简:《慈湖遗书》卷三《送子之官》,文渊阁《四库全书》,第1156册,第639页。。虽然政治活动空间日益缩小,但南宋士人在赴任序中大力弘扬道德理想、展现经世主张,以期通过赴任序的流传及作序者的社会影响在引导意识形态、重塑价值观等方面发挥导向作用。
议论和叙事作为文学创作中两种最主要的方式,其所对应的文体类别纷繁。真德秀在编选《文章正宗》时根据文体特征,将传、记、碑、铭等列入叙事之目,将议、论、辨、说等列入议论之目,而赠序则以其叙事和议论兼具的双重文体特征被分别列入议论和叙事二目中。在赴任序创作中,宋代士人熔铸经史,以引证、例证、喻证、对比等论证方法不断深化古人赠人以言的思想内涵。在继承和发扬“文以明道”创作主张的同时,宋代士人也汲取了韩、柳传序文的写作手法,使赴任序的叙事艺术得到了进一步发展。
对五经的引用是中国古代文学创作的重要传统。在中国古代文论中,五经被视为各种文体的渊源,“论、说、辞、序,则《易》统其首;诏、策、章、奏,则《书》发其源;赋、颂、歌、赞,则《诗》立其本;铭、诔、箴、祝,则《礼》总其端;纪、传、盟、檄,则《春秋》为根”(55)刘勰著,詹锳义证:《文心雕龙义证》卷一《宗经第三》,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9年,第78~79页。。《易》以义理明所论之事,是论、说、辞、序之文的源头。《易》所显现出“精义入神,以致用也”(56)王弼注,孔颖达疏:《周易正义》卷八《系辞下》,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9年,第358页。的特征也与宋儒明义理、切世用的创作观契合,因此在赴任序中,宋代士人频繁引《易》论证观点。程準任晋江县主簿,陈造在赴任序开头即提出了“心得所乐,可与有为”(57)陈造:《江湖长翁集》卷二十三《送程平叔之晋江簿序》,文渊阁《四库全书》,第1166册,第285页。的观点,随后引《易》离卦彖辞进行论证:“离,丽也。无所丽焉而乐,圣矣。下此者,丽而得所乐,圣贤事业由之而出。”(58)陈造:《江湖长翁集》卷二十三《送程平叔之晋江簿序》,文渊阁《四库全书》,第1166册,第285页。丽,有附着于心之意。当心无挂碍,不受外物左右,超脱而乐,则为圣。君子之心无所附丽,故其为政仁厚,官民翕然和乐。为物欲所惑者因官微职卑而不得所乐,临于民则忿疾、施于事则苟简,则民失父母之慈而无乐业之望。程準为人安贫乐道,不为声色外物所诱,陈造对其成就循吏之治充满期待。县尉之职秩低位微,在为友人赴任建阳县尉所作赠序中,林之奇化用《易》中“列贵贱者存乎位,齐小大者存乎卦”(59)王弼注,孔颖达疏:《周易正义》卷七《系辞上》,第311页。二句申明位有高低、德无不同的观点:“盖位者其时也,时之异列,则一贵一贱分焉;卦者其德也,德无不齐,所以处小大一也。古之君子,其涉世应变之迹,各随其时之所遇,有万不同,诚不可以一概论,而其所同者德也。”(60)林之奇:《拙斋文集》卷十六《送伯厚县尉赴官建阳序》,第499页。官职高低并非对为官者德行能力的判断标准,孔子亦曾任委吏、乘田等卑职,有德君子虽居下位而能尽忠职守,其行道践履之志与位尊者无异。对经典的化用不仅使论证更具说服力,也表达了作序者对友人在县尉之任上展现君子所怀之志、所行之道的政治期待。
南宋时期,无论是对历朝国史的编写还是对本朝史的撰述都取得了重大成就。随着史学在南宋的繁荣及史书编传活动的兴盛,南宋士人在赴任序中以充分的史实作为例证,展现出强烈的忧患意识和政治责任感。曾渐知滁州,王炎在赴任序中以孙吴、东晋、刘宋等南方政权在两淮修建坚城对抗北方强敌的史实,驳斥了两淮无险阻非防御之地的因循之论:“三国鼎立、南北瓜分之际,两淮间常为天下战场,孙仲谋立坞濡须,曹操先计后战,不能争也。谢幼度师于淝上,苻坚拥众山立,不能抗也。沈璞守一盱眙,佛狸倾国南向,往复再攻其城,不能下也。若谓两淮无险阻决不可守,抑过矣。”(61)王炎:《双溪类稿》卷二十五《送曾鸿父序》,文渊阁《四库全书》,第1155册,第714页。滁州作为保卫南方政权的淮上重镇,守令肩负着铸坚城、聚民心以备战守的重要责任。王炎指出两淮防线对保障国家安全的重要意义,勉励友人为稳固边防、抗击强敌做出长远规划。相较唐人赠序中将岭南视为贬谪之途的哀愁与悲戚,北宋士人通过渲染岭南物产之美、风土之奇以平复友人赴任的不平与忧惧;南宋士人更加重视岭南独特的地理价值与战略意义,以当代名臣事迹强化对赴任者职责使命的论说。方滋知静江府,送行亲友多戚戚,为其赴任广右而抱不平。陈长方在赴任序中以本朝史实指出岭南守臣在安定社稷中的重要作用:“五岭之地襟带南海,探制外夷数十国,自是一都会。皇祐间,广源之患几至骚动半天下,至烦朝廷移兵西陲,然终不闻生致其豪,稍奏厥绩。有事之初,使当时部刺史有人制其几微,一转手力耳。”(62)陈长方:《唯室集》卷二《送方务德序》,文渊阁《四库全书》,第1139册,第634页。北宋仁宗朝,侬智高反,守臣皆无平叛良策,以至朝廷不得不派名将狄青率大军南下。陈长方勉励方滋毋以任职岭外而轻忽其职,应以高度的责任感经略岭南、成就经纶事业。刘克庄之弟为惠州令,在其寻觅幕僚之时,刘克庄推荐了友人卓涣。但卓涣却囿于陈见,以雾潦炎热易患疾病而疑虑重重。刘克庄遂以北宋刘安世和田昼之事迹进行劝勉:“元城公有止酒之戒,田承君有在京师病伤寒之喻,苟伐天和,虽在中州而病,不必南州能病人也。”(63)刘克庄著,辛更儒校注:《刘克庄集笺校》卷九十六《送卓涣之罗浮序》,第4053页。刘安世因直言勇谏触怒权臣而被贬岭南,但其意志坚定、修身养性,终得北归而高寿。邹浩直谏宋哲宗而得罪,临别时与友人田昼流涕,田昼正色责曰:“使志完隐默,官京师,遇寒疾不汗,五日死矣,岂独岭海之外能死人哉!”(64)朱熹:《三朝名臣言行录》卷十三之二,《朱子全书》第12册,第821页。刘克庄以当代名臣言行事迹作例证,勉励卓涣辅佐令长,为国尽忠。
对比和喻证也是宋代赴任序中经常使用的论证方法。友人赵公迈知衡州,林之奇作序相赠,以层级递进的对比进行有力论证。林之奇首先就循良岂弟的循吏与机巧峻急的能吏进行对比,“循良岂弟之施于有政,往往近于懦弱而少决,姑息而多贷。以故或者病之,以为算计见效,曾不若能吏之任钩距之智、峻鞭挞之威,其击强仆奸,有以大快人意者”(65)林之奇:《拙斋文集》卷十六《送衡州赵使君序》,第498页。。因此世俗之论多视循良岂弟之人为迂腐不切世用。随后林之奇从当代上溯汉唐,以司马迁、班固等史家的去取标准和杜甫对元结的评价展开论述:“审循良岂弟之不如机巧决断之为,则赵广汉、韩延寿、张敞之徒过于黄霸、龚遂远矣。迁、固之传循良,其去取予夺之际乃若是焉,何哉?元次山之为道州,盖所谓恻隐而多恕、宽慈而近厚,号为循良岂弟之尤者也。其在当时,讥诃诋骂之声不绝于上下,而有识者赏焉。故老杜以谓,今盗贼未息,知民疾苦,得结辈十数公落落然参错天下为邦伯,万物吐气,天下少安可待矣。”(66)林之奇:《拙斋文集》卷十六《送衡州赵使君序》,第498页。虽然循良岂弟之风不为当世所重,但在历史的长河中,循吏之德与治邑之绩千百年后依然光耀史册,被后人所敬仰,而曾经煊赫显扬的能吏早已湮没无闻。有力的对比论证使循吏千古之誉与能吏一时之功高下立判,林之奇勉励友人当坚守儒者入仕之初衷,治邑当行循良岂弟之政,方为儒者千秋事业。喻证法则通过生动形象的方式论证观点、阐明主张。李彦颖少负才名,识者无不以为将有大用。李彦颖赴任余杭主簿,人皆为其才高职卑而叹惋。韩元吉在赴任序中以金、玉为喻,批驳了主簿卑职无以彰显才能、士人任之无法行道践履的世俗之论:“玉之孕于山也,块然无以异于石也,攻之则见焉,攻之至者,则其文益著。使世不用玉则已,如用焉,会期之圭璧、宗庙之罍斝,吾知必于是乎取之矣……君子之在下位,虽治一官,与宰天下不殊,举一职与运四海不殊,贱其官而弗为,易其职而无所事,非君子然也。”(67)韩元吉:《南涧甲乙稿》卷十四《送李秀实序》,文渊阁《四库全书》,第1165册,第207页。金玉孕于山中无异于土石,一旦被发掘琢治则为宗庙之重器,故为县治邑与治天下无异。李彦颖德才兼茂,有金玉之质,韩元吉勉励友人当坚守君子之道,毋以主簿位卑事冗而鄙其官、轻其职,假以时日必能成兼济天下之志。
虽然宋人尚议论,赴任序创作中议论化特征鲜明,但叙事作为赠序文体的原初特征仍然在赴任序中得以保留。北宋初年王禹偁在记述赴任者事迹时,依然留有唐人赠序的遗风,常以融骈入散的方式铺陈事典、描绘人物形象。牛冕赴任,王禹偁以排偶之体概述了友人的仕宦经历,凸显出赴任者出众的才华与吏能,“君尝倅二郡,牧一州,所在称理,有龚、黄之政焉;又尝佐秋官,详庶狱,事无枉桡,有于、张之风焉;游馆殿,专笔削,褒善贬恶,有班、马之辞焉”(68)王禹偁:《小畜集》卷十九《送牛冕序》。。排偶铺陈虽可达到增文势而广文义的效果,但这种概括性的叙述无法充分展现个性化的人物形象及其独特的人格魅力。以欧、苏及其门人为代表的古文家更为注重对人物形象的具象描绘,在对赴任者事迹的书写中以实录精神寄予褒贬评价,体现其社会意义。冯如晦知梓州,秦观赠行舍诗而作序,“冯侯将行,同舍之士二十有八人,饯饮于慈孝佛寺,又将属赋诗,而观以拙陋,所欲言者不能尽之于诗,乃以旧闻,并以尝所感叹者为序赠之”(69)秦观撰,徐培均笺注:《淮海集笺注》卷三十九《送冯梓州序》,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4年,第1279、1278页。。赴任序详述了冯如晦在范纯仁被讼不法而权臣挟私构陷事件中坚守立场秉公断狱的经过,“高平范公之帅环庆也,环将种古以宁守史籍变其熟羌狱,上书讼冤;且言高平公不法者七事,朝廷疑之,即宁州置狱,而冯侯以御史推直实奉诏往讯。是时高平公坐言事去,执政有恶之者,欲中以危法久矣。此狱之起,人皆为惧……及考按,连逮熟羌之狱实不可变,而古所言高平公七事,皆无状。附置以闻,执政殊失望”(70)秦观撰,徐培均笺注:《淮海集笺注》卷三十九《送冯梓州序》,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4年,第1279、1278页。。冯如晦刚正不阿、守道不移,虽因违逆权臣而被罢,但却在士林中赢得了崇高的声望。作序者在复杂的政治事件和激烈的矛盾冲突中展现出冯如晦“有守君子”的风骨与品格,较之程式化的赞誉更能产生崇名节、励士风的社会影响。
在赴任序中,宋代文人还擅于使用比喻、双关、对比等多种修辞手法,使叙事传统自韩柳之后又有了进一步发展。比喻是宋人常用的修辞手法,“《易》之有象,以尽其意;《诗》之有比,以达其情。文之作也,可无喻乎”(71)陈骙:《文则》,王水照主编:《历代文话》第一册,第146页。。比喻不仅能够使语言简练生动、体现文约而事丰的叙事主旨,还可以给人以充分的想象空间。韩元吉在送蔡迨赴任序中,将友人比作列于市肆的千钧之鼎,“市之肆,百货攸萃也。有鼎焉,其文炳然龙也,其识蔚然籀也,其重且千钧……将举焉,膑几绝而力不胜,蕲告于上,而亦不果取也。他日问焉,售于野人矣”(72)韩元吉:《南涧甲乙稿》卷十四《送蔡肩吾序》,第210、211页。。通过比喻,形象展现了蔡迨才高命舛的人生经历以及自己虽全力举荐依然无法改变其困顿处境的无奈,“吾意其器于清庙可期矣。然而吾膑几绝焉,吾言之发而未之或继也,肩吾去为郴之桂阳令,是犹见售于野人欤”(73)韩元吉:《南涧甲乙稿》卷十四《送蔡肩吾序》,第210、211页。。蔡迨出身官宦之家,与韩元吉、吕本中等人俱师从名儒尹焞,学养和才华为士林所称。南渡后,蔡迨流落川蜀。韩元吉为吏部尚书,上奏举荐蔡迨,希望友人能获得朝廷重用,然而韩元吉的举荐并没有达到预期的目的,蔡迨最终出知郴州桂阳县。除比喻外,韩元吉还巧妙运用了双关的修辞手法,“举”字一语双关,明为举鼎,实为举荐。通过比喻、双关修辞手法的交叠使用,不仅避免了冗长叙事,同时也以简练蕴藉的笔法寄予了作者的深长之思,使赴任序的意旨更加深远。绍兴七年(1137)八月,楼炤知温州,郑刚中作序相赠。楼炤与郑刚中既是同乡又为同学,两人互相砥砺,沿着相同的生命轨迹相伴前行。政和五年(1115),楼炤中进士后仕途显达。郑刚中则长时间未能进士及第,“某以贡士不得第,而公奏名矣。是其初已不得同也。其后公历仕路,翺翔二十年,而某以布衣穷悴,亦若是之久。中间自觉如水禽浩荡,见人即飞,自然相避。是其后又不得同也”(74)郑刚中:《北山集》卷十三《送楼仲辉知温州序》,文渊阁《四库全书》,第1138册,第136页。。鲜明的对比饱含了作序者对境遇殊异而导致友情疏离的悲怆,“水禽浩荡,见人即飞”的比喻形象生动地展现了昔日好友因身份地位不同致使生命轨迹渐行渐远的世态人情。经过多年的科场鏖战,郑刚中终于绍兴二年(1132)以第三名进士及第,与楼炤同朝为官,继同学之情又续同僚之谊。绍兴七年(1137)秋七月,宰相张浚之兄滉特赐出身,与郡。中书舍人楼炤认为对张滉的任命不合祖制有违公议,遂封还词头拒不草制。由于高宗坚持己意,楼炤力请求去,朝廷下旨除职,充秘阁修撰、知温州。“赤松生春云,吾其望故庐而归矣。公于时回首三十年之雅,略去名势,鸡肥黍熟,相与开书论古今、慨兴亡而浩歌,则后日之乐,庶乎其可以同焉。”(75)郑刚中:《北山集》卷十三《送楼仲辉知温州序》,文渊阁《四库全书》,第1138册,第136页。在序文中,郑刚中没有以慷慨有力的议论表达自己对友人道不合则去的支持与认同,而是在娓娓道来的叙事中通过双线并举的对比手法记述了自己与友人先同后异、最终以道相合而不以功名利禄改易的坚贞情谊。
自中唐至宋,文人更加重视议论,并将其视为明义理、切世用的重要手段,“有用文字,议论文字是也”(76)吕祖谦:《古文关键·看古文要法》,王水照编:《历代文话》第一册,第237页。。通过议论阐明观点、表达立场成为宋代赴任序的典型特征。临别赋诗作序是盛行于唐宋的文化传统,“如赠送燕集等作,又当随事以序其实也”(77)吴讷:《文章辨体序说》,第1622页。。这种叙事性一直延续到宋代,脱离了诗歌的徒序更加适合对赴任者经历的纪实书写和对赴任者形象的个性化描绘。叙议并存的双重特征使宋代赴任序得以吸纳运用论、说、传、记等多种文体的表现手法,以多样化的艺术形式展现宋代士人的政治理想和精神风貌。
唐代传世的赠序数量近五百篇,其中赴任序约占赠序总数的三分之一。中唐之后,古文运动倡导者秉承“文以明道”的创作宗旨,使赴任序创作逐渐突破了美德业、延声誉的酬赠体式,展现出明义理、切世用的创作趋向。两宋赠序超过千篇,作于北宋时期的赴任序约占赠序的百分之二十六,而南宋时期的赴任序约占赠序的百分之十八。(78)根据曾枣庄主编《宋代序跋全编》(齐鲁书社,2015年)统计,两宋赠序共1204篇。北宋赠序435篇,赴任序112篇。南宋赠序769篇(其中包括作于宋亡之后的73篇),赴任序127篇。北宋士人延续了唐代古文运动的精神,以王禹偁、欧阳修、曾巩为代表的古文家创作了大量赴任序弘扬明道与致用的经世思想,不仅展现了士大夫对时政的关注,也使赴任序的政论化与义理化创作范式更加成熟。北宋赴任序在赠序中所占比例与唐代大体相当,南宋赠序数量出现了井喷之势,但赴任序的数量却没有相应提升,这与南宋一朝的政治环境和士群体仕途壅塞的现实直接相关。南宋的疆土面积较北宋缩减了五分之二,员多阙少的情况更为严重,“选人升为京官自循资始,但南宋就连低级州县佐官的位置也很难获得……壅塞的仕途,造成了士人对主流政治的疏离,流向由单一而转为多元”(79)王瑞来:《小官僚大投射:罗大经仕履考析 ——宋元变革论实证研究举隅之三》,《文史哲》2014年第1期。。士人流向的多元化使赠序数量大幅度增加的同时,也相应减少了赴任序所占比例。疆域空间的压缩与政治环境的恶劣使得南宋士人对赴任序的书写逐渐转向内在。除了在朝廷右武之时等特定时间段,南宋赴任序中较少以夸美的叙述表达对赴任者建功立业的期许,更多的是通过对道德修养的内省与道德操守的要求展现对为政者的勉励,彰显出宋型文化的独特魅力。在创作中,两宋士人充分运用比喻、对比、排比、双关等多种修辞手法来凸显赴任者的事迹,艺术形式较之唐代更为丰富多样。南宋理学兴盛,南宋诸儒进一步将价值观融入赴任序中,通过熔铸经史阐发论点、强化论证,展现作序者的道德理想,以期对士人为政和出处提供理论指导。宋代士人塑造的重道德、尚名节的赴任者形象也成为经典为后代所师法,对赠序创作产生了深远的影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