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翔
父亲要出山做麦客去了。
他穿一身洗得发白的蓝布衫,头戴一顶半旧的草帽,手握镰刀,肩上挎着塞满干粮的黄挎包,对母亲说:“今年想走远些,多挣几个,赶咱家麦子搭镰了再回来。”父亲见我在被窝里骨碌骨碌地转着眼珠,指着腰间的黄挎包说:“听话,好好念书,到时候给你买一口袋杏子回来。”
父亲做过多年的麦客。每次回来,他都会喜形于色地打开挎包,伸手抓出黄亮黄亮的叫人一见就直流口水的杏子分给我们。“咔嚓咔嚓”地嚼着杏子的时刻是多么舒心美妙呀!
自打父亲离家后,妹妹每隔两天就仰起小脸问母亲:“爸爸啥时回家呀?”母亲摸着妹妹的羊角辫说:“去地里看看,啥时麦子黄了,你爸爸就回来喽!”我和妹妹便飞跑到山顶的地里去看麦子。可那一片片的麦地跟周围茂密的灌木丛一个颜色……
下过一场透雨,接着又暴晒了好多天,麦子真的熟了。村里出去做麦客的人相继回了家,可父亲一点消息都没有。母亲急了。
蚕老一时,麦熟一晌。我家的麦子能搭镰了,若再等下去……母亲心焦似火。第二天一早,母亲带领我们上了地。整整折腾了三天,才勉强割了三亩来地。母亲心焦了。
第四天天快黑时,跟在身后拾麦穗的妹妹突然举起小手喊道:“快看呀,爸爸回来啦,有杏子吃啦!”我赶快抬起头看,不见人影,却忽然发现身后未割的麦子一阵潮水般涌动,有人在麦浪里伏腰挥镰。“哦!是爸爸,爸爸回来啦!”我和哥哥不约而同地叫出了声。母亲两眼霎时湿润了。父亲很快赶了过来,在他身后排着一列士兵般的麦捆子,一件件扎得结结实实、整整齐齐的。父亲对我们苦涩地笑一笑,淡淡地说:“路上耽搁了,回来晚了……”
我骤然觉得父亲陌生了许多,才二十来天工夫好像隔开了好多年,蓬乱的长发上蒙着厚厚一层尘土,颧骨山崖般凸出来,脸颊水坑一样陷进去,暗淡无光的眼珠一下子掉进了又深又大的井口似的眼眶中;裤腿裂开一道大口子,一尺来长的灰布条有气无力地耷拉在膝盖上。妹妹兴奋地一把抓住挎包翻了个底朝天,见什么也没有,“哇”的一声哭了。父亲擦把汗,手笨拙地伸进瘪瘪的裤兜,费力地摸索出一个皱巴巴的塑料袋。他提起袋子一角小心翼翼地往手心里倒,骨碌一下滚出一个黄澄澄的大杏子。父亲用手掌托着这颗孤独的杏子,仿佛托着一座巍峨的大山,手微微有些颤动,好大一会才嗫嚅着说:“活难寻……没挣下钱……生了病……买了一颗……好赖尝一点……”说着父亲把杏子给了妹妹。妹妹反倒不好意思起来,用婆娑的泪眼看看手里的杏子,走到母亲跟前举着杏子说:“妈,你吃吧。”母亲把杏子凑到唇边轻轻沾了沾,然后塞给了我。我紧紧地攥住这颗温热的杏子,望着父亲那张瘦削、苍凉又略显惭愧的脸,悲切地说:“爸爸,还是你吃吧,我吃杏仁。”父亲接过杏子在牙上碰了碰,说:“多好的杏,真甜哩。”父亲说着把杏子随手给了哥哥。哥哥小心地用门牙微微咬破一点皮,舔舔舌尖,咂吧咂吧嘴,又塞给了妹妹。
原来,那年渭河沿岸有了不少收割机,雇麦客的人少了,父亲没找到活。正要回家,遇到一个孤单无助的老婆婆。父亲二话没说,一口气帮老婆婆收割、拉运、碾打完毕,没收一分钱。返回的路上淋了雨,发烧了。父亲用仅剩的一分钱买了这颗杏子揣在兜里,赶了两天两夜的路,才回到二百多里外的家。
那颗杏子在妹妹手心里宝贝似的攥着,到第二天晚上才吃完。第二年春天,我家院子里长出了一棵小小的杏树苗。至今,那棵杏树还长在我家院子里,长在我的记忆里。
(选自《散文百家》,有删改)
◆技法借鉴
1.第一人称叙事,使文章更真实,更便于表达感情。本文采用第一人稱叙事,增加了故事的真实性,便于表达情感。从“我”的视角,写父亲离家时的不舍;写麦熟父亲未回时母亲的心焦;写父亲回家时,全家人的激动,自然流畅,真实感人。
2.第二人称叙事,便于感情交流。如《我与地坛》中史铁生写道:“譬如那些苍黑的古柏,你忧郁的时候它们镇静地站在那儿,你欣喜的时候它们依然镇静地站在那儿,它们没日没夜地站在那儿从你没有出生一直站到这个世界上又没了你的时候……”,运用第二人称叙事,突出地坛对作者的巨大影响,表达了感激之情。
3.第三人称叙事,直接、客观地展现生活,不受时间和空间的限制。如《荷花淀》采用第三人称叙事,展现了别夫、寻夫、助夫三个典型的场景,成功地塑造了一群勤劳淳朴、通情达理而又勇敢机智、积极向上的劳动妇女形象,生动地表现了根据地军民英勇抗日的爱国精神和热爱生活的革命乐观主义精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