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戈声
赵梦鹤20岁时被诊断患有巨物恐惧症。一开始他只是表现为对微小事物的偏爱,从动漫手办、口袋书与迷你包装零食开始,逐渐发展蔓延,在15岁生日前夕,他向父母提出生日愿望,想要养一只蚂蚁作为宠物。这要求完全不过分,立刻得到满足,赵梦鹤给蚂蚁起名“福小姐”。
16岁时父母接到班主任电话,得知儿子已连续一周独自坐在教室的角落听课,但鉴于赵梦鹤平时学习中等,性格温和,同学关系融洽,父母与老师再三沟通后,只得接受儿子“体验人生的不同角度”这一牵强理由。从此,赵梦鹤带着他的小板凳坐在教室垃圾桶旁边听讲。
17岁,赵梦鹤视力下降,原因是他迷上微雕艺术,课余时间都用来钻研在粉笔、铅芯与蛋壳上构筑谁也看不清楚的精神世界;他的走路姿势也出现异常,总是低着头,佝偻着背,有时会停下来,盯着一个点看上好几分钟。
18岁,赵梦鹤考上一所还算过得去的大学。军训结束,赵梦鹤便遇到一个追求者,女孩子大胆表白,赵梦鹤落荒而逃,一路逃进学校的树林,藏身于一片稠密的灌木丛中。
灌木丛是微型爱好者的小小乐园,小石子、小昆虫与枝叶间细小的簌簌声都让人心旷神怡,赵梦鹤在其中蜷缩手脚,想象自己只有新生婴儿的大小,或者更小,变成魂入蚂蚁国的南柯太守,赵梦鹤此时无比想念福小姐。
大二下学期,赵梦鹤被学校劝退,至此,父母才知道他已严重旷课,并在宿舍与同学大打出手,原因仅仅是同学不小心踩断了他的一根粉笔。
父母急匆匆把儿子拉到医院,赵梦鹤终于说出自己对物体的恐惧,一切正常形体的事物在他看来都过大过密,而高大的建筑或加大尺码的任何东西(大号衣服、宽屏手机、三层牛肉汉堡)则让他直接感到心脏疼痛,有时甚至会诱发短暂的窒息。
此病尚在现有医学能力范围之外,医生给出的意见与对待癌症晚期的患者一样:想干吗就干吗,万事不要勉强。
父母一开始万念俱灰,认为儿子将成为一个废人,没想到休学一个月后,赵梦鹤靠网络售卖微雕有了稳定收入。父母转忧为喜,甚至加入这项买卖的外围工作,帮助收发快递,充当临时客服。
赵梦鹤23岁,福小姐死亡。此事无人知晓,一个月夜,赵梦鹤放下微雕工作,把福小姐放进一只玻璃小瓶,盖上软木塞。玻璃瓶只有成年人指甲盖大小,是专门定制的,平时用来盛装昂贵的微雕艺术品,它们的材质包括但不限于翡翠、沉香、蜜蜡、珍珠。
赵梦鹤把装有福小姐的玻璃瓶放进口袋,从床底下拖出背包,走出家门。他把福小姐埋在小区花坛一个不起眼的位置,之后起身,背着背包走出小区大门,再也没有回来。他留给父母一间收拾整洁的卧室与一张大额存款单。
赵梦鹤知道他将给父母带来不解与悲恸,但一个投身于微渺的人无法向生存于宏大的人们解释清楚对于世界的不同想象,哪怕是父母。
这之后的许多年,赵梦鹤从许多城市与乡村穿行而过,有些地方百废待兴,有些地方已经垂垂老矣,赵梦鹤都一视同仁,不作感想,因为经过他仔细缜密的考察,这些地方都不适合一个巨物恐惧症患者生活。
这趟出走其实早有端倪。它萌芽于一个初秋的傍晚,那天,赵梦鹤和所有养宠物的人一样,晚饭后例行出门。邻居们遛猫、狗、鸟,赵梦鹤遛福小姐。他走走停停,耐心等待福小姐探索环境,和路遇的蚂蚁互相挥动触角,就像宠物狗互相嗅闻,此时人的心情最为放松,脑子里没有特定的念头,耳聪目明。
晚风里送来一些声音。它们是一些最为细微琐屑的语词,同傍晚的光线一样暧昧,同晚风一样疏散,它们像死去的人被时间冲洗干净的骨殖,懒洋洋惬意地摊在松软的泥土里,对意义与目的完全无动于衷。
赵梦鹤不知道这些絮语来自何处,一开始他甚至不确定它们是彼此关联的同一类声音,但他发现,当他侧耳倾听的时候,福小姐也顿住脚步,一对纤细的触角敏感地在空气中微摆,几次三番,赵梦鹤就明白这不是幻觉。当晚,赵梦鹤在床上辗转反侧,想的是他自己当时也无法说清的东西,直到天色蒙蒙亮时,他依旧没有想清,如此迎来第二天,又度过一个月,来到下一个月、下一年。不知不觉间,赵梦鹤开始花越来越多的时间和福小姐待在一起,但绝不是出于对自然、生物、昆虫或生命的兴趣,他只是常常在脑海里回想起福小姐触角微微旋摆的那个傍晚,秋风初起,晚霞温柔,蚂蚁触角这样过于微细的事物,世间只有他和福小姐心知肚明,这事的确毫不重要,但它发生于那一秒。
过后的几年,赵梦鹤、赵梦鹤的家庭与整个世界,都发生了一些大事,譬如,赵梦鹤高考、母亲荣升护士长、人类首次登陆火星、全球极端天气的比例上升、一种犀牛从地球上消失……
被诊断为巨物恐惧症之后,赵梦鹤感到如释重负,病症名称像一个容器,说不上合适,但至少容人暂居其中,再图以后。
自此,赵梦鹤关上房门,一心沉浸于微雕工作。
赵梦鹤卖得最好的作品是福小姐的等身像,用黑紫色淡水珍珠雕刻出来的福小姐完全能够以假乱真。这些用特制高倍放大镜才能看清的作品在网络上传播,随发达的物流系统来到买家手中,由此一个小小的圈子在不经意间形成了,他们以巨物恐惧症来辨认彼此。
一开始只是网络交流,渐渐地,胃口变大,这些人不再满足于虚拟交往,而是组织线下聚会。
聚会时,他们使用白酒杯喝茶,用茶碗蒸的小盅涮火锅,旁观者觉得他们像一群木愣愣的痴呆患者,但实则他们表情丰富,只是使用微表情。
一次聚会上,一个刚刚旅游归来的同伴说起一桩见闻。她这趟旅行是被家人硬拖出去的,地点是新西兰。她一路晕飞机、晕汽车、晕轮船,这些庞然的工业造物全都叫她肠胃难受。那天,她浑浑噩噩地被带到一片河岸边,这地方是著名奇幻电影的拍摄地,导游故作神秘地介绍两岸高矗的石壁:夹岸相对的山岩如果发挥想象力,可以附会成执剑相向的巨人骑士,在故事里,他们具有人类无法理解的生命性质,久远的年代里曾有旅行家时隔50年故地重游,发现50年前昂首挺立的巨人之一,竟在50年后微微弯下了腰。
假如石壁巨人生活在人类无法企及的时间尺度里,那人类在它们看来就属于极其微小之物。这位同伴进而想到,尽管尺度如此不同,石壁巨人却和人类生存在同一个世界,正如人类和蚂蚁生活在同一个世界,而彼此仍可以相安无事。
聚会的巨物恐惧症患者们喃喃地回味着同伴的用词,“相安无事”。
赵梦鹤接着她说道:“我一直能听到一种声音,像电流一样,比电流还轻。”
“我能看见丝织品上经纬线之间的空格,”另一个人说,“有时候我不好意思上街,大家跟不穿衣服也没什么两样。”
“我不爱吃东西是因为味道在我嘴里是分离的,酸、甜、苦、辣,一样是一样,所以我只爱喝白开水。”
应该有一个地方能让巨物恐惧症患者按自己的喜好生活。应该找到这样一个地方。
事情就这样开始了。赵梦鹤不是第一个脱离旧有生活去找寻新栖息地的人,但截至他离开父母的那个夜晚,这样一个地方还没有被同伴们找到。
也许赵梦鹤最终找到了那样一个地方,也许他的旅行还在继续,我们作为外人无从知晓。哪怕赵梦鹤真的找到这个地方,这地方就在自己家的阁楼上,父母很可能也察觉不到,那毕竟是另一个尺度,既存在于我们的世界之中,又游离于我们的知觉之外。
母亲有时也有种古怪的感觉,她觉得赵梦鹤就生活在她身边,甚至于就住在她楼上,吹进窗棂的晚风中捎带着似有若无的气息,夜深人靜,天花板传来熟悉的脚步声,但一切都只是感觉,感觉又转瞬即逝。
(节选自《纷纷水火》,上海文艺出版社,本刊有删节,八方留白图)